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自己想象中，要更深地恋慕着你。”

库拉是讨厌光的。
许多的生物普遍神往光芒，正如飞蛾扑火，甘愿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一次殒身光亮的机会。就连许多经历数世纪的时间摧残的、古代人们所流传下来的魔法古籍，也有着许多有关光的记载。他也曾用手指徐徐摩挲这些残边泛旧的古籍，一字一字细细地拜读，尝试着去品会数百数千年前，开创出魔法的先人们思想的凝结。
太阳的万丈暖意，月亮的温柔清辉，星星的纷然微芒。魔法也有许多以这些为能量来源。
但是库拉仍讨厌光。
或许是因为儿时，母亲丽莎总会拉着他的手，跋涉于烈日炎炎之下。流金铄石的热虽无质感却又影子一般如影随形，汗液顺延着额角汩汩而下，眼睫间都仿佛遇上胶水而彼此粘黏，故而难以张开。即便如此，丽莎仍会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替他拉平连帽袍的褶皱，将已有滑落趋势的帽子继续向前扯回原处，直到暗不透光的黑色重新将脸庞笼罩。
“我热。”他的声音小得细如蚊蝇，随即在无风的阳光炙烤中被蒸干殆尽。
她牵着他的动作顿了一刻，然后他感觉到她愈发用力地握住了他。丽莎的长卷发搭下来，垂落在他的腕上。“乖，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忍一忍，我们就可以到阴凉处了。”
他年岁尚小，却也懂事，他了解母亲为何宁愿因穿着黑色的长袍数次中暑而被迫停止行程，也不愿意将那一身冗杂的服饰脱下来，享受哪怕是一分半刻的轻松。

是光。刺眼得让他忍不住想要转身逃避，扑入无边的黑暗以寻求片刻庇护的光。人们审视的视线像极了骑士们手中的长矛，直刺胸膛，试图以此将他们刻意隐藏的全部都挖掘而出。
为首的人扬起了手中的铁掀，为自己打气一般地叫嚣：“是魔法族！”
人群中纷纷附和。有人当场发出了惊叫，一位与他的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也拉过了一旁的小女孩匆匆转身逃离，唯恐被这两个极恶不赦的不速之客施以魔法攻击，更多的人们小声地议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为首那人哆哆嗦嗦地抬起一只手来，抖得有如糠筛，似乎正欲跨步上前，然后用尽平生气力去咒骂面前这两个罪不可赦的魔法族后人，却最终将已经离地的脚收回，重重蹬在地上，然后同样是颤颤巍巍地晃着铁掀，作出一副与即将与恶人搏斗的勇士模样：“你们这些可恶的魔法族！快点滚……出我们村子！不然我，我就不客气了！”
彼时丽莎将他牢牢地护在身后，拦着他阻止他向前窥探事实的动作，仅是深深地朝着他们鞠了一躬：“我以时之女神贝尔丹蒂之名起誓，我们绝无恶意，绝对不会伤害你们。”
“呸！就你们还配提时之女神！要不是你们魔法族庄园就不会经受那样的悲剧！”那人用力啐了一口，捞起一旁的石头砸过来：“滚！滚出我们村子！”
“就是！快点滚！”
“不要来烦我们！”
一众本来战战兢兢的人受着领头人的影响，忽而也都增添了许多底气。或捡起一旁的石头加入混战，或投身于声讨魔法一族的浪潮，或干脆是直接捏紧拳头用力在空中抡圈，以示愤怒。他察觉到了不对劲，拽紧丽莎的衣角，另一只手悄悄地缩紧，想要凝聚出一个此前丽莎教过他的紫电魔法。
母亲第一反应便是回身环住他，他整个身子都被圈在母亲的臂弯中。他察觉到丽莎在发抖，将下颌置于他肩部的同时，覆住了他另一只手，遏止他的下一步反击行动。尖锐的石头砸在母亲身上，可她一声不发，仅仅是紧咬着唇，将他抱得更紧，挡住所有可能的伤害。他试图挣脱开来，挡在她的面前，抱着鱼死网破的想法和面前这些可憎之人一决胜负。
有石头擦过丽莎的脸庞飞过。他只用余光瞥见一抹鲜红绽开。等到众人渐渐地都停了动作，他这才有机会抬起稚嫩的面孔，用锐利的目光愤懑却无可奈何地狠狠剜视他们，丽莎只是拉起他脚步匆忙地向外，从一开始的疾走，到后来干脆是小跑起来。他边喘气边费力地紧跟她的步伐，他们仓皇地逃离，身后村民的咒骂仍不绝于耳。
宽大的帽檐遮蔽了视线，他将目光转向了脚尖，深呼吸的同时伸手扯住即将后落的帽子，试图将整个人遮挡在长袍所带来的一片阴翳中，偏安一隅。
可能是自那之后，他便彻底地讨厌光了。

