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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清平乐、孤城闭同人 张茂则、曹丹姝
标签 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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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1 01:04
(一)
陌上花开,芳郊草碧,流水采采,远山绰绰,温软的风儿阵阵吹来,春光揺漾,他独自一人赶着犊车回宫办差。
这姹紫嫣红,满目芳菲的世界,于他,如同画中,他只是驻足旁观片刻,却永远都进不去。
只是,每次出宫办差,他却总是忍不住想多贪恋一会儿这人间春色,想来,多看几眼,这明丽亦不会因他而灰暗吧,他只是想多看几眼。
车轱辘碌碌的响,像是不甘寂寞的给这春日作出回应。突然,车身一震,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把车轱辘隔坏了,只好蹲下来修一修。
好在,也没什么大事,车中也备有材料,修修就好了。
“这位先生,能否行个方便,让我搭车进城”?
他抬头,只见一位红衣少女,正灿然笑问他,声音明快之极。
薄汗轻粉,雪肤渗红,眉眼生辉,盈盈而立,手上还拿着一只风筝。
他不禁忘记站起来。
“我风筝断线了,追着风筝跑到了这里,可是,我回不去了,先生可是往宫城方向去,我家就住宫城附近。烦劳先生捎我一程。”少女认真说到,脸上不无打扰的歉意,却难掩眼底的灵慧活泼。
他这才站起来,整理衣衫,拱手说到:“是的。”却并未请她上车,只是怔怔立住。
难道他不愿意,是啊,谁家女儿会站在这郊野官道上拦路搭车呢?自己这个莽丫头,为了追回爹爹做的风筝,竟把嬛儿丢下,一个人从城郊跑到了这郊野官道上,亏是自小习武,竟无察觉,现在拿到了风筝,顿一放松,才发觉手脚酸软,无论如何,是走不回去了。
可是出门甚急,毫无准备,现在身上真是一分钱也没有了,只有手里的风筝,那可不能给他,再说了,他要个风筝有什么用。家里,还不知怎么找自己呢。
想了想,把头上的珠钗拔下来塞在那人手里:“这珠钗可做为车费?”
他这才回过神来,心知有不妥,却不知为何,鬼事神差地竟收了少女的馈赠: “姑娘请上车吧。”
扯过袖衫,盖住手腕,扶她上车。
莺来燕往,山色翠微,他赶着车,咕咕碌碌的走在这杳杳官道上,车里还载着一位陌生的姑娘。时不时含着笑语跟他搭话,虽是活泼雀跃,却亦彬彬有礼。
芳草路远,飞絮绵绵,不知走了有多久,已然身处繁华闹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顺着少女的指引,来到了一处府宅,功勋曹府,原来如此。
她跳下车来,微笑低头,娉婷施礼道:“多谢先生,还请过府稍坐,家父定当面谢。”
“谢姑娘厚意,不敢相扰,别过。”站定还礼。
“如此,多谢了,走好。”
“不敢,留步。”
转身离去,暮色苍茫。
看着独自一人赶车离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忽然喊住他:“先生,天色晚了,怕是疲累,大相国寺集市上老崔炕的羊肉酥饼是最好的,先生可一定要尝尝。”
不想被突然喊住,他不由一震,有什么卡在喉咙里,却无法言说,只是定了定,转身施礼:“多谢,请回吧。”看她身影消失在高宅大院门口,才默默转身向那巍巍四方城走去。
(二)
回到府中,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朦胧,爹爹娘亲自是焦急,见她平安回来,却也心下稍安。
只是爹爹还兀自摆出一副严肃面孔,正襟危坐,恰似余气未消,却又对这淘气女儿无可奈何,欲责不忍,欲怒不能,只好等着她乖乖前去拜见道歉了。
娘亲却等不得,一把上前携住她的手:“这一长天的,你是去了哪儿,嬛儿说你追风筝去了,怎的回头一大家人去找,也没见你的踪迹?有没有磕着碰着?如何是一男子送你回来?那人是谁?你们认识?”
“娘,没有磕着碰着,那风筝飞了很远,我就一路追到官道上去了,恰碰到那位先生修车,就请他稍我一程,女儿也不知道他是谁。”
“你这丫头啊,真是不让人省心。”娘亲叹了口气,朝爹爹坐的地方对她使了个眼色。
她依计,前往爹爹跟前施礼下拜:“丹姝知错了,可是丹姝舍不得爹爹做的风筝,以后再不敢不听爹爹言语,胡乱往陌生地方去了。”
抬头看着爹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含着笑意,见爹爹紧缩的眉头再也绷不住,只得舒展开来,由自不肯罢休,嗔怪妻子道:“都是你惯的,这在家犹可,往后嫁了婆家去,还这顽皮性子,可怎么好。”
娘亲却不乐意了:“老爷这话我不爱听,我们家姝儿,哪一点不比人强?书画文章、学问见识,连书院的先生都夸,骑射功夫,更是她四伯亲传,凭他是谁家,娶了我们姝儿,就是他家福气。”
曹夫人虽年届四十,一向养尊处优,又深得丈夫敬爱,比之三十娘子,亦无大差别,由自俏丽韵致,不脱闺阁女子率真品性。
“娘,女儿不嫁人,一辈子在家陪着爹爹、娘亲。”
“傻话。”
曹老爷看着眼前这对母女,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展开笑颜。
这笑颜一开,兄弟姐妹、娘姨子侄、家下人等,恰似松了紧箍咒一般,具都欢喜起来。
于是传命摆饭,各携手入座,共进晚餐。曹夫人心疼女儿累了一天,暗暗拣了女儿心爱之食递将过去,丹姝一一都吃了。
顷刻饭毕,各自归房。嬛儿这才走上前来,为丹姝理发卸妆。这一天下来,她还没能和姑娘说上几句话呢。
“姑娘今天整一天不见人,老爷夫人急坏了,嬛儿心里也没着没落的。以后姑娘去了哪里,可一定要带上嬛儿。”嬛儿一边帮助丹姝卸下钗环,一边说到。
忽然,嬛儿跟发现了什么似的,问道:“姑娘,怎么少了一只珠钗,姑娘一直都戴着的。”
“可能是追风筝的时候跑得太急,掉了也不知道吧。”她轻轻说道。
“可惜了,那是姑娘最喜欢的一支钗子,明天遣人去找找吧。”
“丢都丢了,哪里还找得回来?”
“也是。”嬛儿不无惋惜道,忽然似想起什么来,笑道:“莫非不是丢了,是姑娘给了什么人,我可听前院的小哥说,今天送姑娘回来的那位先生,真真斯文俊秀,彬彬有礼呢,也不知娶了妻室没有。”
只一句玩话,却道着丹姝真病,不由急道:“这丫头疯了,竟编排起我来。”嘴里如是说,脸上却发烫起来,怕被看出端倪,悄悄平定后故意说道:“定是嬛儿有了意中人,不愿呆在我身边了。也罢,明儿我就去回了母亲,看是哪位少年郎君入了嬛儿的眼,让母亲做主,打发了嬛儿吧。”
急得嬛儿直跺脚:“姑娘!嬛儿若有此心,就让嬛儿即刻出府,再也见不着姑娘。”
看嬛儿急得那样,丹姝不由得笑起来,这丫头,从小就跟着她,聪明忠诚又贴心,老爷夫人也都喜欢,就是被惯的格外淘气了些。
打发了嬛儿去铺床,她一人坐在梳妆台前,心下由自不能平息。镜子里的少女,青丝如瀑,眉眼盈盈,只端然坐着,竟是柔情似水,默默流转。
她一向男装入应天府书院学习,跟随名师,与各才子士人平行交往,具都是一股浩然之气。骑射场上,身手气概,亦从未输于男儿,四伯也曾屡屡赞许。
意气风发的生活,让她几乎有些忘了自己的女儿之身,此刻对镜,才发觉那鲜衣怒马的假小子,已然是盈盈十六少女了。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刚刚发烫的双颊,此刻已微微生凉。
梳洗躺下,明月入户,想起一天的经历,由似梦中。那人是谁,若是哪位世家公子,却怎的俭衣素服,旅途奔波;若是谁家差役,却又秀如松竹,谦和温润?那支钗子,实属闺阁之物,原不应随手赠人,定是当时急于归家之故,她对自己说道。
庭院深深,明月皎皎,夜色沉沉,犹有少女兀自不能成眠,这撩人春色,实是恼人。
(三)
公府侯门的生活富贵而闲适,诗礼琴棋、拈花对酒的日子一如流水般静静消逝。恍然间,一往无前、轻裘肥马的小丫头已然长成娉娉婷婷、仪态万方的候府千金了。盼顾之下,美目生辉,却在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子英气,到叫人不敢慢待了。
曹夫人进到女儿房间时,看到丹姝正在窗下一针一线认真刺绣,不禁莞尔。
想起女儿小时候,只是跟随着哥哥们后面疯跑玩耍,女孩儿都喜欢的花儿粉儿她也毫不在意,为了方便跑跳,一头乌发只扎成一个小丸子;稍大一些便干脆男装和士子们同入学院读书,跟随四伯习武,只大大方方,毫无女儿娇羞颜色。
那时,便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个女儿投错了胎,本应是男儿身的。谁知,这一两年来却更多见她或是诵读诗书、或是女红刺绣、或是对镜梳妆,竟温婉娴静起来。就连嬛儿,虽仍不改天然娇痴,却也益发勤谨守礼,行动只以礼节规矩待人。
到底是女儿,曹夫人在心里感叹到,却不免伤感起来:这样掌中明珠似的女儿,在身边也留不了多少时日了。
是嬛儿先发现的夫人,不禁喊出声来,丹姝这才发现母亲来了,欢喜道:“娘亲!”便放下手中活计,上前搀住了母亲。
“姝儿这绣的是什么图?”
“春日远山图。”丹姝答到,又说:“娘亲来找丹姝,是有什么事吗?”
“后园的梅子熟了,今年的果子格外好些,姝儿陪我去摘些来酿酒。”
“真的?”看到母亲肯定的笑容,丹姝便立时去换了简装出来,挽着娘亲就要去后园。看着女儿兴高采烈的样子,曹夫人不禁苦笑起来:刚在心里夸赞,这顽皮性子又上来了。
曹夫人于诗书上只观大略,却独富于生活意趣,采花做茶、烘烤糕点、制作各色瓜果小食均是好手,青梅酿酒更是一绝。
每年春夏时节,曹夫人总会领着儿女们摘梅酿酒,若是梅子熟得好,熟得多了,就做些小食糕点,不仅大家都爱吃,做的过程也是欢欢喜喜,就如过年过节一般,孩子们都喜欢。
一来二去,男孩们都大了,各有事业,这摘梅酿酒的事,就成了母女二人的独处时光。
只是此次,除酿酒事外,曹夫人还另有要事要说与女儿知道。
“听说官家废了郭后,群臣上表谏言,推举新人。”
“必是哪家闺秀吧?”
“听说大臣们各有建议,多有推荐姝儿之人。”曹夫人平静说道,内心却是五味杂陈:天家位分,荣耀无比,可皇后金冠之下,有多少艰难凶险,亦不可知,前皇后郭氏,跌下宝座后的凄凉境地,让人不忍细推,便是前车之鉴。
曹氏满门勋贵,自无需攀龙附凤之事,可若君命下达,亦万难违抗。
丹姝初听母亲言语,便如听见平地惊雷一般,半晌无言语。
官家她自是见过,曹氏功勋家族,内眷亦常受邀入宫参加宴饮等事,官家曾会同前皇后及诸位妃嫔内人出席。只是众星拱月,丹姝能瞧见官家,官家却不能瞧见丹姝。
彼时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没做他像,现在想来,官家星眉剑目,俊朗不凡,又仁慈和善,若非为官家,也是一大好男子。
如此一想,便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只手上仍一颗一颗摘下青梅,掷在竹制小篓中。
晚饭时,父亲亦不言语,家下人等见此皆不敢多言,餐桌之上格外安静,只听得细细碎碎碗碟匙箸碰撞之声,想必父亲也是为此事忧心。
丹姝却并无甚担忧,或者官家也不一定选她呢,若是选她,也抗拒不得,她便如寻常家女子一般,全身心去热爱夫君便是。
饶是如此,心下却还自怦怦不停,久难平复,再也无心去绣白日那副残图了。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春日送她回家的先生,不知那温柔沉默的先生,可有了妻室。
夜深了,露浓花瘦,月影移窗,光照古今的明月,可知丹姝今后何去何从?
(四)
几日后,诏书下降,召周武惠王曹彬之孙、尚书虞部员外郎曹玘之女曹丹姝入宫。
接着便是纳采问名三书六礼,册封大典。
诏曰:“天地定位,阴阳相成,人道贯之,以纲大伦……庆流后昆,薰然慈和,善祥凭积,生此邦媛……起居闲习,不待姆师之勖;风容矩度,自为宗党之宪……宗公鼎臣,诵言于朝……今遣使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迪,副使、户部侍郎、参知政事王随,持节册命尔为皇后。钦哉!”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宫车辘辘,华盖相交;礼乐声声,辉煌典雅;金册金宝,郑而重之;凤冠祎衣,身登绝顶……
随着司仪唱礼完毕,这一切的喧嚣与隆重终于渐渐隐去。
此刻,年轻的皇后一袭红纱,金簪束发,端坐于坤宁殿内,等待着她的未来。
自受召之日起,已不知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下来。
先是家里上下整肃,接待宫中来使,再按制安排她饮食起居,不再与家下人等同起坐,接着便有掌事女官过来教授宫规礼仪、皇后职责,饶是丹姝天姿聪颖,但若想把一个十八岁女孩儿摇身变成万民主母、一国之后,也需着实费一番功夫。
再后来,便是拜别母族,祭祀宗庙,受封册礼,万民朝贺……
她像被人潮推挤着一般往前走,根本来不及思考内心的感受。
现在,那些终日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她终于可以缓一口气,悄悄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只见满目金红,辉煌一片,各色陈设,富丽精巧,礼桌上各种干果盘一一摆开,总是团团圆圆、多子多福、吉祥如意。一旁侍立的宫人们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也不闻,只悄无声息,默立一旁。
似乎太安静了些!
不知怎的,在那一瞬间,忽然强烈地想起家来,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她轻咬了一下舌尖,逼退了涌上眼中的泪潮。自己也感到很诧异:以前,她从没有过这样小儿女情态的样子。
记得初学骑马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哥哥紧张的跑来看她受伤没有,她却一把推开哥哥,一骨碌爬起来,继续翻身上马,现在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因为以前不管摔得多疼,心里都知道有父兄在旁护佑,而现在,却只能一个人?
不,她不是一个人,这雕梁画栋的四方城里,还住着她的新婚夫君,不是吗?她来到这里,便是把生命和未来都交到他手里,从此和他枝理相连,携手相伴。
天色不早了,算时辰,也是该来了。他会跟她说些什么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痴痴想到。
不禁急忙抬头看向殿外,仿佛他已过门而入,还好,不是的,她松了一口气,又禁不住满心失落。
他会来的,嬷嬷说过,后宫娘子众多,她不能嫉妒,须以礼相待,以身垂范,但是帝后新婚当晚,官家一定会来她这里。
红烛寸寸燃烧,在那滴下来的盈盈烛泪里,时间悄悄流走。
已过黄昏时分,九月节侯,月挂霜天,洒下一片浅淡光辉,阶下衰草凄迷,寒蛩声声。夜风吹过,殿前古树不禁瑟瑟发抖,呼啦啦发出声响来,不时有几片树叶飘摇落下。
她无端端想到一句古诗: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他还没来!
连宫人都不得不感受到她的尴尬处境,出言安慰:“官家可能有事耽搁了……”
忽见银色月光之下,一人迤逦行来,却是官家身边的张茂则。
这位年轻的内侍,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沉稳干练,颇得官家倚重,自小由宫中内人收养,也是邓保吉看着长大的,他对这孩子,一向存着几分慈爱之心。
今见他来,便知事有不谐,暗暗使眼色道:“茂则,官家可还是在批阅灾区来的札子。”
张茂则并不答话,只微微朝他点头致意,便进入殿内,隔着屏风向皇后禀报:“官家……”
“官家公事繁忙,我理会得。”他听见皇后平静说道。随后便见屏风后的人站起身来,以手灭烛,遂入内室。他心中一惊,暗自退下。
皇后并没有就睡,只是呆呆坐在房间里失神,半晌不语亦不动。
帘外声音再次响起:“娘娘,臣重新温了些汤,让人烫了羊肉酥饼,娘娘进一些吧。”温润谦和,丝丝入耳,到似哪里听过一般。
见帘内没有响动,他又补充了一句:“这酥饼,不是宫中手艺,恰是臣昨日在大相国寺集市上买回欲做今晚宵夜的,若是臣没记错,娘娘曾经说过,大相国寺集市上老崔炕的羊肉酥饼是最好的,娘娘曾把这心得,当做搭车回府的的酬劳,赠予了臣。”
“竟然是你!”年轻的皇后猛的抬头看向帘外,心中惊愕不已。她曾想过他的许多身份,却从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
从前相遇,她是无忧无虑,追着风筝跑的少女,他是谦和淡漠,彬彬有礼的过路人,无意间出现在彼此的时光里,同车而归。
何曾想,再次见面,她成了国朝最尊贵的皇后,他却是侍立阶下的宫廷内臣。一时间,珠帘内外,皆不知是悲是喜,默然相对,竟无言语。
好在她确实饿了,便起身欣然接受了这份心意。他站在她身后,看她低下头一口气呼哧呼哧的把汤和酥饼都吃完,便稍稍安下心来,轻轻说道:“自太后薨逝以来,一事连着一事……”
“先生不必编理由安慰我,官家国事繁忙,我理会得。”
见他不语,心下暗悔不该用如此重的语气对他说话,她一向随和有礼,怎的见了他,倒发起脾气来?心中一阵难受,侧身轻声说道:“谢谢你!”
只这一句,便如春风过隙,催开了他眼中的层层笑意。
(五)
一连几天,皇帝都未踏进坤宁殿半步,这个炸开的消息,在宫里盘旋了几天后,又扇扇翅膀,飞向了宫外广阔天地。
一些久居深宫的寂寞灵魂,又一次嗅到了饭后谈资的味道,具都屏气凝神,等待观看坤宁殿有何动作。
坤宁殿倒安安静静,没什么特异之处。听近前伺候的宫人说,皇后或是与前来拜访的娘子们叙话,或是听任都知汇报宫廷事物,空闲下来就观书习字,并不见有任何怨尤之情。
随分从时,举动有度,便是一些存了心要瞧热闹的得宠妃嫔们,亦不好出言讥讽,若如此,反是她们言行无状了。
倒是福宁殿,并不十分福宁。
满脸怒气的皇帝把大臣进呈的札子扔了一地,由自余怒未消,在殿中踱来踱去:这些个道貌岸然的臣子,自己一大把年纪,尚且姬妾成群,反倒处处管到他头上来,说什么新婚不去皇后寝殿,于理不合。他们已经逼迫他放弃自己心爱的女子,却把权贵的女儿硬塞给他,现在,竟然还要管他去不去皇后寝殿!难道他不去,他们便会把他绑了去?
一时间,忽又想起什么来,便开口向侍立在旁的人问道:“茂则可知,这些进谏的大臣是否和曹家有往来。”
听到此话,张茂则心中大惊,却并未表现出异样來,只跪下回到:“皇城司此前并未发现曹家与谏言大臣任何特殊来往,官家若有旨意,臣即刻前往查探。”
皇帝看了他一眼,并未立马下旨,只在心中沉吟道:这满地的札子,看起来气势汹汹,反而并无结党可能,那些大臣,平日有事皆是各成团体,针锋相对,如此众口一词,倒不像是有人从中联络,他曹家,也没那么大手腕,能调动这些人。大婚以来,从未去过坤宁殿,确有不妥,若台谏们不说话,倒不正常了。
“罢了,就去一趟坤宁殿吧。”皇帝发话道。
皇帝驾临坤宁殿,忙坏了坤宁殿的宫女内侍们,虽则坤宁殿正位中宫,若久无恩宠,在其他宫人们面前,也自觉脸上无光。只是皇后面上,并无十分喜色,只淡淡的,款款施礼下拜。
皇帝本是不情不愿,及至见皇后这样,却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扶起皇后。两厢入座之后,宫女呈上新茶,方一边饮茶,一边拣些嘘寒问暖的话来谈论,一边暗暗打量起新皇后来。
只见皇后眉眼清秀,容色端丽,交谈应对亦十分从容。早听得曹家女儿才貌双全,现在看来,确无过誉。
有才,有貌,有家,有势,有皇后位分,若还有荣宠,还有比这更危险的事吗?前朝武后,本朝刘后,就是先例。自己有意冷落她,也是顾念着这一点。
不过对皇后的冷落,也有些时日了,皇后是聪明人,定当明白安分守己的必要。如此,倒也不可十分冷落她,以免后宫生乱。
正想着,忽听见皇后和言道:“天色不早了,官家日理万机,恐乏累,可要早些回福宁殿休息?”
