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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汪】锂制脉搏

作者 : 左轮绅士

第一部分 第五个季节
第一部分 第五个季节
“我真的不认识它。它可能是死亡了亿万年的,传说中的第五个季节。”


运输机滑过无雨的重云,从平流层缓沉而下,不远处原本只是几条朦胧细线的太空电梯豁然眼前。夕阳为钢铁巨物笼上一层暖调,不远处海面波光万顷,货轮云集,运输机的应答骤然忙碌起来,机身盘旋而下,引擎的噪声隆隆,手套的触丝探出一根,伸到他手腕突出的腕骨上贴紧,于是海人的声音直接清晰地传达到了史强耳边。
“一号太空电梯,方案于四年前设计敲定,目前已经进入初步试验使用阶段,预计三年后竣工。太空电梯是结合了目前人类所有尖端科技的产物,基于核聚变的能源供给、纳米技术的材料结构,量子通讯以及成熟完备的航天技术,除此之外,整个地面基地的建设采用军事化管理,保密级别秘密,科研区为绝密。整个电梯基本可以分为基座,轿舱,物资中转和实验舱组成的空间站,以及最顶端的配重。”
听者有些心不在焉:“一号,那还有什么二三四号?”
“目前还有二号太空电梯,由西方国家主导进行,地点位于太平洋海上无风带,是小型的可移动基座,相比而言我更喜欢这座,是本人非常得意的设计。”
“哈?”史强从舷窗边离开,低头看看手套:“什么?”
“是我很欣赏的设计。”海人改口道,大校在那边小声哼笑了一句“人工智障”,它没反驳。
这样的沉默持续到走下运输机,热带的天气劈头盖脸地席卷而来,艳阳刺目,史强从运输机的座舱里抠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远远地看见基地铁门外围绕了一圈简陋的棚户,一些本地人面孔的人零零散散地贴在铁门外与武装守卫对峙。
“不是说秘密项目吗,这怎么回事?”
海人依然贴着他的腕骨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进行骨传导:“这些人是本地居民,太空电梯的建设动用了资源,并且因为是我军主导和管理,所以出奇的廉洁和效率,不过这样的全球性项目还是难以避免触动某些人的利益,近年来不仅是刺杀科学家,针对太空电梯的破坏也屡见不鲜。”
“反对组织与太空电梯基地的军队几乎每天都有冲突,他们会有意破坏本地居民的家园,流离失所的本地人可以在这里得到人道主义援助,因此定居在周围依靠此过活,但他们之中仍有很大一部分人憎恨太空电梯,他们认为是这个项目让他们失去了家园。”
史强有些哑口无言,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就,好人活该给人拿枪指着呗?”
海人对此不做评论,提示他进入工作区域需要验证身份。


核验区域的工作人员采集了他的工作证和生物信息,示意他站在门框机器人一步远的地方进行面部识别,认证很快通过,然而海人和工作人员同时“嗯?”了一声,让状况外还觉得一切顺利的史强自觉自己显得很呆,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口:“什么?怎么了?说话啊?”
“按理来说您的身份应该是外部访客。”海人在秘密频道对他说。
“您终于来激活权限了,您现在是……大校,请您稍等,我带您去接待室,有东西需要转交给您。”工作人员从屏幕前站起来,史强趁机瞥了一眼他的屏幕,上面是他有些陌生的军装证件照,身份那一栏却是“内部军事人员”,他低头跟手套对视——如果说在他的瞪视下触丝猛地舒张又缩回也算一种反馈的话——然后跟随工作人员在接待室稍等了片刻,须臾,一个信封和一个神经聚合物胶囊被交到他手上,他当即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和一块小小的储存器。
“具体来说,在基地开始建设之前您就已经被提前批安排了内部人员身份,按照上面的要求,据悉您已经接受过聚合化,现为您补偿一份基地军事器械使用的神经胶囊,留给您的原始资料就是这一张纸和一段视频,为了隐私这间接待室会暂时停用半小时,您可以在里面处理好东西再离开。”工作人员语速很快,给他指了指接待室公用的大屏幕一体机,又指了指信封里的储存器示意他直接连接到侧面的接口,听得出来他日常的工作节奏就是如此紧凑,语毕直接快步离开了接待室。
一套流程不可谓不风卷残云,史强咂咂舌感慨了一下这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两根指头捏着那明信片起来看:已经泛黄变脆了的奥运纪念明信片,背面只有一行文绉绉的话——
“人生寂寞,欢聚嫌夜短,忽忽远行客。”
落款是一行潇洒的洋文,“Logos”,堪称完美地踩在大校的文化盲区。他左手两指在上面一弹,哟呵一声:“外国友人中文学挺好,就是找的这明信片也太古董了,几十年前的玩意儿了吧。”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大校同志。”海人将信封里的储存器拿出来悬在触丝末端检查,“这确实是他的中文名字,虽然用这种方式留名确实不敢苟同,但……您得知道,他的身份目前也是绝密级别。”
史强在那边嘀咕一句那我不会读不也是白瞎,遂按吩咐打开视频资料,屏幕上切出一位穿着华北康复疗养中心标志衣装的青年,没有任何指明时间地点的标识,虚化的背景里依稀可以看见走动的工作人员,青年朝镜头后小声说了一句开始了吗,或许是有人给他打了手势,他点点头换上了笑容,透过镜头和岁月看向这边。
“大史,我猜那明信片上写的你看不懂吧!”青年乐呵呵地盘腿坐着,镜头固定在他的胸像附近,“没事儿,那本就不是给你看的,只是想着万一哪天这些东西公开了,后面的人看见了,能感觉到一种江湖接手风尘的侠气。”
话到一半,他举了一下手边的纸质武侠小说,看起来那地方无聊的生活给这本书的书脊带来了灭顶之灾,青年慢慢收敛了轻浮的笑意,却仍然神态放松地看向镜头。
“行了,时间有限,你要是能看见这个,那就说明咱俩算是分道扬镳了,我其实一直挺感谢你,虽说没有到大恩不言谢无以为报的地步,不过我听说神经聚合技术以后要重点发展了,所以又用了点小权利给你谋了点小帮助。”他说着,狡黠地眨眨眼用手势强调那个小字,“太空电梯基地的生活肯定要比外面好的多,你一身本事也有的施展,我能做的也就是送你点东西,你以后啊就当那个赛博杨过。”
“肉麻话也不说了,祝你工作顺利,祝你的时代一切顺利,就这样吧。”
视频戛然而止,史强皱着眉始终没想起来此人,但在声音停下后第一句开口却重复了一个词:“赛博杨过。”
“……赛博杨过。”他跟个复读机一样又重复一遍,不等参悟人类的本质,他骤然抬高声音:“这小子谁啊!什么意思,不是,作为我脑子清空前的哥们就这么咒我呢,怎么还一语成谶了呢?”
