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5793649
-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李泽言,凌肖,白起 李泽言,凌肖,白起
标签 李泽言 凌肖 白起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恋与军车及番外
-
6350
9
2021-7-11 22:35
- 导读
- 恋与军车系列番外 剧情向无感情线
文/小号卷心菜
本文多数情节均参考了二战的史料,但为了矛盾冲突的需要亦修改了一些细节,所以总体请作为二战背景的虚构小说作品看待。
前作顺序为潜龙勿用(许墨)——童蒙求我(李泽言)——天下有风(白起)——水火未济(周棋洛)——密云不雨(凌肖),请务必以此顺序阅读。
本篇发生的时间是1941年,白起在《天下有风》里,潜入波兰工厂与李泽言秘密见面的实际地点,就是奥斯维辛,当时,德军在波兰宣称奥斯维辛是一个劳动集中营。
一
白起和凌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前往奥斯维辛的火车上,说是火车也不准确,其实是战争年代铁路运力不足时常用的闷罐车,每一节十来米长的车厢壁上,都只有上部开有四个长方形的气孔,人们看不见窗外的风景,就连从气孔外射进来的惨淡阳光都会被铁栅栏割得四分五裂,俨然如狱中牢房。车厢里挤满了人,他们之中大部分是犹太人,小部分是吉普赛人,也有法英的战俘和波兰的游击队员。不同的身份与阶级让车厢里的味道变得复杂,汗味、烟味和女人的香水味在拥挤的空间里混杂在一起,若不是车辆偶尔会停下让车上的人解决如厕问题,车厢里恐怕还会有屎尿味。
然而,对于又饥又渴的人们来说,如厕听起来都是件多余的事情。从他们被德军塞进车厢里已经过去三天了,没有人知道自己将会去往哪里——据德国一些士兵说,是去往劳动营,那里虽然条件艰苦,但能满足基本温饱,并且允许一家人待在一起,正是这样的说法让车上的人们还心存希望地忍耐着饥饿。
但孩子尚不能担忧命运的列车即将驶去何方,也不会祈祷有上帝能在分岔路上把列车转向,饥渴和恐惧让一直坚强地窝在妈妈怀里的她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与尖锐的列车刹停声几乎同时响起,像是一出悲剧上演前的背景音乐。
在这趟列车里,白起和凌肖都是怪人,他们既不恐惧也不焦虑,自始至终沉默地窝在列车的角落里,听到小女孩的哭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掏出了身上仅有的食物,可小女孩那感激涕零的母亲还来不及接过,列车外就响起了整齐的军靴踏步声,让车厢里的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辆装满人的闷罐车是平时运输货物的车辆,只有车壁上方能透出微弱的天光,像极了黄昏即将来临时的气象,黎明到来的时刻看起来还有很长。
“走快点!”
人们是被德军赶牲畜一样地赶下车的,经过了三天的舟车劳顿与精神折磨,许多人行走的步伐都是踉跄的,老弱妇孺们走得慢了些,就会被士兵用步枪杆子粗暴地驱赶,看到凌肖握紧了拳头,白起暗中拦住了他即将挥向士兵的手。
“不要轻举妄动。”他用眼神说。
军人?
