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壹 贪嗔痴妄

且说少侠因南海一事拜访弈剑掌门陆南亭，后者以身犯险、执意一探梦之弈剑，虽不解个中缘由，但轮回塔内种种，无不彰显陆南亭与张凯枫纠葛之深，实不足外人道也。
目下二人立于一处荒冢外，周有长草掩埋，细看石刻却几经修葺，显见后来者用心，陆南亭驻足墓前，掌间横陈一枚玉珏，浑体通透、暗呈荧光，少侠奇道：“陆掌门，这是……？”
此乃魔君所有，轮回塔中，曾见凯枫幼时佩戴，陆南亭淡笑道：“不错，此乃凯枫遗物……当年之事，相信亦有耳闻，陆某舍下幼弟，等若害他性命，在此遑论怀想，确是惺惺作态……”
少侠听他怅然，不免于心难忍，想来这一十八年，有人遗恨、便有人负累，有心劝诫，却不知从何说起，再看陆南亭，弈剑掌门立于师弟冢前，身形依旧、容颜却老，当青丝成雪、不复年少，纵然心有万千，也只往事成空，徒留萧索。
陆南亭叹道：“玉佩原为家师所有，因近身之故沾染灵性，素有玄元之气萦绕，我未知个中因由，只当山中弃子将其抱回，想来师尊一见便知……为保稚子平安，君武师尊曾撷凯枫心血，佐以自身元力加持，二者彼此呼应，我执此玉佩，凯枫但有万一，即刻便知。”
凯枫坠崖后，生死未卜，陆南亭多番查寻，均无斩获，玉中心血渐转枯涸，终成死物，他与恩师忍痛为凯枫立衣冠冢，或是私心还存冀望，陆南亭悄然留下玉珏，未想经年，玉中灵力当真复苏，兼有魔君一说流传坊间，一时心绪不宁，未知是喜还是悲，只道终有一日，一切或会了结。
少侠叹道：“想来，今日便是机缘……”
陆南亭颔首，来此得睹凯枫痴妄，才知魔君至深心意，十八年来心有愧疚，而今南海之行，福祸难料，也是时候放下旧事，往前行去。
少侠却是由衷道：“不论如何，你二人心中终有彼此，陆掌门不必——”
话犹未已，但见陆南亭神色微变，掌中玉珏骤起荧光，时急时缓，犹若南海边黑云罩顶，喻意不祥。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隐忧，陆南亭沉吟道：“玉珏彰显异端，怕是凯枫不妥，你我合该动身。”
少侠正色道：“如此，我便以弯月水晶之力与陆掌门缔结契约，届时轮回塔内自在往来，共破幻境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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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少侠经焰离点拨，以云麓水镜觅得秋千、陆南亭、莫道然三人共破伽蓝死局，而今过去数日，依循前次轮回，再遇朔方城主七夜，看他半世浮沉、离经叛道，犹是兴叹，武观身旁虽不乏爱者，却莫不将之用极，终是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子欲养亲不待，生生酿成惨祸，凡此种种皆成心魔，但有一日真相大白，才会悔不当初意气用事，而致两次爆心而亡，若非弯月水晶逆天改命，秋千以命易之，只怕又成无解——
少侠摇头，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但愿七夜经此一役，早堪破世间情爱，莫再生悔憾，正当步入传送法阵，来至轮回二层时，却见塔内漆云弥漫，不似前次所见弈剑模样，心中不乏怪异，而见不远处荧光，一人长身玉立、背负剑匣，鬓发如雪，岂不正是弈剑掌门陆南亭？
少侠心中不祥，急道：“陆掌门现身塔内，莫非魔君已然入执？”
陆南亭身在迷雾中，犹是淡然，听闻少侠声音，转身现出掌中玉佩，但见荧光尤为炽烈，竟似夺目，罩在二人面上，忽明忽闪，仿若一触即断，当真非是吉兆。
少侠举目四顾，皆是漆云罩顶，伸手不见五指，忖道：“想来幽都王有所图谋，但在一层，我却未见七夜如此……”