“大校同志,”海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尴尬,“我想罗博士没有任何知晓你如今右臂义肢的可能。”
“用得着你说吗!”人类的无能狂怒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你说的这罗博士是何方神圣啊,我手术前在部队里还能接触到这号人?”说完他冷静下来,有点脸上挂不住地小声自言自语:“……你别说,我跟这种人还真能聊到一块儿去,”
“不好意思,大校。”海人不温不火地回答他,“这位的身份在科学家中也称得上特殊,目前他的身份和信息全部保密,连查询的权限也没有。”
“行行行,一问三不知的要你有啥用啊。”史强巴不得把这手套的金属孔给堵上,末了脑子里的设想完成率依然完美地保持了百分之零,只是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屏幕里的青年。“这罗老弟肯定想不到,我能给人炸碎了缝起来,醒来之后把他给忘了。”
“也许他现在知道,不过并不伤心。”
“你怎么屁话那么多呢,啊?”
手套在他情绪发作的边缘收了回来,等他过去拔出储存器,关掉大屏幕,这才重新伸出触丝:“你和你的旧相识们一定是出于相同的目的走到一起的,你忘了所有的人和事,但只要你们还在同一条路上共同前进,你们的友谊就不会因为记忆缺失而磨灭,那是超越人个体的局限而存在的精神,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朋友……而是同志。”
史强没有立刻回应它,等到收拾稳妥,沉默已在空中蔓延许久,这才伸出左手晃了两下:“鸡汤念完了?你们人工智能懂个屁呀就在这儿说教,我跟你明说了吧海人老师,我压根儿不在乎自己想不想得起来以前的事情,履历上都写了从军,干过什么任务好的坏的那都是上司和人民说了算,我没时间发文艺青年那羊癫疯,把老常给我这任务圆满完成,我才算没对不起这七个月的公费医疗。”
“其实我的意思是,你有这样向前看的意志,我就放心了。”
“你谁啊我用得着你放心我?哎得了,不跟你闹矛盾,有的东西还要仰仗你,吃人嘴短。”史强迅速给这次人机对决画上句号,转而将半个手掌大的神经胶囊拿了起来:“这东西怎么用?这么大的塑料玩意儿我也不能就着水给吃下去吧?”
“将神经胶囊底部的接触孔和我的丝状传感器相连,我就可以同步神经聚合物信息。”语毕,手套的触丝乖巧地朝神经胶囊的方向探了出来,大校试着将胶囊抬起来一点,触丝也随着抬起来,他想到了一些眼巴巴盼望桌子上掉下大自然恩赐的小狗,不由得生出好几个坏心眼儿。
在成功地用假动作把手套的触丝晃成麻花之后,欺负海人好脾气的大校终于将神经胶囊大发慈悲地怼了过去,凉意顺着左手手心传达到头脑,像是夏天喝藿香正气水的时候从鼻子里不小心呛了一口。聚合结束后触丝松开了胶囊,他砸吧嘴品味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藿香正气水,开口道:“也……没什么感觉啊?”
“那么请你模拟一下重型电磁步枪立式射击,倒数口令三、二——”
“等会儿!我都没见过这武器呢,你说摆我就摆?”史强嘴上嚷嚷起来,随着口令下意识抬手摆出了和火药动力步枪显有差别的射击姿势,随即接上了一句并不文雅的慨叹:“我操,这么牛逼?”
“神经聚合物胶囊的作用就在于此,简单的记忆性知识可以在短时间内植入经过聚合化的大脑。”
“那有了这玩意儿还上什么学呢?一人一管儿大家都当科学家不就完了?”
“大校同志,”海人严肃地将触丝末端对着他,“第一,只有大脑经过聚合化才可以使用神经胶囊,而这项技术由于伦理风险,在民间是不得大规模应用的,你情况特殊,即使是实验室和项目基地,经过大脑聚合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第二,目前人可以干涉的脑容量是有限的,就像一台电脑,装的东西、运行的程序越多,速度就会越慢,甚至彻底卡死,而人类社会的知识只会越来越多。”
“第三,神经聚合物携带的知识信息是通过沟通联想实现高效率学习的,打个比方,一个人至少要见过接触过仪表和仪器才能学会使用,而神经聚合物在此基础上通过联想让人学会操纵机械,快速搭建一个建筑的前提是你的脑子里本身就有丰富的材料。如果一个孩子出生起就在封闭的空房间,什么都没有见过,一切知识于他而言只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杂音。”
“最后,科学界有很多内容都无法用生活中的东西具象表达,以量子力学为代表,这一类知识无法通过神经胶囊学习。”
史强摸了摸脑袋,惊讶地发现这次的知识居然没有滑过大脑,海人老师已经学会了用他听得懂的方式解释东西,虽然跟人工智能说劳您费心还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你……你懂的挺多的哈,这东西这么好用,我手术的时候是不是也打了不少?”
手套的触丝晃了晃,开口道:“根据我的检测,你的记忆表现为外显记忆被阻断,但潜意识主导的内隐记忆依然完整,养成的习惯已经可以支持日常工作的开展,不过,为了巩固,疗养中心神经聚合科还是将最新的军警技能胶囊植入了,随着你日后的工作实践,会慢慢熟悉的。”
大校点点头,看了看所剩无几的时间,迅速收拾好现场,从内部打开接待室的大门,随口问了一句:“谁跟我们对接工作啊?”
“已经到了。”海人回答,他抬眼发现门外的椅子上已经等了一个人。


“您好您好,史强大校,听说您要会面科研人员,我来跟您对接一下。”来者是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基地工程师的银白色工装,里面的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胸口的名牌上写着研究员,他随着史强的眼神急忙把名牌摆出来自我介绍:“哦,不好意思啊,我叫海宁,您叫我小海就行。”
“小海同志啊,你好你好,先进来聊。”闻言大校挑挑眉,低头把左手抬起来看了一眼,金属孔一言不发地紧闭着,他哼了一声转身重新走进接待室,会错意的海宁后脖子一紧,开始反思自己刚刚哪里不得体,忐忐忑忑地只敢在椅子上坐一半。
“是这样,国内有个要案要找你们这儿的客座教授聊聊,书面传唤证明应该给你们传过来了,就申玉菲申博士,你认识吗,把人给我们带来就行。”史强坐在他对面,敲了敲桌面开口道。
海宁闻言了然地嗷了一声,说:“证明早上行政部给我们看过了,但不好意思啊大校,我们也有内部规矩,要找申博士这个级别的我说了不算。”
“那他们派你来,老头玩儿你还是玩儿我呢?”
“长官,这您有所不知,我们科研区的保密级别很高,即使您是内部军事人员也没法进去直接找人,再加上近年针对科学家的伤害事件太多了,背后势力也是错综复杂,我虽然人微言轻,担任初步对接还是可以胜任的。”海宁看了看他的脸,“领导也知道常将军派来的人办的都是要紧事情,我来就是要带您直接去找我们的总负责人,当然,他的信息也是绝密级别。”
“懂,都懂。”史强站起来给他示意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武装带,“没带武器,刚刚进门安检过了,窃听和电子设备也都没有,就一个电子小秘书,老常亲自给的。”
“行,一会儿进科研区会进行更严密的检查,我就不多浪费您的时间了,正好我们汪总这个点儿下班,我跟他知会一下,您去小办公室等他就好。”海宁也顺势站起来给他带路。
科研区的安检确实如海宁所言,里里外外都给他掏了一遍,史强拉上作战服拉链总算是磕磕绊绊走进了小办公室,这里看起来是总负责人偶尔接待别人的地方,比起仪器更多的是书柜,一排花花绿绿的宣传册赫然在目。
“这群人巴不得手伸我喉咙眼儿里看看藏没藏刀……咱得等多久啊?”他在沙发上坐了不到十秒,跳起来对着书柜左扣扣右扣扣,翻看的姿态堪称不懂装懂,强装知识分子。
手套没搭话,看起来应该也不太清楚这大老板何时下班,大校仿佛忍受不了这沉默的空气,看了五分钟的宣传手册便重新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哎,我说海人同志,你跟这海宁是啥关系啊?亲兄弟还是亲父子啊?”