为什么会回想起与母亲一起的事情呢？
库拉一手扶住头，堪堪回神。厚实的洞岩密不透风，咕唧鸟喧琐的啼鸣都被隔绝在外。正是正午时分，哪怕是身处黑森林的边境都能够感觉到太阳光亮得灼人，明晃晃地栖身在黑森林古树的虬枝错节上，带来火一般的燥热。而岩穴隔绝声音的同时更加隔绝了亮光。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洞中落进死一般的寂寥，可他却并不讨厌，背靠着并不算平摊的穴壁闭目休息。
背一背刚刚看完的魔法古书好了。
他知道此时其实不应该做这些，而是应该想想眼前的事情。只是，想起前哨站与他吵得面红耳赤的骑士，他实在不算愉悦。

“就是你偷的吧。你的魔法肯定需要这些材料。”
哪怕是大夏天仍然包在沉重的一层铠甲里，某个骑士在忙活了一个上午找上次对抗恶龙的战利品最终无果后，来到正在研究某样新魔法的他身边，咄咄逼人。
他皱了皱眉，轻轻将手中试剂瓶放回架上，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令人恼怒：“我没有。”诚然他有一种魔法中的确需要用到黑龙的骨头，可他何尝不知道这是骑士团重要的东西，他无心去做什么不利于他们的行为，更是不屑于偷盗。
“可是你确实进去过那个房间。”
他抬起头来，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很是笃定：“两小时三十八分前，我确实进入过你们放东西的仓库。但是，我是去拿魔灯花。”
“难道你就不能同时偷走龙骨？”
他忽地起身，对着他：“我出去的时候，你们的守卫也看见了。况且这种事情，我根本不屑去做。如果我真想偷，大可以用转移魔法。”
“总之，快点把龙骨还回来。这是庄园需要的东西。绝对不能够落在你们这些魔法族手里，为虎作伥。”
他攥紧拳头。“魔法族”几个字有如打开潘多拉之盒，一切童年时不算美好的记忆翻江倒海地袭向他。他无法容忍对魔法一族这样的误解。一道魔法闪电呼之欲出，可是理智有如电流般，在手做出行动前更快地刺激全身，他迅速捏住了拳。
“但是答应我，一定不要对骑士团使用魔法。”
某个骑士的话在脑海里响起来。他把手放到身后，堪堪收住动作。转身便走。
“快点把你偷的东西变回来！”某个声音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
“冷静点，约翰，或许不是库拉做的。要是团长回来看见你们在吵架，那可不好。”一阵盔甲碰撞的细微声。大概是某个骑士终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上前去提醒质问他的骑士。
“团长”二字使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逐渐加快，默念出一串咒语后，他身形随即消失，出现在此前就发现的一处洞穴里。
当初将瞬移的据点设立在这里，就是因为担心某一天如果他和骑士团起了争执，可以先到这里来缓缓。
菩提总是希望他能够和其他人打好关系。
只是这一次，恐怕他又要失望了吧。