陆南亭叹道：“依少侠之言，水晶之力促成命轨陡转，或可稍作改变，但逆天非是易事，牵扯岂在几人。只怕幽都王早知我等，是以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少侠虽经风浪，毕竟资浅年少，此番屡屡变故，几是无措道：“掌门之意，幽都王既然早知，岂非连累你与莫宗主，秋千更因我而蒙难？”
陆南亭无意少侠自责，解道：“如何破阵，还看破局之人……相信无论陆某，或是其他二人，皆有准备，是以毋须自责。”
少侠听他话中不祥，急切道：“陆掌门万勿意气用事！您是弈剑掌门，肩负一门重责，若有损伤，我必成千古罪人！”
陆南亭淡笑道：“……弈剑在我手一分为二，陆南亭难辞其咎，无法再居代掌门之职，是以力排众议，只身前往太古铜门，只望寻回恩师主持大局，却祸及惜月……人生在世，能有几何？陆某此生负过太多人，倘若能救得一个，亦是我造化。”
少侠还待劝诫，陆南亭却是决意道：“少侠不必多言，陆某心意已决。弈剑目下业有气数，但有万一总有支撑，只是玉清剑匣眼下还有用处，待到一切了结，烦请少侠将此物送归师门，陆南亭于愿足矣。”
言罢心随意转，七曜人寰化身飞剑直入云中，忽闻一声晴天霹雳，竟是颛顼凭空乍现，冷嘲道：“凡人！既是妄图偷天改命，朕便成全你，所谓以杀止杀，你救得朔方城主三人，合该赔上另三人性命，这——就是命运！！”
少侠胸中有气，一时惊疑不定，料想不到颛顼当真通天之能，竟能超脱轮回之外，纵然弯月水晶倒转时空之力，亦不能抹去他脑中痕迹，以至受制于人，连累秋千身死，陆南亭与莫道然亦是祸福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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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立于迷雾之间，神色雍然、一派寡淡，情知与颛顼一战早晚之事，本无所谓，他二人一者大道弟子，另者手下傀儡，皆是主神操纵棋子，究竟如何揣度，也不过听命行事，无谓好坏。
只是颛顼心有不甘，他本是由神堕魔，还存傲性，岂能受制于人，苟且世间幽暗之处、不见天日，然则怨憎一物焉有神通，若非大道灭禺疆造孤光，假二人命轨系于一身，如何能成今日灭世之力，主神历来多虑，既是由他所造，异日倘有二心，便是神形俱毁、魂飞魄散下场。
现如今，颛顼背弃主神，意欲伽蓝之力重获新生，脱出桎梏，魔君却心知肚明，定有大道一番作为，旨在检验另一枚棋子——
当日梦之弈剑，他未能击杀剑影，以至神识受遏，难以释出全力，主神心生疑虑，但半魔之子着实好棋，屡建奇功，重创王朝，倒也难以取舍，是以假颛顼之手，再塑轮回幻境，倘若就此闯过，还可委以重任。
魔君早有准备，拜入大道门下，意味无上尊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表象如此，他人趋之若鹜，又岂知个中凶险，危机四伏、波涛暗涌，稍有不慎，便是尸骨全无、万劫不复之境。
大道施以权势利诱，魔君虽则不屑，但既为弟子，来此走上一遭也无可厚非，何况亦有私心，真能脱出心魔束缚，于他百利无害——
魔君轻笑一声，状似冷嘲，他并非睚眦必报之人，倘若今日受困于此，是他学艺未精、与人无尤，但颛顼未免托大，但凭眼前小小幻境，能奈他几何，竟这般小觑他！
只见云雾辗转变幻，仿似洞开一片窗花，魔君迈步向前，踏入一幅山水绘卷，仅只一眼，心下已是明了，远近一条羊肠小道，幽幽通往后山崖岩，郁郁葱葱几棵老树，乏人问津，幼时独自在此习剑，待得落日斜阳，才匆忙赶回。
可笑当时年少，还觉自己疏漏，以至受人冷眼、无端贬谪，其实他人冤孽，却要一无辜稚子来偿，广成子门下，也不过如此。
魔君错开眉眼，踏足崖巅，苍松之下，远远见一幼女怀抱食盒，围着红发少年，那少年脚踩长剑，凌空挥舞，端是潇洒写意，好不威风，仔细看去，二人容貌酷肖，多半是兄妹。
萧逸云。
魔君自然识得，他生来无父无母，双亲弃养，惟有一枚玉珏与“凯枫”二子，隐约道尽身世，他与萧逸云年岁相仿，常见家中小妹前来探望，送上父母挂怀，虽觉这般不该，犹是止不住艳羡——