……
微波渐渐抚平的宫城,又逐渐翻起层层细浪。在内臣们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在宫女们低头窃笑的私语中,在后宫娘子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中宫再一次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
皇后竟对前来看望的帝王下了逐客令,这可又是一个天字号的大新闻。据说皇帝后来又去过几次,每次也都是不欢而散,不是皇帝急赤白脸,就是皇后泪眼朦胧,间或还能听到低声争吵,或器物落地的声音。之后皇帝渐渐不去坤宁殿了,只是让侍臣送些笔墨纸砚等物件过去,算是平衡一下中宫和后宫各娘子的恩宠,而皇后则回赠一些坤宁宫自制的酿酒果脯之类,礼尚往来。
新皇后未免气性太高了些,这皇宫,吃了人也不会吐骨头,没有帝王的宠爱,如何能应对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明枪暗箭?不管是担心忧虑,还是隔岸观火,还是喜闻乐见,这宫里形形色色的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可中宫,却如一如往常。
秋去冬来春又回,这一日,坤宁殿前桃花盛开,娇红朵朵。宿雨初晴,落红满地,微风中略带寒意,不时有丝丝雨水摇落花前。
初春的阳光明丽清淡,空气中漂浮着迷迷濛濛的水汽,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不远处幼鸟试啼,声声鸣叫稚嫩婉转,微风过处,花香淡淡,一人站在花树底下,呆呆出神。
她显然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任凭轻风吹动她的发丝,也没有伸手去整理,甚至,也没听见身后那人的轻声呼唤,于是那人稍稍走近一些,继续轻声唤道:“娘娘!”
她猛然回头,两行泪水从清瘦白皙的脸庞上悄然滑落,两两相对,猝不及防,两下里都有些慌了。于是,他赶忙低下头去,她回头仍对着眼前的灼灼桃花。
浅浅的花瓣悠悠坠落,轻若无物,衬托得此刻的坤宁殿格外安静。
然后,他听见她说:“张先生来了,有事吗?”声音平静淡然,似是没有任何事能挂在心上,如果,不是察觉到话音落地时那一丝颤抖的话。
这丝颤抖,落在了他的心湖上,漾起圈圈波纹,他定了定,和声道:“宫里新进了些徽墨,官家让我给娘娘送一份来。”
她转过身来,脸上已无泪意,平静说道:“谢官家。”然后侧身轻唤:“嬛儿。”
嬛儿上前,接过赏赐,送往殿内安置。
“张先生还有事吗?”
“娘娘,”他抬起眼,满是关切:“花开花落自有时,娘娘切勿为此伤心,该保重身体才是。”
才退潮的泪水又湿润了眼眶,她闭上眼,良久,微颤地说了一句貌似无关的话:“他从来都没有选中我,是不是?”
他暗然,思索着该如何作答:“娘娘聪慧美丽,母仪天下,既是众望所归,也是天作之合,官家对娘娘,十分看重。”
“可他不喜欢我!”
“娘娘。”他柔声阻止道。
“他有喜欢的陈姑娘,有青梅竹马的苗娘子,还有后宫众多的娘子们,我原本,就不该来这里的。”泪水无声坠地。
“无论官家有多少娘子,娘娘才是官家唯一的妻。”他含笑说道,眼中泛着微微的波光。
“可我不是个合格的妻子,我总是让他不开心,生气,离开。嬛儿总说,他是官家,我不该与他争吵的。”
“不,娘娘秉性纯良率真,对官家亦是真情一片,自不愿用虚情假意去敷衍官家,这正是娘娘的最可贵处。”
“是吗?”
他微笑,像春风拂过。
“可是官家不会这么想的。”
“官家睿智,总会明白的。前日官家还在背地里提起娘娘,说娘娘写了一手好字,所以这新进的徽墨一来,就让臣给娘娘送来了。”
“真的吗?”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刺得他心里隐隐作痛,却只柔声说道:“是。”
她笑起来,温柔纯真的眼睛看着他说:“谢谢你,茂则。”
她好像总是在对他说谢谢。相遇的时候,她说:“多谢先生。”与官家大婚夜晚,她说:“谢谢你。”平日里往来传送,她也说谢谢,此刻他听见她柔婉的声音说道:“谢谢你,茂则。”
这一声声的谢谢,汇聚成了一把刀,刀口上蘸着蜂蜜,插在了他的心尖上,疼得他心颤不已,可他贪恋着那一点甜,竟不想把刀子拔出来,只任它肆意往里插得更深。
于是脸上绽开笑容,躬身行礼告退。
她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竟有些恋恋不舍起来,想着他什么时候能够再来:每次和他说话,心里的伤痛总是被悄悄抚平,让她能够平静平和下来,不再撕扯。
(六)
入夏以来,嬛儿的心情一直都不错。清晨,她早早起来伺候姑娘梳洗更衣,随后,便随姑娘一起去荷花池边收集茶叶小包。那是头天傍晚她随姑娘用薄纱缝好,划着小船,放置在荷花花蕊里的。荷花昼开夜合,新茶经过一晚的覆盖和凉夜的浸润,早起收拢,便是清香沁脾,幽幽不绝。
官家和姑娘总算缓和了些,近来也常常来看姑娘,或闲谈小酌,或品诗论词,姑娘也不似从前那般清冷,见官家来了,只是淡淡微笑,从容施礼,尽心款待。官家见了,自是欢喜,有时还亲自提笔,指点姑娘的飞白书,姑娘聪慧,官家屡屡赞许。
想到官家,就想到了常常跟在官家身后的镣子。镣子是张先生的徒弟,却不似张先生那般随和从容、左右逢源,总是一副严肃拘谨的样子,若是跟他多说几句话,还会低头脸红。偏偏她从小跟着姑娘,骨子里就是个调皮的,平时还好,见了他,总忍不住拿话去逗他,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开心地掩嘴偷笑。他见她笑,便也傻傻地跟着笑起来,这时候,她就要板起脸,瞪他一眼,转身走掉,留他呆在原地。
想到这里,嘴角便不由自主的上扬。天色还早,云青色的天空上还挂着一轮弯月,淡如白绢。晨风习习,荷香阵阵,她忍不住深吸一口,不仅仅是花,就连那叶子也是好闻的。这清早的荷香,浸透了一夜的风露,不带半点凡尘气息,是任何香料香薰都比不了的,想必姑娘和她一样喜欢,不然也不会日日带她来此。
越过荷花荷叶,抬头看看姑娘,只见姑娘身着藕粉色单衣,外罩月白色薄衫,立身荷塘岸边,神色澄明,目光清澈,却不知落向何处,皎皎独立,凝神不语,仿佛和眼前的景物融为一体,只有衣衫在风中轻轻拂动。
那一刻,嬛儿恍惚觉得,姑娘就像天上那轮明月一般,皎洁无暇,光泽万里。
是了,官家是大宋的太阳,姑娘就是大宋的明月,他们珠联璧合,相敬如宾,便是大宋万民的榜样。
收了茶叶,还顺便采了一些荷花荷叶回来。荷花可以插瓶,也可以入粥入菜,还可以腌渍果脯,荷叶晾干了煮水,也可清热解暑,润肺去湿,在家时,老夫人曾教过的。
至于这茶叶,得一一分好,给各位娘子送一些,另外赠一些给官家,宫里贡茶,天下绝品,只是这等做法,却不曾试过,官家偶尔尝鲜,亦赞不绝口。还有,就留下自用,有时张先生来了,姑娘便吩咐用此茶煮水招待,张先生喜欢饮茶。
以前官家和姑娘闹别扭的时候,姑娘伤心难过,宫女内侍们都不知如何安慰,她也只是干着急,劝姑娘别和官家赌气,姑娘只是不听,可张先生一来,似乎也没说什么,姑娘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大概,张先生就像天地间的清风,有时明月被乌云所掩,风便轻轻吹过,乌云散开,明月重现光华。
近来,姑娘和官家嫌隙渐弥,张先生反而来得少些,或是姑娘得了闲,去请张先生来对弈一局也是有的。从前姑娘教她下棋,她嫌费脑子,不肯下功夫,现在看他二人对弈,倒是饶有趣味。
张先生下棋,便如他处事一般,云淡风轻,反而姑娘,有时含笑不语,有时眉头深锁,有时凝神静思,仿佛沉浸在这棋局中,忘了周围的一切。不过最终结果,却总是姑娘赢得多,输得少。
每回这个时候,她就站在一旁,看着姑娘笑,自己也很开心,心中想着张先生能多来几次。她知道,姑娘心里,总还是有些隐痛的,能够这样沉浸在棋局中解脱片刻,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好的。
她暗暗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长远远。
(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秋天了,御花园里,黄叶满地,蜿蜒的流水清明澄澈,把天空和古树的倒影尽收眼底,曲曲折折的伸向远方。玄鸟们都不见了踪影,唯有秋蝉还藏在稀稀疏疏的枝叶中痴心鸣叫,仿佛要唤回盛夏的热情,然而时光的流逝,谁又能拉扯得住呢?
不过,事情也没有绝对,仪凤阁此时的景象倒比盛夏还要热烈一些。苗娘子要生了,官家一脸的紧张和兴奋,坐立不安地守在产房外面;御医、产婆、嬷嬷、奶娘们守了一屋子,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往来应答的宫人们虽也没忘了规矩,忙乱的脚步却格外透着喜气。
官家走来走去,皇后也不好就坐着,她默默地站在外厅一侧,看着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有些茫然。
宫里很久没有这样的喜讯了,官家一直膝下无子,前朝后宫,乃至大宋万民,都在盼着这个孩子,皇后也一样。
不过,她的处境实在有些尴尬,虽然掌管后宫已经五年了,大小事务无不妥帖,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对这个皇宫里即将迎来的小生命,她还是有些无措。
论理,她是嫡母,可她从未生养过,也不知道有子女是什么感受,这孩子也非她亲生,生母嫡母,远近亲疏,不好拿捏。
太近了,她怕入侵了禾儿的母子之情,太远了她怕惹来宫廷非议,有负中宫职守。人事安排、庆典规制有先例可仿,自是信手拈来,可感情上如何处理,她却没有经验。若是她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此刻大概会好过一些吧。
可是,官家这些年,一直对她若即若离,不冷不热。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无论她怎样去做好一个皇后,也无法博得官家的喜爱。
不是没有努力过,她也想听嬛儿的劝,主动去亲近官家,可是每回她想靠近,官家却兀自离得远远的,那些伤痛,她再也无法承受更多。
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官家还时时来看她作飞白书,讨论一些朝野趣闻,似乎也是相敬如宾的样子。
炎炎夏夜,官家和后宫娘子们、留宿宫城的皇亲闺秀们,还有宫女内侍们一起,在临水轩赏月纳凉。皓月当空,水殿风满,大家饮茶聊天,闲话家常,各各欢喜。一个素来亲厚的年小娘子忽然问了一句:“娘娘,您有没有什么时候是最开心快乐的?”
她笑了笑,轻轻答到:“那还是未出嫁前,得知官家召我入宫的时候。”说完就含笑低头。却听见官家随声应到:“得知是皇后,当然开心了。”
她抬头愕然:原来自己是为这皇后之位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捧出少女温热纯净的内心,却被他毫不在意地轻轻撕碎。
看着怡然自得的官家和周围言笑晏晏的琼闺玉秀们,她忽然冷得瑟瑟发抖,几乎支撑不住。
她从不知道,原来夏天也是可以这么冷的。
她茫然的向周围看去,却又看到了黑暗中,那双熟悉的眼睛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她再不敢回头,害怕自己所有的伪装会在他的目光里溃不成军。
抬头看看天上的明月,月光那样明亮,直照到人的心里去,让人只想流泪。
她应该感谢这黑夜,让人们看不见她眼里的悲伤和泪水。但是她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看见了。
现在呢,现在他看见她心底的慌乱了吗?回头,却正对上他温柔微笑的目光。
千斤重压就在那一刻卸下,所有的惴惴不安亦烟消云散,她忽然明白了要如何迎接这个脆弱的、幼小的新生命。
嬛儿总是不服气,说:“怎么我们说的姑娘不听,张先生一说,姑娘偏就听了呢?”其实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有时候,甚至他什么也没说,她却在他的目光里听懂了他想要说的一切。
“生了,是个公主!”一声响亮的啼哭温暖了九重城阙的寒冷的空气。她在这喜悦的氛围中,看着嬷嬷怀里淡粉色肉乎乎的小公主,怔怔掉下泪来。
(八)
后宫添了个小公主,粉粉嫩嫩,无人不喜,无人不爱,恨不得用最温柔绵密的爱把她包裹住,不让她知晓尘世的哀愁。可是,前朝臣子们却显然并不这么看。
先是,臣子们私下意见,想着官家虽新添了公主,可公主毕竟是女流,皇室还是无以为继。私底下的说法,皇帝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却假装不知。可大臣们见此情况,竟直接上书谏言,主张皇帝过继宗室子为嗣,皇帝便是想,也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
这些日子,每每见了小公主,皇帝虽则欢喜,却也掩盖不住背后落寞的神情。
大概,人活在这世上,都有不如意处,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幸免,他的隐痛,便是没有继承宗室的子嗣。
看着他落寞的身影,皇后觉得,不像是平时高高在上的大宋官家,倒像是个有了烦心事的寻常家男子了。
她不由得想要去安慰他,她想,他需要有人来安慰,有人来分忧。她不奢望他因此而把她放在心里,只是想着至少他不会拒绝她的关心和陪伴吧
她不常来福宁殿,进门的那一刻恍惚还有些陌生之感。看着仍了一地的札子,她神色平静地俯下身去,一一拾起。
“皇后也来福宁殿,可是有事?”他没好气地说到。
她不介怀:“臣妾新近做了鹿肉脯,酿的酒也正是时候,官家可随臣妾去尝尝。”她做的肉脯,酿的梅子酒,是母亲亲自教的,在这宫里独一份,皇帝有时兴起,倒亲自来讨。
“要问便问,何苦绕这些弯子!”官家显然不领情,言语里含着讥讽。
看着她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又补充说道:“你不就是来打探消息,看我有没有采纳大臣们的进谏,打算过继哪家宗室子弟的吗?”
“我来打探消息,请问官家,臣妾是官家什么人?”她颤声说道,却突然掩住口,再说不下去。
原是她错了,他从来,也没有要她做他的妻,她怎么忘了?
她看着他含着嘲讽冷笑的脸,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不明白那么俊朗明亮的人,为何也有如此扭曲的表情?
她原本,就不该来的。
“臣妾有罪,臣妾这就回坤宁殿等待责罚。”她朝他施礼下拜,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砸地声,她听在耳里,只觉那纷纷落地的,不是一册册的札子,是她凋零的心。
……
镣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急得不行,终于在暮色渐渐来临的时候看到了师傅的身影:“师傅今天都去哪儿了,怎么这时候才回?”
“官家有事宣我?”
“官家被大臣的札子气得,竟骂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说回坤宁宫待罪,就走了,官家更气了,不知去了哪里。”
话没听完,他即转身,往院外走去。把镣子的那句“师傅你去哪儿”的追问落在了溶溶夜色里。
这宫里的路,他走了二十多年,四四方方的城,别说是黑夜,就是闭着眼睛,他也分得清该往哪儿走。
此时虽是暗夜,他的脚步却一点没放慢,只心里却比脚下更急:他那痴心的傻姑娘,此刻还不知道怎么哭呢?
他想错了,她没哭,只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呆呆出神:月光如水,良夜如斯,却一次又一次,生生被她辜负了。
听到宫人的通报,她转过身来,对他微微一笑,轻轻柔柔地说:“平甫来了。”似乎是怕更大点声,就惊醒了心中的泪潮,使它们喷涌而出。
只是,没有用的,微笑还未从脸上消退,泪水已然湿润了眼睫,她轻轻握拳,用牙咬住,却仍止不住地颤抖,终于掉下泪来。
滴滴滑落,泪下如涌,哭得他的心都慌了,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轻唤了一声:“娘娘……”便再也无法发声,只用力抿着嘴,藏着心里的苦涩和眼中的湿润,默默凝望着她。
她听了,更放声痛哭,仿佛要把这些年来受到的冷眼、委屈、猜忌和深情错付的伤痛都倾泻在这泪水之中。
他想走近她,想为她擦去眼中的泪水,想跟她说没事了,过去了,想告诉她,他永远陪着她伴着她,甚至,他想轻轻把她揽在怀里,给她温柔抚慰……
不,他不能那么做,他那么珍惜她珍视她,想起她心就疼得发颤,怎么舍得把她推向深渊?
可他悲哀的发现,他把她向珍宝似的捧在手心,而他从小相伴长大的官家,却毫不在意地一次又一次将她拂落在地,而他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像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看着她,靠不近也离不开。
她渐渐从哭泣中回过神来,止住眼泪,问他来做什么,他连忙汇报了一些宫廷琐事,她却不耐烦的打断他:“张先生此来,就为这些?”
很久以来她都唤他平甫,此时口称先生,他知她是在赌气,只得缴械投降,说道:“听镣子说,娘娘受了委屈,忍不住,来看看娘娘。”
她笑了,笑得像个不知忧愁的孩子,却仍在眼中滴下泪来:“谢谢平甫!”
往后的日子,他常常出入坤宁殿,有时是送去一些宫外买来的小玩意,有时是代为传送官家的赏赐,有时是回复宫里的差事,更多时候,他只简简单单的去请安问好。
他知道,她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白,他无法填上那片空白,只希望在她苦苦挣扎时给她一点支撑,让她不要被那空白所吞噬。
看她一日日浅浅微笑、观书习字、插花酿酒、关心农桑,或兴致勃勃的请他品尝新做的小食,他知道,他娇柔的花儿,没有被风雪所吞没,反而愈来愈坚韧高洁、馥郁芬芳。
自那日之后,官家心下亦有悔意,不管他如何猜忌,皇后始终持身中正,并无逾矩言行,倒显得他度量狭小了。
虽然自己对她,从无儿女之情,且又忌惮着她的家势才华,但是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亦有落在他心上者,他对她还是存着一份感佩之心。
好像还不止这些,为什么每次面对她,总是变得格外戒备,她的无可挑剔,让他无可奈何,像什么呢,像大娘娘,让他又敬,又怕。
去坤宁殿渐渐比以前更勤一些,每每想要跟她道歉,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皇后却似有些变化,不像是之前受了气便用冷淡把自己武装起来的样子,倒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随分从时,泰然处之,亦没有逆拂他的示好之举。
好像有什么不对,他也说不上来,既然她不计较,他也就略过不提,两人倒更加互敬互重起来。
皇后这些天,渐渐发现了一些异样,坤宁殿好像比之前热闹一些:官家和平甫最近常来。
平甫虽是常客,平日多是公务往来,近些天到似日日来请安一般,若有一日不来,她反而会不时张望,怅然若有所失。
官家也比之前来的勤些,坐坐就走,又似乎总有话没说完一般,下次又来。但她明白,她和官家,这辈子只能这样了,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因此倒无可无不可,只是愧对母亲多年来的教诲。
官家每来,身边多是镣子跟着。那孩子,勤谨有礼,亦不多话,总是让她想起平甫来。有几次,她恍惚看见是平甫站在那里,定了定神,却是镣子。
她也见过平甫陪在官家身边,有一次,远远的,她看见平甫陪着官家从宫外回来。似乎下着丝丝小雨,他举着伞给官家遮雨,官家昂首阔步,气宇轩昂的样子,而他却是秀目微敛,微微低头跟在一侧,那么悄无声息。
官家自是光芒四射,可那一刻,她恍然觉得官家身边的他好像一幅水墨画,让人心里一片清凉,就像一场雨下过,就像一阵风吹过,就像一片云飘过。
她感到心里好像有什么在生长,一点一点,填补了曾经的缺失,重新变得温暖温热起来。
(九)
宝元二年,延州。
黄尘古道,边塞要镇,连吹过的风,都带着苍凉的味道。镇上的商铺、居民的住所、百姓的衣饰皆简陋古拙,和京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豪奢相比,宛然两个世界。
街上已恢复了人来人往,人们又开始在这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的生活,仿佛天地初开时便已如此。只有那高高耸立在苍穹之下的戍楼和蜿蜒不断的城墙,还影影约约的残存着战争的影子。
张茂则来延州已经一个多月了,通过一个多月的走访调查,官家交代的案子已基本探查清楚。
两个月前,西夏进犯延州,知州范雍防御松懈,大将刘平率军增援。在三川口,双方迎来一场恶站,但终因寡不敌众、边将黄德和临阵脱逃而兵败被俘。
此前,元昊曾多次示好,劝降刘平,刘平宁死不屈,黄德和为掩盖临阵脱逃的罪责,反同京里一些官员里应外合,诬陷刘平通敌卖国。大臣富弼察觉有不合理之处,皇帝便派皇城司张茂则查访此事。
现在,此案经过业已查清,各物证线索等均已记录在册,人证已护送进京,顺便查出黄德和勾结朝廷官员倒卖山盐,贩卖女子的罪行,一并递交大理寺审理裁决。官家下旨,召他回京。
不知京里一切可好?