海人看起来只是把触丝伸出来表达无语,如果说人工智能也会无语的话,但他史强不是在骚扰他人的路上半途而废的人,锲而不舍的追问之下手套实在被逼得无可奈何,开口的时候都带了点烦他的意思:“大校同志,你硬要问的话,只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为师?你是他啥老师啊?”
“广义来说,人工智能和搜索引擎出自同源。”海人含含混混地回答,“毕业论文找参考文献的师自然也算一种师,如今的孩子都有一场人工智能替写论文的白日梦想,这种意义上来说我也算桃李满天下。”
大校被他的论断整乐了,正要说点什么有的没的跟手套斗斗嘴,礼貌的敲门声终结了他的闲暇时光,他抬起头看见海宁口中的总负责人推门进来,不忘回头嘱咐身后手里多了个平板终端的海宁两句。
史强很快注意到此人胸口并没有名牌,而是挂在脖子上更方便换取的老式工牌,工装里硬领衬衫还打着领带,看得大校脖子发痒,当然,他这会儿没想起来自己里面还穿着高领作战短袖。目光上移,总负责人看起来和自己同龄,不过知识分子的书卷气显得更年轻些,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目光里总是有科学家那股“除了我的实验什么都不在乎”的超然气质,不过好在此人看起来还是相当精通世俗礼仪,进门后很快平和地将目光对视过来,同时伸出右手微微颔首。
“您好,史强大校,不好意思久等了,我是科研区负责人之一,您可以叫我汪淼。”
他和这位汪总握了手坐下,被这斯斯文文客客气气的气氛弄得也端了点架子在身上:“汪教授是吧,您好您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得在这边传唤个人,听说这边您是话事人,我们听您安排。”
汪淼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看起来他也需要在满脑子科研里回忆一下今早行政发来的传唤内容,不一会儿,他斟酌着开了口:“情况我初步了解了,您的权限属于内部军事人员,科研区很多地方对您是保密的,不过门口都有权限认证,您进不去的地方不要强闯就好。”
“知道,不去,看不懂,你放心。”
“申博士的事情,我和她知会过了,您将联系终端的呼叫码给我,她会主动联系您,有任何问题您可以让海宁跟我说,我尽力配合。”
“那就是说,我们在哪儿见面听她安排?”
那边的汪淼推推眼镜,平静地抬眼看他:“根据传唤相关条例,是可以在被传唤人要求的场所进行问话的吧?”
“啊、啊对。”史强感觉给人呛了一下,连忙掏出纸笔写了自己的呼叫码递过去,“嗐,小事,我都追到这儿了也不差这一下,你让她尽快联系我啊,明早之前!”
“好,那么您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其实没有了,但这么结束总觉得只聊了不到三分钟显得业务能力实在差劲,于是他开口:“能问问吗,这申博士研究什么的啊?”
“宽泛来说她是材料物理理论方面的专家,和我的方向基本一样,这次来就是希望合作研究太空电梯缆绳部分的纳米材料。”
“……搓、搓绳子啊?”
史强感觉到对面的科学家眼神里多了一些不那么斯文客气的东西,但他也知道知识分子不好发作,赶紧趁热再打一耙:“我是说,具体原理我也不懂,你别在意我这大老粗啊,你跟这申博士熟吗?”
“不算密切,只能说是学术上点头之交。”汪淼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老式手表,“专业领域重叠所以在一些国际峰会上交流过,私人事务我完全不知晓,这次邀请她来是官方事务,并非我的私人决定。”
大校对这个动作了然于心,赶紧起身开口:“行,那我也没别的要问了,你工作忙我也不好意思打扰太多,快回去吧,你们这些科学狂人就是把工作看得比老婆还亲,哈哈。”
汪淼眼里那些不那么斯文客气的东西快要化为实质,好在物理学仍存,动量守恒仍在,科学家也不能凭空用眼神掐死乱说话的大老粗,只能冷淡疏离地点点头权当道别,于是会议室里又只剩一个人,外加一只手套。
脚步远去,万物重归寂静,史强开了口:“海人老师,你怎么刚才不说话啦?你平时不是挺擅长圆场的,怎么今天怕一开口给人科学家认出来?”
“我只是人工智能辅助系统,”手套的触丝钻了出来,“非主动询问,非紧急情况,一般并不会主动开口。”
大校摸了摸下巴嘶嘶吸气:“不见得,这两天呛我的时候可挺主动的。”
海人忍让了他一会儿,但史强非但不就此收手,反而将探寻和耐人寻味的眼神粘在左手上不放,人的耐心终于打败了数据演算:“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赢了手套的大校一乐,哎了一声开口:“没啥,我就是问一下啊。我看他们这科研区也有不少会说话的电子秘书,横竖都是合成的机械音,你这听起来又流畅又抑扬顿挫的,我什么待遇啊,小助手比人科学家用的还人性化?”
“根据研究表明,大校同志,战场环境下富含感情的语调对士兵的压力舒缓成效显著。”
“那我看大家不都用的女声,就按你说的,战场上的大老爷们,谁不想耳畔有个软香温玉的……”
手套顿了顿:“怎么了,你不喜欢我的声音?”
史强连忙五个嘿字一声高过一声,贼眉鼠眼地作势去把手套的触丝塞回去:“你别扣帽子啊,也千万别告状,你就当我放了个屁,我可什么都没说过,再说了海人老师你不能小心眼儿吧,我那是夸你呢!你这声音温柔知性可好听了,比部队里那破锣嗓子大头兵好的多,棒棒的!”
“棒棒的”海人老师依然保持着他的男中音,拒绝跟大校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出门后正值晚饭点,申玉菲也恰到好处地联系上他们——一架小型涡轮翼无人机载着临时内部终端落在他两步远的地方,屏幕亮着,已经连接上内网的手套直接接通了频道。
“申博士,幸会幸会。”他抢先一步开口,“我们来找你调查点事儿,有时间吗?”
