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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族群的不同，瓦伊凡修整自己的周期也有些区别，有些人需要花整整一周在酸池里泡掉尾巴上多余的角质层，也有人十年才冬眠一次，权当对祖先血脉一点敬畏。而迪亚哥的修整要方便得多，唯一的必需品是一把形状奇怪的刀具。

“拿源石往自己身上割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只有那玩意才切得动，我有什么办法。”迪亚哥趴在椅背上说，“再说也不全是源石做的。”

“让别人拿着刀往自己身上割的亡命之徒，我也是第一次见。”

“哪有这么夸张，我已经很久没接到活儿了。”迪亚哥暧昧地笑笑，“而且风险越大，收益就越大。”

“屁的收益，你不就是懒。”

“也不完全是……”

尽管瓦伊凡对源石病的抵抗力要远高于其他种族，但迪亚哥交给乔尼的这把刀边缘粗糙，刃口开裂，看起来并不像做好了严密隔离措施的样子。刀柄与刀身之间没有隔断，仅仅用几条破布缠着以增加摩擦力。间距比乔尼手掌的尺寸要长些，因此他不得不多花些力气来握稳它。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可能和瓦伊凡的年龄差不多大。迪亚哥说那是专人制作的，和他的武器一样，只有特定的渠道能够买到。

乔尼拿着刀在迪亚哥脑袋上比比划划，最终叹了口气。“我要开始了。以防万一，你有什么遗言吗？”

“呃。”迪亚哥打了个嗝，“我还想再吃一盘你做的咸奶油蜜饼……”

乔尼挥刀向瓦伊凡的首级。“免谈。”



制约迪亚哥食量的并不是单纯的乔尼看他不顺眼——虽然那没心没肺的进食速度的确令人有些许火大——而是出于生存必要的考虑：伙食费。

“你吃得太多了。”乔尼言简意赅地说。

迪亚哥几乎没重视过这个问题，直到中午他伸手还想再拿一块蜜饼却被乔尼抽走了盘子时，才反应过来乔尼一直瞪着他看是因为这个。“这只是我们普通的饭量。”迪亚哥丝毫不羞惭，而且倒打一耙，“是你们天使吃得太少了。”

“我才是普通饭量。你再不少吃点，我就要收你的伙食费了。”

“咦，”迪亚哥嬉皮笑脸，“我记得你当初雇我的时候，应该是说好了包食宿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明明是你自己贴上来的。”

“哎，真是无情。反正你也没赶我走，不是一直都这么过来了吗？”

“那你最近怎么越吃越多了。”

“冬天又要到了啊，得多储备点热量。”

乔尼的手和刀在迪亚哥的角上游走，在刀刃飘飞的过程中，老旧的角质被削成薄片，纷纷落在明亮的空气中。乔尼停手，休息一会儿，长长的吐息化成了白色的雾。他倒想要去往更有现代文明气息——比如暖气和空调的地方，但偏远的北地过着更为粗糙的生活，于是午间便成了不多的适宜活动的时间段。

迪亚哥已经闭上眼睛，看起来像快要睡着了。瓦伊凡结实的长腿夹着椅背，向前伸出，在窄小的房间里颇有点伸展不开的意思。

比起一头龙，迪亚哥在乔尼的眼里更像某种大型犬只，但就晒了太阳就懒懒地不愿意动弹这一点，两种兼而有之。

“你又不用冬眠，吃了只会长肉。”乔尼没好气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

迪亚哥保持身材的方法就是把热量都消耗在晚上，并且热情建议乔尼也多吃点，反正外面已经冰封大地，现在上路不是陷在雪地里就是在冰河上打滑，所以待在屋子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做点床上运动。彼时天使正骑在他的身上，出了一身热汗，气还没喘匀，脑子昏昏沉沉，竟也有一瞬间觉得迪亚哥的提议合乎情理，并且有可操作性。