这些日子以来,虽则任务繁杂艰巨,可他的心里,没有一刻不在牵挂着那个飘渺的身影。
当他站在戍楼上聆听鼓角声声时,当他伫立长河岸边任风吹动衣角时,当他不经意抬头看见西边那一抹落日余晖时,当他结束一天的追查回到青灯照壁的驿馆时,总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她来,魂牵梦绕,不眠不休。
想起她缚起衣袖青梅酿酒的样子,想起她微微蹙眉认真下棋的样子,想起她饱蘸笔墨随意涂抹的样子,想起她滴滴清泪伤心哀婉的样子,想起她含泪笑道“多谢平甫”的样子……
点滴成河,相思入骨。
回想起宫内的时光,才发现,那时的苦如今想来全是甜,至少,那个时候总能时时陪伴在她身边。而现在,想远远看她一眼却不能,只任无边思念催断肝肠。
好在官家已下旨召他回京,日日夜夜的思念,此时便如在目前,却更令他的心愈加渴望了几分。
回京途中,他再一次驻马长河,面对着滚滚洪流,心中默默祈祷,此生,愿护曹丹姝平安、顺遂。
跨上马,越过千里万里,星夜兼程,奔向那熟悉的宫城。身后,长河自波涛滚滚,东流而去。
这日,皇后正在檐下引逗徽柔玩耍,小公主两岁了,皇帝爱之,赐名徽柔,忽听得门外通报,张先生来了。
心头微微一震,逗徽柔玩耍的笑语停在半空,怔了怔,立起身回过头来,只见那人过门而入,由自带着塞外的清风。
虽只一月,却眼见的清瘦了些,只那温润谦和的态度里,平添了几分英气,想是塞外的风霜,亦烙印在他身上。
自从官家调派他去延州,便知他不能日日前来看望。自汴梁至延州,相去千里,此去,不知几时能回。她没问他,亦没向官家打听进展,只守在坤宁殿内安度时光,她知道,他总会回来的。虽然每天晨起,见不到他的身影,心里仍是空落落的。
不知归期,便不会念念期盼,谁知,他就这样出现,站在了她的面前。
皇后只觉心里热热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张茂则本自最守礼仪,别后相见,却忽然忘了行礼问安。
怔怔相对,一时无言。
却是徽柔小公主,跑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奶声奶气地说道:“张先生,张先生,给我编虫笼子,我要草虫笼子,嬢嬢说,等张先生回来,就可以给我编草虫笼子了。”
他笑了,低下头来说道:“好,过些日子,一定给公主编一个,公主喜欢什么样的?”
“金铃子的。”
“好,那就编一个能养金铃子的虫笼子。”
公主心满意足,喜笑颜开,秀娘见状,便引着奶娘嬷嬷,送小公主回仪凤阁去了。临去,公主还殷殷嘱托道:“别忘了。”
看着公主一行渐渐远去,他便回过身来对皇后躬身行礼拜见,皇后却无甚改变,一月光景,便如偷逝一般,没在皇后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其实,整个皇宫,也无甚变化,一月而已,又能如何改变,可他念念相思,只觉时隔经年一般。
“平甫来了,一切安好?”她轻轻问道。
“谢娘娘关心,茂则安好。”还是那般温温柔柔的语气,还是那般酥酥糯糯的声音,听着叫人安心。
“此去延州,天高地远,平甫定是长见识了。”
“娘娘取笑臣了。”他不好意思起来。
看他模样,心中暗笑:一向沉稳干练、杀伐决断的张茂则,竟也有如此模样。坐下柔声说道:“给我讲讲延州的见闻吧,我想听。”
她自小跟随四伯习学武艺兵法,对铁马冰河、沙场点兵天然向往,却只能困守宫城,不得见天地之广,确是憾事。
在这宫城之中,也只有他,最明白她的此番心思。那么,他愿意做她的眼睛,带她看她愿见的一切。
于是延州的风土人情,便从他口中娓娓道来,说到民风淳朴、天地雄浑,她便心向往之;说到戍卒艰辛、战况惨烈,她又黯然神伤;说到追查之中的种种紧急情事,她又心惊不已,好在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说到官家雷霆震怒,下令将黄德和腰斩于市,其余人等,论罪量刑,她又默然不语,神色凝重。
不过,这些都已结束了,令人担忧的是,西夏之祸,恐怕远未结束。若是她能身赴前线,以身报国,哪怕只是一小兵卒,也是遂了平生之愿。只是,此生,便无望了。
谁知,他却双手捧出一个女子人像来,身披铠甲,手持长剑,英姿飒爽,分明是照着她的模样制作的,笑道:“延州市井,有民间艺人善捏泥人,便让那人模仿娘娘的容貌,作了这个小像。”
看她握着小像低头沉思不语,怕她生气,又小心说道:“茂则僭越,请娘娘责罚。”
她却不恼,只轻轻说道:“我喜欢的。”
(十)
好像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依然是国朝最得体的皇后,一颦一笑,雍容端庄,一举一动,合法合度,让人全然挑不出错来。
而他,仍然是官家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众人眼中皇后最信任的内侍,同行诸辈眼中淡漠疏离又不可忽视的存在,也是镣子心中能随时答疑指路的师傅。
坤宁殿里,仍时时出现他的身影。
“这坛酒刚刚启封,平甫尝尝,味道如何?”
“甘甜清冽,酒香醇厚。”
“我虽喜茶,于点茶一事,却是不得要法,平甫点茶,晏先生也常夸赞,可否向平甫请教一二?”
“茂则怎敢,请娘娘吩咐。”
“官家今日如何,可还大好,饮食怎样?”
“官家已大好了,只是近来为西夏战事忧心,饮食便少了些,偏爱清淡菜肴。”
“给公主的虫笼子编好了吗?”
“编好了,前日已遣人送了去,回来说道,公主很是欢喜。”
“平甫做的,必是好的,赶明儿,也替我做一个。”
“是。”
“小时候,我也喜欢爬墙爬树,养虫养鸟的,可最后,不是死了就是飞了,娘亲就再不让我碰。”欢快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委屈。
他没有出声安慰,只温柔地笑了,仿佛她不说,他也知道一般。
“后日冬至,祭祀用的供品请娘娘过目。”
“知道了,就请平甫安排下去。”
“年下宴请王公贵族,请帖名单,请娘娘裁夺。”
“很好,只是我想再加几位,富相公和苏学士夫人,是我闺中密友,想请她们进宫一叙。”
“是。”
“贴身侍奉公主、陪公主玩耍读书的小宫女、小内侍们已挑选了,娘娘觉得如何?”
“不错,就请送入仪凤阁,拜见苗昭仪和公主。”
“新进采购了一批绢丝绫罗,可供岁末赏赐之用。”
“知道了,有劳平甫清点入库。”
……
延州归来,一切渐复如常,只是相视的眼里,更多了几分温度和隐忍。
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踩到的线,把一切情愫和欲望深深埋藏在心里,只希望那人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坤宁宫前,寒梅又放。
是什么打破了内心的平静,却分明又让人生出丝丝欢喜?明明复又相见,却更让人心神不宁,可怎生是好?
不能奢望太多,不能纵情任性,即使别后相见,也绝不可能剪烛西窗,细数种种。
久居深宫,早已练就了一身忍辱负重、静观其变的本事。能说的依然是曾经说过的话,能听的,也依然是曾经听过的语。其他的,不可说,不可盼,不可想。
如此,相知相望,岁月亦温柔了起来。
……
西夏的战事渐渐吃紧,三川口战败,皇帝深感西夏强盛,励精图治,希望一雪前耻。遂下令封夏竦为陕西略安抚使,韩琦、范仲淹为副使,共同负责迎战西夏的事务。
康定二年,西夏景宗元昊再次率十万大军南下,声称攻打渭州。韩琦派环庆副都署任福率军五万余人,自镇戎军抵羊隆城,伺机破西夏。
任福率军到达怀远城,正遇上镇戎军西路巡检常鼎与西夏军队战于张义堡南,杀死几千西夏军队,西夏也不断增援。任福军赶到当地支援,于是西夏又败。
消息传来,举国庆贺。皇帝盼望这场胜利,就如久旱之人盼甘霖,心喜无以言表。只是,与西夏对峙良久,胜利似乎来得有些突然,不过,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也是有的。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坤宁殿,想把这个好消息和皇后分享。虽然经年冷淡,但是他心里还是希望得到皇后的认可,就像小时候,想得到大娘娘的认可一样。
还有一事,也得跟皇后商量,当然,皇后大略也是知道的。
舞娘张氏,若干年前曾在皇姑府上有过一面温情,亦有留心,只是当时张氏年小,便抛开了。谁想,几个月前又在宫内相遇,往事重回,她梨花带雨地跪倒在他脚下,声泪俱下地倾诉多年来的痴情爱慕,指天誓日地说道,若他对她毫无垂怜,甘愿自毁容貌,孤老终生。
他本是情爱场中久待的人,后宫佳丽堪称环肥燕瘦,可经年以来,于男女情事却也倦怠了,一心想做千古明君。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将他渐渐熄灭的心火又重新点燃,烈焰熏天,一发不可收拾。
青春美貌、纵情任性、孤苦无依,整颗心整个人都是他,这正是他要寻找,要怜爱,要疼惜,要保护的女人啊。他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恨不能给她所有。
只是,国力不继,边疆不稳,若于当时扩充后宫,多有不便。况且,他也不愿委屈了她,便只把她作为宫女留在身边,等待时机给她一个名分。
现在,军中捷报传来,正是机会,便可趁机向皇后提起,给她一个昭仪的位分,实际以贵妃的仪制迎娶她。在他心里,这些也未必够,看她楚楚可怜一可人儿,简直不知如何疼爱她,只想给她更多。
但是,君王也有君王的无奈,眼下这么做,已经是分外逾越礼制了,当初禾儿跟了他也只是一个郡君而已。皇后乃后宫之主,这事,还得她首肯。
谁料,一腔热火被当头泼了冷水,皇后跪在地上陈情:“官家,边疆眼下虽获连胜,细查皆是小胜而已,实际西夏兵力损失只有几千,远未伤及主力。元昊为人狡诈,恐是骄兵之计,官家不可不防。”
“张氏虽与官家情笃,然出身寒微,亦无功迹,按制,也不能直封昭仪。眼下正是用兵之际,宫里一切用度皆尽减半,所节之资充作军饷,几位太妃也不例外。现在,若用贵妃仪制迎娶张氏,岂不寒了宫中上下和边疆将士的心?”
想到将士守土的艰苦,和可能遭遇的不测,她焦心不已,情急之下,便当场手绘了防区地形图,想为皇帝细细分析两军形势。浑不知,皇帝已气得浑身发抖:她竟毫不顾忌他的尊严与脸面,直用小胜来形容他好不容易盼来的捷报,甚至暗指小胜也是中了敌人奸计。
“军中之事,自有宰辅将帅运筹帷幄,难道我满朝文武的韬略见识,竟不如皇后?还是说我大宋,就永远赢不了一小小西夏?皇后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何道理?”
“妼晗乃我心爱,断不能委屈了她。前朝后宫一致称赞皇后贤德,难道连最普通的男女情爱也容不得,直要以礼节规矩束缚?朕,为天下殚精竭虑,多年来克己奉公,难道连一点私心偏爱都不能有?”
“边疆之事关乎国体,关乎民生,关乎万千军士生死,岂能大意?官家和张氏既深情不渝,岂不闻诗中有云: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官家有私心偏爱,守边将士,就没有私心偏爱吗,岂能因私情而废公法?”她虽跪在地上,却是毫不退缩,倒显得站着的人,气势反而弱些。
“哼,皇后倒是大公无私,怪不得连缳儿也赶出了宫去!如此刻薄寡恩,狭隘善妒,没有容人之量,不如让贤吧!”他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不管地上那人如何痛彻心扉,哀哀欲绝。
他竟然提到缳儿,想起缳儿,她就痛心不已。当初,发现缳儿和镣子有了私情,她大惊之下,只好安了个无伤大雅的罪名把缳儿赶出宫去,交由父母照拂。她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和缳儿,虽为主仆,却是她护着缳儿更多些。缳儿心思单纯,在她保护下无忧无虑的长大,脑子里皆是天真幻想。即使镣子身为内侍,她心里喜欢镣子就喜欢了,如何知道,那条血泪之路,岂是凭着喜欢二字就能走过去的?
多年以来,她早已把缳儿当亲人看待了,私心也希望缳儿能拥有俗世的幸福,不忍她受太多痛苦。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仍然会如当初那般决定。只是,每当想起缳儿满脸的泪水,看到镣子落寞寡欢的神情,她心里就一阵阵歉疚难过。
可官家,却在此时提到缳儿,不是拿刀戳她的心吗?
她无法不痛哭。
她不是故意要去忤逆官家,可是从小受到家风的教导和熏陶,早已把家国之情溶在血液中,又岂能置身事外,只顾安享荣华?想起四伯,英风傲骨、两鬓斑白的沙场老将,提起守边将士的艰辛,眼中竟也泛起泪花,她又怎能不感同身受?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可是,除了劝谏,她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中宫皇后,说到底,权利也来自官家,官家一意孤行,她又怎能阻止得了。
她能做的,只是拿起长剑,把后园林立的山石树木,当成战场敌人,削得枝叶纷乱,飞沙走石。
忽然,一人飞身出来,牢牢抓住了她舞剑的手,飞舞旋转在空中,一双秀目温柔坚定,满眼里只有眼前的女子。
她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谁。
正好,很久没人配她练剑了,长剑空利,谁与争锋,就当是重温一场少时旧梦。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月夜之下,草木森森,四周静极了。没有任何说话的声音,只有剑与剑的碰撞,和随之发出的清越鸣吟。刀光剑影,时时交错,寒月寂寂,映照彼此,像是赴一场时光中的旧约。
她一路厮杀过去,直把多年的压抑郁结诉诸剑端;他且战且退,稳稳接住她的每一招凌厉剑锋,任她自在拼杀,无所拘束。
终是要回到现世中来的,片刻的沉浸与发泄之后,他找了机会,缴了她的长剑。伸手接住,即刻奉上:“请娘娘治臣僭越之罪。”
她神色清冷,说道:“不用请罪,这个娘娘,我不想做了。”
意识到她说的话有多么惊骇,他遣退了众人,来到她身旁。看她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蜷缩在树下,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
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复了清醒,静静地跟她讲理道:“自来只有失德被废的皇后,没有自请废后的皇后,而那被废的皇后,诏书会将失德之处写明,流传史册。”
“我狭隘善妒,刻薄寡恩,没有容人之量,连缳儿也被我赶走了。”她倔强地说道。
不是的不是的,他在心里拼命摇头: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娘娘心忧天下,悲悯情怀,怎会是那刻薄寡恩、狭隘善妒之人?”他急切的说道,仿佛那受到冤屈的人是他自己。
眼泪无声掉落,却仍是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
“缳儿的事,镣子跟我讲了。”
猛然回头,原来他知道。又有什么能瞒得住他呢?镣子也是个可怜孩子,缳儿走后,只有他,能给他最后的依靠和温暖。
“放心,官家不知。娘娘心疼缳儿,担待了一切,却让官家因此误会娘娘,娘娘委屈了。”他柔声安慰道,眼中皆是隐藏不住的疼惜神色。
满心的伤痕,被他的温柔轻轻抚慰,终于又渐渐愈合起来。“可是我无法让我的夫君喜欢我,这荣耀虚名,我担得够了,我要去求他废了我,准许我以一普通小兵跟随四伯征战沙场。”
只这一句,便让那人眼神暗淡了下去,低下了头,眼里微微泛着泪光,一张好看的脸上皆是隐忍悲伤的神色,只静静的守在一旁,再不说话。
她看着他,发现那么深沉的人,此时竟是孩子气般悲伤难过的样子,禁不住心疼起来。想着再也见不到他,忽然心痛不已。那痛是如此强烈,比缳儿离开,比官家冷落,比受冤屈、受斥责更痛十倍,仿佛心被生生剜了去。
剜心般的痛让她立时便清醒了,不,她不能走,她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官家爱宠谁就宠谁,爱罚谁就罚谁,爱娶什么女人也都随他去,但是皇后,一定得是她。她明天就去向他认错,向他请罪,同意他的一切要求。
面前的人终于抬头,隐隐含泪的双眼却是微笑着,对她说道:“无论娘娘选择什么,茂则真心祝祷,娘娘求仁得仁,永不后悔。”
“不,我不走,”晶莹清亮的眼眸如墨玉一般,直看到他心里去:“我永远都留在这儿。”
(十一)
清晨的阳光格外清澈,空气中尽是明亮的色彩,虽是寒冬腊月,门外腊梅却怒放如春,幽幽暗香丝丝扑鼻。皇后淡淡妆成,穿戴停妥,引了一众宫女内侍们,款款来到福宁殿。
皇帝晨起,正由张氏伺候着梳洗更衣,见皇后到来,便示意身边人退下,那张氏,虽是极不情愿,得到皇帝的目光暗示,还是退了下去,临去时,向她投来傲慢与挑衅的一瞥。
她并不在意,只是朝皇帝深深下拜:“臣妾昨日语出无状,冲撞了官家, 请官家责罚。”
这一拜,恍惚让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皇后的样子,先前的恼怒便去了一半,不由得再次上前扶住了她。
“皇后多年来诸事操劳,却是辛苦,只是……”
“只是张氏乃官家心爱。官家久为国事繁忙,夙夕忧劳,如今,张氏能体察官家辛苦,侍奉左右,时时排解官家心中烦闷,自是大功一件,便是越级进封,于理虽不合,于情却可谅,此事,但凭官家裁夺。”
皇帝自昨日斥责皇后之后,当时虽盛怒已极,稍后回想,亦觉皇后之言不无道理,且句句皆是谋国之语,想到自己所言,心下亦有愧意,正不知如何转圜,不料,皇后却先行请罪。
想来,连年征战,国库亦不充盈,若此时大张旗鼓迎娶张氏,铺张浪费事小,丢了人心事大。况且,他一向仁政爱民,皇后所言边疆战士亦有私心偏爱,他倒并非不能理解,此时听闻皇后之语,亦能体察他心意,便已下定决心,说道:“便封妼晗为才人,实际以美人仪制迎娶如何?”心下暗暗对张氏存了愧疚之意。
这却是出乎皇后所料,面上虽是淡淡的,目光中竟有一丝惊诧与赞许,婉言道:“谢官家明鉴。”须臾又道:“臣妾德薄,忝居中宫之位已久,还望官家早日另择贤良,入主中宫,妾虽愚笨,若蒙不弃,愿为奴为仆,终身侍奉。”
皇帝本自暗悔失言,闻皇后之语,面有愧色。郭后时,后宫混乱历历在目,多年来,若非皇后才具有长,处事稳妥,他安能静心前朝事,想来,还有谁比她更适合这个位子呢?
“原是朕一时失言,皇后切勿往心里去。”
“官家……”皇后欲再请辞,却听闻皇帝说:“此事切勿再提,若再提,便是皇后真心怪我了。”只得作罢,拜谢皇恩,并告辞道:“臣妾相扰已久,这便回去,官家万福。”
皇帝看着皇后清丽端雅模样,只觉今日之皇后,与平时大不相同,温婉柔情,竟有禾儿亦不及之处,浑不似平日冷心冷面模样;美艳无双,鲜妍夺目,自是张氏,然眉清目秀,风姿卓绝,却是皇后独有,不由心中微微触动。见皇后请辞,确有不舍,然亦有心去安抚张氏,便笑道:“改日再去坤宁殿看望皇后。”
回到殿中,只觉满室生香,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素瓷瓶里,插着素心腊梅,便知平甫来过,心中柔情顿生,莫可名状,慌忙向外张望,却哪里能见到人影?