“……正有此意,长官。”那边传来比方才见过的汪总还要平淡的声音,“综合食堂二楼B35桌,我等您。”
史强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说了一句“吃饭吃这么早?”再低头对方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他盯着那个只有十秒的通话记录,问海人你们科学家都这样儿吗?丝状传感器的末端对着他,蓝色的光点硬是让他看出了几分的无可奈何。


会面的效率很高,毕竟大校是直接端着面碗过去的,单方面和对面盘着头发的女科学家寒暄两句之后径直嗦起了中餐区最畅销的牛肉拉面。
申玉菲看起来年龄比他小一轮,气质清冷,如果说话的语气再泼辣大声一些会接近女长官,但科学家不一样,史强在心里为今天一整天与科学家会面的经历归纳出了一条简单的结论:科学家修炼到一定境界就是不食人间烟火,飘在空中,望天不看地,玄之又玄,摇摇欲坠。
好在礼仪依然没有不存在,史强咽下一口这才开口说事:“昨天,有一老头,是个神经专家……”
“神经聚合物专家。”海人在脑袋里纠正他因为丢字而擅自改变的重音。
史强因为脑子里突如其来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在申玉菲没什么感情的关切眼神移动到他手上之前赶紧抛出了死者的名字,然后抓紧时间再低头吃一口面:“就这人,他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申玉菲回答,“今早十点收到的公开讣告,我认识这位学者,但很遗憾在这边尚有要务在身,没法回去赶上葬礼了。”
“你跟他认识?这就好说了。”史强放下筷子,“我虽然没读过太多书啊,但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跑,神经聚合物是在人身上搞的东西,你呢跟那汪教授是搓绳子的,在学校里这生物和物理也不是一门课吧?”
申玉菲的眼神至少不像汪淼那样含蓄中带着点不忿,她对史强用搓绳子来形容自己工作的比喻并没有多少波动,而是平平地开口道:“其实你已经提到关键词了,神经聚合物。”她抬起一直看着对方肩膀一带的眼神,直直地看向他质疑的眼睛。
“你知道神经聚合物网络吗?”
无人应答,二人大眼瞪大眼过了半分钟,牛油眼见要凝固,史强低头抄起筷子又扒拉了一口。海人在这场沉默里率先坐不住,触丝末端又贴在腕骨上:“申博士的意思是,基于个体神经聚合物链接的远程网络,如果要解释起来……”
“知道,这,能上网冲浪那种吗?”史强狼吞虎咽完最后一口抬头说道。
然而对面的申玉菲微微偏了一下头,“你的手套似乎并不是这么跟你说的?”
大校哽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手套会说话?”
她的眼神在他左手腕骨贴着的触丝上掠过了一秒,史强顺着看过去,依然警惕地攥了一下左手,但申玉菲没有更多地解释这件事,只是忽然用更加严肃和淡漠的语气开了口:“我建议你不要总是依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工智能的信息,你或许可以去了解一下何为信息茧房。”
科学家还有一个好品质:会在和大校接触之后使用通俗的说法照顾他的感受。于是申玉菲继续补充道:“简而言之,你有没有想过,它只会给你传递它想给你看的东西?”
“……谁问你这个了,无关话题不要混淆视听,”史强顿了两秒,收敛神情拧起了眉毛,“我在问你认不认识那个专家,你们怎么认识的?”
申玉菲似乎对他的话题掌控并不满意,她将目光放在了对方略微收回的左手上:“过去的七十年我们大幅度改良了石墨烯和材料打印建构技术,在此基础上,结合有机化学发展出了神经聚合物这一新学科,可以说,这神经聚合物是交叉学科的典型代表,”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申玉菲的目的明显不是坐在她对面的大校,而是在无声中知晓自己再无伪装必要的海人,手套收回触丝,将声音直接外放到两个人都能听到的音量:“石墨烯材料非常特殊,大校同志,你只需知道它可以作为软电路植入人体内,在七十年前曾是非常热门的物理材料议题,在此基础上,约二十年前神经聚合物技术开始飞速发展,如今可以实现在大脑中实现注射聚合,依靠神经网络实现链接每个人的思维,因此,关于神经聚合物网络的伦理还存在很大的争议。”
“没错。”申玉菲的神情放松下来,笑容仿佛和这张脸绝缘,但她却表现出了一种得意。“神经聚合物存在控制人思维的可能,所以目前不可能大规模应用,不过本质上聚合物技术是材料学的范畴,现在世界上每个超导物理研究院都会分设相关研究室,物理化学和生物的交叉才造就了神经聚合物学科,那么请问,长官,我和神经聚合物专家认识有什么疑点吗?”
史强有点没跟上,大脑已经在拼命争气地飞速运作,但这俩方才一通百家讲坛物理学版,对于他一个七个月的校级军官来说还是太超前,不过索性业务能力足以挽救,他末了点点头,说:“哦,你的意思是,你俩是一个院儿的同事呗?”
申玉菲没否认,默许了他的结论。
“那你跟我说这一大段,你跟我下套呢?”史强急了,急之余抛开物理学知识不谈,对此事的警惕和怀疑愈发高涨。
“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对方轻描淡写,但眼睛依然盯着他。
史强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神情,决定换一种问话的风格:“行,那我就问问你,神经专家死前一周跟你见过面,监控显示他给你一个文件袋,方便说说吗?”
申玉菲并不惊讶他的发现,回答道:“是普通的实验资料,里面的东西我一直都很感兴趣,所以拜托他给我一些可以分享的部分,”
“能详细说说吗,什么样的实验,我听不懂但我有帮手,录音。”话音落下,手套的触丝舒展开来,在仿呼吸的律动中将传感器末端朝向她。
“里面是……一位军官的手术记录。”申玉菲斟酌了片刻开口道,史强相信她的每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她将每个字的利用效率提到最高,当做一颗颗百发百中的子弹:“伤员的伤势过重,参与治疗方案的专家不得不使用未经大规模实验的神经聚合物作为他的身体组织替代,这件事本应走正规的理论审查,但需要大量的时间并且得到一个不一定允许的结果,事急从权,他们必须先保住这位军官的人命,然而最后的结果出奇的好。我个人对这种材料与人体的结合程度很感兴趣,向他请求了一些不保密的部分来看,如今回头考虑也许这事确有不合规的地方,不过文件已被销毁,除了我无人接触过。”
史强听得往前倾了倾身子,开口追问:“你说的那个军官……”
“史强大校,你是个聪明人。”她打断对方的话,“你可以自己好好想一想,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对面一时间下意识缄口,她趁此机会主动结束了问话,站起来朝他行了日式礼,转身离开了食堂。史强则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起来收拾好餐盘,一面不知道思考些什么,一面去基地安排的外围宿舍落脚。


宿舍里只有他一个,四张上下铺显得空旷,他将制式被褥往靠窗上铺一摊,直接握住床边栏杆徒手翻了上去,坐床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窗外的荒草地,手在作战服大大小小的兜里翻了三遍,没找到哪怕一根雾化器一样的新式香烟。
“我琢磨一路这事儿了,信息量有点太大了,我要是一个人想有点累,海人老师……海人教授,你听听我的思路。”说着,他将左手掌心摊开放在膝盖上。
莫名晋升了的海人将传感器伸出来,示意自己在听。
“首先啊,这申博士对她同事死了这件事好像没啥太大感受,虽然我没告诉她是自杀,但也不是说一定要震惊啊遗憾啊什么的,她的态度太自然了。”史强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为数不多的从疗养中心带出来的随身物品——巴掌大小的封面上卡了支圆珠笔的硬皮工作本,从第一页起只记录了一些本案的疑点和信息,他翻开新的一页,在申玉菲的名字下面开始记录。“我凭直觉来说吧,就好像她把这件事情当做某种契机,我来见她甚至也只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你说得确实有道理,大校同志,你认识她吗?”