一定是乌萨斯的冬天太冷了，叫人冷出了幻觉。乔尼握着迪亚哥光洁如新的那只角恶狠狠地想。

第二天早上醒来，冷空气让乔尼的智商又回归了。他躺在床上等着思维变得清明，想找点事借题发挥教训一下不事生产的迪亚哥，然而等他伸手往身边摸去，那里已经不见人影，只剩远高于常人的余温残存在床单上。又过了几秒钟，乔尼裹着被子挪到了更温暖的那一边。

等迪亚哥回来那会儿，自然是看不到这幅光景了。

“去干嘛了？”

“有点事。”迪亚哥拉开椅子坐下，身上带着衣物清洗后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哦？”

“我有几个熟人，叫我去跑跑腿。”迪亚哥解释，“这不是要养家糊口……”他看了一眼乔尼的表情，“赚点伙食费嘛。”

说着，迪亚哥把扛回来的布袋打开。其实乔尼早就闻出来了，只是他更喜欢等迪亚哥自己说出来。

“绿英菜，尖豆，胡萝卜，奶酪，新鲜的肉排，还有点村民自制的红香肠和白香肠。”迪亚哥把满满两袋食物都倒在桌上，一脸希望得到夸奖似的表情。

乔尼看了看，默算了一下分配到每天的食量。“也就够你吃三天吧。”

“那三天之后再去买呗，不急。”迪亚哥说。

虽然蔬菜被别有用心地提在最前面，但事实上肉类的分量占了其中的绝大多数。迪亚哥不爱吃草，更讨厌有刺激性气味的根茎类，那些绿莹莹水灵灵的蔬菜都是为乔尼准备的。在北地的冬天，那么新鲜的蔬菜很是难找。看在这个份儿上，乔尼没有拆穿瓦伊凡在语言上的小把戏。

大部分时间，负责做饭的都是乔尼。

倒不是乔尼主动要求，只是迪亚哥手下出来的东西实在难以下咽。不管是白水煮的带血丝的肉，还是叶片上泥都没洗干净的炖菜，每样东西都弥漫着一股生腥味。但只要能填饱肚子，迪亚哥来者不拒。乔尼觉得他能在各种恶劣条件下活得有滋有味，不挑食这个优点功不可没。

迪亚哥的味觉没有问题。“有好东西吃的时候，我自然会多吃点存在肚子里。”他是这么说的，“不过干我这行的，很难时时刻刻都有好东西吃啊。你知道的，停停走走，很少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很久。”

乔尼忍不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做饭这件重任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倒也不坏。乔尼一边洗着盘子，一边望向窗外又开始了的鹅毛大雪想。

迪亚哥说的没错，在这种天气下，能在外自由行动的人除了他那种天生不惧严寒的种族，就只有被生活所逼的可怜人。乔尼不愿意在这时节出门，漫天的白色和雪盲症会使他的射击精度大幅度下降，直接削减他的自保能力。而满世界游荡的公证所执行者不会介意顺手抓个通缉名单上的小角色。

这么说来，和迪亚哥同行之后，碰见类似的事也少了起来。乔尼不太清楚，这到底是因为他们选择的路线足够偏，还是因为执行者们看见他身边多了个恶名昭彰的雇佣兵，所以选择眼不见为净，懒得再来找他的麻烦。

不论如何，清静生活总是好的。

乔尼把洗干净的食具整齐地放上碗架，在毛巾上擦干了手，才走出厨房。

“还有另外一只角……和尾巴，什么时候修？”他脱下围裙，问道。

但迪亚哥已经在角落的二手圈椅上蜷缩着睡着了。



之后的几天里，迪亚哥依然没有腾出时间来修修他那快磨得掉渣的另一只角，那把弯刀也就一直塞在柜子上面，不收进去，也不拿出来。

迪亚哥回来的时间变得越来越迟，有时候干脆在外面过夜。原本不回家时迪亚哥会通知乔尼一声，有时是早起时一句话，有时是一张潦草的字条，但等这样的生活变成一种习惯之后，便连知会也懒得知会了。