“库拉。”
“哐当”一声，有如落石坠地，短促的炸响促使他向声源处张望。随即一道阳光利刃般破开石壁，从碎石被劈开的罅隙处直击而入，最终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双眸，刀芒般自瞳孔直穿而入，带来细微的刺痛感，他条件反射般地阖眸侧过头，试图将不适感降到最低。
“果然……在这里啊……”
尽管闭着眼睛，但来者是谁，他不看便知：“菩提。”
等到过了阵子，他方才睁开眼，放任视线从一片漆黑的虚无逐渐光芒涌进，丰盈了整个视野。视野的正中央，是方才撬开洞口的骑士，一手环抱着骑士的头盔，一手扶住洞口处石壁，整个身子俯成将近九十度角，止不住地气喘吁吁。额前几缕红发因汗液的原因斜斜地黏在额上，杂乱地交缠在一起。
洞口的碎石并不算少，想必搬开一个可供出入的通道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他闭口不置一言，没有提起先前骑士团内那场不算愉快的争执。就仿佛只是他想找个山洞，自己安静地背一背魔法书。

所以，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自然是没有把话说出口。看似不经意地倚着洞壁坐着，实则是用余光偷偷地瞥向那位团长先生。长袍随意地耷拉着，垂在地上。数十载过去，他早就不似儿时那般对于帽子有着寻求庇佑般的依赖，夏季炎炎之际，自然也会将帽子偶尔地放下来休息片刻。可是不知为何地，见到菩提，他第一反应却是向上提起帽檐，重新地盖回到自己头上。坐了许久，腿不免有些麻木，为缓解尴尬般地，起身向内小心地挪了几寸，重新坐定。
“谢谢你，遵守我们的约定。”菩提语速略微快了些，随即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仿佛心中压着的大石落下，蓦然开朗。
他熟悉不过的菩提式笑容浮现在脸上：“我们回去吧。”
“……不对我说什么吗……”“我相信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堵的他哑口无言。他定神望向他面前笑得灿烂的骑士，一如当年在摩尔学院的禁闭室里，他抬头仰望那个身着校服的小男孩的目光。
菩提走了进来。朝着他伸出手：“我知道你不会干这种事情。”
“龙骨已经找到了。是达里安先前找兽骨酿酒的时候，不小心把黑龙骨带去了。但幸好他还没有酿成大错。”
开门见山的解释。不过也符合菩提的作风。
“约翰说误会你真的不好意思，所以作为补偿，他帮你把最近你需要的材料全搬到你的实验室那边去了。”
说起来这一点倒是身处骑士团而且和团长相熟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菩提站在洞外，与他面对面立着。正是午时的阳光已然开始向西偏移，无数光芒推搡着蜂拥而至，将幽闭了许久的洞穴挤的一片亮堂。他沐浴在这光芒的正中央，却只觉很是不适。
而面前骑士的笑容仍是灿烂。他仿佛看见当年穿着校服的男孩一把掀开了幽暗禁闭室上的天窗，让一缕阳光明亮了整个房室，连同着蜷居黑暗的他。对方朝着他用力地挥了挥手，用着一如既往闲聊似的语气抚着下颌，提出了请求：
“嘿！库拉同学，我想……和你做个朋友！”

一如既往，真的是一如既往呢。时光在他人的身上刻下斑驳，却仿佛只是吻过了他的额角，就好像他仍是那个自信阳光的优等生，不过是暂时套上了铠甲，为庄园的和平安定而举起宝剑，酣畅淋漓地投身战斗。
或许他也没有变吧。仍是那个旁人眼中不甚喜人的阴郁法师。但或许他也变了，他不再在内心抱怨菩提拉着他做的各种傻事，会在战斗时背靠着背，给予彼此坚不可摧的后盾，哪怕是面对比他们强大百倍的恶龙，却也有了携手向前无所顾忌的勇气。
“说起来今天达里安为了补偿你去找了库鲁马库魔法果。”
"真的……吗。“熟悉无比的名词在脑海中挑起一点名为”兴趣“的情绪，他迅速闭口，试图掩饰不经意间表露出的惊喜。库拉回忆起他曾经在黑森林居住时，小馨偶尔拿给他作为饮品的那种果子。他并不清楚为何菩提他们会知道这种魔法族普遍心悦的果子。大概是曾经与菩提在摩尔学院仿佛细细铺满金屑的林荫道间蹀燮时，曾经不经意地提起过吧。
“我们回去吧。”
虽是最平淡的语气，却仿佛石子落进心灵的一潭死水，泛起了涟漪阵阵。

