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城中有国丧。
朔方城中有喜事。
这是件稀罕事。
国丧是人界大事，但一代一代的帝王都要死，没什么大不了。
地府中成婚倒是稀罕事，毕竟一碗孟婆汤下肚，天大的秘密也会忘得干干净净，什么前世、来生，皆化作过眼云烟，前一刻夫妻，下一瞬陌路，甚少有鬼贪图这一时半刻的露水姻缘。
更有意思的是，人间驾崩的君王，恰是喜事的新浪。亲眼见到了事情始末的鬼差觉得这事能讲个百八十年，毕竟主动来朔方城与鬼成亲的活人它以前没听说过，以后大概也不会见到。
幽冥中没有过去未来，也没有白天黑夜，时间几乎失去了意义，守桥的鬼差只知道，三千零五十九个鬼魂走过奈何桥之前，一个人来到了忘川河边。
一个活人，非魂灵，非魔体，直愣愣要闯上奈何桥。来往朔方城的各门派弟子不少，鬼差只当这是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便拦下他，指明自东绕行进朔方城的路，此人却不肯离去。
极少开口的孟婆忽然问：“少侠来找谁？”
被孟婆称作“少侠”的活人答非所问：“他死了六天了，是不是已经投胎了？”他的声音嘶哑，比坟地里的乌鸦好听不到哪去，像是赶了很久的路。
“魂魄需在七日内入忘川。”
少侠的语气近乎绝望，“你知道他在哪吗？”
孟婆摇头，“朔方城有朔方城的规矩，少侠便是去问城主，也未必能知道。”
少侠沉默了，他固执地站在那不肯离去。孟婆叹了口气，“少侠在奈何桥前等吧，也许能等到你要找的人。”
闻言，少侠站在了桥边，掐着法诀，唤出一条半透明的龙，浅浅的月白色，像朔方城里见不到的清冷月光。
他一遍又一遍默诵着清心咒，看着一个个半透明的魂魄飘进朔方城地界，然后在浓郁的鬼气里凝出实体。龙魂搅碎幽冥，硬生生在鬼魂遍地魔兽横行的朔方城中绕出一小片西海的至清之气，令众鬼退避。到后来，太虚弟子的面色变得青白，更像一尊沉默的青石像，只有他身边的那条龙仍无休止地盘旋着。
孟婆的汤锅空了好几回，少侠突然动了，鬼差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却见他上前一步，拦下了一个鬼。
这个新丧的鬼生前约莫是个皇亲国戚，身上还穿着绣龙纹的玄色长袍。无常手中的鞭子已经高高扬起，那鬼还在回头看。黄泉是世间最公平的地界，任你是权势滔天还是富甲天下，死了都不过是一缕活人一掐就散的魂魄，人鬼殊途，痴缠无益。
鬼看见了少侠，十分惊讶，又十分高兴，守桥鬼差在奈何桥边看遍了吊死鬼、饿死鬼、病死鬼、老死鬼、自杀的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高兴的鬼。
眼看着活人向鬼伸出手，鬼差立刻上前拦，让少侠滚远点，别影响了魂魄投胎转世，孟婆却拦下了它。
少侠朝孟婆点头致谢，扯出一脸死人一样的笑容，他在朔方城呆了太久，整个人都透着死气，看起来和这里的鬼没什么区别。
他拦下了鬼，倒也不是为了强行带魂魄返阳，而是来求婚的。
鬼差看得分明，求婚的活人是个男人，被求婚的魂魄也是个男鬼。奈何桥另一边的鬼差见多了轮回间的众生百态，瞪了它一眼，让它收一收满脸的惊讶，活人来朔方城与鬼成亲这件事比龙阳之好要罕见千倍。
更让鬼差惊讶的事，魂魄还点头答应了。然后奈何桥附近所有的鬼都看见，那太虚弟子身旁琉璃似的龙魂碎裂了一地。
龙魂碎裂的爆鸣声太过动人，啊不，动鬼，有一个在奈何桥上徘徊的女鬼记住了，投胎那天女鬼还向周围魂魄喃喃讲着：“那条龙，我，我活了二十一年，又在奈何桥上等了三十年，都只见过一条那么漂亮的龙，仙气儿得很，啪啦一下就碎了，跟落了一地水晶一样……”
幽篁国的国主踏着一地破碎的龙魂走过来，少侠嘀嘀咕咕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国主竟然同意了让他和那魂魄在朔方城成婚，连大将军都似笑非笑地默许了。
后来孟婆向鬼差解释，活人的来头很大，他的某个朋友的母亲是国主的好姐妹，他的某位师叔曾是大将军的师父，他还对大将军有恩。
但是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大门派弟子。出使朔方城的十大门派弟子都是形色匆匆，生怕浸润了鬼气，也只有鬼墨敢在这死地多逗留一会儿。此人修习龙魂真诀，更沾不得浊气，却敢来朔方城寻鬼，其实和找死差不离。

这是一场跨在阴阳之间的婚事，也是一场粗糙到极致的婚事，无三书六礼，无媒无妁，像小孩子的过家家。
喜堂里不结彩，只插两支普普通通的红蜡烛。别小看这两蜡烛，朔方城里到处都是给亡魂用的纸钱、白烛，人间忌讳白色，幽冥中忌讳大红，在这里找两支红色的蜡烛可一点也不容易。这对新人也没有喜服，一个穿着死前的龙纹皇袍，一个穿着太虚观的道袍，并肩站在那，看起来不像是拜堂成亲，倒更像是要祷祝祭天。
