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5937950
作者 : 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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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进击的巨人 艾伦·耶格尔,利威尔·阿克曼
标签 艾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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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20-7-25 21:04
战后新世界。
我们是新世界里的两个旧人。
1.
一个士兵向我跑来,她气喘吁吁地停在我面前,递给我一朵水红色小花。
雨后黄昏,空气潮湿凛冽。我从纤细的手里接过同样脆弱的生命。她向我鞠躬,凑到我面前神神秘秘地:
“我和我的家人都十分钦佩您……”
我挥手打断她,怀里的东西因此硌了一下。耶格尔主战派已经被清理干净,反对他们的抵抗派也并没能成为新世界的主流。这个脆弱的新世界既不喜欢强硬,也经不起更多的战争,选择了当年温温吞吞的中间派。作为艾伦•耶格尔,最大的战争贩子的监护人,我失职了。虽然新的秩序尚未完全建立,许多事情尚不清楚,但人们很快意识到了同一件事:我失职了。如果当初我按照承诺过的那样在他变得危险时杀掉他,或者更向前一些,在他溜走时看住他,也许有许多无辜的人都无需死去。即便军事审查委员会的那些人说,我曾在耶格尔派的统治期间做出过重要贡献,但他们还是剥夺了我的一切。无论如何,现在的我都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角色,如果她的长官看见她与我交谈会惩罚她也说不定。
我走进阴暗高大的建筑,被阴影吞没前我看到她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
十分抱歉。
这栋阴暗的建筑中并没有外部看上去的那么守卫森严。派来站岗的士兵宁愿站在外面被冷风吹,没人愿意冒进入室内的风险,即使上头下死令要严加看守。在杖责了五个士兵,免职了三个长官后,他们妥协了。他们找来我,仍旧让我做监护人。“监护人”已经成了个笑话,不明白他们为何仍旧提起,我被困在王都的疗养所内,传达命令的士兵趾高气昂地宣布。
因为他快死了。
正好没人愿意靠近他,也没人愿意靠近我。
将功补过。
穿过一条两侧填满空房间的长廊,在尽头拐进窄门。窄门上落了稀薄的灰尘,待会儿需要重新打扫一次。我提着一盏老旧的煤油灯,沿着十二层阶梯向下。
他回来了。
他被科学怪人押着去往实验室,那是唯一我无须跟从的活动。韩吉虽不再是科学怪人的领头人,但他们狂热的所谓科学精神使他们不会畏惧,更何况是一个被证明了失去巨人之力的普通人。
我将灯挂在墙壁突出的钉子上,听见他笑着叫我:“您来了。”
艾伦。我转过身,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乌青,胡茬已经长得很长,头发乱成一团,并不是很干净。我打开牢门,将木盒提进去,他临走之前留言说想喝米粥。我挽起他的右臂上的一截被洇湿的袖子。看得出来他被抽了很多血,臂弯处甚至有一条三四厘米的划伤,没有处理好的针眼流血不止。我将食物给他,然后拿出棉签和绷带给他消毒包扎。
他搅拌了一下米粥,看了一眼煎蛋和土豆泥,又是这样,没有胃口。等我给他包扎完毕,他拉住我的斗篷:
“您答应我的。”
他从二十天前开始食欲不振,每天吃下去的东西还没有吐出来的多。消瘦是很快发生的事情,脸颊凹陷,肋骨突出。他想要吃点甜甜的东西,但这个寒冬物资匮乏,何况他是个罪行累累的战犯。我的报告打上去,根本没有回应。
“您不会忘记了吧?”他放开斗篷抓住我的手,我的右手如同浸入冷水,打了个寒颤。
他立刻放开我,垂下头,“您别害怕,只是您明明答应过的。”
我不害怕。我没忘,我只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他连我都不记得,怎么能保证他还记得想喝红茶这种小事?
我走出牢门,从另一个木盒里拿出一小罐牛奶,一小盒茶叶。他站在铁门后,目光牢牢地盯着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红茶了。”他出神地看着煮沸的水和牛奶,瞪大的绿眼睛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是我忘记了,他本来也没长大。
我将煮沸的红茶茶汤分到两个杯子里,加入牛奶搅拌后,再小心地从怀里拿出那个纸包。那是我从附近的人家里讨到的方糖,只有六块,勉强够他喝三次。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茶杯,先是抽动鼻子闻了闻,随即咽下去。他喝第一口的时候很急迫,第二口就从容了很多,他把杯子喝空的时候,我刚刚拿起自己的那杯。
一滴褐色的茶水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我伸出食指来给他抹掉。他握住我的手,被杯子传递的温度不服帖,像是浮在皮肤表面,非常虚假:
“您看起来很面熟。”
“是吗?”我抽回手,把新的那杯塞进他的手里,“喝完洗澡。”
2.