便柔声对旁边侍女说道:“红儿,去与镣子说一声,若张先生晚间得空,便过来对弈一局。”
“是。”
……
几日后,张氏受封,赐居翔鸾阁,三千宠爱,尽在一身,后宫娘子虽有不忿,见皇后并无怨愤之意,仍是泰然处之,只得作罢。那张氏,虽是嚣张跋扈,见了皇后也不拜见,好在皇后亦无意追究,大家便相安无事。
谁知,宫议刚刚有所平息,前线便传来战报。某次战争,西夏佯败,任福中计,随尾追击。宋军由于长途追击,粮草不继,人困马乏,已是十分疲惫。追至好水川,遇元昊的西夏军队主力伏击,宋军溃败,任福等大将战死,几乎全军覆灭。
皇帝颓然坐在宝殿之上,听得各位大臣纷纷进言,义愤填膺,吵嚷不已。字字句句,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却又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心中只回荡着皇后当日的话。
她总是对的,就像大娘娘。
回到福宁殿,却见张氏换了新鲜衣饰,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嘘寒问暖。末了还道:“官家看我今日发饰好看吗?”他心中烦闷,哪里听得这些,只说:“下去吧,以后就不要随便来福宁殿了。”
这福宁殿,除了皇后,嫔妃若无召唤,本不能随意出入,张氏仗着受宠,哪里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今见此说,顿时颤声说道:“是,臣妾再不来打扰官家了。”摘掉发冠,落泪而去。
这些任性小意,皇帝本自喜欢,若是平时,他必将追上前去,小心安抚,两相情浓。只是今日,他看着却有些累了,任她离去。张氏只自伤心,哪里知道这些。
晚间,便有人送来皇后的飞白书: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他此时最不愿见的就是皇后了,皇后心里自是知道,因此,只遣了人送来这幅飞白。
见了这字,便如见人一般,百感交集,不能言语,竟是掉下泪来。
再见皇后,心里便有如故交一般的情意,他终于愿意向皇后敞开一角,于国家大事,也常常询问皇后意见。皇后于此,坦诚相待,知无不言,竟也有些相得之意。只是每每想要更加靠近一步,却见皇后不动声色稍稍后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知道,他愿意等,她总还是他的妻子,他想。
人能等,岁月却等不得,转眼间,堪堪又是岁末,腊梅飘香,新春在即。
一年来,翔鸾阁虽受尽盛宠,坤宁殿中,却也常常出现皇帝的身影。只是皇后面上,却并无喜色。
平甫这些时日好像比之前更忙了一些。
之前,他是日日必来。每日清晨,当她一觉醒来,知他要来,便跳下床,早早梳洗了,等他前来问安,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来得少了,开始三日一来,五日一来,甚至十天半月来一次也是有的,常常有事,也只让小黄门来代述。后来,更是非请不来。
既来,也不上前,虽如往常般谦谦如玉,只眼中不再是温柔笑意,每每看她一眼,便低下头去,眼中皆是不尽之意,却又不明讲。她每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心里只是委屈难言。
这日,内侍送来画院的几幅作品,皆有可观之处,皇后便打发人去请了张先生。谁知回来说道,张先生事务缠身,不得闲。
替官家打理皇城司,勾当内东门和御药院,大小事务,不吃不睡亦不一定能处理完,说是事务繁忙,当是实话。可自来他就这样,从来也都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怎的近来,却分外忙起来?
午后,那天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风雨如晦,似万点愁思飘洒在心上。她坐在窗前,看着无边细雨,默默无言。
至晚间,也无半个人影出现,她终于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唤过红儿,也不回头,只颤声说道:“去告诉张先生,以后,再不必来了。”
谁知,这一去,他却来了。
本不欲见他,只是外面下着雨,冬春之际,寒冷异常,若是淋坏了,却不好,只得唤他近来。
多日不见,他自消瘦许多,却因此更显清秀,进门站定,躬身行礼:“娘娘。”声音柔糯,每次听见,便如春风过耳,现在听了,却是千般委屈齐上心头。
“你……”皇后只说了一字,便再不能言。顿了顿,对左右说道:“你们先下去。”
两两相对,亦不知从何说起。她转过身去,对着桌上插花,默默出神。
青瓷瓶里,插着素心腊梅,只是那花已经有些枯萎了。那还是半个月前他来时,插上的。之后,他便再也没来过,这花,便再也没换过。
“平甫喜欢这花吗?”
“喜欢。”
“为什么?”
他看着那花,微微有些失神:“芬芳馥郁,清丽高洁,品质坚韧,就像……”
就像皇后娘娘!
他忽然停住,自悔话说急了,饶是再怎么心思缜密,此时也找不出任何词语来遮掩。
是啊,就像皇后娘娘。千百次对着此花,心中都是这样想的。
一时静默,窗外,雨声沥沥。
良久,她开口道:“为什么不来?”
他便低下头去,再不敢看她的眼睛:“官家亦常来此,臣若常来,怕是相扰。”
他轻轻吐出这些话,却不知背后是何等煎熬。
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目光纠缠,心意想通,若是再不明白彼此情意,真是愚人了。可偏偏,互相都是极聪慧之人,又怎能不知,只是小心翼翼的回避,维护,生怕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
起初看到官家态度转变,他心里是酸涩的,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呢?他,只是一个内臣。
无法不被吸引着来这里,却在看到她愈加柔情的双眼时又深深刺痛。她本就是皇后,官家垂顾,理所当然,那便悄悄地,远离吧。时间长了,她也会如缳儿一般,找到俗世的幸福的,至于他,就退回到阴影里,做一个无声的影子。
地狱与天堂一念之间,他要经过多少挣扎,才能对她的情意视而不见。
他只说一句,她却全听懂了,千般委屈,尽化柔情,怕他后退,急道:“可是官家每次来,都是公事,官家从来……”
官家从来也没有在这里过夜。
只是这话如何能说得出口?
她不说,他也知道,官家没能留下过夜,他更不能,永远不能。
看她情意绵绵娇羞模样,他心痛如绞:“娘娘是官家命定之妻,官家与娘娘,佳偶天成,定得圆满。”
“命定?圆满?”她颤声说道,心碎成灰,泪下如涌。
良久止泪,轻轻说道:“你去吧,以后,不必再来了。”
他跪下,郑重磕头,转身离去。
“平甫!”她却从后面追来,许是太急,腿下一软,竟绊倒在踏板上。
他听到动静,急忙转身,扶她起来。再想走时,便被她从后轻轻抱住。
他浑身一震,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轻轻说道:“娘娘不该这样。”
“我不该这样,那平甫从前,日日来坤宁殿,便是该的吗?”
“平甫喜欢这样,对不对?”她呵气如兰,娇娇柔柔地说道。
心里防线全线溃败,猛的转身,紧紧抱过她纤瘦娇躯,看她仰头渴望的双眼,绯红的脸颊,还有,润泽的双唇,再也无法思考,直吻了上去,深深轻轻地,吻了上去。
烛火微红,满室生春。
“你若再往前走一步,就会把她推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曾经说过的话在耳旁响起,想到宫中种种,他猛的清醒过来,生生推开她,踉跄离开。
红儿进来时,皇后伏倒在地,泪流满面。她亦无言,默默扶皇后梳洗更衣,卧下休息。
(十二)
皇后生病了,一连几日,都闭门不出,苗娘子便带着徽柔前去探望。
小公主五岁了,白嫩小脸,大大眼睛,梳着两个小抓髻,煞是可爱。见皇后病了,便乖乖巧巧围在床边不说话,一双眼睛咕噜咕噜转,看看皇后,又看看姐姐。
她是坤宁殿的常客,嬢嬢喜欢她,她也喜欢嬢嬢。温柔可亲,慈爱宽厚,手把手教她写字,还会做很多好吃的。虽然她不懂得什么叫高贵美丽,可嬢嬢就是她想亲近的人,每回来了,总也舍不得回去。
以前来的时候,总是在外殿或是在院子里面玩耍,抓蛐蛐儿,扑蝴蝶,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有时,嬢嬢带着她摘果子,酿梅子,做酥饼,她都兴致勃勃,怎么都看不够,只觉得嬢嬢那双手真神奇,什么东西到她手里就不一样了。
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进入到嬢嬢起居的内殿,对室内的陈设充满着好奇。病中的嬢嬢也是她第一次见,以前嬢嬢都是神采奕奕,微笑地陪她玩,她以为嬢嬢总是那么温柔又强大,现在才发现,原来嬢嬢也会生病。
虽然嬢嬢看她的眼神,仍是微笑着的,可她分明发现嬢嬢眼底的哀伤。她不明白为什么,却也不由得跟着伤起心来,憋着小嘴不说话,只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
倒是禾儿,见了皇后的样子,惊呼起来:“我的娘娘,怎的几日不见,竟憔悴成这样子。”说着,就沿床边坐下了。
禾儿一向温柔敦厚,安静闲适,虽是荣宠在身,却从不恃宠而骄,又倾慕皇后人品才华,一向和坤宁殿亲厚。后来,张氏独得盛宠,她自是伤心,可她从来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现下又有了徽柔,便时时告诫自己不能太贪心,虽如此,也不能不倍感失落。
其实她倒不是要独占官家的宠爱,只是那张氏,嚣张跋扈,不成体统,她实在看不上,也想不通,官家怎的这般糊涂起来。
虽人前不说,每每在皇后这里,却微露此意,皇后反劝她说道:“情爱之事,岂能以常理论之。”她心中虽有不平,见皇后如此,只得笑开了。从此对皇后更加敬服,有了烦恼,也更愿意和皇后倾诉,渐渐觉得皇后竟比官家更亲切。官家每每开玩笑说,怎么整个皇宫,都成皇后的人了。
“皇后是官家妻子,大家敬爱皇后,也是敬爱官家。”她小心答到。不知什么时候,她跟官家说话,亦变得小心起来,官家亦有所察觉,心里暗暗不快。她也知道,也并非故意,却做不到从前那般轻松自在了。
现在见到皇后这般,只当皇后亦为张氏之事忧心,虽看起来浑不在意的样子,但是有谁愿意自己的丈夫偏宠其他女子呢。时间久了,必是郁结在心,哪有不生病的。禾儿心疼起来,又不知说些什么能宽皇后的心,只默默拭泪。
反是皇后,见禾儿这样,笑着安慰道:“我没事,只是偶感风寒,过几天便好了,你别太担心,也别难过了,看徽柔都要跟你一起哭了。”
伸手摸摸徽柔的头,笑着跟她说:“快跟姐姐说,姐姐别难过了,嬢嬢很快好起来的,等好了,还和徽柔一起做好吃的,讲故事给徽柔听,和徽柔一起玩,好不好?”
毕竟是小孩子,听了这话,顿时开心起来,拍着手说:“好啊好啊,嬢嬢快点好起来!”禾儿见她这样,便破涕为笑,不好意思道:“本是禾儿来看娘娘,却总让娘娘安慰起禾儿来。”
“你们来看我,我就已经好多了,怎的说这话?”末了又说:“谢谢你,禾儿,有你和徽柔,真好!”
禾儿看皇后比才来时精神好了些,稍稍放心,招手叫丫头把带来的清粥小菜和点心拿过来,跟皇后说道:“娘娘也尝尝我们仪凤阁的点心,看合不合胃口。”
皇后本自无心进食,看禾儿这样,也只得吃一点,禾儿徽柔也陪着吃了些,便撤了。徽柔由小宫女领着在一旁玩耍,禾儿继续陪着皇后说话,只拣些无伤大雅的宫中趣闻来说,让皇后稍解烦闷。
忽听得徽柔好像有什么惊喜发现,指着百宝阁上的什么东西对皇后说:“嬢嬢,我可不可以看看这个?”
“徽柔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拿过来我瞧瞧。”
小公主小心地捧了过来,却是一个提着长剑的小泥人:“这小泥人真好看,倒像是嬢嬢的样子。”
奇珍异宝在她眼中只属平常,这小泥人却可爱的紧,皇后把它收在内室,公主自是没见过的,这时见了,说不出的喜欢:“这是谁做的,可以给徽柔也做一个吗?”
皇后正与禾儿说话,猛然见了这个,不由得一怔,一刹间神思恍惚,随后便勉强笑道:“这是民间艺人做的,徽柔若喜欢,下次出宫,便让人给徽柔也做一个。”
“好!”
再聊,却见皇后屡屡走神,神色亦暗淡了下去,禾儿只道皇后病中久坐,怕是乏了,便扶皇后躺下,告辞离去。
离了坤宁殿,禾儿径直去了垂拱殿,她一直安分守己,要不是为皇后不平,今日也不会来。
好在此时并无臣工奏对,只镣子陪着官家看札子。官家见是禾儿来,知她定有缘故,一问才知皇后病了。
“几天前还好好的,怎么就病倒了?”
不问这话还好,一问这话,禾儿连眼圈儿都红了,皇帝知这是在怪他,安慰说道立刻就去看皇后。禾儿却拉住他:“娘娘现在睡下了,官家晚些再去。”
皇后却也没睡安稳,只神思恍惚,迷梦不断,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外间有了声音,听人通报,是官家来了。她便要起来迎接,却只见官家也直入这内室来了。
侍女扶她坐起,她便欠身行礼道:“臣妾尚未梳洗,未曾迎接,无礼了,官家勿怪。”
皇帝见皇后身着绛紫色纱衣,只简单把两侧及头顶鬓发挽起来,其余便披在身后。虽是睡起,却也并不纷乱,只是侧身行礼时,纷纷垂落下来,青丝如瀑。
即便病中,皇后却仍不改清丽端庄模样,侍女拿过狐裘,替皇后裹上,映衬着憔悴病容,更添了几分柔弱之态,皇帝不禁分外有些心动。便上前替皇后紧了紧衣襟,也坐在之前禾儿坐的地方,柔声说道:“怎会怪你,你好好修养就是。”
又回头问旁边的宫人,宣了御医没有,却是皇后答到:“一点小病,不打紧的,是我没让他们去,免得兴师动众。”
“那怎么行,便去把李太医唤来。”
皇后颔首道:“谢官家。”又唤过红儿:“给官家上茶。”
“是。”
“怎么就是这么多礼节,你倒是要让礼节规矩把自己束缚到什么时候?”皇帝皱眉道,接过红儿托盘中的茶,慢慢饮啜。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皇后便道:“天晚了,官家可要早些休息?”皇帝微笑,柔声说道:“今天不走了,留下来陪皇后。”
听了这话,皇后婉言道:“臣妾染了风寒,若是传染给官家,如何使得,官家还是去别的娘子那里歇宿吧。”
他看着她,心里实在有些疑惑,她分明柔情似水,却又总是拒他于外,却是为何?
以前,他忌她才华,不愿再出刘后之事,便远着她。后来,渐渐察觉她心不在此,并不贪恋权势,他却又嫌她太过刚直,不愿接近她。可她终于柔情入骨,却又并非是他想要的模样,到底哪里错了?
若是平时,此刻定是拂袖而去,只是今日,看着皇后病中娇弱模样,却怎么也生气不起来,只好言哄道:“不妨事……”
话没说完,只见外间有喧闹之声,原是张娘子孕中腹痛,遣人来唤他。
知张娘子有恙,他却也坐不住,又不好开口,还是皇后说:“皇嗣要紧,官家便去吧。”
经御医诊断,张娘子并无大碍,开了些安神保胎的药,就去了,皇帝安抚了张娘子,便在翔鸾阁歇下。
接下来几日,便有各处或遣人,或亲自,来看望皇后,曹夫人也得特许进宫陪护,顺便带来了皇后的两个小侄子,皇后见了,顿生慈爱,便让徽柔和他们一起玩耍。
天气渐渐转暖,皇后眼见一天天好起来。这日,徽柔在奶娘一干人等的簇拥下又来坤宁殿,皇后远远瞧见,便吩咐准备果碟。
谁知这个小丫头,今天却是难伺候,玩这也不如意,玩那也不顺心,只粘着皇后撒娇,皇后便含笑问道:“徽柔想玩什么,直跟嬢嬢说。”
公主歪着脑袋,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在思考什么大事,忽然惊喜说道:“我想起来了,我要放风筝。”
皇后却是一怔,是了,春天了,东风温软,正是放风筝的时候。往年这个时候,也每每带着徽柔放风筝。不,比这更早,刚入宫时便如此。
记得那个时候,她刚进宫几个月,带着满脑子的憧憬,想要做个好妻子,好皇后,却总是遭到无端冷遇。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哭鼻子的小姑娘,人前端庄得体,却暗地里伤心难过,分外想起家来。
那日,他来看她,她也没哭,站在大殿的观景台上看风景,却被眼前的千重城阙遮挡了视线,怎么也看不到家的位置,便轻轻说了句:“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到春天,爹爹就给我扎风筝。”
他当时站在她身后,并没答话。却在第二天,遣人送来了一个风筝,又大又精致,她见了,欢喜又感激,原来在这深宫之中,也有人懂得她女儿思家之情。那份强烈的思念,便稍稍得到安抚。
后来,她再没提起过,他却牢牢记在心里,每年这个时候便会扎了送来,十来年里从无间断。那风筝,也是她深宫生涯中,短暂的解脱,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出嫁前少女甜蜜时光之中。
今年,不会再有了。
俯下身对公主说:“过几天再玩好不好,现在嬢嬢没有风筝。”
“张先生还没把风筝给嬢嬢送过来吗?我去找张先生拿。”说着,便拉着一个小内侍,径直去找内东门司的张茂则了。
她想叫住公主,不料小小人儿跑得却快,转眼便出了院门。
罢了,看公主面上,他该会扎一只吧,只是今天却玩不成了。
谁料,不多时,公主回来了,却并非空手而归,而是喜气洋洋地拿着一只大大的风筝,轻巧又精致,就跟往年送给她的一样。
她的泪,很快又下来了。
(十三)
他不知那晚是怎么回到居处的,只记得镣子见到他时吓坏了,焦急的问了什么,他也听不见,整个人便如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任由镣子替他擦了脸,换了湿衣服,便和衣躺下。
却哪里睡得着,眼前只是娘娘的影子,耳边只是娘娘的哭声,闭上眼睛,脑海里无数个娘娘的模样齐向他涌来,心里眼里,全身心都是她,逃不掉,放不开。
他一定把她伤透了,她永远不会再原谅他了,他也不能原谅他自己。
从前,看到官家对她的冷漠和猜忌,看她因得不到官家的理解关爱而伤心难过,他心如刀绞,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她身边,哄她开心,给她安慰。
看她笑,他便如获至宝;看她哭,他便如遭痛击。把她的喜怒哀乐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却在不知不觉中,靠得太近,以至于远远越过了那本应严守的界线。
他是多么惊喜又绝望的发现,那众人眼中高不可攀、美丽孤清的女子,竟回头看到了默默无闻的他。可他如此不堪,怎能配得上她的完美如玉。
何况,这是在杀人不见血的宫墙之中,他永远忘不了郭后死时的惨状。
他只是她饮鸩解渴的毒药,救不了她的渴,却足以把她害死。
她原本,就是爱着官家的。
如果官家能对她有所眷顾,她定会回心转意,拥有平淡的幸福。那么,他便退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生,为她死。
可他竟还是没控制住,沉沦在她的柔情蜜意里,拥吻了她,却又推开了她,给她最深的伤痛。
是他太自私,贪恋了这本不属于他的人世繁华。
官家虽然仁慈,倘若察觉,如何能忍受妻子与他人的私情,何况他,还是世人眼中最为不堪之人。
官家对他,亦可谓厚待,从小相伴长大,十几岁时便委以重任。他在这勾心斗角的权利中心,能做到不依附任何势力,不被宫闱倾轧所吞没,也是官家着意维护的结果。
他对此心里也很明白,从不敢有负官家所托,他是官家的影子,是官家的依附,有了官家,他活着才有用处,他的一切,全是为了官家,张茂则是他的代号,他没有自我。
可是后来,她来了,明慧潇洒的少女,美好得叫人心疼,那个叫做张茂则的沉睡中的灵魂毫无防备,就这样被她唤醒。从此,他所有的一切,便是为了她能获得幸福。
那时,他为了能争取官家回头看她一眼,常常僭越的说起娘娘的好来,官家却笑着说:“这倒有趣,茂则倒颇懂女人心思,犹像皇后知己。”
好像他生来就是宦者,若懂男女之情,便是怪事了。
他不介意,他只希望看到他们两相恩爱,神仙眷侣。可为什么,他那对人人都宽厚仁慈的官家,却唯独对她分外苛责?