“那我哪儿知道,我啥东西都忘干净了。”史强嗐了一声,“我跟科学家聊不来的,她看样子也跟我不熟,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以前认识,一见面得像那罗老弟一样问候熟络两句吧?”
手套顿了顿:“你继续。”
大校奇怪地瞥了它一眼,这才继续道:“我问她跟那神经专家认不认识的时候,她直接跟我说认识、不熟、不知道这一套不就完了,非要先跟我扯一段我听不懂的,我看她那眼神不像是为了跟我掰扯清楚,倒像是试探你跟你说的……海人教授,你认识她吗?”
仿呼吸的触丝舒张的节奏停顿了一下,说:“申博士不是军方的人,接触不到我这样的设备。”
“……那暂时按你说的算,她为什么知道我的手套会说话,证据不足暂且按下不表。”史强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它,仿佛要凭那恐怖的直觉将其剖开,“她最后说的那军官是我没错吧?我知道七个月前我在任务里受了重伤做了很久的手术,手术室那个天花板快看得我应激了。至于那什么神经聚合物改造,我倒是记得当时医生说有的地方烂的还不如块破抹布,就给我填充了点高级棉花,不过有的棉花不太合规,那一阵子他们赶报告写材料,半夜还要把我薅起来检查情况,但考虑到我碎得实在是厉害,上头也就应允同意了。”
“确有其事。”海人简明扼要。
“不过我在和医生闲聊的时候问过,他说其实聚合物如今在医疗领域已经广泛应用了,那她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地研究我?”
“你先想想先前提到过的神经聚合物网络,”手套说,“此物其实并不仅限于实现远程脑机接口。”
史强打断它:“什么宝鸡?”
“脑机接口。”海人的丝状传感器晃了晃,“你可以理解为遥控遥控器,这么说吧,只需要在大脑里说给我倒杯水,就可以不用抬手就让机器人帮你去做,这是初级的脑机接口,神经聚合物可以实现的,是精密控制具有复杂动作的机械,甚至直接将意识接入互联网。”
“哦,呃……”大校木木地点点头,“海人教授,你这么聪明个AI也有被大老粗传染的一天啊。”
索性海人没理会他,继续说了下去:“但其实公众不知道的是,神经聚合物目前已经发展到可以实现初步控制大脑。”
“这么恐怖?那岂不是以后谁让我杀人我就反抗不了了,这玩意儿也能让它发展?”
“目前还不至于到这一步,大校同志,这么说吧,先不论杀人,在人清醒保持自主意识的状态下,就算是控制人举一下手都需要很复杂的程序,现在的神经聚合物无法做到这一点,因此你可以把它看做是一个电源键。”海人顿了一下,触丝伸长了指挥他去看窗外执行巡逻的门框机器人。“好比将机器人的自主行为模式关闭,由操作员接管权限,从自动模式变成手动操作。”
“懂了,就是一闷棍把人敲晕然后玩木偶呗?”
“……确实是一针见血的理解。总而言之,人操作门框是为了它的特殊功能,比如扫描或者武装,但人要是操作另一个人就显得很累赘,很多情况下还不如自己直接去做。在这种情况下,神经聚合物更多的只是在医疗领域被当做填补或加强材料,这类聚合物大多是无机聚合物,你可以把它看做是方才说的那种高级棉花。”
史强想了想,说:“我看科学家可不会因为这点小挫折就停下研究,老老实实搞什么医疗材料。”
“不错,确实如此。”在谈论这类话题的时候,海人的语调总会变得有些难以言喻,“尖端实验室确实存在可以实现神经控制的有机聚合物,对外界并不公开宣传,在核聚变技术的光辉掩映之下悄然发展。虽然目前进展不大,主要原因在于伦理审查对这类干涉自由意志的实验设置了重重限制。”
“但我做手术的时候高级棉花也不顶用了,它们给我用了这个新玩意儿才保住我的命。”史强接道,得到手套的肯定之后摸了摸下巴思虑起来,“那我岂不是有可能被人控制头脑,就类似催眠那种?”
海人叹了口气,人工智能会叹气也许算是人文关怀的进步:“我不知道,大校同志,但我对你的身体在进行即时的测量检查,始终没有发现过异常的神经波动。”
史强应了一声,翻身下床开始在宿舍里踱步,军靴又重又响,来来回回将水泥地板夯得快要沉下去几公分,军营区号吹了两个来回,各种语言的聊天渐渐嘈杂起来,华灯初上。
“我想来想去,觉得咱们在这儿干猜不是办法。”他终于站住了脚,“预演和假设肯定是无穷无尽的,要我说啊,不如直接莽一波。”
“怎么个莽法?”海人问他。
“咱们将计就计,顺着对方的意思走,这申博士背后肯定还有人,千盯万防你防不住假想敌的,海人教授,不如随机应变,见招拆招,看看他们到底什么目的什么花样儿。”史强将左手摊开轻轻攥了一下:“怎么样,敢不敢跟我玩儿一盘?”
丝状传感器探了出来,像是和他握手一样点在他掌心里:“你看我有的选吗,大校同志。”
大校被他的回答整得大乐一番,收拾好房间,洗漱完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没有舍友也没有游乐设施,唯一聊以解闷的只有小手套……但一时也不知道开口唠些什么,万一嘴瓢说点不能听的,这小子给上报领导了怎么办。
得,绕了一大圈还是工作,史强从床头的外套里掏出笔记本,借着床头灯又过了一遍谈话内容,目光停留在结尾处。
“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海人教授,你能看出有谁在窃听我们吗?”
“这一点很难说,大校同志。”跟他不一样仿佛二十四小时工作状态不下班的海人开口,“信息技术的大规模应用让窃取信息的手段变得更加多元和难以防范,窃听人也许在你们邻座,也许在监控室,也许在窃听器另一头,也许就在……你的大脑里。”
“那就是说,现阶段我们连偷听的人在哪儿都不清楚。”史强琢磨起来,“问话还是要问清楚的,但我们得找个不会被干扰的地方问,这申博士还是个日籍,都不一定能等她回国,回去了还能找个……不不不,算了,就在这儿问。”
海人很快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语调都变得低沉了一些:“大校同志,我知道你什么话都听,这也的确是一个合格的侦查员该有的素质。我不怪你怀疑她说的我给你制造信息茧房的事情,我也不会上报给常将军,你怀疑我也是情理之中,甚至连带着怀疑我背后的势力也无可厚非,不过我还是想多说一句:史强大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史强被他它突如其来的表态弄得有些哑然,张了张嘴半天也没想好要怎么说话,也忘了深究人工智能何来立场这一问题,最后只是大手一挥,潇洒地说道:“哪边的咱们到时候再看,怎么啦,海人教授,现在的AI这么高级,我不信任你你就受伤了?”
“还犯不上伤心。”手套收敛了方才那一点情绪。
“伤心没事儿,赶明儿我们去踩踩点,兜兜风,看看这基地里有没有好地方啊!”


