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五条悟与七海建人再度相逢的日子，也是一个雨天。
于东京而言，五月正是最宜人的时节。降雨比冬季与早春更多，却又不至于像夏天一样，热得令人心生烦躁。原野绿意渐浓，樱花堪堪谢去，陵园内人工种植的树木也繁茂起来。
那天，七海本是去祭扫一位逝去的故人。
灰原雄，热情、开朗、温柔、会照顾人的前同事，警视厅分配给他的准搭档，在以综合成绩第一名的优秀成绩顺利结束岗前培训、正式成为警察的15天前，在实战实习中牺牲。他的家人将遗体安葬在一处安静的小陵园内，陪在多年前故去的祖父身边。
七海和灰原的关系很好，多半是这位前同事的功劳。七海受到了许多照顾，因此，于故友去世一周年之期，带一束白色的菊花前来拜祭，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五条悟。
他记得，自己就读于警视厅警察学校时，五条悟即将调职于刑事课，也在学校里进修，还兼有照顾这一组新人之责。那时候，他对这位染着一头白发的前辈的第一印象只有三个字：不靠谱。灰原那时和这位前辈的关系也不错，却照样认同七海的识人之明。
如今亦然。若说有什么变化，充其量只是在这三个字下面，又加上了三个圆点，作为着重号。
所以，当他走近陵园西南角一方低矮的花岗岩墓碑时，万万没想到，灰原雄的黑白照片前，已经蹲了一个同为黑白色调的人。
那人还没打伞。
七海建人站在斜后方三、四步的距离，犹豫片刻，走过去，将巨大的黑伞向五条悟挪了挪。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说半蹲在墓碑前沉默不语的五条悟，还有那么一丝肃穆与沉痛，只消他一开口，这点难得一见的正经气味就烟消云散了。
“我问了灰原的妈妈，阿姨真是个温柔的人啊，还会做很好吃的和菓子。她给了我地址，真是太感谢了。可惜天气不好。”
“我没问你这个。”
金发的青年皱起了眉。很难猜中这位不可靠的前辈究竟是在转移话题，还是真的就想介绍一下灰原的母亲。
五条悟站起身，头顶险些撞到雨伞的边沿。七海急忙向前半步，抬高手腕，将这位问题前辈笼进伞下。
“我休假了，而且顺路。你们是我带过的第一届，所以就顺便来看看。别太难过，七海。”
七海并不想知道在千代田有一套大房子的警视厅精英，是怎么一路七拐八绕，就顺到了练马的乡下。他更不想接受对方再敷衍不过的安慰。
“我不是为了灰原才退出的。”
可惜，白发警官似乎不打算相信这句话。他的脸上露出浮夸的认同表情，一面伸手出来，递了一个印有哆啦a梦的蓝色袋子。
“伯母做的铜锣烧，很好吃的。本来打算带给组里的笨蛋小孩们当伴手礼。甜食很能安慰人的心情，所以破例分你一份。”
从各种角度来说，七海都不是很想接这份破例的礼物。不仅是因为对方的关照用错了地方，更是因为这家伙对甜品的口味相当扭曲，而他自己又不是喜爱甜味的人。
对五条悟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可能是白砂糖。
“多谢，但是不必了。”
七海没有去接礼品袋，而是绕开五条悟，蹲了下去。警官先生失去了雨伞的庇护，被如丝的细雨浇了个正着，忙不迭地跟着蹲下，试图重得庇护。
随着高度的降低，雨伞能够遮蔽的空间也迅速变得狭窄、逼仄起来，原本容纳七海已是勉强。一米九的白发男人硬是挤进来后，不得不与这把伞的主人保持肩膀相贴的姿势。
七海脸上露出尴尬表情。他回过头，盯着五条悟脸上的黑色墨镜。
雨天戴墨镜，让这人看起来要么像个瞎子，要么像个傻子。墨镜的款式颇有些一言难尽，深色的圆形镜片完全遮住了苍蓝的瞳色，细长金属镜架搭在耳侧，像一架摇摇欲坠的桥。只有五条悟的“独特”品味才能忍受如此饰品，也唯有那张漂亮的脸，才不会被衬得像个算命先生。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句话大概是五条悟的人生信条。他扭过头，满是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梗着脖子，与七海对视。
果不其然，是七海先败下阵来。
“你什么时候走？”
五条悟挑了挑眉，道：“当然是和你一起。你还有什么话要和灰原说吗，没有就快走。”
这家伙挤眉弄眼的样子着实轻浮极了，只依仗一张好看得过分的面庞，偏生教人讨厌不起来。七海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搭理他，而是伸出手去，将花束置于墓前，指尖拂去滴落在灰原雄面庞处的雨水。这方墓碑的文字是阴刻而成的，金色的字迹嵌进深色的岩石，却无端令他想起那些书本里生出的春日樱花，一朵一朵，开在刑法或犯罪心理学案例的文字之间，有时会因过度挤压而渗出汁液。