瓦伊凡把所有的现金都取走了。乔尼暗自调侃自己那是保镖费。不过这小一年来，他们日常零碎的财务似乎也没有分得特别清楚。而自从那天之后，外出采购生活必需品和食材的活儿彻底被迪亚哥包揽，时间长了，他花在那上面的钱可能比从房间里拿走的还多。

接下来从那个小屋子里不见的是不知穿了多久但总是被洗得很干净的旧衣物。乔尼打开衣柜才发现，原本被塞满的小格子里已经空了一半。再之后，迪亚哥那把一人多高，剑柄暗红的阔刃刀也从床脚消失了。乔尼没问，迪亚哥也没说是为何。乔尼从来没要求过什么，也不认为自己有立场对迪亚哥的生活置喙。他们本来也不过是同行而已的关系。

白天越来越短，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嗖地便飞了过去，而夜晚越来越长，长得令人难以安眠。乔尼忘了自己已经多久足不出户，也忘了迪亚哥多久没回来。每每半夜醒来，他都要花一点力气来制止自己往身边摸去。明明知道结果大多是落空，但初醒时分的意志总是格外薄弱。

“怎么了？”

乔尼被睡意朦胧的回应给吓了一跳，自己醒了几分。他只有在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才需要点起炉火，所以在被热醒的时候就应该注意到，迪亚哥今天回来了。

迪亚哥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怎么了？做噩梦了？”他大概也没睡醒，不然怎么会像忘记和乔尼的初遇是在一个炼狱般的战场之上一样用这么柔软的语气。

乔尼只说：“暖炉。”

“回来的时候灭了。”迪亚哥说，“省点油钱。”

其实乔尼说的暖炉是指迪亚哥本人，但这种奇怪的误会没有解释的必要，还让渐渐回神的乔尼有些尴尬。

迪亚哥把床头的闹钟拿起来，眯着眼睛说：“还早，才六点，你不再睡会儿？”

这个时间起来，做早饭太早，睡回笼觉又太短。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早就翻来覆去做了十几遍，满房间也没有一本新鲜的书可以看，乔尼找不到可以做的事，于是又屈服于冰凉的空气和温暖的被窝，像一条软骨蛇一样滑回了迪亚哥身边。

“有件事一直忘了说。”

“嗯？”瓦伊凡的脑袋已经自主自动地靠了上来，但乔尼的注意力全在那只灰扑扑的角上。一新一旧，对比鲜明，很难不让人强迫症发作。

“……你的那把小刀，被我不小心弄坏了。”

迪亚哥咋舌：“你拿它做什么了，那可是连龙角都能削断的家伙。”

“土豆。”乔尼说，“在外面放了一夜的那种。”

锁窗应该是最晚睡觉的人的差事，所以偶尔忘了一次也怪不得乔尼。等他发现厨房里积了一层雪时，那半袋子土豆已经被冻得可以用来杀人了。

迪亚哥沉默了半晌，说：“没事，等会我再买一把就行了。”

乔尼说：“抱歉。它对你很重要吧。”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迪亚哥说：“它很贵。”

“有多贵。”

“比拉特兰为你悬赏的金额贵一点。”

乔尼一时语塞。“我会还你的。”他说。

迪亚哥也醒透了，带着点怀疑的笑意。“你付得起？”

“应该吧。”乔尼含糊地说，“不过能不能宽限一段时间，现在在这个鬼地方，我不方便出去……”

乔尼有求于迪亚哥的时候着实少见，于是迪亚哥见了又见，觉得这个滋味很是不错。他故意拖着不回话，一直拖到乔尼的神色略微不自在，脸上几乎因为尴尬而泛出淡淡的血色，才满意地收回探查的目光。

他说：“不用那么麻烦。你好好待在这里，不用出门也能还债。”

“那怎么还？”

“还能怎么还。”迪亚哥说，“肉偿啊。”



