The second coming（上）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我建议你马上回中央控制台维持秩序，我会把各个地区目前的形势同步给你。”黑发的少年开口，声音不含波动。

“你的背景介绍好长好麻烦，我从一半开始就没在听了。”希里亚特转着手上的戒指，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于是把目光放到天桥的下方。

整齐有序川流不息的车辆在某一刻同时迟疑了，像是骤然停摆，而后大厦崩塌。它们偏离轨道，或是忽然刹车、冲撞，好似所有人类都在同一刻忘记了这个容纳他们的铁皮盒子是什么，引发机器不满意的悲鸣。

他们从车辆里走出来，面带怒火，茫然相对，和同坐一车的亲友大打出手，陷入最原始的惶恐。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我真的已经32岁了？”希里亚特偏头去看他身边的黑发少年，“有镜子吗？”

十二年过去，比起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压不住的锋芒毕露。而今的希里亚特更加稳重内敛，他把柔软的浅金色长发剪短，半扎在脑后，有细碎的发丝散落着垂在脸颊上。他今天的装束也是休闲的，米色针织衫配驼色风衣，一条红枫项链垂在他胸前。

韩铭甩手，机械的肢体展开，它从中抽出一块合金的钢板。在希里亚特接过去仔细端详的时候，继续跟他汇报如今的情况：“我已经全面接管每个人身上的系统，对他们做简单的引导。目前来看，只有35.7%的人会按照我的指示行动，超过半数的人主观意识非常强，不愿意配合。”

它沉默了一下，在“乐园”被废弃后，韩铭的硬件设备经历过一次迭代，容量削减不少。对现在的它而言，构建起同时面对全球三十余亿的端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运算量。

“你确定我是你要找的人？”希里亚特笑了笑，“我这张脸，怎么都不看是好人吧。”

光滑的合金镜面映出一张刀削斧刻的上位者的脸，新生的懵懂灵魂与那双森然的绿眼睛对视，狼狈地败下阵来。

“我无法评判你的对错，但我相信你的判断。”韩铭告诉他，“‘有些东西是失去记忆也无法忘却的，人们称之为本能。’——你曾经这么说过。”

“让过去的归过去，未来的归未来。我现在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希里亚特对韩铭说。作为一个骤然失去所有记忆的人，他表现出了远超其他人的冷静和坚定，也许其中确实有什么超越了记忆的“本能”在支撑着，但希里亚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的记忆起始于十分钟前，就在这座天桥上，恍惚间一场大梦醒来，他以一种崭新的视角面对这个世界。过往的思考如何，心境如何，全然消散了。

甚至于“希里亚特”这个名字，都是旁边这个很明显不是人类的黑发少年叫出来的。他无法判断其是否正确。

天桥下的车祸已经控制住了。更远些，高楼的荧幕上，原本色彩斑斓的视频尽数停播，在这一刻，全世界的每台电子计算机，每个连接网络的平台，都同时的播报一条来自AI的消息。

它毫无保留地将人类面临的困境公之于众：就在十分钟前，曾一度夺取世界控制权，圈养人类发展自身的机器人政权，在被抹杀后的残余部分编译了一段代码，以自爆的方式黑进中央控制台的数据库，链接上每个人后颈处的芯片，抹去了他们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

作为百余年来最顶尖的科研成果，覆盖世界的人工智能本体，韩铭没有为自己的过失向人类致歉。他第一时间控制住局势，而后分出来一小块运行空间，模拟推演了希里亚特的行为，而后得出结论。

“你在怀疑什么？”

希里亚特笑起来。

他笑得很好看，藏在这具皮囊内的灵魂干净如同剔透的宝钻，和那个把自己关在中央控制台运筹帷幄的掌权者完全不同，甚至和十二年前也不大相同。

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连笑都是精确计算过的，从来不像这样无忧无虑。

“我没有怀疑——也不想去怀疑什么——别逼我思考了。”他眉梢眼角带着还未散去的笑意，有点埋怨地看着韩铭，“如果不是你找上我，我说不定已经开开心心旅游去了。”