接下来的一周史强都在太空电梯项目基地里当闲散人员,事实证明,功夫有时候也会负有心人,军营区鱼龙混杂处处都隔墙有耳,科研区监控管线遍地,如果对方有办法混进来,在那里进行窃听也不是难事,何况申博士早有暗示,再机密点的核心区他进去也不合规,遂作罢。
大校抓耳挠腮,又去防波堤码头遛弯,提着半块食堂的白面馒头喂了海鸥,觉得这地方也是人多眼杂,还风吹日晒,不好。外围棚户区更是想都不用想,更远一点的荒原倒是个方便观察的地方,但他也不能载着申博士开几小时皮卡,到地方了下去看大鳄鱼呲牙——“太不正规。”海人评价道。
确实,史强划掉笔记本上最后一个地点,办案这事要是他一个人全权管控,他巴不得把嫌疑人栓椅子上打个半死从嘴里掏消息,但他现在至少不行,程序正义也是正义,嚣张容易被关禁闭,海人教授是这么教育他的。
没了主意的大校咨询手套的意见,得到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于是大校怒了,接连两天都保持着“海人教授你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呢”的口头禅,后者不胜其烦,干脆收回触丝装大王八,一动不动地趴在他手心里,只有吃饭的时候会开口提醒他脂肪和盐类摄入过量,惹得史强每天要跟他斗半小时的嘴,七个月来休息过头的咬合肌都练得过人。
虽然嘴上要强,吃了七个月营养餐之后确实放纵过头,史强很快开始跟军事人员一起训练,凭借不低的身份衔级缀在整整齐齐的方队外面。跑完规定部分还要自主加练,练着练着他的脑袋里开始琢磨讯问地点的事情,不知不觉间身边的声音都小了下去,他站定了正要问怎么到饭点了不叫我一声,一回头看见操练场跑道边坐了一群穿着白色训练服的青年男女,个个都气喘吁吁,见鬼一样盯着他看。
“怎么啦?一个个这么虚?”史强往回走了几步正打算拉个小伙子起来,在跑道边计数的终端机器出声提示他,已完成13.1英里半马跑步训练,耗时56分钟,已刷新基地训练记录。被他拽住手腕的小伙子倒吸一口凉气,被他大力拽起来拍拍白衣服上的灰。“白衣服你也敢往地上坐,洗衣服不嫌烦呐?”
整理好青年人的精气神,史强一抬头就看见负责这片的斯拉夫教官像一堵墙一样走了过来,他从来没怵过这号人,梗着脖子仰头看对方要出什么招。但教官只是激动地叽里呱啦跟他输出了好一通,那些舌头都要挽在一起的俄语听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偏偏出门匆忙没有带同声传译,只好嘴里穷尽毕生所学让对方等会儿,然后召唤海人教授来支援。
手套的触丝探了出来,教官盯着这东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海人开口道:“萨维拉耶夫教官想问问你是哪支部队的,他非常欣赏你的身体素质,希望和你的长官沟通一下,让你试试航天员选拔。”
“你跟他说,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中华好儿郎,谢谢他欣赏,但挖墙脚这事儿就算……诶,等等!”史强话说到一半,脸上那股得意劲儿都没卸下去,忽然咋咋呼呼地一喊,触丝的末端都吓得一颤,不解地朝向他这边。
“那空间站是咱们主导弄的没错吧?一般人上不去吧?体质履历政审就能卡死一片,那里面总没外人吧?管他什么通讯地面信号都传不上去吧?”
海人被他一串话唬得一愣一愣,那边的教官还在问他愿不愿意尝试一下,它先开口问道:“你……不会是想去空间站问话吧?”
“嗯呐!”史强一拍手,险些没给传感器拍折了,“我看你们总工那小办公室里的宣传册里写着,未经训练的核心科研人员也能上去,就是跑得慢的多要十几个小时,咱们上去了管他是狗仔还是间谍,天大的能耐也不能混进空间站吧?退一万步讲,真能混进空间站的,也没必要上这常规手段了,通通没用!”
手套那边跟教官沟通了一下,斯拉夫产的砖墙露出惊喜的表情,大力拍拍他肩膀一连说了好几个哈拉少,临走还不忘夸夸他的手套助理,等教官走远,海人这才回应道:“确实是个办法,我帮你问问。”
“问问”一词实在是极尽暧昧,它意味着以工作日计数的等待,但大校的耐心实在是要多长有多短,走出去还没到食堂就忍不住询问结果:“怎么样,能行吗?”
“可以。”海人简单地回答道,“我联系了一些上层相关人员,他们已经准许了你的要求。”
“这么快?”史强感觉像做好双双化蝶心理准备的贞洁烈女,一掀盖头看见心上人带着三金车房公务员编制站在面前,一时间有些错愕,“这就行了?不用审我个三年五载猴年马月的?”
“你的背景信息在高层手里比你自己知道的更为详细,他们审查通过了就没问题,更何况……我不是说了吗,我站在你这边。”
“这么快就通过了?我是说,就算我资料没问题,你站在我这边,难不成给我走了什么特别通道?”
海人晃了晃丝状传感器:“目前航天员之外的空间站访客,一半科研组说了算,另一半军方说了算,大校你的衔级在这里摆着,更何况这个已经提交给常将军沟通,基本当天下午就能通过。”
史强顿了顿:“这才一半啊,科研那边怎么办,我跟知识分子一聊天就是前门楼子对胯骨轴子,容易吵架,要不你来聊?”
“不用聊了。”海人将触丝指向太空电梯基座核心科研区那边,“这边的总负责人汪教授已经同意了,电子签名已经覆盖权限,接下来拿到体检中心的合格证明就可以了。”
大校闻言倒抽一口气:“……别人我不好说,跟汪教授的见面聊的一塌糊涂的,他这么快通过也太邪乎了,你该不会搞了什么胁迫人家那一套吧?”
“我胁迫什么?”海人听起来有些无语,“搞这种项目的科研工作者都是明白的,跟军政合作的时候,这个甲方不容置喙,有什么要求能答应的尽量答应,哪怕你实验室项目正在攻坚关键期,对方一天把你叫出去三次开会你也不能拒绝。”
史强莫名觉得在这番话里听出了那么些许咬牙切齿的味道,仿佛言外还有点私人情绪的意,联想到申博士给他递的话,不由得开口用上了审犯人的语气:“你说这话有点意思啊,我看你肯定不简单,给我从实招来啊。”
“有什么好招来的?”海人又用问句呛他,和一周前疏离淡漠的口吻大相径庭:“我的底层代码你看得懂吗,大校同志?你对c语言的理解恐怕仅限于不雅词汇吧。”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使用者给AI噎了个半死。史强瞪着眼睛,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你”和“我”二字宛如两颗山核桃,在他嘴里捣鼓了半天,被盘得油光锃亮,足以在潘家园出个好价,到头来半天也没吐出个所以然来。
手套看他终于哑口无言了一回,这才偃旗息鼓:“这边同意了,你还需要问问申博士的意见,她也同意的话,本周五可以安排一次科研人员轿舱,但情况紧急原本是没有这项发射安排的,只能紧急安插在货运舱上,组接一块载人舱慢速行驶,舱内预计只有她一个人。”
“那我呢?我燃料舱雅座?”