那个特定的渠道要在正午时分才开门，而且只开在日头最盛的时间里。等太阳西偏，店主就会关上那扇本来也只留了一条缝儿的后门。乔尼猜想店主做的活儿也许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那一种。

“这就是你要来乌萨斯的原因？”

“算是吧。”

“……”

“其实我一直不太想带你来这里。”迪亚哥说。

乔尼用眼神问为什么。迪亚哥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回答：“因为，你的守护铳就是被我从这里卖掉的。”

原来是这样，这下就明了了。作为萨科塔——尤其是被驱逐的萨科塔，乔尼一直不认为铳对自己而言有需要格外用心的意义。也许在外邦人眼里，拉特兰是什么神圣之地，亦或是铳本身又是天使们的什么身家性命一样重要的东西。但乔尼只是把那当做一个出生的地方，一把免费的武器，仅此而已。要不然，迪亚哥想要取得一位天使的守护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迪亚哥还是在为这件事忐忑，但乔尼真的没那么在乎，他自己甚至都忘了，那玩意是在哪场战斗里报废的了……

“啊。”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乔尼说。

“想起来什么？”

“没什么，小事。”乔尼挥挥手，让迪亚哥转回去。

乌萨斯，内卫，流窜的叛军和逃亡途中路过的萨科塔。乔尼想起来当把碎掉的枪托扔向地面，一个翻身越过铁质拒马时，他的确在乱军中瞥见过一个显眼的男人。那个人大部分身体都被黑色的服装和盔甲包裹，只有兜帽上露出一对闪着血光般的鲜红的角……

就像前几天被他狠狠削了一顿，差点削成了个萝卜的那只角一样。

“重新给我打一把吧。”迪亚哥拔出那把因为冻土豆而英勇就义的小刀，弯下腰，对柜台后面矮小的卡特斯人说。“按原来的做就行。”他回头看了一眼乔尼，“不，刀柄做短些吧。”

乔尼静静地看着迪亚哥的背影，他也没有什么意见好发表的。更远一些的地方，卡特斯商人扶了扶单片眼镜，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要短多少？”卡特斯问。

“不用很多。”迪亚哥说，“就和我后面那位的手掌差不多宽吧？”

“那位”。乔尼反复研读这个词，简单的音节在舌尖上翻来覆去。

“那位朋友？”“那位来历不明的萨科塔”？“那位从不付钱的雇主”？“那位定义模糊的床伴”？这个问题的谜面如此简单，但目前还没有人解出答案。

背景里买卖双方的对话还在继续。

“要多少？”

“重新设计源石回路的话，要上次的两倍。”

“这么贵，看在老顾客的份儿上给我打个折吧。”

“抱歉，布兰度先生。您也知道最近不太平，生意不好做。”

“别和我打马虎眼了，老头，明明这时候你们的生意才最好吧……”

诸如此类的。最后交易在迪亚哥不情不愿的掏钱声中结束。迪亚哥回过身时，乔尼看到他脸上明摆着的不满表情，看起来真有几分愁苦。瓦伊凡嘱咐乔尼先独自回家，他在外面还有些事要处理。这也是常态了，乔尼没说什么。

“您好。”迪亚哥走后，卡特斯商人才对乔尼问好。

“您好，史提尔先生。”

“拙荆之前多受您照顾了。”

“小事。”乔尼说。

卡特斯商人说：“请您伸出手，让我量一下尺寸。”

乔尼按史提尔说的做了。皮尺贴到手上有些冰凉的触感，他想起自从和迪亚哥同行后好久都没有购置新衣服，是不是该做些新的了，或者也应该帮迪亚哥那一半空空的柜子填上一些。但随即他又暗自笑话自己：“多此一举。”

“这可不是多此一举。”史提尔先生在油腻的柜台后严肃地说，“不贴合使用者人体工学的武器是不能带来最大的杀伤力的，一旦出了差错，就会让使用者丢了性命。”