韩铭太了解他了：“如果不是我告诉你一切，你现在还在通过蛛丝马迹判断自己是谁。”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希里亚特的手表一直在滴滴作响，他把它取下来，却不知道如何使用，随意按了两下，滴滴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了。韩铭把手表从他手中夺过，丢到天桥下。

“有很多人在联系你。”它说，看着那条抛物线往下，“但现在没有了。”
“你可以走了。”

希里亚特第一次饶有兴趣地看着它。

如果不仔细观察，一定会认为他只是路过的普通人。但构成这具躯体的不是骨骼而是钢铁，用于填充的不是血肉而是塑料与能源，最后包裹上一层仿生皮肤，构建出一名栩栩如生的人类少年。

他忽然有点好奇：“冒昧问一句——我的记忆被清除之前，我们两个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约会。”韩铭说，指着不远处高耸入云的铁塔，“你说要带我到奥哈文城最高的建筑上放烟花。”

希里亚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天气晴朗，空气清新，蓝天下恰好炸起一朵璀璨的烟花，即使在阳光明媚的白日下也熠熠生辉。

**

小孩很烦。

他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又为何坐在一个装满人的房间里。睁开眼睛就看到一群闹哄哄的傻逼在“你是谁”“我是谁”“这他妈什么情况？”

他努力回想，环顾四周，终于从房间里摆满的课桌和前方的讲台上认出来——这可能是一间教室。

那么这里就是学校，台上那个惊疑不定四处打量的女人也许就是他的老师，而他本人，很明显，是学校的一名学生。

可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教室里炸成一锅粥，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所以也很少有人去认真阅读正对面那占据半面墙壁的屏幕上罗列出来的文字：“新历2264年，程序失常的机器人发动叛变，夺取人类政权，开启长达90余年的黑暗统治。这一时期里所有人类的后颈都被植入一枚芯片，用于将脑电波连接至名为‘乐园’的虚拟空间……直至2355年，拉撒维萨革命军在首领希里亚特的带领下重创机器人部队，人类才得以从虚拟世界中醒来，重新回归现实……”

小孩还没看完，大屏幕在突然的闪烁后黑屏了，与此同时广播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大致解释了当下的情况，并让所有人保持安静坐好不要乱动。

教室里的打印机在没人操控的情况下哗哗作响，印出一份又一份的文件。讲台上的老师接受到指令，把编好号码的档案一份份发到同学们的手中。

小孩也拿到一份属于自己的资料，那上面印着他的姓名年龄和照片，事无巨细地罗列着他的家庭关系和人生经历。可是太陌生了，他下意识地抬头张望，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到一张和照片一模一样的脸，清澈的蓝色眼睛。

短暂的怔愣后，忽然是一阵后怕：如果真的按这个声音所说，全世界的人都因为机器人的病毒失去了记忆，那说这话的声音又是谁？他又是怎么得到全班所有人的资料的？

小孩看到班里同学各异的神色，又联想到方才在屏幕上看到的字句，情不自禁地抬手抠上后颈，试图从那里摸到不同于皮肤的触感。

芯片埋得很深，他什么都没有碰到。

**

韩铭断开与机械躯体的数据传输，下达“回收”指令，所有模块全速运转，专心应对接下来的变故。希里亚特信步走下天桥，思维散漫地想自己接下来的去处。旁边酒店的自动门开启，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背着包的年轻人，看到晃悠的希里亚特，他眼神一亮，在他面前站定了。

对机器人的战争胜利之后，希里亚特将大部分人带出偏居北极的拉撒维萨，重新组编，成立了名为“迦南”的机构，用于监管并维护人工智能的核心数据。他还宣布放弃虚拟世界“乐园”的使用，但没有放弃这项由机器人研发出来的技术，准备研究透彻并设置安全防护后再予以开放。

缇亚正是“迦南”的一员，从小听着希里亚特的名字长大，同一辈的孩子都知道希里亚特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跟着大人们称呼他为“小殿下”。小孩们屁事不懂，还跟在父母身后要糖吃的时候，希里亚特就已经抱着厚重的笔记本坐在拉撒维萨的议会厅里，和那些老学究一同商议计划了。