几近灼人的光线仿佛带了黏度，丝丝缕缕地攀附在身上，像极了弯弯绕绕地缠伸向上，汲取其他养分而独供自己茁然生长的菟丝子。库拉死闭着眼，不肯睁开一丝缝隙让光照进来，顺带在床上重重地翻了个身，将面部迈进一片无光的阴影。被衾杂乱地拧成一股，歪斜地压在身上，竭力为暴露于拉雅雪山极寒清晨的他存留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热度。
不想看见那些光。他费力地将臂抬起些许，覆在双眼前，就有如手脚受钳般，行动困难。临近中午的时间，在摩尔庄园骄阳似火的六月时节，哪怕是身处庄园最寒冷的地带也可以察觉到明显地开始升温。可是他却只觉得寒冷，全身上下犹如针刺般难受，又像是炭火燃烧着，烫得难受。
果然是因为睡觉时着凉了吗。
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上。带着不燥人也不寒人的温度。

红发男孩抽回手，又伸回到自己的额上比对：“啊……果然是发烧了。”

“bibo！”
又是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到现实。他终于将眼睁开了一些，骰子已经抽回方才盖在他头上的叶子，正在自己的面前急得团团转。恶法师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生病经历，更不会像是普通的家庭那样随时在家中的角落备上必需的感冒药。哪怕是六只拉姆结合而成的最上级拉姆，都为主人突如其来地生了病这件事而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要是能有治愈发烧的魔法就好了。只可惜这种神奇的魔法，大概只有金色鸢尾花能够给予吧。
骰子停在他的床前，止不住地“bibo”个不停。出去抢劫庄园的药店显然变成了最好的选择，只是只有他一人却又分身乏力，抽不开精力去照顾自己的主人。
“……不必了，骰子。”
库拉哑着嗓子，坐起了身。被子裹在身上，包成了茧的形状。他略一摆手示意即将发动三点绝技变出一个分身来抢劫庄园的拉姆停下，随后眯起眼，倚在床后的墙壁上。
“算了。”

“不行。不能算了。”
红发男孩一脸认真：“发烧怎么能不管呢！我带你去找医生。”
他蜷在床上，收紧了被子蒙在头上，闷闷地透过被子答了声：“一点小毛病。”
说起来他年幼体质就不大好。自从母亲猝然间离他而去，小馨自此开始照顾他。一碗又一碗深褐色的汤药飘散出身为孩子的他绝不算喜欢的苦涩气味，小馨每日却都端着这些汤药过来，平静得像是与每日见面的朋友唠家常。
他用力甩甩头，权当拒绝：“真的不用……你干什么！”整个身体顷刻间陡然悬空，菩提稳稳地把他连同裹着的被子一同托起来，弯下腰去促使他整个人趴在他的后背上，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试着向前走几步。他明显地察觉到背着他的菩提步伐摇晃了几下，因为重心不稳悬悬朝前几步，稳住身形。可是托着他的手却相反地扣得更紧。
“放我，下来……”
真的没有必要。他把这句话咽下去。
“我带你去找医生。”他回答得言简意赅，“本来是想跑一趟把医生叫来的……但是算了。”
“那你的晨练怎么办。”
“没事。叫约翰代劳。”
“那些骑士，他们会着急的。”
“回来再说。”
“这样会浪费你的时间。”
“什么嘛。”菩提轻笑了一声。此时他们已经出了位于黑森林边缘的小屋，层叠的枝桠烙下浓稠如沥青般的树荫。他背着他，步履平稳，朝着庄园的方向。每一步落在黑森林柔软的泥土与堆积的残叶上，踩出细碎的声响。
“我们是朋友啊。干嘛老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他知道他不得不前往他最痛恨的医院了，干脆将头枕在骑士的肩上，使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三下五除二地脱了铠甲后，骑士只着着一件普通的白色单衣，哪怕背着他仍是走得四平八稳，像极了在黑森林散步。
说起来他从以前就一度惊叹于骑士团的惊人体力，只不过哪怕背着一个人走路都两手空空一样毫无障碍的，大概只有近十几年来最优秀现任团长能够做到吧。
“先前对抗黑龙的时候，你用魔法帮我们牵制住了它。那个时候，我们有说麻烦吗？”
“所以，不用想着什么会不会耽误我。能够为你做这些我很开心。”
菩提扬起唇角，露出熟悉无比的笑容，“库拉，真的，不要老是把你自己看得太轻。”
“你永远是我们重要的人。”

