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05日。
雨。
密歇根州，密歇根湖湖岸。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700英里。

清晨的时候赤井到门外去接了个电话。
是那个一直没怎么主动联系过他的上司第一次问他要一个时间期限。
还是拖得久了点，他想。否则不会有这番交涉。
不过随即，顺道去餐吧拿热咖啡的他意识到下雨了。并且不小——廊道的尽头、旅馆大门处急急躲进来的湿透游人便是证明。于是他索性放逐了刚才自己产生了一瞬的赶路念头，静静看高温的深色液体被注入白色的马克杯里。
回房间的时候，他发现半小时前还在被子里缩得小小团的人好像已经起了。尽管没在第一时间看到人影，但浴室里雾没散尽的镜面与空间残留的余温让他清楚，那个人刚洗过澡。再往房里走一点，他见自己在找的家伙正套着那件下摆被拉脱线的宽松针织衫，立跪着趴窗沿上向外看。
他停了一会儿。目光停留在那两条赤裸大腿的后侧。他猜此刻，波本不仅仅是没穿外裤。其实根本连内裤都没穿。
所以迟疑了一下后，他还是开口道，你那衣服底下开线了，去换一件。顺便把你裤子穿上。会冷。
窗边的人转过头来。
“你是年纪大了自己怕冷还是真以为自己是我Daddy啊赤井秀一。”而后也不给赤井做任何回应的机会便将头扭了回去，“觉得我冷就过来给我取暖。”
这样的天里，这样的波本——赤井到底是没再坚持。放下手里的马克杯走过去，他在波本身后一点的地上坐下。
波本大概是感知到体温于是很顺地也坐了下去，没回头一样好好落进赤井的腿间空地。这下他抽线了毛衣下面裸露的臀瓣，紧贴到了赤井的大腿内侧。
他们就这么坐着，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雨在窗外下着。是唰的一片模糊杂声。
“这雨……”“抱我。”
他们几乎同时出声。因此声音相撞后，两人又有片刻如录音带卡住了一般静止。
直到波本重新开口。
“我冷。你抱我。”他听上去很不耐烦，仿佛真的在为冷湿空气而困扰；尽管不愿加衣服的本就是他自己，这样的因果联系让他的说辞不大可信。不过有些无厘头的怨气在赤井环上他后又的确像是有所缓解。紧接着，赤井便听怀里的人柔和了语气：“行了你继续说。”
于是赤井也没多计较。他顺着波本的意思再说了一遍。“这雨好像还要下很久。”这次倒是讲完整了，他却没能为继续填补他们间的空白做什么很实质的贡献。
眼看着又要沉默。波本在这时候突然扭回头。
“你怕啊——那是怕它停还是不停？”
动得太无预兆，两人又靠得太近，赤井感觉，波本擦过去的嘴唇几乎就是在亲吻他。他发愣，自己也没明白到底是为了语言还是触碰。但总之后来还是好好地做了回应。
“大概都有点吧。”他说。或许那东西的本质叫不确定；只是说得太具体语言便失去了魅力，赤井及时停在了这里。
波本重新看回窗外。
雨点从没关严实的窗缝里斜飘进来，风也冰进来。赤井终于在第三次感觉到随水滴飘落，有微妙的颤动会顺着金色发丝扫上自己的脸时意识到，那不是错觉。
他下意识将手臂收得更紧。头搁上波本的肩。双腿似乎也在往中间圈。
他知道，那之后波本拍了拍他越箍越紧的手；只是他没放松。他还知道，半晌后，波本用手去触碰他搁肩上的脸，还揉了他头发；不过他仍然不给丝毫回应。最后，当察觉到波本在歪头用脸颊触碰他环波本另一边肩上的手臂，又隔着衣料擦蹭他的皮肤，接着更以嘴唇摩挲，并且几乎要探出舌头舔触时；他索性用腿彻底圈围住了波本。
他不想让波本再继续乱动。但他还是听到了他箍在怀里的家伙下一秒钟开了口。
“做吧，赤井。就现在，做爱吧。”
雨下得太大，现在窗外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雾气。
这是真正再无法赶路的天气了。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一天，也做了将近整整一天。天黑下来的时候，雨似乎终于小了一些。