只是一瞬,凌肖就察觉出了白起的身份。尽管白起在火车上一直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可他握住凌肖手腕的速度与力道,都暴露出他是一个受过常年训练的职业军人。彼时,德国已经占领东欧多时,他们现在到达的这处集中营,按照火车行驶的时间估算,应该在波兰附近,有军人被俘虏送来此处,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严格来说,凌肖作为曾在阿勃维尔受训的前德军情报人员,也是一名军人,但白起指腹上厚厚的茧,以及锁骨上的伤疤,显然是一名长期前线作战的人员才有的。
看起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没有被当场击毙,也没有被送往情报部门严刑逼供,反而被单独混在平民里送到了集中营来,不像是德军一贯的作风。然而,作为一名犹太人,比起多管闲事去思考白起的来历,凌肖觉得自己的处境更值得担忧。
后背被党卫军的士兵用枪管子戳了一下,凌肖加快了行进的脚步,灰蒙蒙的天空下,四处密布着挂有“”电网,地面荒凉,视野能触及的尽头全是红砖砌成的营房,每一座上面都矗立着巨大的烟囱,烟囱口不断冒出滚滚的黑烟,仿佛在为乌云添砖加瓦,让人不由觉得,如果黑烟不曾停下,这里的天空也永不会放晴。
听到军犬的吠叫声响起,凌肖收回了视线,队伍似乎已经走到了这处集中营的入口,人们停下脚步,纷纷抬头望向两米多高的铁质大门的上方,那里悬挂着用德语书写的铁铸标语:
“Arbeit Macht Frei”(劳动使人自由)
二
等在集中营入口的,是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身着全黑德军高级军官制服的男人。队伍被分为左右两列,老弱病残都被分在了左边,看起来身强体健的人则被分到了右边,人群开始不安起来,一旁牵着军犬的士兵解释说,右边的犯人会被分往劳动强度高的营地,左边的犯人则可以在劳动强度低的营地里得到更好的照顾。
“筛选”犯人的工作主要由医生模样的男人进行,黑衣的英俊男人则背着手沿队伍一路往后巡视,经过白起身边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从头到脚打量了白起一眼,四周突然起了风,吹起白起太久没有打理的过长的刘海,干枯的杉树树影在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
黑衣男人压低了帽檐,指着白起说,“你,右列。”
不出意料的结果。随着战线的东移,德军需要的物资也越来越多,在波兰成立的工厂和集中营都是支援前线的,需要大量的精壮劳动力。
黑衣的男人边走边随手“筛选”了几个人,无不是按照“优质劳动力在右,老弱病残在左”的原则。昨晚刚下过雨,男人一尘不染的军靴被地上的污水溅湿,强大的压迫感和规律的脚步声让本就害怕的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可一个小小的身影却突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肃静——与凌肖白起一趟车的小女孩被分到了左列,发现自己与妈妈分离,女孩再次哭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想跑到母亲那里去,脚下一滑,摔在了黑衣男人脚边。
四周的士兵齐刷刷地举起了长枪,黑洞般的枪口数也数不清,哪怕它们指着的是一个仅仅七八岁岁的孩子。
“克里斯蒂娜!”
看见女儿命悬一线,绝望的母亲冲出了长队,一部分的枪口迅速指向了她,上膛声响起,乌鸦扑腾着翅膀,许多人用手捂上了眼睛,却没听到枪声,再微微睁开眼从指缝中看去,是那个身材高大的黑衣军官弯腰抱起了女孩,不动声色地阻止了一场惨剧。
“这个小女孩,我要了。”
尽管男人的声音低沉而不容拒绝,一旁的士兵们还是不太服气,高举的步枪都不肯放下,似乎根本不在意这是一种对上司的极度无礼。
“长官,这不合规矩,‘筛选’工作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男人对士兵的“抗议”置若罔闻,用戴着手套的手捏住女孩的手指:
“这样的小手,最适合在李家的军工厂里生产子弹,你以为,没有了枪和子弹的你能为德意志做出什么贡献?”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意识到男人救了自己,孩子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但指着两人的枪却一杆也没有少。在双方对峙的当下,凌肖终于有机会看清楚黑衣男人的军衔。
怎么回事?
要不是刀刃般的冷风割在脸上生疼,凌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身在德军的军营,竟然有人,不,是一整支队伍胆敢用枪指着一名上校!
三
更为有趣的是,德军的“小插曲”竟然是由那名一直沉默的军医结束的,尽管他向士兵们使的眼色已经足够隐晦,还是被凌肖精准地捕捉到了。意识到这名军医在军中权力极大的人不只凌肖,还有白起。
“那个医生很不简单。”
白起走在凌肖旁边低声提醒说。
凌肖能感觉得到,在自己推测出了白起身份的同时,白起也察觉到了一些关于他来历的蛛丝马迹。
“啧,早发现了,要你说?”