所幸当年在小馨那里时还算学了些草药知识。他在城堡里找了些还算有用的药草，干脆自己爬起来动手。
今天是六月一日。
他还算记得这个日子。只是太久太久，没有过有关这一天的美好回忆了。

“这个东西到底怎么熬的……”
第二日他扛着一堆东西回来。素来身体健康的骑士大抵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火堆上用于煮药的小炉，整个骑士团围在一起上上下下折腾了半天可算是摸清了用法。于是在他的生日的当天，他只能被菩提放在床上，掖着被子平躺下身，然后百无聊赖地盯着他拿把扇子对着炉扇。
“不要动。让它自己加热就好。若是火太大反而不好。”
“谢谢。”对着小炉束手无策的骑士总算松了口气。

而几十年后的此时，他手中拿着一碗如出一辙的汤药，只是站着，没有去喝。骰子替他准备好一切，然后停在旁边热切地盯住他，大概是期待着他的表扬。

“喝药。”
“不行。”
端着药的骑士长长地叹了口气，试图苦口婆心地用事实感化他：“库拉，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很讨厌。”他撇过头去，连看都不屑于多看一眼。
“那就闭着眼睛，一下子吞掉，就不要紧了。”向来处事游刃有余的团长这次算是遇上了真正的瓶颈，“我先前顺带去淘淘乐街买了点糖，如果你真的觉得苦就吃点。”
“……我又不是小孩子。”
“说起来今天是儿童节呢。”他回想起来，“还记不记得当时在学校的时候……”
“抱怨着为什么不能放假，然后暗地里谴责摩芬奇院长？”
“啊啊！为什么这种事情会记得这么清楚……”菩提揉了揉头发，无奈地应了声，“不过真的很怀念啊……明明学习那么辛苦，威廉那个家伙又那么讨厌……但还是挺怀念的。我还记得学校附近的蛋糕店有儿童节折扣。”
他也记得。因为那个骄傲的威廉大少爷居然难得地朝他们服了软，让他们帮忙支开莉莲，然后自己摇着轮椅去了那家他素来不怎么喜欢的蛋糕店，送一个节日惊喜。
“哈哈哈哈……想起来库拉当时找到莉莲，直接就说’我可以教你这道题’，教完了又说’这道也是’，后来莉莲跟我说那次她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受刺激了呢……”回想起往事，菩提倒是笑得很放肆，弯着腰直不起身。
“……”轮到他完全说不出话来。面颊不自觉地透了几丝红。菩提将一杯水递过去，他顺手接过，举杯。
“咳咳咳……”他这才低头去看手中东西，分明是换了一个杯子装的药。
“抱歉！原谅我！只能这样了。”骑士真诚地朝他鞠了一躬，双手合十放在面前祈求着他的原谅，“不过今天是儿童节，我有东西想给你看看。”

几十年后的恶法师或许比年轻时少了几分任性。最起码他不再选择想尽办法地逃避自己最讨厌的药。面无表情地一推碗沿，任凭苦涩液体洪水般奔涌入喉，随即后知后觉地捂着嘴猛地一阵咳嗽，摸索过骰子递过来的一碗清水然后挣扎着饮尽。
他顺手捞过一旁的遥控器，按开用于窥探庄园的电视。