弈剑弟子，半是入门拜师，也有山下遗孤，如他身世者不在少数，也正因此，蒙师长爱护、关怀备加，可笑他记入掌门门下，收作关门弟子，其实竟连掌门真容，也甚少得睹，偶尔亲临翠微楼，亦只是从旁瞭望，不曾近前，魔君记得，那眼中分明是不喜。
幼时不解，只道自己过错，掌门事务繁忙，无暇看顾是应该，如何殷切期盼，又岂能与门派重责相较，屡屡告诫自己，直到身世大白，才顿悟那不喜所为何来，恐怕于卓君武而言，自己降生在此，便是他莫大过错、无可辩驳。
魔君嗤笑出声，惹来萧逸云注目，他本在逗弄幺妹，此时忽见魔君身影，横眉斥道：“小妖怪，你在这里做什么！”
妖怪！小妖怪！
少年声音尤显稚嫩，却极尽娇纵与刺耳，仿佛不可一世、高高在上，彼时萧逸云尚且不知，只道捉住凯枫把柄，要他沦为笑话，以报比武惜败之仇，但究竟何为斩妖除魔，兴许他还未明白，只在君尉训诫时听过，然则有心人眼中，凯枫异于常人，乃妖邪之物，似这般传言，却是不胫而走了。
魔君直视少年，难得几分玩味，油然道：“妖怪……呵，也是一报还一报。”
玉玑子投诚幽都，率部叛出王朝，得意门生金坎子坐镇云麓仙居，后王朝携八大门派义士反攻西陵，金坎子伤重不敌，被一黑衣剑客救走，当时洛水之畔，张凯枫立足鼎湖论剑之巅，闻手下来报，竟是洒然道：“天草？好一个孤骜剑客，敢与不祥之人为伍，亦是沦为妖邪了。”
魔君轻笑一声，信手拂去眼前幻象，还道颛顼有何能耐，一味如此把戏，也是无趣，枉费大道有意栽培。
云雾再度折转，淡去萧逸云身影，换来一束红花惹眼，魔君四顾，是北溟经久不变锈蚀蓝天，红云如火绽放，于苦涩翳闷之间、投以浓墨重彩，脚下是通往永夜城密道，与霜雪掩埋不同，背后是难得一见绚烂精致，也称夜明城。
玉心侯所在封邑。
大道曾于北溟之巅，遥指南方一座城池，告诉他，荧惑侯生时镇守此地，你母萦尘所吟孤月之歌，亦由此撼动北溟，历久不衰，颛顼因此留她性命，始能有你今日。
魔君冷笑一声，状如不屑，无论卓君武如何看他、萦尘如何想他，与他皆是无关，他自认此生亲缘浅薄，异日若是相逢，也只作陌路，非是魔君惺惺作态，而是他心早如死水，麻木不仁，如何起得了涟漪。
大道假意试探，亦不过是在告诫，自己是他手中棋子，生由他造、死由他写，既是拾得为他拣选，焉敢跳出天演命盘。
言犹在耳，魔君竟是不惧，死生如何、他早死过一回，那怕它命运无常、天道不公，也休要他臣服！
魔君迈步向前，到一座刑牢前，高台上一人覆面跨刀，笑意森森，岂不正是夜安之主，无寐侯。
荧惑侯失势，萦尘再无力自保，魔子凯枫羽翼未丰，沦为阶下之囚，人人诛之，无寐侯玩味看他，阴鸷眸光不寒而栗，大抵世人在他眼中皆为蝼蚁，供他把玩，亦可信手处死，则魔君如何处之？
历经丧乱，可谓性情大变，抬眼省视无寐，竟是几许快意，形如当日无寐，悠然道：“呵，却是要谢你……不杀之恩。”
若论身世坎坷、颠沛流离，最早了悟什么，魔君只答养虎遗患、愚夫行径，他历经数年，饱含艰险，倚靠自身驾驭弈剑心法，最终独辟蹊径，创出独门剑术，却又无比清醒，无寐留他性命，是自负可胜他万千，是以高枕无忧，但魔君岂能屈居人下，务必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一击取而代之。
此正大道所以看重此子，皆因论机谋城府，北溟无出其右，璞玉若经雕琢，异日必成大器，果不其然，魔君执掌三军、杀伐果决，力破王朝铁骑，连环妙计、层出不穷，令大荒疲于招架，可谓手段通天、异乎寻常。
彼时困兽刑牢，魔君最常作之事，无非校场比武、排兵演练，又或暗中采查地势，揣度敌手，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夜安乃无寐地界，即便异日得手，若不解地利，也难得退路，机缘巧合，竟叫他窥破无寐虚实——
所谓永夜无寐之谜。
魔君手抚石刻，字迹模糊，却涵盖法力，当真失笑道：“原来如此……最喜蝼蚁挣扎，皆因自己亦为蝼蚁，颛顼要你永守宁夜，岂不正是困兽之斗……无寐侯，哈，好一个无寐！”
永远不能战胜自己之人，当真可悲！
——