其实他们不应该这样，赤井想。波本从他腰胯上爬起时，几乎已经没法好好合拢腿，只能任由射进身体里的东西直直往下掉；翻下床去也是踉跄了好几步以后才堪堪站稳。而赤井自己从床上支起上半身，同样被一种极为陌生的疲惫感吞噬——他们正在过度消耗。
但赤井无法将终止直接说出口。他们两个有时候就是很奇怪。因为逻辑至上，所以一旦无法对做某件事情给出无可动摇的理由，他们更愿意选择先闭嘴去收集更多相关现实以加强动因，而不会掺混进似是而非的感性然后去尝试冒一次险。
因而到了此刻，赤井看着波本咬着牙从浴室里走出来，扣好上衣，并在艰难抬腿提裤子时对他放出“希望我回来时你还醒着，我们还能继续做”的狠话；他很难开口将他们彼此都很累的现实直截了当地捅上台面。自然也无法戳破波本是为了缓解疲倦才选择下楼的真实。
赤井并不觉得波本真的会对那种事情感兴趣——为庆贺一个已经过去了的万圣节而到楼下休闲厅同不认识的人欢聚。说到底就是景区小本经营者的一种惯用伎俩：找个藉口将散客聚集而后制造更多的软性商机；波本不可能不知道这所谓“万圣节活动”其实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除了费神闹心别无效用。
可波本选择这样做，能够非常轻松说出十万个乍一看合情合理的理由；而自己若想阻止则被动太多。于是赤井也只能够看着波本在这像模像样地扮吸血鬼，什么有意义的行动都不能有。
他走到窗边去抽烟。对着夜空与窗镜，从他嘴里吐出的烟气化成了眼前玻璃上消散不去的水母型白翳。大概也会是个小小的幽灵——赤井在想到这件事情的一秒也忽然回忆起“万圣节”这个概念本身便与“隐藏”息息相关。
波本映在窗镜上的身影此时恰好与玻璃上的白雾有重合处。赤井看着虚实的交影，一瞬间，他又被一种极为暧昧的不甘情绪抢占了大脑。
所以他在见波本披上黑斗篷的时刻说：万圣节扮成鬼，本来就是为了隐藏活人气息的——你也这样吗？
借着玻璃，他知道波本整理衣服的动作迟疑了一小下。然后他听波本回。
“谁告诉你的？扮鬼说不定只是因为我喜欢亡灵。活人会说假话，死人就不骗人了，多好。”
他倒是不意外波本这样作答。毕竟他的问里藏着剑；被聪明的对手看穿，他很难不遭受回击。只是接下来，波本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排远望什么都望不见的天，突然让回攻愈发剑走偏锋。
“顺带说一下，我还真就有那么喜欢亡灵。我总觉得鬼神都是人造出来的偏颇东西。所以比起鬼神，我啊，其实更愿意向亡灵许愿的。”
说着便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举在脸前。再一会儿，又睁开一只眼睛斜睨赤井。
“你也许个愿呗？说不定挺灵。保你顺利完成任务还助你日后升官发财。”
这是不能更明显的挑衅，因此一切注定不能够好好收场。然而就算如此，许愿的话题似乎本身有种魔力，让人更容易荒诞无稽。于是赤井没再延续他以前那般放逐波本尖锐的做法。他真的灭掉手里的烟，合上了眼，并也对着窗外虔诚地致意。好久都没改换姿势。
他猜波本会在他的一时兴起里变得局促。也确实在睁眼后看见波本仍在愣神。只是他的冲动告诉他光这样还不足够。
“你想知道吗？我许了什么愿。”他又这么问波本。
波本拢了拢斗篷转身就走：“别想拖我下水。从小我就知道，听人许愿天打雷劈的。”
留下赤井一个人脸对向无尽的黑。
门被彻底合上以后，赤井笑了笑。笑容却没有含义——与他闭眼时许下的那个愿望一样空白。
他不相信梦境。并且清楚波本也不信。祈祷的方式再标准也不会改变这一真实——恰恰相反，如果相信，他们便不可能站在这里合上眼睛。
现实一直都摆在这里。闭不闭双眼，合没合掌心，有没有真挚地瞭望远方，又或是要不要投掷寄予希望的幸运物……这些，全部不是许愿的核心。
就好像他们谁也没善待过那几串捕梦网一般——
如果相信，他就不是他，波本就不是波本。他们就不会因为彼此间的这一种相互作用力，僵持在一起谁也走不出去。然后还因为不敢夹藏幻想，这么久了仍徘徊在原地。
赤井拿起了手机。不过有些遗憾，今天它依然暗得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