拜堂礼节更是简之又简。朔方城联通幽冥，有地无天，拜不得天地，新人双亲不至，叩不了高堂，这朝南一拜，向北一礼都省了。他们牵着一条半新不旧的红绫子，面对彼此，拱手俯身，便是夫妻对拜。
拜堂结束，再按着大荒习俗喊一句“地老天荒三叩首，万古流芳一世情，礼成——”
正常的婚礼上，拜了堂，就该是洞房花烛，合卺共牢，结发交颈。可惜人鬼殊途，他们也结不成发，何况他们俩也不是结发夫妻，更谈不上什么恩爱两不疑。
墨姬回头招了招手，侍女端着一个木盘上前，盘上放着一个瓷碗并一只酒杯，碗中液体清闪闪，望一眼就要陷进去。
墨姬端起瓷碗递给仲康，含着笑意，她说：“喝了吧。”
仲康看着少侠，墨姬不催促，任由他看。他就那么看着，好像少侠那张青白似死人的脸倾国倾城，见之忘俗。
直到少侠低咳一声，七夜开口道：“你看一辈子，喝了孟婆汤一样会忘。”
仲康终于接过了那碗汤。
墨姬又把酒杯递给少侠。
一碗一杯相撞，彼岸花的香气氤氲开。墨姬吟唱似的说出喜娘的祝词：“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孟婆汤太难喝，初入口时酸涩腥苦，再饮肺腑如刀割，到最后，到最后他已经不记得孟婆汤是什么味道了。
仲康喝那碗汤时，少侠便已掷下酒杯转身离去，半步也未曾迟疑，新生的魂魄连他的背影都没有看清。
这情真的延续了一生一世，仲康的一生一世。

少侠做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梦。
他站在镜子前，身上是大红的喜服，洒金的纹路硬是纠缠成一团乱麻，看不出是龙还是凤。头上发冠系得太紧，勒得他的脸生疼。
少侠凑近镜子去整理发冠，镜中人的脸很是扭曲，他看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他自己。
外头有人敲了敲门，连声问：“好了没有，吉时快到了！”
少侠赶忙应：“马上就好。”
他对着镜子整理了半天，发冠还是歪歪扭扭，怎么都带不正。外头的人等得不耐烦，推门冲进来，扯起他就往外走。
少侠被拉着一路小跑。屋外是沉寂的黑夜，没有星光，没有月色，也没有大红的灯笼，路都看不清。婚礼本该在黄昏时举行，晚上绝不是“吉时”，只有冥婚会选在这时候。
进喜堂之前，扯着他的人劈头给他盖了一块红绸，又塞给他一根绸带。少侠曾替许多被迫成亲的姑娘嫁人，对这种事十分熟悉，便随着绸带另一头的力量慢慢往前走。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要结婚的人就是他自己，但少侠不知道他这是要和谁成亲。
很快少侠就知道了，他头上的红绸太过光滑，夫妻对拜时直接落下。少侠吃惊抬头，却发现对面没有人，绸带飘在半空。
这果然是一场冥婚，少侠丢下绸带欲走，手足却被缚住，耳边一个声音问：“既然成了亲，你想到哪儿去？”
少侠挣脱不得，正惊慌间，眉心猛然一凉，一人朗声道：“醒！”
他豁然睁眼，看见掌门宋屿寒正拿手帕擦拭指尖水滴，温声道：“出关吧，你险些走火入魔。”
少侠略带羞赧地对宋屿寒笑笑，“谢掌门相助。”
宋屿寒摇头道：“不必，只是顺手，我有事告诉你。”
“掌门请讲。”
“王上殁了。”
少侠努力理解着这几句话的意思，茫然问宋屿寒：“谁死了？”
“先王，仲康。”
少侠终于听懂了，他脑袋“嗡”的一声。闭关前他最后一次见姒仲康时，仲康还曾与他笑语：“少侠可要入朝为官？这二国师的位置寡人可以替你留着。”
少侠自然是冷冷拒绝。
仲康戏言犹在耳畔，人却已经没了。少侠愣了好半天，才喃喃道：“什么时候？”
“八日前。”
少侠声音陡然拔得极高，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还……”
“你在闭关。”宋屿寒打断他，轻声解释，“我前几天去了西陵城吊唁，昨日方归。”
宋屿寒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少侠慢慢平静下来，“已经……下葬了？”
宋屿寒低声道：“对。”
少侠直愣愣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宋屿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能再修习龙魂真言了。”
少侠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身上原属于西海的至清之气中已经夹杂了缕缕浊气，他勉强提了提嘴角，心中更是无力。
宋屿寒负手走出少侠住处，悄然捻去袖中笼着的一缕记忆，那记忆透着西海术法都化不开的森森鬼气。
世事弄人，宋屿寒摇头叹气，那位君王谋算了一辈子，死了却硬是要任性这么一回。可惜他不知道，就算是不记得那场冥婚，少侠也没有足够的岁月来忘却故人，再娶贤妻，生娇儿，美满此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