阿尔敏来看他的时候,正好是一个晴天。
我和他在外面散步,训练场大小的院子我们来来回回走了三个小时。冻土坚硬,西风割面,褐色的树枝延伸分割天空,罕见绿色,不见候鸟,丝毫没有入春的迹象。
艾伦却难得很高兴。他指着原来的马厩说,这里是不是养过一批马,我记得我给它们搬过草料。
有个长官的马最挑食,难伺候,平常都是那个长官亲自照顾。他停下来,望着西沉的太阳,想了一会儿,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像是喃喃自语。有一段时间,长官好像受伤了,似乎是腿,或者脚,记不清哪一只了,我就帮他喂过一段时间,每天半夜爬起来给它加草料,它从来都不领情,只肯伸舌头舔那位长官,对着我尥蹄子。
他转过身来,望向我,暮色在他身后铺天盖地,我站在他高大身躯长长的阴影里。风很冷,轻易地穿透军装外套。他微微低头:“对不起,我只顾着讲自己的事情,是不是很烦?”
我说不出话。他又转过身去看晚霞,视线放在极远的燃烧的云上:“请不要烦心,不会太久了。”
阿尔敏就在这个时候到了,他脚步匆匆,差点撞上我,然后停住,和艾伦沉默着互相打量,然后阿尔敏颤抖着叫他的名字:“艾伦。”
艾伦踏前一步和他拥抱。
他们两个的谈话在地下室进行。很难得艾伦状态稳定,很难得他记起一些事情。我在禁闭室外抽烟,坐在楼梯的拐角处。他和阿尔敏的声音时不时传进耳朵。三笠,让,吉克,港口,东洋国,世界。我曾经误打误撞听见过他们畅想未来,海洋,蔚蓝色的。伊莎贝尔和法兰在同一片星空下鼓励我,到外面去看看,阳光是温暖的。
白色的、羽毛一样轻柔的。
他们批准阿尔敏来看他是因为他的确快死了。不是他们通知我时两三年的快死了,而是只剩不到半年的快死了,或者两三个月。
烟卷很快燃烧到靠近指节,我被他们争吵的声音惊醒。我冲进房间,搜寻了一圈,才看到阿尔敏和艾伦互相钳制着在角落里翻滚,纸张洒落一地。阿尔敏大声喊他的名字:
“艾伦,艾伦,我是阿尔敏。”
他没有反应,只是收紧了箍在阿尔敏脖子上的手臂,青色的血管从瘦削的、肌肉萎缩的小臂上凸显。我靠近他们,用蛮力抵住艾伦的一只手,阿尔敏趁机挣脱了。
艾伦摊在地上喘气,像是一只老旧的风箱,他吸气,肺部充盈,胸口鼓起,随即大声地咳嗽起来,血沫迸出。我递给他一张手帕,他握在手里,对着虚空:
“艾伦,我做不到。”
格里沙。我从木盒里拿出针剂,熟练地消毒、注射,镇静剂会让他安静下来。
我送阿尔敏离开。他的身份和地位尴尬,不能留到天亮。他站在营地门口郑重地对我鞠躬,我让到一侧。他骑来的那匹马是顶漂亮的白马,正小心地踱着碎步,马鬃垂下来,遮住一半眼睛。我有段时间没再骑马了,有点想念。
“它就留给您吧。”阿尔敏把缰绳交到我伸出的手里,那匹马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头来舔了我一下。
“我会尽快联系剩下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话,让他们来见艾伦一面。”
最后一面。我没有推辞,留下了那匹马。阿尔敏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牵着那匹马往回转。马蹄踏在坚实的地面上,老老实实跟着我去往空空荡荡的马厩。我把它留在马厩里的时候,看到二楼的窗台上有个人影。
是艾伦,他很少上来。不知道他站了多久,见我留意到他,就关好窗帘消失了。
我带着一股马的口水味进到地下室,确认他的状况。
他正躺在床上,长发压在脑后,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我从腰间拆下钥匙,他忽然抓住我的手。
“和我一起待一会儿好吗?求您。”
3.
