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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之无物 32
少年 “小兄弟,我找老吕。”
黑瞎子以指节叩击柜台,敲出特定的频率。小学徒听得越来越紧张,火急火燎奔去内间喊师父来应对。
内间慢腾腾挪出来一个老头子,身子佝偻,蜷曲的手指压低了老花镜。他愣怔着眼皮打量黑瞎子半晌,又将信将疑地望向穿粉红衬衫的俊美青年,反应了一会儿,忽而一巴掌重重盖上小学徒后腰。
干瘦的小伙子差点被掀一跟头,莫名其妙地瞧了瞧厅堂里三个人,谁也惹不起,只得垂头丧气立起门板闭了店,断绝了街上飘荡的糖炒栗子香味。
“齐先生。”吕裁缝向黑瞎子行了个大礼,讲话略有一点江浙口音,“这位是?”
黑瞎子扬起下巴,像盛夏之时隆福盘口那次受了解雨臣的礼一样受之无愧。
“朋友,姓解。”
“解公子。解……小九爷?”
微微颔首,黑瞎子提高了嘴角,并不否认。
这间裁缝铺的位置很妙,大栅栏路北,装潢和陈设怀旧而不陈腐,和隔壁老字号布庄如出一辙,是民国时期延续下来的;吕裁缝对二人的称呼,表明他长时间服务于黑瞎子本人。解雨臣礼节性地冲吕裁缝点点头。他自知古董鉴定眼力一般,但是对环境的观察和判断自有一套方法,那是从小培养的趋利避害意识。
吕裁缝打发小学徒去四季民福订饭,而后自个儿颤颤巍巍沏了上好的茉莉香片茶,请两位客人落座。
正值饭点,这倒霉小学徒少说也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回来。解雨臣暗自好笑,他跟黑瞎子开车来这儿,光是寻个妥当地方停车,几百米路,就磨蹭了大半个钟头,副驾驶那边黑瞎子调低车窗吸烟,吸了满嘴尾气,直抱怨前门大街风水大不如前。
“老吕,事情一件一件来。先给这位小解公子量体。”
黑瞎子拍拍解雨臣肩膀,示意他脱掉外套。
放下茶碗,吕裁缝浑浊的眼珠立时清亮。
“哎哟我的祖宗,您可算想起我老吕的本行了!这位小解公子,标致得要命。这身板,怎么穿,怎么是!”
“悠着点儿,待会儿有你说的。”
熟门熟路从茶桌底下翻出一支石楠根瘤手工烟斗,黑瞎子一顿鼓捣,也不跟老吕客气,径自点上,就见老吕皱着鼻子拿伸不直的手指头猛敲自己脑门。
醇厚的樱桃香气混着烟丝和木质加热的味道,升腾盘旋。解雨臣在吕裁缝的摆弄下,时而伸展双臂,时而转过身去,在黑瞎子呼出的细腻烟雾中,听从吕裁缝的指示,深深吸气、长长呼气。烟丝焚烧似有热可可味,果香馥郁,温暖醇厚,宛如被遗忘在壁炉前的黑森林蛋糕,贪吃的火舌舔焦了它。
吕裁缝鞍前马后忙活,身上只有象征洁净的皂香,层次寡淡得像个年轻人。烟丝慢燃,暖融融地覆盖了他的气息。
夕阳照在对面店铺的玻璃窗上,又反射进老旧的裁缝铺,黑瞎子气定神闲手执烟斗,面前一船釉里红盖碗茶,举手投足真有几分自成方圆的贵气。在他不为外人所知的漫长时光,可也曾有过这般无忧无虑的沉静?
吕裁缝一五一十记录下解雨臣的量体数据,一边记一边感慨,这大概就是女娲造人的得意之作,骨骼周正、丰神俊朗,能为之裁衣三生有幸云云。
黑瞎子显然听惯了老吕毫不吝啬的赞美,没什么表示,感受到解雨臣的视线,才回过头来:“喂,你不在意,我也会害羞的。”
“得,齐先生,我闭嘴,我闭嘴。”
干净利落收起软尺,吕裁缝弓着腰进内间取布样。
没了日光直射,深秋的一楼有些阴冷,解雨臣披上西装外套,落落大方走向黑瞎子。
“交个底吧。”
“裁缝铺是真的,正经红帮手艺。老吕不算道上的人,地头便利,帮我收集消息。可惜,这地界一日不如一日。正好,他也该退休了。”
“你要害死他!”解雨臣神色一凛,收敛了心思,几乎用唇语说道,“我和我的车出现在这里,对你、对他,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要看他这次的消息有没有用了。规矩你懂。”
解雨臣面沉似水,凝望黑瞎子良久,绽出一个和煦的笑容:“这么说,我的信誉非常好。”
话音未落,内间推出来一架子布样。老裁缝做得久了,剪样都比一般店家奢侈,吕裁缝瘦巴巴一个小老头子,隐在布堆后面差点找不见人。
“您慢慢选啊,我跟齐先生叙叙旧。有事随时喊我。”
当下俩人也不避着解雨臣,聊了半天布料的事,听下来全是选材、印染、织造之类的。棉麻丝毛布样有一股尖锐的芳香,直冲脑仁儿,闻久了居然还有点臭,应该是用了什么防虫秘方。解雨臣醉翁之意不在酒,强行记下一大串密码似的谈话内容。
“小解公子,可有心仪的?”
