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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少年 张佳乐靠在橘园门外的石灰岩围栏,一条长腿无处安放地踏着底阶。他身后是方尖碑闪耀的金顶,头顶是巴黎夏末湛蓝的天,眼前杜乐丽花园规划整齐郁郁葱葱的绿,只有银杏刚开始变黄,像金色的星落在深绿湖里。
依赖于自然光线的美术馆关门在日落之前。他等的人还没有出来,但等待的时间也并不枯燥。烟在指间来回转了一圈,抬到嘴边,又丢回盒子里,揣进口袋。无所依持的手指就搭在被日光晒暖的粗糙石栏上敲敲点点。鸽子咕咕叫着擦肩飞过,他让视线跟着鸽子周游了一圈。等鸽子落在门口石柱上的时候,他看到他在等的人。
他举高手朝那个人用力挥了挥,虽然距离并不遥远。缎灰衬衣的下摆扬起露出一小截瘦削的腰。郑轩看到他,朝一侧偏了偏脑袋作为回应,他身上工作时的正装已经换下,松垮垮地穿一件博物馆文化活动的polo衫,单肩挎包随着步子晃晃悠悠,和整个人保持着一种奇妙的节奏。
他走到张佳乐面前一步的地方停下。“久等啦。”他说。
“去哪儿?”
“啊……随便走走吧,”他半仰起头,像是为了感受空气的流动,而后得出结论:“今天天气不错。”
他们在露天的公园椅上坐下来,一人拿着一瓶小摊上买来的汽水。郑轩靠在铸铁镂花的弧形椅背里,极自然的,仿佛窝在自家的沙发里一样,朝小圆桌对面的人举了下汽水瓶。
“郑轩。”他说,“车干——轩。”
“张佳乐。”这个刚认识的新朋友眨眨眼,灌了一大口汽水。“从罗马来。”
郑轩和他对视一眼,算是个惊讶的意思。“上学?”
“Piturra。”张佳乐在空中挥舞右手,比了个画画的姿态,舌尖上灵活地弹出词尾的花音。
“绘画啊,”郑轩欣赏着他空气中的杰作:“你们这些学美术的,到底都画些什么?”
“喜欢什么,就画什么。”张佳乐左手抚胸半鞠一躬,抬头时又朝他眨眨眼:“我嘛,喜欢人。”
对面的人还是懒洋洋地笑着:“原来是专业的。看你在里面呆整一下午。”
“哎,我本来上午就能到了!地铁出口的路牌都歪到协和广场去了你们知道吗?我手机还没电了,法国人都不学英语的,问路都问不清楚。”
“说得好像意大利人就学英语一样。”
“但是我会意大利语啊!”他说得理所当然,郑轩突然大笑起来。他看着总是灵魂在别处的样子,西装领带在美术馆里站得笔直也像在神游,故而像这样生动而真实地笑起来的时刻显得格外难得。
“哎你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别动!”
张佳乐说着打开背包,唰唰掏出套随身画具来。郑轩前一瞬刚换了个姿势,左胳膊撑在桌面托着脸,听他说话,右手就放在大腿上没动,目光已然朝远处飘去了。张佳乐沉浸在昼夜交织这一刻笼罩的光线里,捕捉他被晚风微微吹动的略长的头发,和玫瑰色夕阳打在脸上映出出金色睫毛。四周的人语渐渐变成一种安静的背景。他在纸上勾勒他的侧脸,从眉骨到鼻尖,用无名指轻轻摩擦纸面,在嘴唇上揉出一点色彩的影子。
“好了。”他抖抖纸上的粉末,把画递过去。郑轩伸手接过,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对着自己的肖像仔细端详了一番。
“画这么好,给签个名咯?”
张佳乐抽回画纸,摸出支水笔签下个花里胡哨的“乐”跟着串手机号。他看着郑轩吹干最后一点墨迹,把画夹进印着睡莲的文件夹,忽然笑起来,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的笔朝他点一点:“睡莲。”
敲了敲斜出来的画纸边缘:“美人。”
“睡——美人。”
郑轩大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装模作样地行了半个屈膝礼。“美人送你回家吧,你住哪?”
夕阳散尽余光,天色终于暗下来。他们经过黄昏的花园,阴影中的卢浮宫广场,穿过热闹人群和灯红酒绿的小巷,停在古旧的五层公寓小楼下面。
“不能请你上去坐坐啦,房东禁止带人。”张佳乐向前微微倾身:“来教教我,你们法国人是怎么道别的?”
郑轩伸手环住他两臂,在他右边脸颊上亲了一口。“一般的朋友,”绕过另一侧在左边脸颊也亲了一口。“要亲两下。”
“不一般的呢?”
他半眯着眼睛微笑,像是在打什么算盘,又像是毫不在意。“特别好的朋友亲三下。”
他重复了右边脸上的动作便放下双手,想要向后退去。张佳乐搂住他后腰,贴在耳朵边上低语:“我走啦。”
“晚安。”郑轩也在他耳边说。
张佳乐放开他,潇洒地背对他摆摆手,掏出钥匙开公寓楼下的门。
郑轩突然在后面叫他。
“我明天要去枫丹白露,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