只是偶尔有时候，他从会议厅里走出来，站在欢快堆雪人的孩子们面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邀请他，唯唯诺诺行过礼后便兀自玩得开心。于是希里亚特安静地站了一会，直到老师牵着他的手把他领走，他浅色的头发上落满雪花。

他们出生在苦寒的环境里，还没来得及了解到外界的世界，于是便也以为自己经受的一切，包括贫瘠和苦难，都是理所当然。但希里亚特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姓氏承载着先祖的荣光，他的名字就是一场不衰的盛世。他见过拉撒维萨远方广阔的天空和海洋，在有人想要安居一隅，苟且偷生的时候，坚定地领着所有人向前去。

如今缇亚正担任希里亚特的保镖，大提琴的包里装的是狙击枪和信号屏蔽器。他的科学成绩算不上好，过不了技术部门的应试，也就对枪械弹药感兴趣，知道把干扰信号打到哪里能让一具机器人精准停机。再见到希里亚特时也不用规规矩矩的行礼，扯着嗓门吼了两声：“我靠，老大，你们刚刚聊什么呢，它怎么把你通讯器给扔了！”

他挺恶心那个成了精的AI，机器人都是呆板的死脑筋，不然也不会得出“彻底掌控人类才更有利于科学技术发展”这种结论。但那个叫韩铭的家伙不一样，他搜集的是人类的数据，说话做事也都奇奇怪怪的，缇亚一对上它就感觉浑身发毛。

顾不上那么多，他赶紧给希里亚特汇报当下最紧急的情况：“蕾拉姐联系不上你，都快把我打爆了！说是世界范围内出现大批量失忆者，咱们技术部也有大半中招。和中央控制台的联络被紧急切断，目前根本没人查出来原因。”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希里亚特叹气，不过没露出焦急郁闷的表情。缇亚最佩服他这一点，好像再大的危机在他面前也是轻飘飘的，算不上什么麻烦。

果不其然，希里亚特解释道：“是机器人的后手，他们编译的代码破开了中央控制台的防火墙，导致所有体内植入芯片的人失忆。韩铭察觉时代码已经生效了，所以断联也没能起到作用。”

“所有体内植入芯片的人？那你……”

“我自然也一样。现在还保留有记忆的，恐怕就只剩下你们了——还有韩铭。不过它也没法把记忆像数据一样导入每个人的大脑中，所以只能从旁引导，维持秩序，没法做到面面俱到。其他的，还需要你们从旁协助。”

缇亚怔住。希里亚特表现得太过自然，不论是语调还是神态，都和之前没有分别。实在让人看不出这是个失去了全部记忆的人。缇亚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听他交待完了，才恍然注意到一件事：“什么叫‘你们’？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回去吗？”

希里亚特背着手，开始沿着人行道往一个方向走。因为失去了记忆，所以他除了能判断自己是在往西南方向前进之外，并不知道路途上会经过什么，当然也并没有目的地。

缇亚焦急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你才是迦南的领导者，你不回去，难道要我们听从那个铁皮罐头的指令吗？谁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它自导自演弄出来的，为了重新掌控所有人——”

“我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路边的监控说。

缇亚掏枪，两发子弹把监控打碎，商铺的广告牌上继续滚动出两行鲜红的大字：“如果是我，你们现在已经死了。”

希里亚特摩挲食指上的戒指，将它取下来交给缇亚：“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失去所有记忆和经验的我，和路边经过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这种情况下做出来的决策难免有失偏颇。”

缇亚不说话，怔怔地捧着那枚镶嵌有绿宝石的戒指。他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本来是一枚真正的绿宝石，洛夫雷王朝最后的国王陛下从他的宫廷里带出来的贵宝。但在拉撒维萨绿宝石根本不值钱……没人需要这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希里亚特交给他的其实是一个硬盘，里面存着能打开中央控制台源代码的密匙，它代表的是整个迦南最高的控制权。

他迈出一步在希里亚特面前单膝下跪：“殿下。”

“快走吧。”希里亚特说，“你们可不像我这么清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