吕裁缝递过盖碗茶,解雨臣赶紧伸手接着,生怕老头子手一抖泼满身。
“老吕,这块酡颜花罗不错。”
“您可别说笑,齐先生,衣服做好,天该凉了,再冻坏了小解公子。”吕裁缝老小孩儿似的急得直跺脚,家乡话都冒了出来,“他这身子骨可禁不住!侬晓得伐!”
“秋冬套装,您看着来。”
解雨臣一向放手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合格的甲方轻易不惹人生厌。
拾起几块或浓或淡的粉红色布样比对到沈腰潘鬓的青年身上,吕裁缝啧啧称奇,佩服地对黑瞎子点点头。
“依老头子我看,这合欢粉就很合适。傅粉何郎,荀令留香。能和齐先生您在一起,想必是鸿俦鹤侣,真真是……”
“又想起陈年旧事了?给年轻人留点面子,少说两句。”
日头西沉,厅堂暗了许多。黑瞎子磕净烟斗,扭过身去够电灯拉绳。
“就您会吓唬人。我是老啦,不中用啦,哪比得上您……”
小学徒拎着满满当当的食盒赶回来时,就见师父躬身伏在工作台上,捏着进口画粉的手抖得无法落笔。他以为师父突发急病,正要拿座机拨打急救电话,却听见师父艰难地挤出两句话:“不打紧。我老吕开了一辈子的店,终于要关门了。”
“师父,您不要我了吗?”
小伙子还要几年才能出师,一听这话差点哭出来。刚才的两位客人来头不小,这几年他能接活了之后,鲜有主顾能让师父亲自操刀。他想去问个究竟,然而对方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更别提上哪儿打听消息了。
回去路上黑瞎子开车,解雨臣发了很久短信,隐约感觉到车子兜了好几个圈子,一抬头竟兜到了黄寺大街那间公寓。
“解家伙计靠不靠谱?”
“已就位。”解雨臣辨认出街景,乐了,右边正是小白帽胖老板的包子铺,“馋了?”
“买点带走,回去说。”
解雨臣跳下车,店里刚倒掉一整屉滞销的包子,新一笼还得等上十来分钟。火候的事急不得,他只得站在店门口等着,却见黑瞎子不知道把车开去了什么地方,一双长腿溜溜达达朝包子铺晃过来,离得老远先吹了个口哨。
“你先回家住一段时间,我要出门。前些天你说装修院子,也不知道装的是哪个。总不能是这间公寓。”
“十几年前到处抓流氓怎么没把你抓走。”
笑骂一句,解雨臣捡起一片柳叶用手指擦擦,贴到嘴边试着吹响,只吹出一阵滑稽的波动气流声,全然不成调。
并排站在檐下,黑瞎子头顶发丝快要扫到低矮的简易棚顶。他点了根烟,没吸几口就扔地上踩灭:“还是烟斗香啊,老物件儿。”又抢过解雨臣拿的柳叶,试了几声,不多时便高高低低奏出连续的调子来,好好一曲滟滟潮生《春江花月夜》,落到黑瞎子唇边的柳叶上,平白吹出一口黄土高原苍凉唢呐腔。寒衣节将近,倒是很应景,应景得行人失魂落魄,纷纷绕道。
包子铺老板从两人身旁进进出出数次,想轰他们走,又不敢开口。始作俑者他明显打不过,即使操刀子壮胆,也难免心中发颤两股战战。那人身上散发出不怕死的搏命气场,动起手来就是最可怕的类型。
解雨臣有无数个瞬间想和黑瞎子暂时划清界限,以免被胖老板预防性地拉入黑名单。
反观黑瞎子,从不考虑谁会拒绝他的生意,悠然自得蹲在店门口充当散财童子,还是前朝陈年款,够劲儿。解雨臣撤一步,黑瞎子追一步,当即赖上了,像闻见肉味走不动道的大型犬。
无奈之下,解雨臣又轻又快揪了一把他脑后的发辫,柳叶终于离开嘴唇,发出犹如放屁般的促狭声响。他低头笑出声,居高临下窥见黑瞎子墨镜后的眼睛也笑得弯了起来。
随手丢弃柳叶,黑瞎子猛然起身,猝不及防捧起解雨臣的下颌舔了一口他的嘴唇。
“嗯,比树叶儿滋味妙多了。”
暖黄色街灯霎时间炸出漫天耀眼星芒,夜景明亮得不可思议。解雨臣用手背蹭干净嘴唇,又在黑瞎子的皮夹克上蹭干净手背。
“说你流氓,还真耍上了。”
一袋子牛肉馅包子送到解雨臣手上,蒸汽烫得手快要拎不住。包子铺老板拧着一张胖脸目送黑白无常离去,又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确信今晚不会再来客人,咬牙切齿骂一声“晦气”,提前收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