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瓒把刘虞溺死在幽州最深的那片湖中。

那片湖是静谧的，就像镜子，月亮在湖中是完完满满的玉盘，不见一丝波澜。公孙瓒把刘虞按进湖中，月亮也就碎了。

刘虞应该是没有挣扎的，他早知道自己要死了。晴天或者雨天，天上挂着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幽州牧没有走马灯似的回忆自己过去的人生，只是浸在水底悄悄发了一个梦，梦里阳光明媚，却有惊雷万钧。自己那颗被砍下的头被人捧得老高，身体囫囵着滚进那一团哀嚎和尘土中。有一瞬间刘虞居然庆幸，结束自己生命的不是梦中冰冷的铁刃，而是一双比湖水温暖得多的手。

公孙瓒把刘虞翻了过来，幽州牧的眼镜和湖里的月亮一样碎得零零星星，公孙瓒放了手，他非要等到刘虞沉入水底，涟漪泛平，湖里的月亮被重新拼成天上完好的模样才肯离去。

自那之后公孙瓒每晚都要来到这片湖，然而湖里那轮月亮却再也没重圆过。

今晚也一样，公孙瓒立在岸边，眼看着湖心四散的玉屑黏连着，还没合成一处，就被一尾鱼一样细小的水纹搅得支离破碎。

北方恶鬼疯了一样冲进水里，他想捉住那潜在湖心底作祟的鱼，又恨不得学那傻猴子，用手把月亮拼成原样。他不管那困于水中的月亮会不会使世间长夜暗冥，公孙瓒想着，能把月亮完好地溺死在湖中，死五百个公孙瓒又如何呢？

他向湖心走去，本想捞起月亮的碎片，却捞起了一尾灰绿色的鱼。

公孙瓒带着那尾鱼离开了，刘虞溺死的湖此时静谧得就像面镜子，月亮在湖中是一轮完完满满的玉盘。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看那片湖。



公孙瓒把自己和那尾鱼关在易京楼，他命人引泉筑池，还在池水当中悬了一颗夜明珠。那灰绿色的鱼在池中游弋，把夜明珠的倒影搅成碎玉，勾引痴傻的猴子前来捞月。

猴子果然来了。

公孙瓒准备了剔完鳞和刺的鲜鱼，鱼儿见他来了，快乐地摆尾上前，却在触到公孙瓒沾着鱼腥味的手时嫌恶地游走了。

夜明珠的光抖了三抖，公孙瓒跃入水中，一把捉住那尾鱼的手臂。

公孙瓒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带了一尾鱼回到易京楼呢？那尾鱼的下半身倒还是鱼的样子，但脐部往上却是一副男子的躯体。那身体惨白、干瘦，骨头可怜地凸露出来，连着脸也没什么血色，唯独一头打不湿的灰绿色长发生机勃勃地蔓着，像坟冢上吸食尸骨的野草一样疯长。

那鱼不会说话，只张着嘴，哀哀地望着公孙瓒。公孙瓒抓起鱼肉，放在那鱼苍白的唇边，鱼儿扭头挣扎，显然是不想吃，奈何被公孙瓒钳住，跑也跑不了躲也躲不开，一来二去竟被逼得掉下了眼泪。

鱼儿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公孙瓒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突然想起那个被他溺死的刘虞也曾这么哭过。战火为刀俎，百姓为鱼肉，爱民如子的幽州牧跪卧在燃烧的城池中，眼泪像一场雨一样流。

“怎么，刘虞，”公孙瓒擦掉鱼儿的眼泪，轻声说，“你就算变成一尾鱼，也不忍食众生之肉吗？”

那尾鱼奋力挣开了公孙瓒的手，等公孙瓒再抓，只碰到一手滑腻腻的鱼鳞。



公孙瓒再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些清淡的瓜果蔬菜。起初他立在池边，鱼儿只敢潜在水中窥视，他只能背过身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池水嘀嗒。公孙瓒忍不住回头，那鱼正捧着菜瓜吃得开心，察觉到公孙瓒的目光也只是缩了缩肩膀，并没有钻回水中。

那鱼儿吃饱了果蔬，也没发现公孙瓒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便逐渐卸下心防，又想故技重施，引诱公孙瓒下水捞月。公孙瓒脱了外套，却不急着入水，只把手浸在池子里搅弄，一双眼睛盯着鱼儿，反倒呼唤鱼儿游到自己身边。