“没那么夸张吧。”乔尼说，“就是用来修修角而已。”

“啊！”史提尔先生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那可是——”他又看了一眼乔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在犹豫是不是该说出口。“说到底，您怎么会和布兰度这样的人一起出现呢？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也没什么奇怪的，就是碰巧遇上了。”乔尼把手重新缩回厚厚的绒手套中。

“您可能不知道，他就是那个从我这里把您的铳买走的家伙。敢做这种生意的人，不是嫌自己命长，就是真的胆大包天。”

“也不能这么说。”乔尼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幽默。如果迪亚哥是嫌自己命长，那亲手把那堆废铜烂铁送进这个铺子的自己也是够离经叛道的了。

“说实话，为了钱，我认为他能干出任何事。”

“看他平时的穷酸样，确实可以理解。”

“我不是在开玩笑，先生。说得直白些，他只会接近有利用价值的人，如果他发现您换不来什么，就会干脆地抛弃。”

乔尼想如果他还有利用价值，那倒算件好事。“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他下了结论。

“看来我是劝不动您了。”年长的卡特斯并不赞同。

乔尼轻轻点头，换了个话题：“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乔尼的大部分资产都被公证所冻结了，要不然，他的确是想过要给瓦伊凡付工资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萨科塔们也不是什么域外高人。想把还未被注意的那部分不动声色地取出来，需花费一大笔钱。这下乔尼就体会到，刚才迪亚哥付钱时不痛快的表情是源自何处了。

乔尼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里多的路程被走出了几十里的迟缓感。洁净的空气里很少有灰尘，细小的冰晶是雪的预兆，但乔尼仍不加快步伐。他知道，离了这段还有阳光照耀的街道再回去小屋，开门只有冰冷的黑暗和散不去的霉气在等待着。即便打开窗帘，点起火炉，带来的温度也仅限于当时。太阳会落下，柴火会燃尽，到那时他就只能用自己来抵抗这非人的严寒了。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进去，然后整理起采购回来的蔬果肉类。因为时节越发艰难，物价也在飞涨，乔尼花钱时也会罕见地有些触动。

绿英菜上有些虫眼，摘了就是。尖豆他已经吃腻了，换成了更甜的扁豆。少不了的是肉类。尽管可以放在室外保鲜，但被人偷去的几率是百分之百，乔尼只好把它们都塞进冰箱里。新鲜的肉排要今明现烤，才能保持最佳的风味，而各种不同口味的腌肉和香肠则可以多放些日子。

手里终于有了流动资金的感觉的确不同，乔尼一次性购入了可以支撑两人吃整整一旬的食材，有了这些，在最寒冷的日子里他们也不用再出门了。但愿如此吧。乔尼把萝卜和洋葱扔进沸腾着肉汤的白铁锅内，他出神地望着，直到它们软烂得看不出形状，尝不出味道。

那锅汤和大份肉排在桌上放了一晚，凉透后油脂凝结成漂亮的白霜。迪亚哥没有回来。

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也是如此。第四天乔尼尽力吃完了肉排，甚至觉得消化不良。

他开始用更耐放的土豆来炖汤，加入蘑菇和奶酪，再加一点点香芹末和罗勒叶。反正瓦伊凡还是没有回来，多放些香料也无所谓。一整锅一个人吃不下，又被留到了下一天，如此循环往复。每次打开冰箱，乔尼都会在日历上划上一道，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时间。

把最后一包蔬菜打开的时候，乔尼下意识看了一眼那本被油烟熏成微黄的日历。分明昨天的标记已经打上，窗外却还是一片漆黑。他从冻结的门户向外眺望，只见极夜中星月黯然，村落里仅有几户亮着灯，周围一片寂静，但远方却仍有喧嚣的气息飘来。

熬过这两晚，白天便又会慢慢变长了。春天会比人们希望的来得更快，等日光驱散黑夜的雾，融化河岸的冰，在冬季歇业的商贩们，无论是见得光还是见不得光的，都会重新开门迎客。码头也会恢复通航，两张在入冬前就已买好的票，一直放在枪匣的夹层里。