我去清洗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他终于睡着了。
我带着早饭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醒。地下室没有日光无法推算确切的时间,我坐在黑暗里等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像是虫蚁颤抖的翅膀,微弱、不规律,但是长久地抖动着。我咽下冰凉的煎蛋和土豆泥,把牛奶放进储存室。希望它的味道不会变坏。
我去给马添了一次草料,悄无声息地打扫房间。临近中午,他醒来了,我带着刚煎好的牛肉下来时,他正在浴室里给自己刮胡子。我从他手里接过剃须刀,他颤抖的手已经在他的下巴上开了几条细小的口子,血渗出来的不多,但是止不住。
“对不起,”他微笑着道歉,“我也不记得昨天怎么了,今天的手又酸又疼,举不起来了。”
我让他坐在箱子上,仰起头对我,眯着眼睛给他刮胡子。实际上他的代谢已经很慢,这一点胡茬完全可以忽略。他突然笑起来,我差点刮破他的皮肤:
“您好温柔,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利威尔。”
我垂下眼睛,收拾一塌糊涂的洗手台。他反复念了那个名字几遍,最后仰起头,“利威尔先生,我可以这样叫您吗?”
“您和我之前的一个长官好像,但是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
中午他的胃口好了一些,或许是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要张嘴,咀嚼起来就特别卖力。我把红茶放在他面前,看到他疑惑地望了它一会儿,然后尝了尝味道。
“您喝吧,我不习惯。”
他把一沓写满文字的纸递给我:
“这是我这个星期的证词,希望您能妥善处理。”
整页纸上写满凌乱的文字,配图是扭曲复杂的线条。我翻到最后,落款是枭。
“艾尔迪亚一定会获得胜利。您叫什么名字?”
阿尔敏信守承诺,很快就有人来看望艾伦。康尼已经退役了,现在在试着做早点生意。法尔科带来了一篮子的新鲜水果,皮克温柔无奈地向我道歉。都已经过去了,谁也没捞到好处。阿尔敏陪让又来了一次,让没能见到清醒的艾伦,只看到他的背影。
“他在干什么?”
“写自白书。”
“干什么?”
“救你们。”我拿出一沓泛黄的纸张,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和他交代的罪行,“他想救你们每一个人。”
“可我们都……”让把那几页纸攥得扭曲,“是你骗他那么做的?榨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他没有什么事做,在地下室会闷坏的。
阿尔敏拉走了让,他说三笠可能会很晚才到,因为她目前处境艰难,更何况是牵扯艾伦的事情。我点头,会转告艾伦。让和阿尔敏关系不错,在当下的政局里艰难求生,互帮互助,总算获得了一些自由。
我在三月初就开始申请带艾伦去巨木之森的外围散步,报告过了几天批复下来,可以。一批新鲜的奶油、肉类和蔬菜送过来,我猜测是阿尔敏或者其他人的努力。我牵着马出门,艾伦跟在我身后,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监督他出门放风,顺便遛马。”
两个守门的士兵互相看了看,我知道我的申请里并不是那么写的,他们最终收起枪放我们通行:
“那你们必须提早半个小时回来。”
骑骑马损失了半个小时的自由时间,的确有点可惜。我把艾伦扶上马背,正准备坐在他的身后,他向我伸出一只手:
“到前面来,我看您手不太方便,我还记得怎么骑马。”
我们沿着布岗的外围溜溜达达,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路过了一条解冻的小溪,艾伦说他有点想喝鱼汤。各种颜色的花朵开满了一片山坡,背阴处仍是皑皑白雪。天气转暖,艾伦的手仍旧冰凉。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真美。
是啊,真美。
4.