“大校同志,你的身份权限进不了科研人员专用舱室。”海人以略带凉薄的语气回应他的死灰复燃:“你周五跟航天员日常发射任务,你们没办法同一时间到达,资源有限,只能这么安排。你上去后等待十几个小时就可以会面,结束后再分舱下来。以你的身体状况抗下9个G绰绰有余。但按照流程,具体的需要明天前往体检中心进行全套检查和训练测试。”
“也行,就按你说的办,给那申博士打个电话吧。”
呼叫很快就被接通,史强将本次空间站讯问和盘托出,不忘按照规定补充对方可以拥有拒绝的权利。不过申玉菲欣然同意,她甚至语气听起来升高了那么几摄氏度:“你的主意一直都这么别出心裁。”
史强相当受用,嘿嘿一乐说:“你们科学家玩这个还差点,这就叫出奇制胜,邪招!”
“那么我们空间站见面,您可以准备一些问题,届时我会知无不言,大校,我们某种程度上立场应该是一致的。”
“先别给我站队,先把真相告诉我,再说谁跟谁一伙,行,没事儿我挂了。”
“……大校,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正要切断通讯的海人顿了顿,触丝朝向史强这边,他点点头允许了:“你说,听着呢。”
回答是良久的呼吸声,心绪难以捉摸,人心隔肚皮,史强对此深信不疑,另一个人拼了命想从表面的蛛丝马迹上看出点端倪,到头来揣测别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他干脆不去瞎猜,想到什么就说就做,人生快意恩仇也挺爽的。只可惜知己难觅,他遇到的大多数人都喜欢各怀心思,包括通讯那头沉默半晌的申玉菲,好在他知道犯人坦白前的空白不能打断,亦不可一杯水咽下。
最终通讯那边传来申玉菲缓慢而坚定的声音,他仿佛可以看见清冷的女科学家义无反顾消散在空中的身影,一番话宛如结局作别:“我走的路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尽头,但你们的可能性才刚刚开始,如果你真的有机会了解事情的真实全貌,相信你可以做出正确选择。”


通讯被主动切断,快如风卷残云,史强都没来得及反应,诶一声抓住的只有通讯结束的提示音。他纳罕道:“怎么,什么叫正确选择啊?我怎么听着她这话像是在挑拨离间呢?”
海人没回应他,他便主动抬起左手像是跟人对话一样盯着触丝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手套略微划出了单纯的人工智能范畴:“海人教授,你俩怎么这么水火不容的?”
“没有‘我俩’一说,大校同志。”海人将触丝末端朝向他,“对人工智能抱有敌意的只是部分失业工人,申博士显然不在此列,不如说她的对立面似乎是你我背后代表的常将军这一派。”
“老常?谁没事敌视军方啊,心里这么有鬼?不行,咱到时候得问清楚。”史强说着将本子掏出来,笔帽咬在嘴里,一边跨进食堂排着队,一边写下要问的一串问题:神经专家的死到底有什么契机,用于我身体的聚合材料究竟有什么特殊,背后主导的人或者势力是谁,什么目的什么打算,如此这般。
眼看队伍到尽头,对着玻璃后面世界各国口味大杂烩的清淡菜色,大校觉得自己面色也有些发青,收了纸笔随便要了几个菜,坐下之后唉声叹气起来,开始对军营区那群大兵自己偷偷开的小灶动了些许歪心思。
“也没说不能在赤道涮火锅吧?”他自言自语。
“大校同志,你也不想在明天的体检里被查出肠胃感冒吧?”海人监督似的钻出两根晃悠悠的触丝,面子上难挂的大校恼羞成怒污蔑其为蟑螂须子,惹得邻座的小科研员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当晚就在某个实验室小群里为他实现了身败名裂。
次日,史强提着一兜早餐按照要求空腹去了体检中心,入口处需要扫描登记生物信息,验证过后工作人员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对此类事件已经有了几分习以为常,开口问对方又怎么了?
“长官,您两周前才完成过一整套身体素质测试和认知智力测试,信息同步之后您现在可以直接去模拟舱进行训练了。”工作人员为他指了另一栋建筑,礼貌地将他送了出去。
“……怎么回事?”站在赤道的烈日之下,史强干脆把早饭先吃了,这才来得及开口问一句。
“你在手术康复期一直都在进行很多测试和训练,大校同志。”海人将一根传感器搭在他腕骨上,通过只有他能听见的方式传递信息。“其实在疗养中心你已经基本涵盖了所有航天员需要测试的身体项目,现在信息共通跟随着你的个人档案,疗养中心的权威级别很高,上一次测试的结果也还在有效期内,这边直接信任了他们的结果。”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就是一个……”他脸上表情白了一瞬,似乎一时不太确认应该怎么称呼自己如今的工作,“……侦查员吧,反正就是一普通外勤,用得着按航天员级别训练我吗?”
“这个答案你是知道的,大校。”海人一改往日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态度,此时颇为无辜地用起了激将的语气:“要么一会儿你可以在模拟舱的超重环境里试着自己找一下答案,要么周末的时候就直白地问问申博士吧,不丢人。”
事实证明海人教授在拿捏史强这方面天资聪颖,对方很快上钩:“你少看不起人嗷,我一会儿下来就给你琢磨明白喽,谁输了谁儿子!”


认一个人工智能爹挺荒谬的。
史强抱着离心舱门外垃圾桶的时候是这么想的,但男人的胜负欲不允许他吐的太狼狈,更不能承认自己漱完口都没琢磨出来之前的问题,他咽了一下胸口那股火辣辣的酸水,艰难地开了口:“怎么回事,不是说我身体改造过吗?”
“身体性能是一方面,但毕竟你之前没有进行过航天员测试,第一次这样是正常的。”一根触丝很给面子地探出来,末端的蓝光闪烁流动,“身体数据我更新记录上传了,顺便调整了一下你的神经阈值,下一次会好受一些。”
一想到还有下一次,史强连忙摆摆手咽下去好几口水才缓过劲来,门内走出个工作人员,见他蹲在地上快步走了过来:“大校同志,我有一些问题要确认一下。”
“你说。”他对这个自己都不甚了解的身体很是逆来顺受。
“您的各项身体参数非常正常,正常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在测试里保持了惊人的耐受性和强度,但您的权限拒绝了部分神经聚合物相关测试,我们会尊重保密条例,但您这个肢体强度……?”工作人员话至一半休止,胡乱的猜测是不允许的,他只能试探地递出一句。
“我不知道啊。”史强理直气壮地把这话说出来,跟他对视了几秒后纳闷道:“真不知道,我有记忆的也就这么几个月,你说的那些实验我在老单位经常做,我以为接受那个高级棉花填充之后人人都要做呢,敢情不是啊?”
工作人员为难了一秒,很快露出了月薪三千别玩命的豁然神情:“我不好说,既然我们可以拿到的资料里没有您的相关数据,这类涉密的信息我们就不能再深究了,您要上空间站各项指标测试都是合格了的,我们服从命令给您安排名额。接下来按照规定您还是需要进行体能训练,我们会把您安排进聚合物部队。”
语毕,工作人员重新回到他的工作岗位,史强看周围四下无人,又开口咨询随身小助理:“聚合物部队?这地方被改造的不止我一个?”
