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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之无物 63
少年 寒风怒号,兔毛耳罩模糊了听觉。解雨臣双手插兜走近黑瞎子的四合院,目光停在一尘不染的机械锁上。十一月以来,他便叮嘱伙计及时将葡萄藤埋土过冬,不必日日前来点卯。按理说,门锁和抱鼓石墩都该均匀落灰才是。解雨臣摘下耳罩挂在脖子上,趁四下无人,同往常那般以老槐树作掩护,无声翻上屋脊。老槐树少说历经三朝,已可供几人环抱,树上乌鸦年前被野猫掏了窝,愤而迁居。
垂花门后站着个漆黑的人影,正冲光秃秃的葡萄架若有所思,忽然转向解雨臣的方向,笑出一口白牙:“恭喜,又活过一年。”
“你也是,不容易。”
解雨臣轻飘飘落地,耳朵好像已离他远去,吐出的白雾和话音一同消失于唇边。他才从觥筹交错的场子溜出来,几分酒意飘飘渺渺,肚子竟有些饿了。
“哪里哪里。”
“这里,还有这里。”解雨臣懒洋洋将手从温暖的口袋里拔出来,一左一右捂上黑瞎子裸露在外的耳朵,掌心触到冰冷而凹凸有致的耳轮,掌缘覆上柔软的耳垂,“刚回来?”酒精加速血液循环,手掌有些烫,冷风像刮刀涂黄油一样将封冻的温度厚厚盖上来。
黑瞎子嗅到对方吐气醇香:“你喝酒了,还没吃饭。”他揭开捂住耳朵的那双手,塞进自己兜里,又替他重新戴上兔毛耳罩。
兔毛软软探进耳朵,有点痒。解雨臣摇摇头,让兔毛倒向一侧。黑瞎子就悬着手肘,等着他调整到舒服的位置。
“这不,找个饭搭子续摊儿。有空?”
“当然。”
黑瞎子口中应声,人却没有动窝儿的意思。春节期间的北京,异常冷清,小摊小贩不是回家过年就是提早收工,饭点一过,街边暗了大半。
手杵进黑瞎子衣兜,解雨臣摸到一个带着体温的金属圆盒。掏出来一看,嘉云糖,混合水果味,难为他修身皮夹克塞进这么大一盒糖。
不等打开,黑瞎子按住他的手:“当心撒了。”盒盖掀起,瞬时负压扬起微尘般的细白糖粉,如新雪纷纷。
解雨臣随手拈一颗橘色的含在口中,念叨一句“大吉大利”。
糖粉被风卷走不少,黑瞎子扣上盖子,又意犹未尽抚摸毛茸茸的兔毛耳罩。兔毛搓着搓着,他手臂忽然一夹,捧起解雨臣的脸。
墨镜中,自己微红的面孔迅速由清晰到失焦。解雨臣闻到烟草灼烧的余烬混入香橙味糖果,与他共享口中甘甜。糖块流连齿间,如酒席上推杯换盏一般你来我往。稍一错开鼻尖,他蹭上黑瞎子微凉的脸颊,胡茬刺得黏膜发麻,镜片碰到皮肤就是一激灵。暖流从舌尖淌过喉咙,自胸口化开,流向四肢百骸。解雨臣手指插进黑瞎子的羊绒围巾内侧,紧贴他温热的颈动脉。
鼻腔呼出暖湿空气,墨镜凝结无边雾凇,转瞬即逝。黑瞎子吞咽下满口醇酒般甜酸,眼中尽是解雨臣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松针摇落雨珠。灼热的嘴唇几乎将两人熔铸为一体。
解雨臣手掌和手指内侧也有一层难以察觉的茧,比黑瞎子指侧的枪茧薄多了,如同霜叶背面隐隐凸起的纹理,覆上脉搏,恰到好处地昭示他心跳的频率。墨汁色围巾被拱高了些,遮住大半耳廓,略微顶到耳后墨镜腿。
黑瞎子推一下墨镜,舌尖掠过嘴角,尚存一丝果香:“走啊,我请客。”
不疑有他。解雨臣牙关一合,叼住糖块,抖着手腕从墨汁色的柔软中撤退。墨镜又滑下少许,他看见黑瞎子深潭般的眼睛,无数黑夜在这里被解构,尸骨无存。
街对面,烟摊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细细密密,隐隐透出灯光,内间人影绰绰,似正逢阖家欢聚。黑瞎子屈起手指一顿猛敲。
烟摊老板拐着罗圈腿打开一条门缝,临时裹上身的大棉衣底下只有一套酱紫色秋衣秋裤:“哎呦!我说大过年的谁这么晚来找我呢?原来是小齐回来啦!快进来,外头冷。”
老槐树割破暖黄灯光,解雨臣将自己隐没在深冷的暮色中,并不跟去。他安静目送黑瞎子的背影轻车熟路融化进低矮的店铺,如游子归乡。鼻尖和眼眶晾在冷风中,趋于麻木。口中糖块瘦了一圈,黑瞎子才从红漆剥落的木门后闪身出来,手里几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邀功似的拎得老高。门缝像掀开的热锅一样喷出一大口白雾。
“央人家匀了几样菜,比没有强。”
解雨臣指尖挑开塑料袋,觑着丰满的白萝卜和结霜的冻豆腐:“老地主回家收租子,真有你的。”
“这话说的。”黑瞎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按需分配,按需分配懂不懂!”