“大伯大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摩乐乐神神秘秘地挡在挂历面前身体站直，尽可能地用有限的身体面积，将其遮得严严实实，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在已是老人的菩提面前晃了晃，刻意地装出一副即将揭露机密的模样。
菩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嚯嚯……我当然记得。今天的学习任务完成后，我带你去淘淘乐街买你最喜欢的乐乐侠手办。”
摩乐乐的神情垮了一瞬，嘀咕：“还要学习……今天难道就不能休假吗。”可热情却又随即被一句话引燃：“乐乐侠！是乐乐侠！谢谢大伯！大伯最好了。”
“说起来，晚上要去吃尼克的牛排吗？”菩提捋着胡子问他。
“好耶！万岁！大伯万岁！”摩乐乐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振臂高呼的阵仗简直不亚于参加庄园最大的盛会收获节，高兴劲过后却又忍不住想起来一件事：“大伯，你怎么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的？”
“作为你们的老师，怎么可能不记得你们很喜欢的儿童节呢。”他双手背着，站定在挂历前，手指来回摩挲着六月左上角独一无二的一小格：“况且……今天还是某个人的生日。”
“谁啊？这么神秘。”摩乐乐窸窸窣窣地凑上来，“尼尔拉爷爷？洛克行政官？土地长老爷爷？到底是谁啊？”
菩提不轻不重地弹了弹他的脑门：
“好了好了。不去赶快写作业，就知道八卦。你尽早写完，我们就尽早出发。”
“是！马上就去完成任务！”摩乐乐退后一步，学着警察的模样抬手敬了个标准的礼，一溜烟地就冲进了房间。

而他仍是驻足留于挂历前。挂历上彰示着六月一日的一格老早的便被摩乐乐用彩笔打上了大大的一圈。只是老人神色平缓，久久地将目光定格在简单的数字上，眸光闪动。他什么也没有说，却只是将手指覆在那数字上。
“……他可千万，别又折腾自己了。”一句叹息。
语罢，他转过身去，前往房间。

意识却与此同时，在记忆的长河中溯流而上，停留在了之中的一隅。

“看！”
他拉着法师的手，挤在庄园川流不息的人潮中被推搡着前行。摩肩接踵的感觉并不算舒服，他只得紧紧地将好友牵着艰难地跋涉而前，以免难得的烟火日却落得失散在人群的惨剧。抬头仰望，深蓝色的夜空中月光正好，大概是阿尔忒弥斯女神放下了片刻手中弓箭，转而将清辉散向世间。非是黎明之时，可澄澈的天空低垂的同时却又星辰稀疏，仅有几颗寥寥地缀在夜空的各角。
“三，二，一！”
随着这气魄不输骑士团对外攻敌口令的几声倒数，不过“砰”的一声，有什么像是大鹏挣脱了束缚，一飞冲天。五色的光芒如花盛放，缤纷明朗了每个人的眸底。
他倒是叹了口气。幸好赶上了庄园难得的烟火祭。虽然平日要忙于边安工作自然是无心请假，但是特殊时节自然是不能顾及那么多。
“你想带我出来看这个？”
“虽说好像显得有点小姑娘的感觉……不过我记得，你好像从来没有看过烟火。”他挠了挠头，不觉压低音量。
库拉仍然立在原地，保持着抬头观望的姿势，似乎显得无动于衷。
明暗交织的纷然下，伴随而来的是此起彼落的响声。他记着那件重要的事，忍不住捏了捏拳头，深呼吸一口气。
“……生日快乐！”
又一次烟花炸响的同时，他酝酿已久的、最诚挚的祝福，总算是被大声地喊了出来。
应该算是surprise吧。大概。他偷偷地用余光去瞥视一旁挚友的反应，对方一贯的平淡表情总算是起了点波澜，略显惊讶地瞳孔微缩，流露出一瞬间的惊讶。
库拉迅速转过头去看他，他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晶莹光芒：“……谢谢。”
“我没有忘记，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吧。生日快乐。”他也平静下来，凑近了法师一些，像极了平日在骑士团训练过后，靠着他的肩头闭目养神的时刻。
“新的一岁，也一起加油吧。”

“……怎么还是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他呢。”
退休多年的骑士转过身去的同时，扬起了一丝苦笑。却又并不显得悲伤。

远在拉雅雪山的法师倏地按熄了屏幕，倚回自己的床板。

说起来以前库拉总觉得，菩提就像是光。耀眼得足以把黑暗中困苦挣扎的他也照亮。
只是后来他们注定地分道扬镳。他选择投身黑暗，与光明中的他遥遥相望。
只是，或许他的心里现在仍然留存着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