“是的。”海人回答道,“有机聚合物虽然有控制意志的潜在可能,但运用在非神经部位,进行身体修复和机能强化在军用领域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目前太空电梯基地的军事人员中确实有一部分接受过肢体聚合化,人数也越来越多,甚至有少部分经过大脑聚合化的人员公开参与,虽然目前他们没有正式的建制,还是会暂时被安排到一起方便工作。”
“那这岂不是一队的强化战士?战斗力杠杠的。”
“一般的聚合物改造和你身上的差别很大,大校同志。目前世界各方对此有一个通用规则,那就是人体聚合化的程度不可以超过百分之三。”海人停顿了一下,“方才本应该给你做一次身体聚合化程度测试,但这一点在你的档案中注明了保密。”
“那我肯定超过了这个数,不过我说,才百分之三够什么呀?”史强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食指。
“百分之三对于人体而言已经是很大的比例了,钙元素在人体内含量只有1.43%,连氮元素也只有2.57%,百分之三的聚合物对于部分肢体而言,足以大大提高出力强度和修复能力。尤其是后者,目前已经有通过注射神经酶以增强聚合物活性的方法,如此可以很大程度上缩短外伤的治疗周期。”
史强长长地哦了一声,接着说道:“那,那这不是挺好用的,怎么不给人人都整上?”
海人沉默了几秒,语气有些晦暗不明,它说:“大校同志,有时候,科学的发展也需要偶尔被关进笼子里。”


军营区的大食堂比科研区要杂乱许多,但好在花样齐全,调料管饱,一分钟里走过去七八个盘子里花花绿绿的大头兵。方才在训练中心吐的昏天黑地,史强竟然破天荒地只端了碗牛肉面,但手套依然对他碗里惊涛骇浪的红油表达了不认可。
大校狡辩这红油只是看着红,筷子搅合一番拿起来,上面堪称凤冠霞帔,红男绿女——红的是牛油,绿的是葱花。他张张嘴一时词穷,只得猛嗦一口,抬头不忘讨论正事儿:“海人教授啊,有什么事儿你不能跟我直说的,我跟别人不一样吧,拿我做那么多测试不就是做人体实验吗?”
“大校同志,那个时候你的情况特殊……”
“停停停,听腻了,说白了就是那群科学家差个活人小白鼠,正好我给人炸碎了常规手段修不好,两边撞一起就瞌睡了来馒头,肚饿了给枕头,趁机给我上了不太合规的尖端成果了,对吧?”
海人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去纠正他那枕着馒头吃枕头的说反了的俗套话,斟酌着开口道:“基本是这个道理,但实际完全不一样,一定要把你救下来主要是因为上级真的很看中你。”
“这我琢磨过。”史强嘿嘿一笑,“老常多大个将军呢,隔三差五来瞅我一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以前肯定是他麾下的一把好手。”
“其实不仅仅是常将军看中你。”海人晦暗不明地抛出一句,很快又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这次尝试的伦理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我也需要试探清楚你的态度。”
“什么态度?”
那边似乎踌躇了一下要怎么讲话,最后开口问:“你知道忒修斯之船吗?”
“什么船,这么不文明,怎么还吐痰呢?”三句话让智能助理前功尽弃,史强低下他那未经文艺知识侵染的脑袋又吃了一口,“你详细说说。”
“……总而言之就是,一艘船如果被替换掉一个木板,那它还是原来的船吗?”
史强嗯哼了一声,“不然呢?”
“那么如果再替换掉桅杆、帆布,直到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所有的零件结构都被替换掉了,那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
眼看史强又要一个上扬的“啊”字出口,海人干脆打断话头:“从人文的角度看,人如何定义自己的存在还有诸多争议,科学界始终主导禁止克隆人类和生命数字化,本质上出发点也是在讨论记忆和身体对一个人人格的局限。”
“正如忒修斯之船问题,如果一个人,身体被各种人造物替换掉了,但是对自己的认知和记忆以及性格都完完整整,那么他是不是自己?”
“反过来,如果一个人身体是自己的,但记忆完全丧失,性格重塑,生活环境完全不同,对周围所有失去认知,那么这个人还是不是自己?”
丝状传感器轻微地呼吸伸展着,蓝光波涛流转,史强则面不改色地把它一番话当下饭一样解决了一餐,擦擦嘴淡然道:“我没想过那么深,你要是说我其实两种兼有,身体也改造过,脑子里也什么都忘了,那我确实不太算我自己了。但我不能一天天老想着这事儿把自己逼疯了啊,人要往好处想,海人教授,你怎么也有知识分子那杞人忧天的毛病?”
“有什么好处可想?”海人无奈道。
“你想啊!我这身体总归缝缝补补那还是基于这个原装的吧,补来补去我现在还是两个眼睛一张嘴,脑子里的事儿虽然忘了,但那什么内隐记忆还在的嘛,医生说只要把以前的事儿给我看电影就能想起来个大概,但我觉得看军旅片确实没啥意思,反正就这么活到现在不也是好好的?”
“你……这么没心没肺活着也确实挺好的,对你身边的人来说就有些为难了。”
“啥叫没心没肺啊,潇洒懂不懂。”史强伸出一根手指戳戳手套,“我就是换了个手脚,失忆又不是失智,身边的人对我好我难道还得琢磨人家是不是诓我诈我?退一万步讲吧就算要琢磨一下,那真不真诚的咱一眼就能看出来,就像门口给我开绿灯的小罗,我一看就知道这老弟妥妥是个好人。”
他顿了一下,补充一句:“二了吧唧的老好人。诶,反正啊,就算我现在啥也不记得了也乐得跟他从头当哥们。”
海人一阵沉默宛如超级计算机卡壳,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开口语气都带了几分情绪:“别人给你看的就一定是真的吗?大校同志,我如果随便捏造一段信息,真挚地告诉你其实你和昨天接待我们的海宁是亲父子,那你当晚是不是就赶着滴血认亲去了?”
“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说个话不仅绕回来还把自己往被告席上推,我还没开始怀疑你呢,你老给我主动递话是几个意思,你欠儿啊?”
手套给他问的哑口无言,触丝在空中抓了好几下,最后蔫蔫地耷拉下去:“我只是想真诚一点,坦诚相待不好吗?”
“好啊,谁说不好了?说真的海人教授,你给我看什么东西那是你的事,信不信、信多少、信了之后做什么那都是我的事,你别觉得亏欠我。”史强叹了口气,他有些自觉好像已经把这手套当成了半个亲密朋友,于是沉默了一下换上笑嘻嘻的表情开口道:“再说了,咱俩谁跟谁,这都一起睡过觉的关系了,盖一床被子一块儿上厕所还偶尔帮忙拉拉链儿呢……”
“你能别排比了吗,不是很想听这个。”
“不好意思啥呢,脸皮这么薄啊!”他嚷了一句,尔后放低声音用右手勾了一下触丝的末端。“铁哥们儿都没这样的呢,我也不能真就用完你翻脸不认……认手套,我现在第一相信的肯定是你好吗。”
海人也用触丝末端点了点他的手心,像人在点头一样,然后慢慢地开口,终于在字句之间掺杂了几分笑意进去:“好吧,谢谢你,史强大校,我也没想过要欺骗你,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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