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
硝烟与粉尘积聚成的阴云密布在头顶，干燥的空气刮过喉头。对于古斯塔夫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光景了。过去以繁华著称的街道尽数化为成堆的瓦砾，露出的混凝土浸上了赭红色的血迹。路边的野花因毒气而枯萎，被踏过的一只只靴子碾得不成样子。这对于古斯塔夫来说也已经熟视无睹。指挥官古斯塔夫踢开脚边散乱的敌军的尸体，向身后等候着指令的部下们告捷。

“全员歼灭。我们胜利了。”

人群中掀起一阵勉强可称为欢呼的骚动。士兵们带着疲惫长出一口气，然后又像是被坠落在地的叹息牵连，纷纷膝下一软瘫坐下来。人人脸上都浮现出由免于一死的安心与对将来的忧虑交织而成的表情。
口干舌燥的呼吸声回荡在战场上，一名金发的士兵穿过人群向古斯塔夫走来。卸下了体积庞大的反导炮、这会儿一身轻装的三白眼男性——卡诺涅，直视着古斯塔夫的眼睛端正地敬了一礼。

“指挥官！”
“卡诺涅。部队的损失情况？”
“一成死亡，三成重伤，余下轻伤。医疗班正在尽全力救治，但恐怕重伤者中没有多少人能回到前线了。”
“毕竟本次的作战对象是眼下最难缠的势力，能有六成人员存活已经不错了。”
“安洁正在基地待机中。您也受了伤，请记得充分疗养和维护设备。”

说罢，卡诺涅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战场善后的工作，古斯塔夫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身为古斯塔夫的直属部下，卡诺涅肩负战士的责任之余也十分擅长处理战斗以外的杂务，古斯塔夫甚是器重这一点，因此时常将各种事情指派给他。话虽如此现在的负担也未免重过了头。之后得找个方式犒赏犒赏才行——古斯塔夫一边想着，一边回到了搭建在摇摇欲坠的建筑物中的基地。说是基地也不尽然，只不过是为紧急情况发生时方便撤离而搭建的临时据点。逼仄的居室中挤着数张为伤员准备的朴素病床，安洁与医师们正来回走动巡查病情。一脸凝重地翻阅着病案的安洁，见古斯塔夫进入基地便快步走上前去。

“指挥官，您回来了。”
“战斗结束了。我请求身体检查。”
“遵命。这就准备器材——”
“慢着，在这里进行不合适。”

姑且不说古斯塔夫自己，现在这座基地里还有其他的病人在场。若是就地卸下装备的话，古斯塔夫自身的毒素极有可能使得病人们的情况雪上加霜。放在平时，以安洁的性格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但或许是由于此前一刻不停地忙于照料接连送来的伤员，安洁的大脑已经疲于思考，正要当场取来器材进行检查的时候被古斯塔夫出言阻止。

“——实在抱歉，是我行动有欠考虑。”
“不打紧。……身体检查之后再说，先去歇会儿吧，神技官。”
“不，怎能撂下指挥官自己休息……”
“我的负伤情况不严重。比起这个，你状态不佳才是更大的问题。”
“……既然指挥官都这么说了……”

虽然安洁面露难色，但并没有否认自己陷入疲态的事实。如果是往常，她也许还会再推托一番，而现在安洁则采纳了古斯塔夫的建议，向休息处走去。其他医师们正不安地旁听二人的对话，看到这一幕纷纷露出了放心的表情。他们也无不为安洁的身心状况感到担忧。本来安洁的工作只是对军用装备的改良与修缮，然而眼下医疗班人手不足，恰好接受过医疗知识培训的她便与医疗班一同分担事务。尽管是份外之事，安洁还是不辞劳苦地为伤员而奔波，医师之间常常对这样的她抱着莫大的敬意，希望她至少能够稍事休息，不料伤员的数目却只增不减。因此，当医师们祈祷着战事早日平息，最后终于听到古斯塔夫吩咐安洁去休息的时候，众人的心情说是欣慰也不为过。

古斯塔夫感到周遭的气氛缓和下来，为了不打破这份平稳，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基地。他绕到建筑物后侧，确认周围没有人迹后摘下那副盖过半张脸的面罩，倚在墙边。久违地通过口鼻直接呼吸到的空气依然干燥，将所剩无几的水分也裹挟而去。干裂的嘴唇上渗出了血珠。
呼。混杂着紫色毒气的叹息从嘴角漏出，袅袅升腾又消散在铅灰的天空下。仅呼吸就有可能招致他人的死亡——拥有这种能力的，或许也只有被改造成化学武器的古斯塔夫自己了。为了不误伤友方，古斯塔夫作为化学武器被投入使用之后最初得到的赠物便是这副面罩。正是有了这副装备使毒气有效率地在体内循环而避免了在不必要的时候泄露到外部的风险，他方得以与人正常交流，因此这副面罩很少被摘下。但是在激战之后，身体也不免需要从束缚中解脱。实话说他很想把储存毒气的气罐也卸下来，但气罐作为特殊部件被牢牢固定在古斯塔夫背上，只有身为神技官的安洁能够着手拆装。而眼下安洁正在小憩，古斯塔夫能做的也就只有靠在墙上减轻后背的负担。

“——咕、呜……”
突然，古斯塔夫闷哼一声，捂住胸口。虽然之前向安洁推说自己的情况并不严重，但实际上古斯塔夫的伤势不容乐观。尽管出血量小，而骨裂、骨折、因过度放出毒气而对内脏造成的损伤等重重压迫已使身体变得不堪负荷。在交战中大脑分泌的内啡肽逐渐消退，一度隔绝的疼痛感涌现上来。古斯塔夫沿着墙壁跌坐在地，背后的气罐与墙壁摩擦出尖锐的声响，而被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的他已经无暇顾及。
古斯塔夫低垂着头，呼吸急促。一道人影在视野里投下。难道有人来了么？——他立刻抬起头来。站在面前的是他的盟友，樱华忠臣。

“蹲在这种地方作甚，古斯塔夫？”
“……”

面对不吭声的古斯塔夫，忠臣担心地垂下眼，屈膝跪地使视线与古斯塔夫齐平，面露忧色再次开口。
“看样子是没有接受疗伤吧？隐忍诚然是美德，但是你隐忍过头了。行了，快去找人看诊。”
“……”
“不过，方才的作战实在精彩。不愧为吾之盟友，如此坚实可靠，有汝在就心安不少了。”
忠臣对着一言不发的古斯塔夫喋喋不休，那副光景若是在了解他的人看来，无人不会感到怪异。然而古斯塔夫很明白，忠臣的身影不会被其他人看见。
毕竟，这个“忠臣”是只有古斯塔夫可以看到的幻觉。
如果是真正的忠臣，绝不会向盟友说出“坚实可靠”这等软弱的言辞。进一步来说，要有那功夫对古斯塔夫表达担心，真正的忠臣一定早就揪起古斯塔夫的领子把他丢到病床上了。樱华忠臣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仅在古斯塔夫独处时才会出现的幻影说着投合心意的好话，伸手想要触碰古斯塔夫时却穿过了他的身子。忠臣盯着自己没有实体的手一脸懊恼，样子十分滑稽。古斯塔夫差点失笑，依然竭力保持沉默。
不要理睬。
不要回答。
不管那流入耳中的声音有多温柔，无论那映入眼帘的笑容有多夺目，也都只是幻影而已。
为什么忠臣的幻影会出现在古斯塔夫面前，而其本人却不见踪影？古斯塔夫是最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人。

樱华忠臣已经不在世上了。
杀死忠臣的，正是古斯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