“我们今天出去吗?”艾伦挪动着帮我把清洗完的盘子放进橱柜。
“不出去,今天下雨。”我将脏水倒掉,开始清洗自己的手,忽略他的固执和殷勤。艾伦一直站在我背后。
久站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很消耗精力的事情,我用手帕擦干净水渍,搀扶他回到地下室。
“你想喝红茶吗?”我像是扶住了一具骷髅,皮肉贴在白骨上。他连骨头都变得轻飘飘的。
“好啊。”他在椅子上坐下,那堆木头快要散架似的尖叫一声。
“您怎么不去给它添些草料呢?下雨了,要干一些的草料吃起来才舒服。”
我起身,走到门外,站在角落里抽烟,从窗帘的一道缝隙里看见他把红茶倒进水槽,然后冲洗杯子,躺回床上,盖一条毛毯,遮不住脚。没有尝试自杀。
春天的风很大,我身上的烟味很快就散了。我回到地下室,检查器皿,带走玻璃茶具。
“等天晴了,我想出去走走,不用骑马。”
“嗯。”我将茶叶收进防潮袋,关灯。
“您能陪我躺一会儿吗?”一片漆黑里,我听见他向床的内侧挪动的声音,骨头贴着床板摩擦,“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了,请您不要害怕。”
我们谁都没有睡着。
那匹活泼小马被人毒死了,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倒在干草上抽搐不已。白色的泡沫混合着马胃袋里泛上来的血水和草糜。没有救了。
值班的士兵说他看见一个有人在马厩前停留过。就是那个送我花的女孩。
还要追查吗?负责安全的长官不耐烦地看着我清洗手掌。
不用了。这种程度的刺杀我在过去的两年里见过很多次,最严重的一次,艾伦已经把带毒的东西吃了下去。她不会再出现了,实际上也没有必要。他们恨之入骨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给我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我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多小时的土,才把它放进去。我回来的时候,守卫的士兵说我晚了半个小时,他皱着眉说但是没关系。
“三笠很快会来看你了。”我对着黑暗说。
他没有回应我,像是在伪装自己已经熟睡。我抬起手臂,袖子上似乎仍旧有那匹马垂死前的分泌物的味道。
我新换的睡衣。
那种死亡的气息不是我袖子上的,它从我身边散发出来,艾伦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沉默的黑暗正在吞噬他的生命。
“我好累啊。”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叹息。
我也是。
三笠一直没有出现,五月的时候,橙花开了很多。艾伦离开的那天太过平常,以至于后来经常因为同样的天气重复地想起他。
很麻烦的一件事。
上头派了人来见证艾伦的死亡。他自杀过,钢笔捅进手腕,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现在终于不用他努力了,灰翳漫上来遮住绿色的眼睛。我和蒙面的科学怪人们挤在一起,只有艾伦那张床上空荡荡地只剩一把骨头。
三笠终于到了,风尘仆仆。我让出我的位置,和她待在一个房间让我觉得胸闷气短。我曾无数次想象、见证、经历过他的死亡,所以他的生命真正结束的时候,我不必陪伴在他身边也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我在门外抽烟,最后一块方糖被我放进嘴里。帕拉迪岛不再是巨人林立的世界里跌跌撞撞的孩子,我从来不懂他的愿望和诉求,但我希望他了无遗憾。
三笠的哭声响起来。
他终于自由了。
你自由了。
那些士兵、研究员带着他们的战利品撤退。临走前留下一个猩红的勋章,这枚勋章代表着卓越的、不值钱的贡献,因为我浪费了该死的二十年,因为我变成残疾,因为我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因为我可有可无,看守同样连血液都被利用光了的怪物。
离开前我开始整理艾伦的遗物。
我病了一场,他的东西都沾满灰尘。一件交叉带衬衫,一截发绳,一沓没有写完的纸。
三笠带走了他的骨灰,说是要按照他的遗愿撒进海里。我不确定那是他的愿望还是某一代进击的巨人的愿望。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我展开他临死前正在写的那半张计划书,似乎是要交代所谓操控他的父亲的那段历史。他在开头写:我的计划完全出于个人的考量,与我的长官埃尔温·史密斯、韩吉·佐耶,我的同伴三笠·阿克曼、阿尔敏……等人无关。
我不在那串省略号里,我是埃尔温和韩吉之间的一团墨点。
他想不起来我叫什么我是谁,我变成了他无数混杂记忆里的模糊背影。
我并不在乎这种事情,我甚至还很惊讶我们在最终战后居然捡了条命回来。
我把笔记阖上,一个纸片似的东西飘出来。
是那朵水红色的小花。我想了很久,才把它从地上捡起来。
它保存的不算好,有点发霉了。
我重新掀开笔记,找到夹着花瓣霉迹的那一页。
利威尔,对不起。是艾伦的笔迹,他十五岁的时候上军事理论课,笔记本上留下的就是这种痕迹。也许是因为那段记忆维持的时间太短,我看到同一页上用同一种笔写“他是谁”,哪怕我在场,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把干花和笔记扔进火里,很快就烧没了。
利威尔,对不起。
那是他死前,唯一一次弄清楚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