看她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伤害,他心疼得快要疯掉,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做到不偏不颇、冷眼旁观。深知自己永远给不了她幸福,便只悄悄地走到她身边,像守护官家一样,守护她,做她的影子。
可谁知,她却不要他做她的影子。她把他拉到阳光下,像看待官家、看待所有人一样,看待他。从真心里,回应他的深情厚意,一片赤诚,无半分沾染。
他怎么值得她这样的纯洁女儿之心?他又怎能为了一己的私情,把她推下深渊?
他们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远到他自己都觉得那是奢侈,是贪念,是一个随时会碎掉的美梦。
停在这里就好,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
……
一连几天,梦里都是她的影子,醒来,枕上隐隐潮湿。
这日,镣子当完差回来,告诉他说,皇后病了。
她病了,他心里一沉,嘴里咬出血来,却仍然扼制着自己想要去看她的冲动。如果他是她的毒药,那她必须把他戒断。
镣子心里一阵酸楚,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跟师傅细细地说明情况,他知道师傅想了解娘娘的一切。就像他,也会偷偷的从坤宁殿里打听缳儿的消息,哪怕只是听听那个名字也好,虽然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知道缳儿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过得很好,很幸福,他实实在在地为缳儿感到开心,虽然不知多少个夜里泪湿寝枕,醒来心口还隐隐作痛,可他是真高兴。
大概,上天让缳儿得到幸福,让他知道缳儿的幸福,却又可以不直接面对缳儿的幸福,也是一种恩赐吧。那样,他在笑的时候,也可以毫无挂怀,不必时时刻刻被扎伤流血。
可师傅不一样,娘娘甚至没有缳儿的自由,他们都被困在这四方城内,咫尺天涯,不得相亲相见,不得相忘江湖。
他始终也不敢抬头看师傅的神色,却看见师傅那善挥剑、善下棋、善点茶、善写字的手,在微微颤抖,最终还是平静下来。
师傅会挺过去的,他想。自他跟随师傅以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师傅。无人不理解,无事不练达,有任何问题,他都跑来问师傅,而师傅,仿佛知晓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像一道最坚实的壁垒,让人充满信任与安全感。
可他还是隐隐有些担心,说不上理由,只觉得这跟以往任何艰难困苦都不一样。
远方的天空逐渐传来隐隐惊雷,几番风雨过后,皇城宫苑里娇红片片,新绿点点,随处渲染,连空气也变得明丽起来。
春天到了,不几日便是游丝醉软,薰风阵阵,该是放风筝的时节了,张茂则在心里想到。
明知再也不能给娘娘送去风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找来材料和工具,每日当差回来,便在灯下削篾片,做骨架,画图纸,上颜色。每一根篾片都细细削好抛光,反复查看没有倒刺才放心,放在火上小心熏烤,直到上面沁出细细地汗珠,便收好做下一根。那刚做好的篾片,倒像是放在手中打磨过几年一般光亮。
骨架是根据图纸来做的,要既结实又轻巧,这倒难不倒他,不过作画却并非他所擅长。虽然从小便被挑中做官家的侍读,可他只能旁听,并不能拿笔习学。识字读书并非难事,可作画却定要多加练习才行,并不是能看会的。
不过他生性聪慧,加之观察细致,又精心画作,成品虽没有名家气韵,亦无时下流行作品中的雅致淡远,却生气活现,意态逼真,竟也不难看。
谁知娘娘见了,却总是异常欣喜,说风筝就该是这样,比买的还好些。他知道是谬赞了,却也甜丝丝的在心里。
他品尝了那本不该属于他的甜,所以才会承受更深重的苦。
那日镣子回来说道,官家去看娘娘了,要留在那里歇宿。他本知不该,心却无法控制地疼痛起来。他应该祝福他们、不再干扰他们夫妻之间的相处,不是吗?可他能管住自己的人不去见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不去想她。
他实在太想她了。
明知不能把风筝送给她,还是每日灯下,细细制作,似乎这样,他就能离她更近一点,心里就不那么痛了。
后来又听镣子说,官家还是没能留下来,因为张娘子也病了。
他忽然松了一口气,却又陷入了另一种悲伤。原来在官家眼里,娘娘一直都是那个可以舍弃的人。
官家亲近娘娘,他痛,官家远离娘娘,他也痛,自己也无法分清到底哪一个更痛一点。自从见了娘娘,他便再也无法全身而退了。
还有一件事情,他一直不愿意想明白,也不敢去想明白,却影影约约早已明白。虽然官家随时可以舍弃娘娘,但是只要他想,娘娘却不能抗命。何况在官家心里,那都是恩赐,后宫娘子们谁不巴望着他的垂青呢。
这些天来,官家去坤宁殿越来越勤,他知道那一天总会到来的,无论是他还是娘娘,根本无法,也无力抗拒。
真是那样,娘娘性子刚烈,如何接受得了?他只盼望官家能多给娘娘一点时间,无论有多不舍,他还是希望娘娘能将自己慢慢忘了,这样,她受到的伤害就会少一些。
这天,他正在内东门司当值,忽见小公主找来了,是来找他要风筝的。原来有些事,他们都已回避了,小顽童却还记得。既然再也无法送给娘娘,那便给了公主吧,或许哪天,公主去找娘娘玩,那么,娘娘便也能放他做的风筝了。
他对自己笑了笑,原来,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皇帝这些天也在烦恼之中。每天除了朝务,他大部分时间都去了翔鸾阁,妼晗的美貌娇纵,炫目舞姿,青春张扬,让他心旌摇动,沉湎不可自拔,爱到了心尖里面去。
可不知什么时候,在他一个人独坐静思的时候,脑海里却常常浮现皇后的模样来。他禁不住一遍一遍往坤宁殿去,却总坐不了一会儿又得走。
皇后变了,不再像以前那么严肃,那么锐利,那么针锋相对,却让他感觉距离更遥远。
她不可谓不是一个好皇后,聪明果敢,通达干练,端庄得体,温和宽厚。对他,也礼节周到,关怀备至。他身体不适,她衣不解带,侍汤奉药;他前往探望,她恭候迎接,亲为服侍。就连病中,也没缺了礼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
有时他暗暗观察皇后,发现她不说话的时候,总是安安静静的看着远处,目光沉静,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明明她看的地方除了几棵花树,其它什么也没有。或一时又稍稍抿起嘴角,丝丝温柔甜蜜的样子,顷刻又恢复如常,只眼里添了淡淡哀伤。
如此傲气,娇媚入骨,虽无十分艳丽姿色,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非容貌所能企及。
她的甜蜜和忧愁,是为了谁,为了他吗?她是他的妻子,当然只能为他。可为什么他每次想要亲近,她却总能找理由婉言拒绝。她还在生气,还在记恨?难道这不是为了他,难道还有别人?
还是说传言竟是真的,皇后和张茂则之间有暧昧?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可能!
张茂则是个阉人,皇后是国朝最尊贵的女子,怎会和阉人做这无耻勾当?难道他堂堂国君,在皇后眼里,竟还不如一个去了势的无用之人?不可能!
然而,尽管他在心里极力否认,却不能不疑心顿起。想起茂则,他倒也为他可惜,他和皇后一样,叫人挑不出错来,又生了个好模样,想来,若是寻常男子,当不知赢得芳心几何。他忽然有些害怕了。
可这事却如何去查,若说出去,自己颜面何存?只能叫人暗暗查访看坤宁殿有没有和天子近臣暗中勾结。
暗中查访数月,回来竟说,没发现坤宁殿和张茂则有非常交往,连平常公务,都是小黄门代为转达。
竟真的一点破绽也没有。
没有破绽有时就是最大的破绽。尽管多年以来,对坤宁殿实在谈不上上心,可他也知道,茂则一向对皇后颇为赞许,也非常关切。忽然之间不来往,倒让人生疑,只是没有实据,若是错怪了他们,却不好。
皇后的好处自不必说,茂则自小和他相伴长大,一直守护在他左右,忠心耿耿,甚至可以说是他最贴心的人,虽然皇后来了之后,他们确有疏远。不过他万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他们竟会背叛他。
他不甘心,他从小就是在宠爱和光环中长大,凡是他看上的女人,没有哪个不倾慕于他。
以前,他确有对不住皇后的地方,也明白皇后非寻常女子,所以他愿意等,等皇后放下之前的恩怨,与他重做夫妻。
自古以来,皇帝垂怜哪位后宫娘子,是走是留,那都是皇帝的权利,后宫娘子,什么时候能选择拒绝还是接受了?他能这样对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当然,他能这么做,也是因为他不甘心,他要等,等皇后心甘情愿,等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他,臣服在他的脚下,人生的希望就是期盼着他的垂怜,他才顺意。
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大的耐心。
(十四)
历时一年四个月的庆历新政终于走向失败,新政诸君子纷纷被排挤出京,各项政令全面废止,轰轰烈烈的改革就此惨淡收场。
先是,范仲上书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十项以整顿吏治为中心,意在限制冗官,提高效率,并藉以达到节省钱财的改革主张。皇帝看了甚为满意,励精图治的雄心再度燃起。一众希望能改变当朝冗员、冗兵、冗费等三大积弊,扭转国家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现状的有识之士也纷纷附和。各项举措随之颁布实行,新政序幕渐渐拉开。
经过严格考核,一大批碌碌无为或贪腐的官员被除淘汰,一批务实能员被提拔到重要岗位,官府行政效能提高了,财政、漕运等状况有所改善,萎靡的政局开始有了起色。正直的士大夫纷纷赋诗填词,赞扬新政;民众也为之欢欣鼓舞,仿佛看到了复兴的希望。
但是,新政的实施,显然触犯了官僚贵族和某些在位者的利益,诋毁言论从新政实施开始就从未停止。
起初是污蔑新政诸人为朋党,范仲淹便以“君子之党、小人之党”的说法予以反击,欧阳修也撰写《朋党论》一文上奏,皇帝却还是起了疑心。
之后,夏竦令人依照石介笔迹,诬蔑富弼欲行伊霍之事,私撰废立诏草。皇帝虽不相信,但对夏之所为并无表示。范仲淹等人惶恐不安,时边事再起,范仲淹请求外出巡守,仁宗任命为陕西、河东宣抚使,仍保有参知政事的头衔。富弼亦以枢密副使离京,出为河北宣抚使。
庆历五年初,范富二人官职再贬,杜衍、韩琦、欧阳修们也纷纷被排挤出京,废除科举新法,恢复旧制,至此,庆历新政走向彻底失败。
庆历改革失败后,,社会矛盾并未缓和,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冗兵资费更是加倍,朝廷财政空虚,对民间的搜刮变本加厉。庆历年间农民和士兵的斗争刚刚下去,各地农民又开始新的斗争。
与朝堂的风云变幻相比,张茂则的职位变迁实在不怎么起眼。官家寻了个理由,将皇城司的管勾权交给了杨怀敏。
这也没什么,他本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只是,官家和他之间,再也回不到以前那般信任与依赖的时光了。他知道这一切,早已无法挽回,无可奈何。
看着杨怀敏换掉他曾使唤的人,因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就要去抓造反的文人学士,他只能在心中苦笑,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造什么反?
可这不是他一个内臣能管得了的,何况,他本人,不也是被监视着的吗?除了无用的同情,他亦无法为新政诸君子做些什么。
眼下时局,朝堂均是贾夏之流当道,支持中宫的诸位大臣,贬的贬,放的放,都出任地方官去了。总算官家仁慈,只是贬官,并未问罪,可有些耿介之士,经此一击,又旅途奔波,便倒下了。
贾夏之流,一向与翔鸾阁勾结,看张氏盛宠,便对中宫之位生出觊觎之心,不轨之意,由来已久,此番得志,更甚从前。
不知娘娘怎样了。这些年来,官家每遇国家大事,均喜说与娘娘知晓,娘娘虽不轻易发表看法,心里却是有态度,有主张的。新政诸人,和娘娘关系密切,富相公、苏学士夫人均是娘娘闺中密友,范先生更与娘娘有师徒之分,此番受挫,对娘娘而言,却是两重困境。
一来,娘娘心忧国事,对被贬诸人抱有深切同情,若因此惹来官家猜忌,岂不危险;二来,娘娘在朝堂少了支持,处境更加艰难了,张氏跋扈,屡屡僭越,官家又偏袒,娘娘困守深宫,怕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可这个时候,他偏偏不能陪在娘娘身边。若他能去看看娘娘,陪她说说话,哄她开心,为她排解烦闷也好,或是什么也不做,就在一旁陪着她就好!可那是痴心,是妄念,是心田上疯狂生长,却又必须被烧毁的野草。
娘娘的生活,已很平静了吧,他再不能置身她和官家之间,妨碍他们夫妻情感,更不能无视她的安危,只为满足一己私情而置她险地。
这些年,他见娘娘的机会并不多,多数时候,他都是让小黄门代为向娘娘回禀公务,若确有要事需亲自禀报,他也只是公事公办,简述其要,便低头敛目,等待娘娘回复后便告辞离去。只怕多看一眼,多留一刻,心底的坚守便会溃不成军。
只有在宫中庆典或是大型宴饮时,他才能站得远远的,看着众人簇拥中的娘娘,这样,才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放肆而贪婪的目光。有时,不经意间,目光相遇,他总是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接下去的几日,就再不能安然入睡了,虽然在这宫墙之内,他能安然入睡的时候,本就不多。
只望娘娘一切都好!
坤宁殿内,皇后静静地听着皇帝的诉说,默默无言。她知道,这不是官家想要的结果。官家想要一个国富民强、河清海晏的盛世,才会采纳范先生等人的建议,推行改革。可一旦新政官员发展壮大,声势日盛,威胁到了君权,官家也只能调转矛头,对着曾经的寄予厚望的人了。
即使没有贾夏等人的兴风作浪、朋党之论,官家也会暗中削弱新派势力。朋党一说,不过是给官家借力打力的说辞,至于伪造草召,手段更是拙劣,官家心思清明,岂会不知。虽然没有因此而降罪富相公等人,却对夏竦一伙也无任何动作,沉默就是偏袒,沉默就是纵容。
当然,新政的失败,也不是仅仅是因为受到了官家的猜疑。新政的实施也存在弊端,百姓不能从中获得立竿见影的好处,官僚权贵疯狂抵制,新政官员内部也并非一汪清水,这些都是导致新政失败的原因。
官家的苦衷,她能理解,可她无法开解,亦无法为先生求情,范先生等一身正气,满腹经纶,官家岂有不知?只是帝王心术,一旦动了猜忌之心,若有人从旁相劝,只怕适得其反。好在先生去了哪里,也会造福一方,她记得,曾男装入南京应天府书院读书时,先生讲的最多的,便是人生天地间的担当。
“为君,为什么这般艰难?”皇帝喃喃说道。
“大概,人生在世,便是如此吧,不只是官家,人人也都有不如意之处。”她平静答到。
“那丹姝也有不如意之处吗?”他心中一动,忽然抓起她为他倒墨曜的手,直直看向她。
玉色瓷杯掉落在地,应声而碎,棕褐色清冽酒水泼洒一地,酒香刺鼻,熏得人想流泪。
“臣妾……臣妾很好,并无不如意之处。”她慌乱答到。
猛然听到官家改了称呼,她感到陌生而惊慌,那一刻,强烈地思念起另一个人来。可她的手却被官家抓住,心中悲切,只是挣脱,终是女儿之身,如何挣脱得了。
“很好?那为什么丹姝眼中含泪?”他狠狠逼问道,目光仿佛能吃人。
“官家放开,官家弄疼我了。”她几乎是在乞求。
低声呵退跪了一地的宫人,他红着眼睛看着她,四下一片死寂。
放开她?娶了她多少年,便任她矫情了多少年,他忍耐得够久了,这次,谁也不能阻止。
殿外,一只鸟儿仿佛受惊一般,扑棱一声飞走了,红儿守在檐下,痴痴看着院中盛开的花朵。那娇柔的花儿,还带着昨夜未干的宿雨,沉甸甸的垂在枝头,她怎么看,都觉得那像是谁溅落的泪水。
这日,天气晴明,惠风和畅,可坤宁殿内,却是阴云密布。
秋和小心地捧着暖粥小菜上前,希望能劝娘娘进食一点。
自她来坤宁殿起,便见娘娘多是落落寡欢的样子,虽如此,却对宫人们极好,坤宁殿上下,无不感戴娘娘恩德。
尤其是她,每次娘娘眉头深锁,只要她过去撒娇安慰,娘娘便能舒展眉头,含笑如初了。惹得其他宫人姐姐们,总私下打趣她说,娘娘太偏心。
不过,她年纪小,活泼可爱,又温雅有礼,宫人们嘴上打趣,心里都极喜爱这个机灵的小丫头。进宫前,曾听故事里说,皇宫内苑是如何冷寂又无情,她却在皇后娘娘的爱护下,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又受大家宠爱,自是过得极好,因此只觉这坤宁殿,便如她的家一般。
可是自上次官家来后,她便再也劝不了娘娘了,看娘娘一日日憔悴下去,渐至药食懒进,卧床不起,她只是干着急,却毫无办法。
“娘娘。”她轻轻唤道。
半倚在床头的那人,听到呼唤,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神清惨淡。
她禁不住一阵难过,掉下泪来:“奴特意熬了冰糖燕窝粥,最是滋阴补气的,娘娘进一些吧。”
看秋和模样,皇后伸手抚了抚她的乌发,慈爱地说道:“扶我坐起来吧。”
得了这话,秋和高兴得如同中奖一般,连忙扶皇后坐起,摆上食桌,希望娘娘能多吃一点。
皇后勉强拿起银匙吃了一点,谁知金莼玉粒,却是噎在喉间,难以下咽,只舀了几勺,再也吃不下去了。
“娘娘。”秋和带着哭腔央求道。
“秋和,”红儿走上前来,“把这些收下去吧。”
秋和答应着下去,又听见红姐姐小声说道:“别哭了,娘娘听了心里难受。”
红儿端过水来,侍候皇后漱了口,便扶皇后躺下,自己坐在一旁默默陪伴。
午后,官家来看望皇后,皇后虽是闭目而卧,可他知道,皇后并没睡着。
是他不该那般对待皇后,可他不甘心。这么多年来,他有过多少女人,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堂堂国朝皇后,却从来都不属于他。
现在呢,她属于他了吗?他不知道,只觉得她离他更远了。
如果她发脾气哭闹,他是不怕的,软语温存,好言抚慰,任打任骂,哄她回转,他都有办法。
偏偏她不哭也不闹,在这般情况下仍然待他以礼,语言温柔,只是苛待自己,却从不索取他任何温言抚慰。
愈温柔,愈刚烈,愈守礼,与疏远。他真是拿她毫无办法。
“皇后吃过午饭了吗?”他面无表情的问旁边的侍女。
“早些时候进了一点燕窝粥。”
“怎的还是这般虚弱憔悴?”
“是奴婢们伺候不周,请官家责罚。”红儿小心答到。
“罢了,不关你事,小心伺候着就是了。”他的语调仍无半分波澜。
“是。”
看着病中皇后憔悴形容,他又恼又气,又不忍心,同时还有一丝他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放不下。默立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红儿说道:“小心服侍皇后,别惹她生气,多劝她进食。”便走出殿外。
红儿见状,略一沉吟,便快步跟上前去。
待走到外间,皇帝发现红儿一直跟着他,似有事回禀,便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红儿闻言跪下:“奴斗胆,官家想劝慰皇后,何不请张茂则张先生来?”