鱼儿眨了眨眼，一头扎进池水中，再也没了回应。

公孙瓒面色一沉，他收回手，起身欲走，却被跃起的鱼儿抱了个满怀。北方恶鬼被活生生拖入池中，冷冷的水灌入口鼻，他突然觉得好笑，自己溺死了刘虞，这条长了刘虞身子的鱼就来向自己索命，倒也是一种因果报应。这么想着，公孙瓒连挣扎都没挣扎，他早知道自己要死了。溺死或者自焚，水还是火，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北方恶鬼刚要在冰冷的池底发一个燃烧的梦，两瓣携着气流的唇就把他从浅梦中唤醒了。

自那之后，公孙瓒便和那尾鱼形影不离地腻在一起。他再也没回过卧房，甚至连侯夫人都不见，每天除了命人准备鱼儿爱吃的瓜果蔬菜便不再与人交流，公孙瓒整日整夜同水池中的鱼儿嬉戏，明月一样的夜明珠碎成荡漾不尽的波光粼粼，一人一鱼，再没有谁想故意搅碎月亮，更没人想把月亮拼成原样。

他们对月亮的念想和月亮一样被溺死在水中。

他们也曾水乳交融，刘虞生前便和公孙瓒有过一次稀里糊涂的一夜荒唐，两个人对此讳莫如深，一方面双方身份实在尴尬，一方面二人都没有体会到风流该有的快慰。而当鱼儿柔软湿凉的泄殖腔包裹住他的欲望时，公孙瓒猛然想起那混乱的一夜，刘虞惨白、干瘦，骨头可怜的凸露着。幽州牧散开的灰绿色长发生机勃勃，像吸食了宿主的骨血一样疯长……

身下鱼儿咿咿呀呀叫得不成调子，那晚刘虞却安静得像个死人。

公孙瓒一把推开鱼儿，恰逢门外有人来报，既见举火，救兵已至，只等公孙瓒出城，痛击袁军。



袁军大破公孙瓒，却四处寻不见公孙瓒的尸体，袁绍命人彻底搜查，找不到就干脆一把火烧干净公孙瓒的老巢。忽闻堀室有人呼叫，袁绍忙带人去看，只见堀室当中有座华丽的水池，泉眼早被泥沙淤堵，一条奄奄一息的大鱼伏在半干涸的水池中。那鱼把身体盘成一圈，紧紧咬住尾巴，公孙瓒的头颅和一颗夜明珠被完好无损地护在灰绿色的鱼鳞当中。

袁绍一惊，知道大鱼并非凡物，只能勉强静下心神，命人拿回头颅，旁人踟蹰诺诺，却无一人敢上前。袁绍无奈，只得令将士乱刀砍死大鱼，取出公孙瓒的头颅。

突然有人惨叫一声，手里的剑掉在地上，那士兵哆哆嗦嗦地指着大鱼的肚子却什么也说不出。袁绍顺着士兵的手指望去，发现大鱼的体内有一具刚开始消化的无头尸体，以及一副零零散散的骨架。

几个胆子大的士兵剖开大鱼的肚子，袁绍上前去看，那无头尸体穿着绿衣，应该是失踪多日的公孙瓒，而那副骨架袁绍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袁绍用手杖随意挑开一块白骨，忽然当啷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袁绍一顿，连忙低头去看。

是一枚戒指。

袁绍自然是认得那戒指的，金色的环上嵌了颗白润的晶石，这是曾经简朴善良的幽州牧身上唯一的饰物。


占据冀、青、幽、并四州的袁绍，野心逐渐膨胀，恰逢袁术来信，愿把帝号让与袁绍。袁绍大喜，暗中授意主簿耿苞为自己称帝寻找依据，却因众僚属反对，无奈处死耿苞。四下烦躁，突然想起幼时喜爱的志怪小说，想找来重读一边，稍解心头不快。

“大荒之中，有镜湖，湖内有鱼，是食人。食后上为人状，下持鱼尾。”

袁绍饶有兴致，他接着往后看，书中提到，这种鱼生性贪婪，只要吃过一次人肉，就再也不会吃其他肉，并且会穷极一生，寻找与第一次吃的人肉滋味相同的人肉。

他突然想起了易京楼里那条吃掉了刘虞和公孙瓒的大鱼，他们二人的滋味有什么相同的吗？袁绍笑了，大概是失败者的滋味吧。

“主公。”门外有人来报。

“讲。”

“眭固已被徐晃与史涣所斩，河内已被曹操所占——”

没必要为两个失败者的结局纠结，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自己。袁绍这么想着，合上了书，没来得及看到书上接下来的一行字。

“杀此鱼者，尝败绩，多病卒，后嗣颠蹙，永不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