每隔五天，铳械就需要上油保养。乔尼正进行的是在这里的第十次，也大约是最后一次了。他细心擦拭过每个零件结合的间隙，确保它们仍然保持着惊人的杀伤力。

“虽然已经快大半年没用了……”但之后的旅程可能又得仰仗这些老伙计了。

乔尼抽出底层的船票，想了一会儿，又放回去一张。他把枪械归位，最后检查了一边该带走的东西：几件衣物，几把铳，一些现金，一些用于兑换的凭证。别无他物。

该离开了。明天再起来，天色应该早早大亮了。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途却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汗出得皮肤刺痛，平静的情绪也在渐渐升温，仿佛做了一个沙漠或是炼狱的梦。渴意让萨科塔满怀怨气地醒来。他没开灯，摸索着下了床，去客厅的桌上找水杯，然后摸到了一碗热腾腾的汤。

瓦伊凡带点小得意的背影在厨房忙活，点火的方法还是一如既往的意义不明，用源石技艺而不是伸手就可以摸到的炉灶开关。

迪亚哥说：“尝尝看，我新学的菜，这次肯定味道还成。”

乔尼和汤里肚皮上翻的死鱼无言对视。迪亚哥用眼神鼓励他，乔尼在想的却是这家伙真他妈的热。

“这是什么东西？”

“伦迪尼姆风味炖鱼。好像是。”

“没人大清早的吃鱼。”

“你就试试嘛。”迪亚哥说，“河上的冰已经化了，鱼还是我回来的路上捞的，特别新鲜。”

乔尼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含在嘴里，然后在迪亚哥受伤的眼神里吐在了垃圾桶里。“谁教你的？”

“呃。”迪亚哥顿了一下，“同事。”

“哦。”乔尼说，“你去干什么了？”

“工作。”

“什么工作要去大半个月。”

迪亚哥走过来，似乎想靠近乔尼。“没联络是我不对，不过这也有不可抗拒的现实原因……”

“什么原因。”

“……”

“你可以不说。”乔尼说，“反正我也没资格问。”

“你生气了。”迪亚哥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有点高兴。“也没什么，就是去隔壁帮忙打了个仗。”他赶紧补充道，“这一趟赚了不少。”

“你很缺钱？”

“也没有特别缺。”迪亚哥说，“就是，你不是嫌我吃得多。”而且武器和刀也该换了，不工作不行啊，迪亚哥嘟囔着。

乔尼一直看迪亚哥，看他脑袋上来不及修整而看着格外可笑的角，看他身上反复洗干净了血腥味的旧外套，看他新换了刃口斜倚在角落的大剑。乔尼看了又看，还带着捉摸不定的神情，直看得迪亚哥略微心虚地继续转过身去收拾厨房的残局。

“吃完早饭……”迪亚哥看了看垃圾桶里的早饭，“就走吧。”

“为什么？”

“因为我又多了几个新仇家。”迪亚哥摆出一个极有说服力的理由，“票我已经买好了，两张。”

“……”乔尼觉得口袋里那张票烫得快燃烧起来了，“为什么我就得和你一起走？”

“啊。”迪亚哥说，“还有别的选项吗？”

“和你一起太危险了，因为你的那些‘工作’。”

迪亚哥笑笑：“我保证安全得很。你那铳不是快一年没用过了？”

他说的是实话。迪亚哥乐意代劳，乔尼已经许久没有亲自解决敌人的需要了。

“而且‘工作’是必须的。这次就算初犯，下次我一定提前说，而且给你备足好吃的。”

原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乔尼又觉得瓦伊凡那张脸变得可恨起来，这种愤愤在他的下一句话时到达顶峰。

迪亚哥随意擦了擦手，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说：“你就体谅一下吧……毕竟，我也是要攒老婆本的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