一句话直戳皇帝的心病,他不由得大怒,却发现并没动怒的理由,一切不过是疑心罢了,从不敢挑明的,红儿说法,又有何错。
他平静下来,暗暗打量着红儿,只见红儿神色如常,虽是跪着,脸上却是坦荡坚定,并无游移退缩,他反倒疑惑起来,难道一切只是自己的猜疑吗。
“哦,为什么安慰皇后便要请张茂则来,是皇后让你说的?”皇帝不动声色地问道。
“禀官家,是奴自己的想法,皇后不知。”
“那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从前,娘娘与官家闹了别扭,伤心流泪,都是张先生劝慰,娘娘听了劝,心里便好过些。”
她也曾为他伤心流泪吗?他黯然想到。
只见红儿并无犹豫,似是出自真心,听得她继续说道:“张先生深通医理,皇后病弱,若有张先生引导调理,于病情有利,御医们虽好,总不能时时进宫的。以前,宫人们有了小疾,不能随时宣太医,也都是张先生调理医治的。”
“这么说,张先生跟你们,是常常往来,极亲厚的,怎么最近又不来了?”他问出了心底最深的一句。
这是最关键的一问,若是答不好,便会给娘娘惹下大祸。
“回官家,张先生确有几年不常来,具体原因,奴并不清楚,只是听说……”她顿了顿,等待官家的追问。
“听说什么?”皇帝果然等不急问道。
“有人背后议论,说是皇后娘娘拉拢官家身边近侍,图谋不轨,干扰朝政。面对这些恶意中伤,皇后无法自明,张先生为避嫌疑,因此远离是非也是有的。”
这些话皇帝自然也听到过,甚至他一度也是这样想的。可皇后,连他的宠爱都不屑争取,怎会贪恋权势?他苦笑想到。
这宫中,还有朝野,纷纷扰扰的言语议论从未停止过,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楚?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这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囚笼。
不过,真是这样吗?他暗暗想到。
本以为红儿已经说完了,却不料她还有下文:“除此之外,还有些更为不堪的话,奴不好说,只是娘娘清名,岂容诋毁,张先生自是不能来了。”
她知道,不把这一层戳破,官家的疑心是不能去除的,便大胆说了出来。
皇帝虽是早有耳闻,猜疑已久,然而此时听红儿亲口说出,仍是震动不已。若他们果有私情,红儿安敢如此直言不讳?
这些年来,他削了张茂则的职权,却发现茂则对待职位和他,一如从前,并无异样。又暗暗派人监视张茂则几年,实在没发现他和皇后有不轨之举。难道传闻是假?
“那你瞧着怎样?”皇帝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奴愚钝,在奴眼中,娘娘和张先生,皆是正直端方,有礼有节之人,官家何等清明,岂不比奴更知皇后和张先生?”红儿答到。
正直端方,有礼有节?皇帝在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话,似乎确是如此。
他抬眼深深向红儿看去,皇后殿里的宫女,一向调教良好,深得称赞,只是他平时往来,目光多在秋和身上,这是头一次,发现了红儿的不同寻常:“看你平时不言不语,没想到却是个会说话的。”
听了这话,红儿猛然想起多年前,初见皇后的情形。
那时,她才十三岁,小小一只,初入皇宫,正茫然无助。却见皇后端坐殿上,笑着对秀姑姑说:“这孩子不言不语,我瞧着倒是个有注意的。”
“你可愿意来坤宁殿做事?”她听得皇后和言问她。
斗胆抬起头来,看到的是皇后温柔的笑意和清明的目光。
她一下惊呆了,心中高高在上的皇后竟是这般亲切温厚、高贵典雅,还那么美,简直神仙中人。
一时愣住,还是秀姑姑提醒她:“愿意不愿意,你只说便是。”
“红儿愿意。”她朝皇后深深拜了下去,心中再无不安。
那时,皇后娘娘多么明媚动人,笑靥如花,虽然她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那般柔情蜜意是为了谁。
“奴惶恐,不敢承受官家的夸奖。”红儿小心答到。
看官家走远,隐约听见他对镣子说:“告诉你师傅来看看皇后吧。”
“是。”镣子答到。
她一下子瘫软在地,心中不由后怕起来,暗暗庆幸,这便是最好的效果了。
看着皇后娘娘一日不如一日,直枯萎了下去,她心里不知有多着急,却又想不出办法来。御医们不知,她却再清楚不过,娘娘这是心病,神仙难救,只一人能医,她在几年前的那个春日夜里,就已经明白了。
可是官家猜疑,那人便不能来瞧皇后娘娘,那样只会招致更惨烈的结果。除非是官家亲自宣召,那便无人再敢说半句话了。
她反复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知道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可是娘娘情况不容乐观,她别无选择。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娘娘与张先生是怎样的隐忍守礼、刻骨心伤的,何况这些年他们更是几无来往,因此官家只是猜疑,并无实据。 可如此下去,三人皆是死局,若想破除此局,除非把那窗户纸给捅破了,说不定能稍稍消除官家的疑心,把死局救活。
她赌的是官家的仁慈,又反过来利用了官家的疑心。这虽是步险棋,却也是瞧准了再下的。何况她所言,句句属实,只是说出去的是真话,没说的是真相罢了。
秀娘从地上将她扶起,一齐入了内室去看娘娘,娘娘仍是闭着眼,可那消瘦的脸庞上,分明有眼泪流过的痕迹。
(十五)
张茂则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室内有些昏暗,丝丝缕缕的光从纱窗幽幽透过来。皇后正卧在榻上,和目睡去,柔密的乌发散落在寝枕锦缎上,泼洒如云,只一张脸苍白消瘦,睫羽纤长,微湿轻颤。
娘娘想是乏极了,他便没有唤她,只是脱去冠冕跪在榻前,等她醒转。
这是多久以来,他能这样近的靠近她。目光细细抚过她的面颊,看着她轻轻起伏的匀细呼吸,整个人柔化了,疼极了。
起初,听到镣子告诉他,官家留宿坤宁殿,他便如遭雷击一般,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只是嗡嗡作响。等稍稍站定,隐隐钝痛便在全身苏醒过来,却仍然希望,官家和娘娘就此好合,待得将来子孙圆满,他便无怨无悔。
可是后来,却听闻娘娘一病不起,他的希望便落空了。想到娘娘的痛苦屈辱,他恨不得杀死自己,却不能,即使不能见面,他也会在这宫中默默陪着娘娘。
可是病在娘娘身上,他不得代替,不得诊视,不得看望,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她害得更惨,要是连累到她的家族,他就更该死了。
心痛、悔恨、焦急,全都交织在他心里,只如万箭钻心一般。
此刻跪在榻前,看着她病中的模样,所有的痛苦自责,就全变成深深的心疼,疼得几乎化成一汪水,想要去包围着她,浸润着她,呵护着她。
掌灯了,秀娘进来给室内点上灯烛,发现张茂则竟还跪在榻前,不禁有些不忍。
她是看着丹姝长大的,又跟着丹姝来到这宫墙之内,早把丹姝当孩子一般看待,虽然丹姝是主子,是娘娘,她也还是心疼她。
茂则品级虽高过她许多,但是年龄却跟娘娘差不多大,娘娘又是那般待他与众不同,她自也把他当孩子一般看待了。
说起来两人也都三十来岁了,哪里还是孩子。平日里行事都极稳重,极妥当,就是年龄大过许多的,也偶有不仔细处,他们却是未敢行差踏错半步。若是孩子,也是最省事不过的孩子了。
可是省事不省心,有些事情,身不由己,再懂事,再妥帖,也回避不过。她知娘娘有多辛苦,他们又是怎样不易,哪里还忍心责怪他。
“张先生起来等吧。”她走过去,和蔼地小声说道。
张茂则笑着摇了摇头,恭敬的对秀娘行了个礼,继续跪着不动。
秀娘知道劝不动他,就带上门出去了。她留了个心,并没走远,只在外殿守候。
不知过了多久,纱窗外全黑了,室内烛火摇曳,皇后便在这一片温暖烛光中醒来,见到了跪在榻前的张茂则。
下午听到红儿和官家的谈话,知道他要来,她就像冰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忽然遭遇一股暖流,身心都渐渐苏醒过来。想着他要来,心里湿润润的,躺在床上东想西想,竟睡着了。
谁知一觉醒来,他便在眼前。
她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却如同被束缚了一般不能动弹,又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只是瞧着他,怔怔留下泪来。
他亦无言,只相对流泪。
她透过泪眼看着他,良久,嘴角微微笑了,忽然又生起气来,翻身向里,不再看他。
“娘娘,”他急道,却又不知说什么,只是着急无措地又唤道:“娘娘。”
温柔酥糯的声音听在耳里,柔柔地化开了她的心,不由得心里热热的,却又只是哭。
“你还来干什么,就让我死在这儿,你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她抽抽噎噎的说道。
“不,不是的。”他拼命摇头,急着说道。
“那是什么?”她回过头来,泪眼直直的看着他。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起身把她揽入怀中。她本想推开他,谁知他抱得那般紧,她又在病中,浑身无力,哪里推得开?只好任他抱着,伏在他怀里哭了出来。
起初只是低低地哭,后来慢慢地哭出声来,竟至于哭到浑身颤抖。他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不住地轻轻抚着她的背,低下头去用嘴唇轻轻触碰她的眉眼、脸颊和双唇,待她慢慢平静下来。
她渐渐不哭了,盈盈春水般的眼睛定定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扣住他的脖子,殷红的双唇一点一点,细细的回应着他,轻密柔软,辗转反侧,口中低低唤道:“平甫。”
他却停下来,定了定,默默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扶住她的后背,一手扣住她的脑袋,让她紧紧贴住他,散开的乌发丝丝蹭着他的颈脖。
她亦不说话,只柔柔的靠在他的怀里,像只倦了的小猫一般,静静依偎在他怀里,只葱白的纤手调皮地把玩他的衣襟。
“娘娘应该恨我怨我,该忘记我才是。”良久,他轻轻说道。
佳人在怀,良夜如斯,他竟还说这种话,她是真生气了。
一把推开他,泪如雨下:“你还说这话,你……”
“娘娘……”
“要我怎么忘了你?”她流泪道,“每天睁开眼睛,心里想的只是你,看到桌椅,就想起平甫曾坐在那儿点过茶,看到棋盘就想起平甫曾在那里下过棋,看到门外的花树,就想起平甫曾在树下走过。看谁,都是平甫的样子。还有秋和,秋和不是平甫送到我身边的吗?”
原来她知道。那年去延州,发现了秋和,小小丫头,却有一股勇敢无畏的精神,独闯军营,想要待父从军。他父亲身体有恙,留在军中确实不妥,便劝服长官放她父亲回去,出资寻找替补。
秋和感激不尽,坚持报答。见秋和小小年纪,机灵巧慧,坚定不移,便推荐她入宫做了尚服局的宫女。
后来,与娘娘分开,怕她伤心孤独,便提拔了秋和,拐着弯子送到了娘娘身边,希望秋和能待替他给娘娘陪伴。
本是悄悄做的,却被娘娘一眼看穿。是他太笨了,这事瞒得了别人,可娘娘如此聪明,怎能瞒得住她。
抬眼深深看向皇后:“娘娘都知道了。”
“平甫若要我忘记这一切,就该把时光倒转回去,在最开始的那一天,就不该搭载我回家。”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终于不再说话,只紧紧地再次拥她入怀,轻轻抚着她的乌发,却听见她说:“平甫,我饿了。”
该死,竟忘记了这个!讲了这么久的话,娘娘想必饿坏了。他朝她歉意的笑了笑,起身唤秋和去御膳房传膳过来。
哪里用得着御膳房,小厨房早就准备好了,怕凉,一直热在炉子上。
秀娘带着秋和红儿等人,把暖粥、小菜、各色果子和点心,一一摆好,把粥盛到素瓷碗里放好。
端水给二人净了手脸,张茂则连忙道扰,秀娘笑着说:“张先生便陪着娘娘用些吧。”说着,便又把一众人等带出去了。
碧莹莹的粳米粥,熬了几个时辰,浓密粘稠,如凝脂一般,很好看的样子,她直接端起来就吃。
刚吃一勺,就被烫着了:“好烫。”她不满地说。
他笑了笑,接过来,一一吹凉了,送到她嘴边。
那么多吃的,胭脂鹅脯、凤尾鱼翅、鸡丝银耳、酒酿圆子、水晶蒸饺、酸笋鸡皮汤、三鲜木樨汤、缕肉羹、莲花肉饼、奶油松瓤卷、糖蒸酥酪、菱粉桂花糖糕……还有各种时新果子、蜜饯之类。
丹姝却并不觉得多,她是饿坏了,不切实际地感觉这些都能吃掉。
茂则便一一替她拣了递过去,一边看她吃东西,一边慢慢地跟她说话。
“娘娘这是饿坏了,以后一定不要再像这样不吃东西了,身体熬坏了怎么行。”
“我还是不能常来的,有什么事情让秋和转告镣子就是。”
“娘娘的身子还需调养,明天让李太医开了方子,定会去御药房抓药,到时候我再看看,没问题就按方调理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了再停,别怕苦不吃。”
“下次我来,再不便在这内室了,还是在外殿或人多的地方好些。”
“话这么多,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她嗔怪道。
他微微笑了笑,拿起帕子轻轻帮她擦了唇边,继续说道:“等娘娘吃完了,我就该回去了,呆晚了恐有闲话。”
皇后听到这话便停下不吃了,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这是最戳人心的,可是又不得不说:“娘娘声名要紧,不能把曹家置于险地,还有红儿,也不能牵累到她。”
“你是怕我给官家难堪吗?”
他亦暗淡了下去,清波似的双目微微低垂,受了委屈似的,须臾又抬头看她,眼里满是温柔疼惜。
看他神情,她亦有些哽咽,缓缓说道:“我不恨官家,也不怨官家,当他宣你来的时候,我就谁也不怨。”
“你知道吗,”她含泪道:“我现在更加爱禾儿和徽柔了,还有后宫各娘子们,还有官家,甚至连张娘子,我都觉得她率真可爱。从没有时候比现在更加确信,我会是一个好皇后,会爱这宫里的一切,会照顾好上上下下的人。
“因为有平甫陪在我身边。”
眼泪无声落下,他久久看着她,仿佛看着全世界。
(十六)
这日晌午,禾儿带着徽柔过来看望皇后。
入得院中,只见草木扶疏,花香阵阵,一架蔷薇在微风中轻轻起伏,粉浪粼粼,墙角的芭蕉舒展着硕大的绿叶,翠色欲流。蜂蝶自在飞舞,一只小猫趴在檐下沐浴着春日暖阳,四下无声,只有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摆动,声如鸣玉。
皇后正在窗下阳光里侍弄新禾,小花盆里,新发芽的禾苗齐整整、翠生生的,长势喜人。皇后看着这些新苗,如同看着新生的婴儿般,满眼都是喜悦,遂向立在一旁的人言道:“这谷种发芽比去年早了七八日。”
“这样算来,淮河已北也可以两年三熟或一年两熟了,淮河以南可以一年两熟,广东海南那边一年三熟也是可能。”那人温言答到。
皇后点点头,忽见苗娘子入来,嫣然一笑,请苗娘子过去看她新近培育的谷物新种。
苗娘子看着皇后的喜悦之情,打心眼里高兴,说道:“这才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对百姓而言,吃饱饭才是第一位的,娘娘可真是功德无量。”
“禾儿总夸我,这只是皇后的本分而已,哪是什么功德?”
“娘娘年年在宫里种桑养蚕、亲理稼穑,这是皇家重农的表现,堪为天下人表率,不是功德又什么,难道整日撒泼胡闹,巧言媚上才是功德?”说着,看到旁边有人,又说道:“哟,张先生也在呢?”
张茂则向苗娘子行礼道:“茂则见过昭仪。”看她二人有话,不便多留,遂告辞道:“昭仪多留一刻,茂则告退了。”
这话说出口,便觉有些不妥当,倒像是替皇后留客人了,张茂则没由来的红了脸,又怕二人察觉,只得分外把头低了下去。
皇后笑着不说话,禾儿却浑未察觉,只说:“张先生若有事就请便吧,前日先生替徽柔安排的两个丫头徽柔很喜欢,费心了。”
“昭仪哪里话,这是臣的分内事。”张茂则又向二人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皇后遂把新禾交给红儿,让秀娘拿来了刺绣用品,便和苗娘子一处作针线聊天,不时抬头看看檐下簸钱的公主。小公主贪玩,一来,就拉着秋和和小伙伴们簸钱去了。
公主九岁了,亭亭新荷般出尘灵秀,又机敏好学,皇帝视之掌上明珠一般,宠爱无限,现已许配给了皇帝生母李家的二公子。
看着公主天真活泼,语笑如珠的模样,皇后心里隐隐担忧,李家二公子她见过,确是个厚道孩子,可她总觉得非公主良配。禾儿当初也是反对的,她看上了自己母家的侄男,皇后心知,皇帝必是不肯的,便未多言。
不过现下两孩子都小,也不知长大是何模样,自己倒像是杞人忧天了。一时又看见站在一旁的怀吉,不知怎的,又想起平甫来,那孩子聪敏俊秀,才情出众,倒像是平甫的学生。
明明才离开的,怎的又想起来,皇后心中有些懊恼,仿佛生他的气一般,嘴角却是不自觉的上扬。
自那年官家宣召过后,她便再未与张茂则私下独处,张茂则也很少来坤宁殿,只是年年春耕时分,必挑选了谷种蚕种亲自呈送皇后,谈话也只是在这农桑之事上。若遇众人在场或重大聚会庆典之类,张茂则也只是远远站立,并不上前,偶尔不经意间目光交接,彼此对视的眼中也只有平静凝和之意。
“娘娘笑什么?”苗娘子问道。
皇后一惊,随口说道:“看徽柔簸钱,便想起了从前没入宫的日子。”
“娘娘最近气色越来越好,笑容也多了,我看倒像是未出嫁的女孩儿呢。”禾儿笑着说。
“你呀,就知道打趣我。”皇后不好意思起来。
“我是真为娘娘高兴,娘娘大度不计较,我便也好受些。”
禾儿话里有话,原是张娘子,仗着有孕在身,借口自己的车辇老旧了,要借用皇后的凤辇,皇后竟不计较,当真借给她了,官家竟也向着张娘子。禾儿性情最是温厚,这也不关她事,可如此僭越,她实在忍不住为皇后不平。
“这也没什么,无非是车辇而已,我倒觉得,只要心中安宁,坐什么车辇也都是一样。”皇后反安慰禾儿道。
“如果只是车辇也罢了,我看那张氏,非安分之辈,觊觎之心,路人皆知,倘或有一天对娘娘不利,官家又有心偏袒,可怎生是好。”苗娘子担忧的说道。
皇后不置可否,那张氏虽是跋扈任性,却是有勇无谋,她并未在意。只是依附张娘子的一干人,却是奸滑之辈,眼下新政君子们仍未还朝,局势对她不利。
可不知为什么,她竟未有半分忧惧,只微笑的对禾儿言道:“该来的总会来,担心也没用,你我只需做好份内之事,心自澄明,便无所惧。再别多想了,倒徒增烦恼。”
苗娘子闻言,点了点头,便一心一意地做起针线来。这两年来,皇后越来越温润谦和,宽厚大度了,每次在皇后这里待会儿,心里总是暖暖的。
想起两年前,皇后大病,药食不进,几撒手而去,现在竟然好好的在眼前,容色更添姝丽,让人不敢相信,想想真是后怕,这便是吉人天相了吧,禾儿心想。
转眼又是一年,元宵佳节刚过,春寒料峭,却未减节日的喜庆,远处不时有噼啪的爆竹声传来,空气里尽是腊梅的清香。
这日,皇帝宿在坤宁殿,晚间,皇后服侍官家歇下,独自坐在灯下出神。
前日里,徽柔闹着要去看花灯,皇帝违拗不过,便带着一众臣子并仆从,浩浩荡荡的微服出宫,张茂则也随侍在侧。
这些年来,皇帝和张茂则之间,虽是疏离,然少年扶持的默契尚在,每每心中有事,顾前后无人能诉,便想起张茂则来。因此虽是心中不喜,却亦离不了他,大小事情,只令他远远随侍。
徽柔难得出宫,欢喜得如同出笼之鸟,穿飞于市井之中。灯市如昼,光焰琉璃,楼阁玲珑,丝竹飘渺,直如人间仙境一般。
各小摊贩沿街叫卖,百样杂耍纷纷登场,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直教人眼花缭乱。诗中言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确有其事。
徽柔最喜欢的是舞蛇和女子相扑,津津有味的看了半晌,又闹着要去吃东西。忽路过一摊贩旁边,又跟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惊喜喊道:“嬢嬢,这不是捏泥人的吗?”又对那艺人说道:“爷爷,您能帮我捏个泥人吗?”早有仆从递过钱去,一堆人围在一旁,看老人熟练的技艺,啧啧称奇。
她闻声便呆住了,往事历历在目,千般情愫从心头升起,痴痴忘乎所以。她知道,那人就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竟不能语。只听得耳边人声如沸,眼前光影变幻,更不知身在何处。
正出神间,忽听得耳畔又有嘈杂声响传来,是自己魔怔了吗,明明已在禁中,如何又听得人语。
凝神细听,不由大惊,这声音,原不是幻觉,竟是真真切切,也非那晚节日喧闹,似乎夹杂着哭喊凄厉之声。
她瞬间清醒过来,大事不好,有人作乱。她连忙唤醒官家,集中坤宁殿上下宫人,严阵以待。
有人言道,这是哪个宫里的嬷嬷在责打小宫女,所以有哭声。皇后立即制止道:“胡说,贼子正在殿外杀人放火,尔等竟还敢巧言搪塞。”便无人敢再掩饰。只人人屏气凝神,心下惊骇。
幸好皇帝甚少留宿坤宁殿,此刻行踪应尚未暴露,然听哭声由远及近,坤宁殿内人手有限,又无侍卫武官,情势危急!