“停,我现在不想谈工作。人家跟你什么交情,是你的隐私。”解雨臣张开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把捏住黑瞎子的嘴。
黑瞎子两手都提着东西,只好下颌微启,舌尖堪堪挤出嘴唇缝隙,像狂奔中舌头无处安放的大型犬。木炭还在天寒地冻之中沉睡,捏住嘴唇的手指却仿佛被烫到似的弹开,耳际飘过极轻一声嗤笑。
“瞒不过你。”黑瞎子嘿嘿笑道。
解雨臣闻言,乜斜黑瞎子一眼,不再答话,老神在在顶开虚掩的街门。年前解家堂会依旧歌舞升平,新晋面孔春风得意,无人打听折戟沉沙的旧识。大浪淘沙,解雨臣动了些手腕,兵不血刃地开疆拓土,假暴力机关之名,清算了不少暗室亏心的竞争对手,大批量清收不良资产,将一级市场的根须洗净了,从南方试探着初步扎进大陆。黑瞎子远在南疆,虽相隔千里,功不可没。
食材在流理台上一字排开,烟摊老板相当够意思,拿的菜都是洗好择净的,手切羊肉甚至装好了盘,袋子最底下横卧一瓶二锅头。手提薄刃在白萝卜上比划,解雨臣疑惑的目光逡巡过木炭。
“切什么形随你喜欢。我去找个锅。”
找个锅?解雨臣手起刀落,整条白萝卜累作薄片,又塌成蓬松细丝,刀工均匀。
黑瞎子溜溜达达走向仓库,回来时捧了一只烧蓝铜锅,里面躺着大半瓶医用酒精。见到砧板一侧整整齐齐的白萝卜丝,他愣了一下,墨镜转向解雨臣手中形状奇特的刀具。那是一柄光泽内敛的匕首,雕饰洗练,似是古董,跟烧蓝铜锅相得益彰。
“早说铜锅涮肉啊。”抹一把刃口,指腹险些渗出血珠,匕首强行在掌上挽了个刀花,解雨臣将白萝卜丝拨进粉彩圆盘,“新收的,还行吧。”也不等对方回话,又自顾自将莴笋切成透光的薄片。
“不错。凉菜有了。”
黑瞎子将木炭松松垒起,浇上酒精引燃。火光陡然窜高,铜胎掐丝珐琅染得流光溢彩。他偏过头避开灼眼的炽焰,自然而然望向正拿莴笋试刀的解雨臣,后者全神贯注与匕首磨合,旁的无暇顾及。
酱油、料酒、虾油打底不挂碗,花生酱同芝麻酱二八乱分春色,黑瞎子打匀蘸料,信手点上水红色腐乳汁和橄榄色韭花酱,如山桃折枝坠地。清水一盏,葱姜二三,铜锅已烧热了,就等水沸。砧板旁边两只粉彩小碟,分盛葱花香菜,各自切得星碎。
备菜完毕,解雨臣手撑下巴,静静望着铜锅平静的水面,却见那头黑瞎子扭头起了油锅,另剁一把小葱呛下去,撒一撮井盐,滚热地浇上白萝卜丝,两度炸出烟花一般的油星。铜锅不紧不慢滚沸,升起袅袅白雾,为赤裸裸的对视拢上轻纱。暖气将体内残留的酒精蒸上脸,解雨臣微微眯瞪着眼睛,感到眼眶也升起湿润的温度,说出话都带点鼻音。
“先生,你眼镜花了,像冰花儿。”
黑瞎子略往后一仰,镜片便退去蒸汽。自家厨房窗玻璃四角才起雾,想来早先瞧见了别人家的冰花儿。解雨臣微红的眼睛水波盈盈,黑瞎子意识到对方大概酒意未消,许是看花了眼也说不定。他索性调暗照明,摘掉墨镜。
“天暖了,留不住。”羊肉跌入滚水,骤然变色,黑瞎子将肉送入对面碗里。
“天黑了,看不见罢了。”筷子蘸一点调料尝过咸淡,解雨臣抓起几片白菜叶,用筷子按进锅,“好像还是聊工作轻松一些。”他目不转睛盯了一会儿黑瞎子,眼神突然一懈,端起杯子闷掉一大口温水。
“只长了一张嘴,还不够忙的。”黑瞎子不肯接话茬,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往解雨臣碗里夹涮好的羊肉,时不时添几片白菜。冻豆腐跃入滚水,莴笋烫一下即刻捞出。他的筷子频繁往返于烧蓝铜锅和解雨臣的碗之间,砌起一座热气腾腾的假山。
解雨臣吃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黑瞎子涮菜,被堵得没空说话。清水铜锅,食材品质高下立判,要么烟摊老板是个深藏不露的讲究人,要么……他细细咀嚼,将不必要的问话都磨碎了咽回去。乱絮般的思绪被驱逐到角落,休息也需要专心。
烤箱发出计时完毕的提示音,麻酱烧饼溢出油脂和碳水的香气,恰好烘得酥软。黑瞎子悠闲地喝一口啤酒,烤盘和易拉罐先后着陆。铜锅仍冒泡,菜碟空了大半。白萝卜丝沥去浮油,鲜亮地散落在粉彩平盘一侧,另一侧麻酱烧饼错落有致,盘边掉落几颗白芝麻。
房子太大,供暖起得迟。加上火锅在脸前炙烤,解雨臣这时候才脱掉风衣,露出里面的西装,混纺有安哥拉山羊毛的面料反射出丝绒感微光,如同蓝宝石袖扣火彩四散。黑瞎子乍一看颇觉眼熟,辨认了一会儿,才确定是老吕的手艺。仲秋时节他还为这套衣服做过邮差,未免太巧了。黑瞎子叼起烟,嘴角上扬。
足量食物落肚,解雨臣放下筷子,再次手撑下巴望向黑瞎子。弱光环境呆了半个多小时,他早已适应,不过直接感受到黑瞎子少了墨镜阻隔的注视、并且针锋相对回敬过去将对方也瞧得分毫毕现,还是头一遭。
铜锅嘀嘀咕咕,像是要将他们不得相叙的话都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