最终，七海建人顶着白发警官期待的目光，和警视厅警察学校时期的挚友“聊”了20分钟——如果在脑子里叙述工作琐事、再模仿对方的语气予以回答也能算作聊天的话。
灰原恐怕会嘲笑他。他站在残酷的十字路口之前，退却了，逃回混沌的生活里，不切实际地指望能够过上平凡的生活：做一个证券销售员，在工作中尽快攒够钱，接着就移民去一个物价水平足够低的地方生活，庸碌地活下去，直至老死。
没等他想出该怎样委婉地反驳这种观点，五条悟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这男人不知何时摘了墨镜，自冰蓝眼瞳传递而来的目光过于刺眼，使他无法忽视。
“聊完了吗？我脚蹲麻了。”
就这样一句话，蓦地冲淡了满腹愁绪。有那么一瞬间，七海扬起手，想把这人推出伞下的狭窄空间、推回雨里，就像大西洋的海鸟将另一只居于同一生态位的鸟赶出自己的领地。最后，他只是推开了贴着肩部的那只手，将他人残余的体温拂去。
“走吧。”

后来他们好像去喝了杯酒。在日式木结构的酒馆里，七海建人绷着脸，和五条悟分享了炸鸡肉串、关东煮，和三瓶清酒。他喝醉了吗，还是克制着、没有展露出丝毫醉意呢？
五条悟如今回忆起来时，竟觉得那画面既清晰，又模糊，像一幅颇有幽玄意味的山水画卷。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当七海取下嵌于眼眶中的眼镜时，那双茶色的眼睛似乎回荡着清浅的苦涩，待他想要细细品尝时，却又捉摸不住，消散了。
发呆的五条警官正打算对着手机里恋人的脸，再细琢磨片刻，一沓资料夹却突然拍到面前的办公桌上，惊醒了他的白日梦。
“醒醒，上班时间发呆扣钱。”
五条悟完全没有摸鱼被抓包的自觉。他笑嘻嘻地仰起头，倒在椅背上，伸手打了个招呼。
“嗨，夜蛾；嗨，硝子。”
家入硝子站在夜蛾正道身侧，静静地对他翻了个白眼。
“和你说过的连环杀人案，详细卷宗和尸体解剖记录都在这里了。”
夜蛾摆出说正事专用表情，翻开了面前的第一个文件夹。家入硝子拖了两把折叠椅过来，橡胶包裹的椅子腿在大理石地板上一路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次五条悟需要负责的连环杀人事件中，最早的一起杀人案距今已三年有余，而最新的受害人则发现于上个星期。目前文件中所列案件只有三起，但夜蛾怀疑，在档案室那浩如烟海的文档柜里，或许还有未曾被联系起来的悬案。
目前来看，受害人皆死于锐器刺伤。凶手对人体结构似乎颇有了解，每一具尸体都可见明确的致命伤。而将这三起案件列为一处，则来自于家入硝子的假设。
在夜蛾的示意下，硝子不情不愿地加入讨论：“我猜想，这三具尸体都存在一个共同的特点，在杀人和处理尸体的过程中，凶手似乎热衷于表现出某种数的比例关系。”
一边说着，她把最下方的文件夹抽了出来，熟练地翻到尸体解剖记录部分，清秀工整的文字旁附有几张彩色照片。
“这一点在第三具尸体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这位受害人被发现于其公司名下的屠宰场，警察赶到现场时，发现凶手利用屠宰场的设备按3:7的比例肢解了遗体，并泡在水池里。根据前两具尸体的尸检报告及现场照片来看，其致命伤的位置可能也存在类似关系，这一点还有待进一步解剖验证。其中一具尸体在京都，我这两天会过去一趟。”
实在不能责怪硝子在工作中缺乏热情。其一，面对并不想一起工作的旧相识、讨厌鬼，要她打起精神实在强人所难；其二，作为一名法医，她比较喜欢冷一点的工作环境。
“这个嘛，真是让人头疼啊……数学不是我擅长的门类，虽然在大学读商科的时候，数学方面考试都是满分，”五条悟接过法医手里的文档，漫不经心地翻了翻，“而且，这位凶手其实挺喜欢血的吧？你看，三具尸体的直接死因都是失血过多，而且死在屠宰场的那个，硝子也注明了失血情况突出。第二个死者，他明明可以直接勒死的。”
说着，他从笔筒里抓过一根笔，在打印纸的边沿处写下几个词作为备注：“这两天，我会带组里的小朋友一起去现场转一转，整理资料，尝试初步拟定范围。京都那边的话，下周一我会和硝子一起去确认的。不过肯定会有遗漏的死者吧？否则这作案时间也太不符合凶手的美学了——如果硝子的三七分理论靠得住的话。”
语毕，他干脆跳过了征询上司同意的环节，掏出手机，输入短信，给三个小鬼头群发过去。离开之前，他摆了摆手，像是故意要将锁屏背景中的七海建人亮给两人看。
“新人难带啊。”
硝子注视着讨厌鬼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曲折的廊道后，转向夜蛾，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新人难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