皇帝想要外出查看,亦被皇后制止,命人关了殿门,传旨各阁闭门勿出,皇后自取了长剑,护卫殿中。
忽听得有人敲门,众人心惊,皇后问道:“门外何人?”声音不大,却清晰沉稳。
“是我,茂则。”温柔而坚定声音传来,皇后不由得心中一颤,遂安下心来。
开门让张茂则进来,二人只对视一眼,并无言语,茂则便向皇帝请安问好。
如此闭门不出,虽可求得一时安稳,然贼人若逐殿排除,终会来到此处,到时若纵火包围,岂不危险。
张茂则遂向皇后请旨,前去缴贼,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随即镇定下来,便说:“愿随张先生前去捉贼的,定当重赏。现剪发为证,擒贼有功者荫封三代,临阵退缩者罚出宫闱。”
怀吉随同茂则前来,便首个站出来剪发,殿中众人,纷纷上前。不多时,人员就分配好,一众跟随张茂则外出擒贼,一众打水贮存,防止贼人纵火。
后来,果有贼人纵火,因料敌事先,早有准备,随即被扑灭,并未露出各处防卫厚薄来。
临出门,张茂则回头问道:“若遇贼人,如何处置?”
皇后道:“缴械投降者可生擒,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
茂则即领命前去,皇帝闻言,不由变了脸色,似乎从未认识眼前的皇后一般。
此时已经入定,夜里视线不好,但是张茂则自幼在宫中行走,倒无妨碍,寻路而来,渐渐逼近贼人所在。
贼人察觉被反攻,便退回到一个无人宫殿内,闭门不出。
由于不明敌人数量,不能贸然前进,张茂则便令人找来元宵节剩下的烟花爆竹,在殿外点燃。烟雾弥漫到殿内,里面的人不经咳嗽叫骂起来。
听得声音,只有四五人模样,他便率先破门而入,其余众人也都纷纷跟随。打斗之中,左肩便被人刺了一剑,只生死关头,无暇顾及。
随行之人皆非武官,但对方终因寡不敌众而落败,只遗憾的是,混乱中,三人被乱刀砍死,一人逃脱。这些人张茂则认识,乃崇政殿侍卫颜秀、郭逵、孙利、王胜,皆是皇帝的亲从官,逃脱的人名叫王胜。
这些人为何叛乱,他尚不清楚,搜查死者身上,竟从颜秀身上发现了一件女子内衣并一封书信。打开一看,他不由大惊,明白此次事件非同小可,当是有人栽赃中宫。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能隐藏不报,但是他相信,娘娘当会决断,遂回坤宁殿复命。
是夜,张美人不顾皇后喻旨,勇闯坤宁殿护驾,皇帝深为感动。皇后侍女双玉与叛官颜秀私通,罪证确凿,张美人良善,为之求情,皇帝仁厚,亦欲饶过双玉,只皇后狠绝,坚持诛杀双玉于东园。
皇帝怒,拂袖而去。
第二日,便有朝臣参奏皇后,弹劾她纵容侍女私通侍卫,引起骚乱。那夏竦假意为皇后辩道:“皇后如此临危不乱,与内臣张茂则配合得天衣无缝,叛乱弹指被平,直如事先知情一般。皇后此举,可谓有章献帘后遗风了。”
另有官员奏请褒扬不顾自身安危,不惧受罚,勇于护驾的张娘子。皇帝暂未发表意见。
福宁殿内,皇帝闭目靠在案前的榻上,脑海中满是昨日晚间皇后见到张茂则受伤时的神情。
看着张茂则肩上血染一片,皇后眼中一片慌乱无措和怜惜,欲语还休。
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眼神。
那一刻,他几乎羡慕起张茂则来,甚至希望那个为皇后冲锋陷阵、流血受伤的人是他自己,只要能换来皇后那般看他一眼。
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皇后的欲言又止,张茂则的无声安慰,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分明危险已经解除了,可他却像是遭受了比叛乱更重十倍的重击一般,见到妼晗不顾一切前来救驾,他不由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感动莫名。
想起夜间种种和今早朝堂上夏竦的话,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十七)
崇政殿上,皇帝大臣哭作一团,原是为前日里,皇城遭遇宫变,美人张氏,不顾皇后禁令,不管自身安危,只身护驾之事。皇帝说起此事,潸然泪下,于是左右臣子,纷纷随泣,一片哀嚎,实在让人分不清楚座中泣下谁最多。只宰相同平章事陈执中、枢密副使梁适等数人无所动容。
竖日下朝之后,皇帝便在迩英阁又单独召见了夏竦、贾昌朝、王贽几人,君臣正在商讨尊异张娘子,废除皇后的事务。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且要想成功,迟早得见光,但是各人心里都有鬼,不知怎么,明明是君臣正大光明的谈话,却始终都带了些密谋的意味。
当然,所有人的目标是一至的,只需要为废立找到些微能站得住脚的说辞即可,并不是十分难事。
谁知,正在互相商讨说辞之时,宰相陈执中、枢密副使梁适、御史中丞何郯、翰林学士张方平等人不顾阻拦,直闯入室内,对着官家,一通义正辞严的进谏,力保中宫,唾沫星子都恨不得溅到皇帝脸上,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对夏贾几位的说辞更是一顿痛批,几人气势汹汹,言辞犀利,有理有据,直说得夏贾等人无言以对。
又有何郯更是直指前几日的宫变,当是有人栽赃陷害中宫,杨怀敏有杀人灭口的嫌疑,建议皇帝交付有司详查。
原来,当日王胜逃脱,皇帝令杨怀敏追捕,皇后明喻勿要生擒,杨怀敏却下令将抓捕到的王胜当场乱刀砍死,把案子做成死无对证,皇帝竟不追究。
现在,被何郯一语道破,不但废除中宫,尊异张娘子的事作罢,事情若当真追查下去,只怕不仅杨怀敏保不了,可能连他有心维护的女人也不能保全。一时只得对几人好言抚慰,否认欲行的废立之事,把宫变从轻处理,降了几位皇城司的要职人员,把杨怀敏贬了出去,才作罢。只张娘子,因护驾有功,仍被着升为贵妃,择日昭告天下,行册封礼。
晚间,皇帝独自歇在福宁殿,回想着白天的事情,明明已让杨怀敏替了镣子的班,又把几个亲中宫的宫人替换了出去,用的全是皇帝亲信,是谁把消息传递出去的呢?
正在沉思中时,忽然有人前来报告,说是白天见张茂则与几位朝臣一起,恐有私相授受之事,内中消息泄露,当源于此。皇帝登时大怒,即唤张茂则前来。
福宁殿中,张茂则跪在地下,颔首敛目,面色凝静。皇帝怒目而视,久久不能开口,二人彼此僵持,一时无言。
看着跪在眼前的张茂则,想到二十多年来的种种,皇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么多年以来,皇帝身边的近侍自然不止张茂则一人,也有人比他陪伴时间更久,可是却没人比张茂则更能体贴他的心思。在他曾失去父亲,被太后严管压制的日子里,在他接手朝政,国事缠身,又与大臣周旋的日子里,或是在生母、太后故去,失去亲子的时候,都是张茂则在旁默默陪伴。他永远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有时只需一两句话,他听着,也能安心,什么事情交代给他,他也就放心了。他实在是一个太完美的侍从。
很久以来,他都把这当成理所当然,仿佛他们是生来的主仆,他就是主子,张茂则就是那个为他鞍前马后的人。他是他的影子,他的依附,离了他,他就什么也不是。他从没想过,一个影子,一个依附,也会有自己的感情,也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会有心。
他当然也无需去想,他生来就是众星捧月,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若是他能接受他人的忠心奉献,便是对那人最大的恩赐了。大概,这就是命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强大,太后也不再是压在他头顶的乌云了,群臣也被他操纵在手中,女人们为他争风吃醋,百姓们对他歌功颂德,可张茂则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本无需在意,没了张茂则,自然有人接替他献上忠心,比他更听话,比他更好使,却唯独缺了那份理解和诚心。
前朝臣子自然是不能完全交心的,互相之间得防范着、合作着、操控着;身边的其他内侍,也只是听候差遣,谁敢和皇帝谈什么理解;至于后宫的娘子们,妼晗孤苦无依,索求甚多,哪里明白他的苦楚,禾儿心思单纯,温柔敦厚,于朝堂事务却是不大懂,其他后宫娘子们也都是把他当成争夺和依靠的对象,哪里有理解可言。
皇后呢,想起皇后,他心里就充满了愤怒、痛苦和无奈。那个端庄典雅、聪慧美丽又才能卓著的女子,眼里却只有跪在眼前的这个人,对他,永远都只有礼节和规矩,无论他是宠爱还是作贱,她也只是逆来顺受,这种无声的拒绝,让他无计可施。
为什么,他甚至连男人都不算,可那天底下最骄傲最尊贵的女子,却将满腹柔情尽付于他。
他当然可以杀了他,可他并不想。他甘愿为她生,为她死,若是就这样杀了他,那皇后一定会为他流尽眼泪,这辈子就再也忘不了他了,这样岂非成全了他们。
可他不甘心,看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互通款曲,他就恨不得杀人,可他不能杀了他,那样,他就彻底输了。何况,杀了他,皇后和他之间就只有仇恨了,他并不想那样。
横竖留着他,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他要让他们屈服,让他们后悔,让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福宁殿中一片死寂,只有空气在二人之间缓缓流动,最终还是皇帝先开口,压抑着心中的种种,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你跟着我,有二十几年了吧。”
“回官家,二十七年了。”
“记得你初来时,因家庭变故,是罪臣之后,经常受到其他年长位高宫人的欺负,是朕见你可怜,求了太后,才把你调到身边来的。那时你才七岁,我也才十二岁,刚刚登上大位。”
“官家恩德,茂则没齿难忘。”
皇帝心中翻腾,继续说道:“小的时候,我身体不好,又被太后管得严,心下苦闷,常要吃药,每次都是你在旁劝解安慰,日夜陪伴伺候,我才慢慢好转。”
“为官家做任何事情,都是茂则的本分和心愿。”张茂则心中动容,只言语中还是平静。
“记得十四岁那年,因为贪玩,和你一起偷偷溜出宫去,却被一众歹人欺负,那时你才不到十岁,就挺身替我挡住了殴打。回来太后知道,大怒,要罚你杖责,我痛哭求情,才保全了你。”
“总是茂则不懂事,连累官家被太后责备。”
“后来渐渐长大,知晓了生母之事,与太后之间渐生嫌隙,甚至为了想要认生母,而和太后势同水火,是你从旁劝解,分析利弊,才不致使我们母子离心,朝堂震荡。”
“官家仁孝,却为了朝廷大局,不能和李太后相认,忍痛放下对李太后的反哺之情,茂则不能有助于官家,心中惭愧。”那些无话不谈,互相扶持的日子过去很久了,却仍是他记忆的一部分。
“后来你大了,学问见识都好,我怜你才华出众又受限于宫城,便将重任交付与你,希望能弥补你的遗憾。”
“官家厚恩,茂则感激不尽,是茂则愚钝,不堪重托。”
“不,你做得很好,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些职位了。可你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不是小时候那个他了,他也不是小时候那个他了。那么多的事情,该当从何说起。
他默默无言,只伏于地上大拜。
皇帝再不说话,叫了侍卫带他下去。
所谓下去,去什么地方,张茂则自然清楚,官家这次不会放过他了。他再次朝官家伏拜,起身对侍卫说道:“有劳。”就随两位侍卫走了。
皇后当天晚上就得知了消息。她一向处事严谨,不敢有半点差错,此时却恨不得不管不顾,直接去了诏狱,把张茂则带出来,远远离开这里,去那山高水远的地方,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可她不能,她明白,那只是一个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在这随时能吃人的地方,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幻想,她此时需要的是清醒。
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救他出来。她要抓住他,不能让他掉下去,不管用什么办法,抓住他就是她此时心里唯一的念头,她甚至来不及心痛。或许是为危急情势所迫,她从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清醒。
当然不能直接去求官家,哪怕她此时向他跪地求饶,俯首认错,也是无济于事了。范先生又不在京城,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宫廷内侍去得罪官家。这么多年勾当皇城司,张茂则曾维护过很多人,但是私下和他们并无深交,她知道,他从来也不居功自傲,也没有希望施恩图报,更无依附任何党派,因此,也不会有利益相关的人站出来保全他了。他向来茕茕独立,如青松秀竹一般,无半分沾染浊尘。
晏相公是皇帝的老师,朝中故旧甚多,在官家那里,最能说得上话。平甫曾是官家伴读,和晏相公实有半师之分,晏相也曾十分赞许他,可晏相久处宦海之人,为官再老道不过,怎会为了一个内臣跟官家伤了和气。
一定不能说是为了平甫,只能从几位宰执们身上说起。官家审讯平甫,理由便是与朝臣勾连,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一旦坐实,几位宰执也难逃干系。若是为了几位直臣的清白名声,晏相或许可以出言相帮,只要争得宰执们的清白,就再无惩处平甫之理。虽然她明白,官家并不为此,不过此时她都顾不得了。
官家一向忌惮她,防着她干扰朝政,她从来也都是谨小慎微,怕踩着官家的防线,可是此时,她却不得不这么做。
正好,富相公正回京述职,若有他从中相助,事情就容易许多了。
主意已定,她便与秀娘道:“下我拜帖,请富相公夫人入宫一叙吧。”
朝堂上,几位大臣都很气愤,说他们勾结天子近臣,哪有此事。那天他们确实和张茂则有见面,可张茂则当着内东门的差事,掌管禁中人物出入和重要文件的记载存留,平时就和他们有往来,当天说的,也都是寻常事务。还是偶然得知夏枢相要找当年的废后诏书,才知道皇帝的意图,及时阻止,张茂则并没半点提到此事。
当然,关于废后一节,已经于廷议之前暗中取缔,此时不便提起,关于废后诏书一节,便也略过不提了,只是坚称和宫廷内侍之间无任何私交或勾结,举报之人亦无实据,又有一干人等为几位大臣请命,此事只得作罢,反是举报之人得了个诬告之罪。
从诏狱中出来之后,张茂则先去见了官家,叩谢皇恩,皇帝也不抬眼看他,只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我看你该谢皇后才是。”
他心里明白,这是官家在给他警告,也是给皇后警告,却仍是一言不发,再次叩拜,便离了福宁殿,径直去了坤宁殿,他想见她,他知道她在等。
皇后一早就听说了朝堂上的情况,却直等到见了张茂则之后,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整个人几乎有些站立不住。她颤抖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仿佛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站在面前一般,直到他喃喃唤道:“娘娘。”她才滚下泪来。
却听见他说:“娘娘不该这样大费周章的救我出来,官家只会越来越忌惮娘娘的。”
“我不管,我只要平甫好好的站在我面前。”她倔强地说道。
“官家念着小时候的情分,不会真的杀我,左右不过是些皮肉之苦。”他安慰道。
“我便是要护平甫一回,不让那些混蛋们欺负平甫。”她瞪着眼睛看着他,鼓着腮帮说道。
看她模样,他忍不住笑了:“娘娘说粗话了。”
她气急,偏过头去说道:“我便是说粗话了,你不喜欢,以后别来就是。我知道,你早厌弃了我,那一年,我怎么等,你都不再来了……”明明是拿话激他,知道他有苦衷,说到后来,却真的伤心起来,本来没哭的,又把眼圈儿给红了,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见她这样,他心里一疼,连忙要辩解,她不知道,她那情急时的鲜活模样,在他眼里有多动人,他心里有多喜欢,有多疼。他怎么会厌弃她呢,是他配不上她啊,可是他却让她伤心了。
“不,不是的,我……”谁知才刚要说话,却被她捂住了嘴:“有什么好说的,你要说的,我早就知道了。”她的眼里尽是柔情,温香柔软的指尖覆在他的唇上,两下里都有些痴了。
皇后滚下泪来,低头扑进他怀里,却见他一下疼得发抖,连忙放手扶住他。原是张茂则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哪里经得住她这纵情一抱。
见她难过的样子,他不忍心,终于轻轻地把她揽入怀里,温言安慰道:“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她也不回答,只轻轻靠在他怀里无声流泪。
还是要离开的,临走,他跟皇后求了个情:“那个内官,娘娘就别把他逐出宫吧,发落到西京洒扫就是了。”杖责是免不了的,但是宫中内官获罪,最后的发落却是由皇后决定。
“为什么?”皇后不解的问,明明别人想要他的命。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我跟他,皆是一样的。”无论他怎样受到看重,怎样君子如兰,他知道,他跟那些人并无本质区别,一样身份微贱,身不由己,一样不容于世,为人不耻。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可那最深的伤,在心里。
她走过去,从后面环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背上,轻轻说道:“那不是你的错。”
(十八)
皇帝感觉自己真是老了,很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了,举目望去,只有冰冷冷的宫殿,木头人似的侍者,看不完的札子,听不尽的谏言。连年来的丧子之痛,也渐渐压垮了他,虽然这些年来,频繁的召幸十阁娘子,也没能诞下皇嗣来。
当真是母亲怪罪吗,他已经把徽柔许给了李家了。现在只待徽柔长大,风风光光地嫁进李家去,光耀李家门楣。应该不会太久,徽柔大了,就在这一两年了。
徽柔那孩子看上了曹评,那怎么行,难道定要天下戚里都姓曹吗?好在及时阻止了,只是那孩子认死理,当时就闹得不可开交,从此后郁郁寡欢,不过有怀吉的陪伴,近来徽柔脸上笑意渐渐多了起来,只盼她顺顺利利地嫁给李炜,他也就放心了。
贵妃为伯父求官,他本想满足她的心愿,只要他能给的,他都会给她。岂料,谏官猛烈抨击,只得作罢,谁知贵妃并不死心,亲自送他到殿门口,抚着背嘱咐他不要忘了。可那包拯岂是轻易能打发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他脸上了。回来看到贵妃,便说了一句:“你只管要宣徽使,不知道包拯是谏官吗?”看到贵妃楚楚可怜美人儿似的,又因接连丧女而病弱的样子他又软下心来,可他实在是累了,倦了,疲惫不堪。
皇后身边的秋和是他早就看上的,那孩子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通透人儿,性格儿脾气儿都好,模样也好,一双眼睛聪明透亮,望之解忧。他便把秋和要了过来做梳头娘子,可是他也看不懂,为什么在皇后跟前,那般灵慧快活模样,进了福宁殿,眼里却常常是哀愁。
贵妃还是去了,带着他的不舍,带着她的欲求,去了另一个世界。她的活泼伶俐,她的美艳张扬,她的跋扈僭越,都随之而去。他心中大恸,执意给她死后尊荣,追封她为皇后。生前给不了的,便在死后追赠给她,希望她在地下能满足了。
皇帝终于病了,一直以来,他的身体都不怎么好,但是也能撑住,这回,却一病不起,太医院里最能妙手回春的御医们,也拿不准这病是不是能有回转。
除了这病,还有一事也揪心,皇帝还没立嗣呢。若是当真不能挽回,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人人心里都揣着这句话,却没人敢说,一个说不好,立时丧命也是可能的。
看着皇帝的病一日日更沉重起来,皇后心里忧心不已,再不考虑立嗣,一旦官家撒手而去,到时候皇室宗亲,免不了要为这大位而争斗,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她不能看到这样同室操戈的惨剧发生。
她心里早就有了主意,这皇嗣,只能是宗实。宗实曾几进几出这皇宫之中,被人称为官家子,只有立他,才能服众,不至于发生动乱。
可是这代行废立之事,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官家若是好转,日后追究起来,怕是难逃罪责,会怎样,她不敢想,可她心里却是明白的。
进退两难,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回头却见那个人,郑重跪在地上,微笑着似是请求地跟她说:“娘娘,我去吧,我去联络宗实和富相公。”温凉清澈的笑容,一片赤子之心,直达她的心里。
她痴痴看着他,久久不能说话。她知道,当年他入宫,正是因为他父亲在皇位接替中与太后有了忤逆,才致使家族获罪,还在童稚时,便经历了人世间最不堪的惨痛。
这痛,没有人比他感知得更深了,那是人生最不堪回首的一页,是心底最不能提起,不得见光的地方。此时仿佛历史重演,他却没有退避,冒着生命的危险,任凭心中的伤口再次撕裂,只为防止那万一情况下的夺位争斗和流血牺牲。
她笑了,她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他始终都同她站在一起,她也知道,这便是他。她没有拒绝,无论如何,他们总是一起的。
几天后,皇帝病情再次恶化,中夜促召,待张茂则感到那里的时候,皇帝已经陷入了昏迷,皇后和嫔御们、宫女们、太医们,还有值班的大臣已守候在旁。几位御医商量着说,若想扭转,除非给官家脑后施针。可谁敢呢,治好了,不过是分内之事,顶多便是赏赐升迁,一个不好,不仅自己掉脑袋,恐怕全家都得没命。
大家踌躇着,谁也不敢上前。皇后一时也无法,毕竟是脑后施针,又是官家,可不是闹着玩的。眼看时间慢慢流走,张茂则走上前说道:“娘娘,我来吧。”
还没等皇后回答,便有人说了一句:“若是施针不当,伤了官家怎么办。?”
