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啊。他要哭一声，我们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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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盐手里牵的小囡又黑又瘦，只剩一双大眼睛闪闪烁烁，眼白已然饿得发黄，怀里那婴仔兀自张嘴干呼气，皱着脸哭不出声。

“谁出手谁负责，我们不是来做慈善的。”张海虾望着两个孩子，面色发愠，“居民已经撤出很远了。你猜猜，为什么村里留下那么多牲畜？”

“这可不是牲畜啊！要说自家孩子是牲畜，那他们自己算什么，牲畜的祖宗？依我看，那是猪狗不如！”张海盐蹲下身搂过两个孩子，做了个鬼脸。

胶林茂密，天色早早暗下来，雨声如擂鼓，几乎掩盖不远处急涨的流水声。树屋中央篝火疲惫地升起湿烟，几点火星奄奄一息。火堆上温着半椰壳稀粥，估摸投了些蛇虫鼠蚁进去，隐隐透出肉香，馋得小囡直咽口水，她偷偷扯起张海盐袖口，后者变戏法似的摸了块菠萝蜜塞进她嘴里，也眯起眼睛贼兮兮盯着稀粥：“嘘，最后一块啊，别让你虾叔发现。”

张海虾低头捅暗火堆，假装没注意他们的小动作，只是招手唤张海盐来吃。烟气不多，尽数拢在树屋里，散得极慢。镇子那边很静，静得像死了一样，狗叫都听不见一声。他揉揉鼻子，显然呛得有点难过。

“他拉了。”

两人擦肩而过，张海虾指指他怀里哑巴似的婴仔，扬起下巴点点屋角用来生火的油棕叶，三两步跃下树去。张海盐不出声地嘟囔一句，包裹婴孩的粗布才掀开一角，旋即手忙脚乱捡起油棕叶上下擦拭。照顾半大小鬼还好说，不会说话的婴仔他是真没经验，饿了、拉了、冷了、热了，什么需求憋到小家伙嘴里都是张口哭嚎。

“随便弄好了，他不会哭的。”小囡数天来仅靠菠萝蜜度日，话音虚弱，眼珠子简直快掉进稀粥里了。要不是粥太烫，她能一口吞下去大半。张海虾耳力非常好，闻言即停住脚步。

刀片飞快割开蕉叶，如雨条急遽敲打屋顶，张海盐将脏污的刀片浸过雨水、反复搓洗，而后挑到火上灼烧消毒：“那好啊。他要哭一声，我们都得死。”他听出张海虾身形停滞，想必是起了疑心。

“阿爸也这么说。要是阿弟哭了，他就不要我了。阿弟前天没哭，昨天没哭，今天也没哭，可是他们一直没回来。”小囡吹凉了碗边一小口粥，迫不及待送进嘴里。

树下脚步声又随雨滴坠落的节拍悄然动了，张海盐将消过毒的刀片塞回原处，推测也一并吞回去。英国人撤离后，当地无论原住民还是南下讨生活的华人，无不被船坚炮利的侵略者赶得节节败退。有的村子集体逃离赖以生存的土地暂时躲避屠杀，居民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会将所有牲畜留在原地，生怕它们的叫声引来杀身之祸；沿河一村落因婴仔哭个不停而惨遭侵略者屠杀，从那以后，撤退之际被抛弃的，还有年幼的同类。

“你这小家伙，能有什么好办法？别想着骗我，骗人是小狗。”张海盐侧目看婴仔的脸色，越看越不对劲，不动声色套小囡的话。他吸吸鼻子，倾盆雨水涤清空气中稀薄腐臭味，也就是他对这种气息太过熟悉，才不至忽略。

一小时前，他穿过空无一人的五脚基，蹚过混合各色泥浆的水坑，在冷掉的炉灶边捡到小囡和婴仔；灶膛里藏了好多吃空的菠萝蜜外壳，果壳还一股没熟透的生涩。这些沾亲带故的居民是突然撤离的，镇子上唯一的邮局甚至没来得及处理掉最近半个月堆积的旧报纸。一个月前，镇上橡胶园主突然失踪，居民都道那位会叽里呱啦同侵略者讨价还价的董老板是被日本人抓了去，有人讲他被迫替鬼做翻译，有人讲他做了汉奸给鬼带路；不待真相浮出水面，屠村的流言已同上涨的河水一样将整个镇子浸没在恐惧中。

“告诉你个秘密，阿公床头藏了好东西，每次都背着阿爸阿妈偷吃。他们不在家，我就偷偷掰了一点给阿弟吃，就这么一点点！”小囡比着椰壳上翘起的一丝炭黑纤维，满脸自豪，“我自己都没舍得尝！”

椰壳里余一层焦糊锅边，张海盐熟练地刮下最后几勺，一口不浪费。小囡眼巴巴等了半晌，耳里只有擂鼓般落雨，默默翕动嘴唇低下头去，再抬头鼻涕荡秋千似的挂到衣领。

“可不是我抢你食，这碗本来就是我的。你这小鬼，怎么还跟狗一样护食！你说你，刚才是不是骗人？”张海盐故作惊诧道，“罢了罢了，我不管你爹娘唤你作什么，管你叫阿猫阿狗还是石头板凳，都不作数！在我这里，你叫张海狗，他叫张海猪，怎么样？别嫌难听啊，贱名好养活。”返回树屋途中，他已经半真半假跟小囡说过自己和兄弟张海虾的名字跟来历，什么“小楼一夜听春雨”、“咸阳游侠多少年”的由来，料想说了也是白说，眼下世道乱，他们这些人海里来山里去的，得从身边的事物寻个名字来才牢靠。

胶林一棵棵树周身自上而下布满割胶伤口，伤疤增生成一只只眼睛，此时也不多张海盐一双。寻常日子，胶树破开的泪眼下总有小杯接引它们乳白的汁水，如今胶树被迫干涸了自己湿润的眼目。破天荒获得自由的猪群恣意走动，偶然走入林间，觅食无果又转去他处，丝毫不能体会人类隐匿形迹的紧张。

张海盐要小囡噤声，自己探出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