魔君心神一惊，暗道不妙，情志动摇乃大忌，他竟全无察觉，险些入执难返，想来幻境看似无奇，实则暗藏玄机，若不能紧守清明、全神戒备，稍有不慎，便为心魔所趁，防不胜防——
叛徒！！——
天不遂愿，一声厉斥仿若惊雷，凭空炸响。
魔君抱元守一，闻声竟是大动，无论听过几回，那一声叛徒犹叫他心神动荡，原因无他，那厉斥竟出自他自己之口？！
果不其然幻境陡转，划出旧时弈剑沧浪水榭、亭台楼阁，身处湖心之中，烟波浩渺映出四方长镜，魔君神情微变，手中剑将出未出、而看四周，赫然贪嗔痴妄四剑影——
心，魔，乍，现！
叛徒！你还敢来此——
你竟向弈剑之敌屈膝臣服——叛徒！！
妖魔毁我弈剑——害我辈性命——我与妖魔，势，不，两，立！
叛徒——前来受死！！——
魔君万没料到，如他断情绝爱、无根无垠之人，意欲断四执、灭人伦，合该易如反掌、轻而易举，岂料心魔如此强烈，竟杀之不绝，几是震碎心湖，波涛涟漪，魔君不甘，自他问世以来，何尝败北，还是自己灭绝之物！？
长剑出鞘，势如破竹、雷霆万钧，直贯眼前层峦密影，剑气催发、譬如流星飞堕，杀气纵横，势将敌手一刀两断、有来无还。
有道是惊天一击，莫敢不从，却闻四剑影齐声道好，竟以其人之力、还施彼身，四方剑气上下交征直扑而来，魔君纵身一跃，身自在寒光乍现、凌空起舞，右手持剑、左手捻诀，七星寒水竟比人寰更快，只道白影翩然、逸出剑网之外。
乍合倏分，却不过小试牛刀，四剑影紧守方寸、乍看无关联，其实坐拥四象，抱元守一，置身其中，非但夺逃无门，但有不慎，便是饮恨下场，若非魔君心志坚毅，又身法出众，适才一击，已叫他吃下暗亏，不死也伤。
却也无妨，若非适才一击，又岂能叫他堪破虚实，大道是以四象为阵，既如此，在北为坎对水，南则离火与之相左，若然四剑影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他就借力打力，只需以火对水、或以水克火，何愁此阵不破！
当即心随意走，化身天火直冲下阵，四剑影应声而动，剑出划一，譬如云起龙骧、声震百里，魔君岿然不动，身中魔血跌宕，盖以半魔之体，催发天火爆炎，强入四象剑阵。
此举大出料外，虽则世间妖魔，曾为盘古肉身所化，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却也不过禺疆在时，之后群雄割据、愈演愈烈，及至孤光降世，存在已少，魔神尚且如此，何况魔君半人之体，竟已如此修为，可以肉身为盾，强闯剑阵？
若在往常，其实不然，但此时身处幻境，面对昔日剑影，又岂能三番四次败下阵来，强行入阵必有损伤，但魔君心绪被乱，只道人在弈剑，此乃大道试练，亦是自己必闯之阵——
噗的一声。
北影变招不及，只道魔君身影一纵、七星寒水断去影踪，南离剑影跃然眼前，二者一刺一挑，尽入皮肉，自古水火不容，转瞬湮灭，魔君当机立断、连发数道剑气，震碎双镜，则四象不攻自破。
余下二剑影无以为继，魔君手起剑落、一分为二，若是活人，只怕血流成河，但剑影不过执念所化，竟是滴血也无，只作一笔浓墨，倏忽逸散，魔君笑意未尽，尚未还鞘，岂知变故又起——
他心道不好，却是行之晚矣，那浓墨将散未散，忽而刀剑卷刃，向里吸进，魔君面露沉色，把臂后撤，却见一人并指夹在剑尖，声音冷冷灌入耳中，斥道：“闹够了吗！？”
魔君一时怔忪，暗捏双拳，不意两手湿滑、竟出冷汗，他直视来人，几不可置信，当真愕然——
凯枫，异日长大成人，你最想做什么？
曾有人问他，来日如何，但是谁、缘何问他，死过一回后，亦不再重要，爱、被爱，恨、被恨，舍弃，被舍弃，不外如是。
凯枫，异日长大成人，你最想做什么？
人声又在问他，激起胸中悲凉，但魔君早不解其意，他看向来人眉眼，笑时最柔，此时却作漠然，勾起往事，百转愁肠。
凯枫……
闭、嘴！闭嘴！——闭嘴！！
几是咬牙切齿，怒而拔剑，生平最恨、最憎之事，乃是——
凡人的背叛与……伤害！！
陆——南——亭——

**

魔君仰天长啸，暴戾至极，颛顼乃作兴叹，嗤道：“张凯枫啊张凯枫，君臣一场，朕让你与那凡人作个了断，岂不美哉，哈哈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