“若有伤官家分毫,茂则愿领凌迟之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
“一个卑贱宦官的命,如何能跟官家相比。”尖刺的声音震得人心耳倶裂。
他不再理会那人,只跪在皇后跟前说道:“娘娘,我不会让官家有事的。”诚挚清澈的目光,令人心碎。
她点点头:“那就请张先生为官家施针吧。
“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人人都几乎失去了思维,有那么一瞬间,表情、语言、动作,甚至连空气都凝固不动了。
还拈着针的张茂则最先反应过来,退后一步跪倒在地,皇后亦不能言语,只浑身僵住了一般。
皇帝惊恐伤心,流泪不止,见皇后并无辩驳,众人皆未能反应过来,忽拨开众人,向殿外跑去。皇后担心皇帝神志尚未恢复,恐生不测,亦快步跟上,其余众人,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蜂拥追上前去,唯张茂则跪留原地。
宰相文彦博闻讯前来,皇帝由自口中喃喃谋大逆之语,左右皆拉扯彦博衣袖求道:“相公且为天子消灾!”
彦博扶住天子,以手抚背安慰道:“官家且安心,彦博在此,无人能谋害官家。”
未几,福康公主亦闻讯前来,上前搀住父亲,泣唤“爹爹”不绝。皇帝见是福康公主,亦伸手搂住泣涕,良久止泪,稍稍安定。
皇后见状,心中哽咽,只得向文彦博施礼道:“一切拜托文相公了。”便转身离去,慌得文彦博连忙下拜,直目送皇后离去才起身。
张茂则跪在地上,脑袋里迷迷糊糊的闪现各种画面,各色人等在他脑海中来来往往,各种声音在他脑海中汇聚升腾。他看见官家惊恐不已,大喊谋逆,还有众人纷纷嚷嚷,追随官家而出,留他一人跪在空空荡荡的福宁殿不知所措……
他只觉全身跌入万丈深渊,挣扎不得,呐喊不出,深不见底。
他想起小时候躺在暗房里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一个人在那无边的黑暗里,不停的往下掉,周围人来人往,却无一人能把他从那无边的黑暗中拉扯出来。
他痛不欲生。
很多年过去了,他不让自己去想,也不让自己去碰,他以为,忘记,就不痛了。他以为无知无觉,无欲无我,就能了此一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痛又回到了身上,住进了心里,纠缠撕扯,直把他的心揉得碎碎的,不肯有丝毫放过。
他想起了娘娘,想起多年以前,那个春色迷离,芳草菲菲的春日,在郊野官道上遇到了当时还是还是十几岁女孩儿的娘娘。
“这位先生,可否行个方便,让我搭车进城?”
一想到娘娘,心中便涌起万种柔情,周身的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寒冷的身体渐渐回暖。热泪模糊了他的双眼,那个在心里念了千遍万遍的名字,无声的在心尖上颤抖。
是了,是在那个温暖和煦的春日里,他一向骗自己忘记了、被层层包裹、沉睡中的心,被那个明慧活泼女孩儿轻易地、毫不留心地拨动了,它苏醒过来,颤抖不已。
和心跳一起苏醒过来的,是尘封多年的隐隐刺痛。他不敢太欢喜,因为那样太痛了,他只是轻轻的跟那少女说了一声留步,便转身回了宫城。
往后的日子里,他把自己藏在大相国寺来来往往的人海中,看着手中的酥饼,反复确认,那不是一个梦,可那分明就是一个梦,一个能让他做一辈子的梦。
可是后来呀,后来,天知道,她竟成了官家的皇后,他的娘娘,明艳艳的站在他眼前,比他无数次梦到的还要温柔美丽,还要聪慧可爱……
曾经,站在滚滚东去的黄河岸边,他诚心的祝祷,这一生,愿护得她平安顺遂。可谁知,她现在最大的不平安,不顺遂却是因他而起。那就让他用生命,最后再护她一次吧。
官家总以为,他不怕死,他甘愿为了皇后而死,其实官家错了,他怕死,他怕他死了以后,皇后清冷威仪的面容之下,那滚烫的泪水无处安放。他怕死,怕得要命,可此时,他却再没办法陪在她身边,看她哭,看她笑了。对不起,亲爱的人,原谅我吧!
是镣子发现的师傅,并把他救了下来,文彦博听闻,亲自训斥了张茂则,说那是天子病中谵言,张茂则由是得救。
皇帝病好以后,张茂则还是走了,去了千里之外的果州,为团练使、永兴路兵马铃辖。
他走的那日,皇后始终也没有出去送他。她甚至没有登楼远望,看他离去,只是默默地,取了一支素心腊梅,细细修剪,插入瓶中。就这样,一花一人,静静对坐,她知道,他走出千里万里,始终都是走在她心里。
那日,得知他自缢又获救,她一阵阵地后怕,仿佛自己也是死里逃生一般。夜间,她不顾一切地前去看他,他却闭门不出。她不怪他,她知道他的一切,不是吗?她愿意等,等那扇门打开的时候,等他,从天涯归来的时候。
(十九)
公主下降了,婚礼那天,万人空巷,一向崇尚节俭的皇帝却在婚礼一事上倾尽荣宠,十里长街,张灯结彩,宫乐飘飘,清响入云,人人喜笑颜开,侍从之人塞满要津。一切都那么美轮美奂,仿佛一场盛大的梦呓一般。
只是这所有的美,和婚车上的公主比起来,都黯然失色。眉眼盈盈,肌肤胜雪,珍珠靥面,绝丽不可逼视,端坐于婚车之上,如一支晨露中的盈盈新荷,只是腮边尚挂着一滴清泪。
她还记得,妆成之后,她问他道:“怀吉,我好看吗?”
那个清朗少年答到:“好看,公主是臣心中最美的女子。”
她想笑的,不知为什么,却留下泪来。
皇帝终于完成了一桩多年的心愿,这天,他难得的表现出很久不见的精神头来,送徽柔出门。像所有爱女心切的父亲一样,他既依依不舍,又满怀期待,说不定明年这时候,他就能抱上孙子了。
谁知,事与愿违,他等来的,不是一个粉团似的小徽柔或小李炜,而是泪流满面披头散发的公主夜叩宫门。
谏官们如潮般批评的札子他见得多了,这么多年来,也没能将他淹没,这一次,他却有点难以呼吸。
他那冰雪般美丽脆弱的女儿,离得了浮浪子弟曹评,却和微贱侍宦怀吉性命相连,再难分割。是他疏忽了,他的聪明俊秀,满腹才学,多像另一个人啊。他心里仿佛遭受了一记重击,就像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怀吉是不能留了,他想女儿好过一点,可这九重至尊的地方,天下万姓都仰头看着呢。可怀吉也不能杀,徽柔会疯掉的。那就把他远远放逐西京吧,这样,或许还能保全两人。
公主却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什么皇室尊荣,什么公主令名,什么美满姻缘,她通通不要,她只要怀吉,那是她的爱情吗,不,那是她的命。
她或是投缳,或是赴井,或是纵火,只声嘶力竭地喊到:“还我怀吉。”种种惨烈,终于换得一场断肠婚礼,若想长相厮守,却是不可能了。在一个春日早晨,他在公主的睡梦之中,起身离去了,那个可爱睡颜,是他对公主最后的记忆。
皇帝还是病倒了,药食不进,皇后亲自在旁侍奉。这几年来,皇帝和她再无争执,相处倒平静很多,偶尔论起政事,若皇帝不问,她也不轻易开口,若问了,她便安静对答,皇帝竟也屡有赞许。或许,他们原本就该是这样的,不求夫妻,只是君臣。
近来,被徽柔的事情困扰,往事重回心头,看着在旁端着药碗的皇后,他忽然伸手打了皇后一巴掌,药碗便叮叮当当摔落在地。
皇后一言不发,只安静地跪在床前。反倒是禾儿,哭成泪人:“徽柔不懂事,你打皇后干什么?”
皇后抬手示意,制止禾儿,回头对她和言说道:“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皇帝躺在床上,睁大眼睛,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禾儿无法,只得退下了。
这里,皇后和皇帝,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跪在地下,久久无言。二十多年的纠葛,早就不知道用什么话能说清楚的。
还是皇帝先转过头来,朝皇后伸出了手,皇后关切问道:“官家想要什么,告诉臣妾,臣妾去为官家准备,要不再叫碧螺去给官家熬药送过来?”
皇帝顿了顿,手放下来,寞然说道:“那就再熬碗药送过来吧。”
皇后便起身吩咐了那位叫碧螺的宫女,重新熬药送了来,侍奉皇帝喝了,这才回到坤宁殿。
秀娘心疼欲碎,她的姑娘,她从小看到大的丹姝,曾在家做女儿时,何等金尊玉贵,被老爷夫人捧在手心,奉为掌上明珠一般,哪里受过这般屈辱。想到这二十几年来无尽的艰辛委屈,她禁不住直掉眼泪。
红儿默默找来冰块儿替皇后敷上,便立在一旁不出声。秋和走了,她本到了年纪可以放出宫去,可她不愿离了这里,便一直留了下来,此时也是小宫女们口中的姑姑了,但是皇后的事,她总是亲力亲为。
皇后坐在榻上,看秀娘立在一旁流泪,便伸手抱住了秀娘,含泪笑着说道:“我一点都不难过,真的,秀娘也不要为我难过。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快乐。”她伏在秀娘怀里喃喃说道。
从前做女儿时,她大概是大宋最快乐的姑娘了,可那是无知无识的快乐,自从见了他,她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快乐,深入内心,直达灵魂,虽然这快乐里,藏着深深地痛苦。
“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和屈辱,官家打我,我也不怕,这样我就可以陪着他,他有多痛,我就有多痛。”她说着,抬头向秀娘笑开了。
秀娘流泪道:“好好的姑娘,怎么就这样了?”
她听了,并不说话,只笑着,任泪水滑过脸庞。他走以后,她变得越来越像他,默默吞下一切千锤百炼的痛苦,甘之如饴。
皇帝渐渐的也能起来走动走动,这天天气好,他信步在宫苑里行走,忽然看到两小儿一处戏耍,活泼笑颜不禁让他也有所动容,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只听见一个小孩问另一个:“你有没有什么时候是最开心快乐的?”他一惊,这句话好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却又记不起来了。
晚上的睡梦中,他梦见一片灯火辉煌的亭台楼阁,他和众嫔妃内人侍从们,临水赏月,满眼琼闺玉秀,皇后也在,张茂则就站在他们身后的位置,大家都很年轻的样子。欢声笑语,嬉闹不断,笑声落在水面上,晃得湖水波光潋滟。忽然有人问起:“娘娘,您有没有什么时候是最开心快乐的?”
她笑了笑,轻轻答到:“那还是未出嫁前,得知官家召我入宫的时候。”说完就含笑低头。
他从睡梦中惊醒,一刹间泪流满面,拍着两鬓斑白的脑袋说道:“我真傻,我真傻。”
来不及穿衣,他起床跑向了坤宁殿,站在殿前的小路上,声嘶力竭的喊道:“皇后,丹姝。”便再也不能说话了。
皇后自殿中披衣而出,看着衣饰单薄的官家,惊问道:“官家怎么这时候来了,快进殿坐坐。”
皇帝却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然后咧了咧嘴,转身走了。
看着摇摇离去的官家,皇后忽然觉得他像一片风中飘飞的枯叶。
嘉佑八年,仁宗皇帝在福宁殿薨逝,享年五十四岁。
有一个人,全身缟素,从千里之外奔回。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又都发生了改变,踏进庆寿殿的那一刻,张茂则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看着眼前魂牵梦绕的人,张茂则低头敛目,神色凝静,端正下拜道:“果州团练使、永兴路兵马钤辖张茂则,拜见太后。”
新帝登记以后,一系列册封仪式都要进行,首先就是曹丹姝,她已晋升为太后了,这些日子以来,宫里的人们,都改口称她为太后,初时听着不惯,后来也就没什么了。
现在听见这称呼从他口里说出,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并不显示出来。只说:“辛苦了,起来吧。吾已和官家商议了,你就为按行山棱副使,和李都知一起,操办大行皇帝的丧葬事宜吧。”
“是。”张茂则站起来,目光对上眼前人。
曹丹姝居于深宫之内,享天下供养,风雨不到,面容倒无多大变化,只是目光更深邃,态度更沉稳了些,虽是四十七岁了,仍是风姿卓绝,品貌端丽,与三十娘子亦无大差别。
张茂则虽只比曹丹姝大一岁,然供职军中七年,久历风霜,早不是少年时俊俏郎君模样了,俨然中年将官模样,盼顾之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态度,只眉目,还是那般沉稳英秀。
想起初见时他温润如玉、清秀斯文,又自带些少年稚气的模样,曹丹姝不禁微微笑了。
你来了,就好。
大行皇帝的丧葬事宜,已诸事停妥,皇位接替,诸般封赏皆已完毕,太后忽然又提出升张茂则为押班,祖宗旧制,内臣不过五十者,不能升任押班一职,太后却一意孤行。
庆寿殿内,张茂则站在太后身边,看着太后闲笔作字,温言说道:“其实太后不必给茂则升职的,茂则还领原来品级就好,何必为了茂则和官家大臣生隙。”
“我想你留在我身边,我想你陪着我。”她停下笔,平静地说道,脸上并无特殊颜色。
转眼又是上元佳节了,宫中旧例,这一日可以不闭宫门,皇室成员亦可下到民间,与民同乐。
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元宵节花灯了,这一日,曹丹姝忽然来了兴致,想要去看看汴梁的繁华夜市。
人多了怕吵,又不得自在,岂不是跟宫中一样,便只带了张茂则一人便装出宫了。
多少年过去了,汴梁城里的上元之夜却跟被时光遗忘了一般,还是当初那般热闹欢庆景象。
出得宫来,仿佛空气都更新鲜了,曹丹姝深吸一口气,感觉浑身都说不出的快活,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忽然生出一个调皮的念头,拉着张茂则去了一家成衣店,让他在外等候,她自去里面换衣服。
看到曹丹姝从门里出来的模样,张茂则眼睛都要惊掉了,虽然这么多年来,已经没什么事能惊到他了:皇后居然是一身男装就出来了。
从前,只是听说皇后少女时期曾男装入应天府书院读书,又戎装随曹老将军习武,戎装皇后他曾见过,实是飒爽英姿,可那时仍是女子发式。
而眼前的曹丹姝,却从上到下皆是男子打扮,青黑幞头,素衣儒服,足登一双黑色厚底靴,英气勃勃,俨然翩翩公子模样。
偏她又生的极美,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双眼睛莹如墨玉,亮若星辰,在夜色和灯光的映衬下,更是电光一般摄人心魄。而眉眼中流露出的盈盈笑意,双颊泛起的微微绯色,和些微的娇羞,又让这位女公子平添了无限娇媚。
张茂则一时看得呆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失态,又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唤了一句:“娘娘…”
话未落音,就发现不对,那已是很久之前的称呼了,现在应该叫太后才是,可如今来到民间,这样叫法岂不暴露身份,按以往惯例,该叫夫人,可她男子打扮,叫夫人也似不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她却在他耳旁轻轻说道:“叫我丹姝,好吗?”
他顿时立住了,抬眼看她,眼神里全是浓到化不开的柔情沉迷,在过去那长长的岁月里,他从不敢那样看着她,每每看一眼又低下头去,或是两相对视的眼里,也都是克制隐忍,而现在,她只是曹丹姝,他只是张茂则。
那年,他去延州查办重案,一个半月的分离,已让他尝到思之如狂的滋味,回宫后的陪伴便有些失了分寸。只是那时还以为,那便是最长的分离了,往后便可日日陪伴相守,谁知后来的分离,一次比一次更久远。
日日夜夜的噬骨思念,早就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把二人紧紧缚住,然而回到宫中,又是诸般事务缠身,他们始终也恪守职责,并不能把心底事诉尽。此时他看着她,仿佛那么多年的思念空白都在此刻被填满了。
“丹姝……”他终于低低唤出。
她听在耳里,化在心上,百般甜蜜,忽一笑,拉着他往人群中去了。
逛了一会儿,曹丹姝有些饿了,便找了一个摊子坐下吃东西。
“老板,来两碗混沌。”
“一碗就够了,多了吃不下。”曹丹姝连忙说道。
张茂则便向老板要了两只小碗来,把混沌舀到两只小碗里。
曹丹姝看着他小心谨慎的样子,心里笑弯了腰,吃了几口,又说:“你碗里的比较多,我要你那碗。”
张茂则无法,只得和她换了。
吃完了,她又钻到人群中去,看花灯了,这一处的花灯玲珑精致,炫彩夺目,数量又多,简直目不暇接,很多人挤在那儿看。 曹丹姝不小心撞到了一位清丽少女,刚要道歉,那少女抬头一看,发现是位俊俏郎君,唇红齿白,流光溢彩,君子风度,俊美无双,不由心中一动,含羞脉脉地低了头不说话。
旁边的年长嬷嬷怒道:“何来狂生,这般孟浪轻浮!”
曹丹姝急笑道:“我亦是妇人。”侧身给嬷嬷看她的耳环痕,那老妇这才不说话。
曹丹姝连忙和张茂则一起从人群中溜了出来。走在街上,看张茂则忍不住偷笑的样子,便问:“平甫笑什么?”
“我在笑,丹姝若是男儿,不知有多少闺中少女为丹姝神魂颠倒了。”
“我不要多少女子为我神魂颠倒,也不要多少男子为我神魂颠倒,我只要平甫为我神魂颠倒。”她收敛了笑容,攀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认真说道。
人潮涌动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男装伴侣的举动,曹丹姝说完之后就笑着往前跑了,留张茂则立在原地。
看着眼前的光影流动,人来人往,火树银花,繁华闹市,张茂则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欢声笑语和人影华灯都似流淌着远离而去,四周既喧闹又安静,仿佛全世界的快乐都向自己跑来。
那个全天下最可爱的女人,居然对他说,她只要他为她神魂颠倒。
神魂颠倒吗,他早就是了,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要了他的命了。
幽密寝殿内,一个身着藕荷色如雾纱衣的女子,披散着沐后的长发,只把两鬓青丝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缓缓走到一个男子面前,与他相拥在一起,双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面颊,踮起脚尖送上柔软的双唇,与他耳鬓厮磨。
轻微的喘息之后,她附在他耳边柔声说道:“我听说,从前宫里,也有对食的,平甫一定知道怎么做,对不对。”如水双眸闪动着,雾一般痴迷,温润纯净,不染纤尘。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娘娘杀了我吧。”
他那么爱她,怎么舍得在她面前放下尊严,她那么美好如玉,他又怎能把那些不堪的手段用到她身上?
没听到她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却发现她泪落如珠,他抬起手为她擦掉眼泪,可那眼泪却是永远也擦不完一般,越擦越多,似漫天倾盆大雨,仿佛要为他洗去所有的屈辱与伤痛。
他把她拥入怀中,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眼前这个人,任眼泪打湿他的衣襟。
她不害怕,只感到满满的幸福与安定,他们还有那么长的余生可以在一起,他会明白,男欢女爱,就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做最自在的事。无论怎样,他们都会是在一起的,不管余生是长是短,十年,二十年,或是一年,一个月,一天,他们总是在一起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