“砰”的一声,枪声在离两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是对他们窃窃私语的警告,白起和凌肖默契地闭上了嘴。
在“筛选”工作结束后,凌肖和白起连同几十个青壮年又被额外再“分拣”出来,排成了单独的一列等候在一旁。右列的人在士兵的带领下走向了东面的一片区域,左列的人则在士兵的驱赶下直接走向了北面有着巨大烟囱的红砖营房。从凌肖的角度看去,这些烟囱的阴影恰好投在缓慢移动的队伍上方,人们看上去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只只排队归家的蝼蚁。
黑衣的军官则单独抱着孩子离开了入口处,刚才负责打圆场的军医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长路的尽头,这才转身向剩下的人进行了礼貌的自我介绍。
“你们好,我叫初文。”
由于没有身着军服,他看起来和普通的医生没两样,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他身旁的党卫军已经为他递上了一份名单。
“接下来,我会按照名单逐个点名,请你们回应的同时,向我介绍你们的职业,第一个,凌肖。”
凌肖暗中“啧”了一声,拒绝配合他的命令。
几个士兵马上把凌肖架到了不远处的墙角,警犬吼叫着,冰雹般的拳头即将落在凌肖头上,却被初文抬手制止了,他仔细看了眼凌肖的资料,自顾自地发问:
“你是前……阿勃维尔成员……你认识李泽言上校吗?”
“什么?”
看到凌肖迷惑的样子,初文把脸转向了黑衣军官离开的方向,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凌肖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咀嚼了半晌,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过。
李泽言……
原来刚才那个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泽言?
四
李泽言曾经是全德国最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凌肖进入阿勃维尔之前,他短时间地出任过阿勃维尔的主事人,据说他是元首的“贵客”,但为何之后在整个阿勃维尔甚至德军军中销声匿迹,凌肖就不得而知了。李家是一战以来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最大的军火商人,劳动集中营里的工厂肯定也有不少李家的产业,但让李泽言本人来这种地方任职,未免也太不符合他的身份。
凌肖在阿勃维尔的时候也听过些传闻,例如李泽言表面上在德军任职,实为元首的人质——只要有李泽言在手中,德军就能有源源不断的军备。有人说元首握着李泽言的软肋,也有人说李泽言为了战后垄断世界的军火生意而甘为德军的鹰犬,传闻扑朔迷离,但在一般人,尤其是凌肖这样的犹太人眼中,李泽言就是纳粹不折不扣的帮凶,即便刚才救了小女孩,也不过是为了替自己的军工厂保留一名“优秀”的工人。
假惺惺!
满腔的愤懑让凌肖一把推开了眼前的铁门,铁门“吱呀吱呀”地响,仿佛有一道惊雷冲破了沉闷的天空。门后的几十号人都转头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这位新来的小伙子,他们都是二十到四十多岁的男人,虽然个个看起来身体健硕,可眼神里无不装满了疲惫,凌肖的莽撞反而成了少有的,能引起他们关注的东西。
这里看起来是犯人的休息间,但面积和环境又与凌肖所了解的德军作风完全不一样——200多平的大房间里只住三四十个人,一旁的置物柜上还有罐头、香烟和伏特加之类珍贵的物资。
比起凌肖脸上满布的疑云和其他人的小心翼翼,白起显得过于镇定了,甫进入这个陌生的房间,白起就找了个看起来没人睡的角落一屁股坐在了床铺上,默默地观察着房间里的其他人——有些男人裸着上身,可以清楚地看到左臂上都刺了号码;而穿着衣服的人的左袖和裤子上都缝有一块有同一号码的三角布,这个号码必须和左臂上的号码一致,是犯人们的编号,有不同的颜色。
在来到这个房间以前,白起和凌肖连同其他新来的犯人,也被带去刺上了犯人编号,白起的编号是10687,凌肖的编号是10621,但白起衣服上缝的编号是红色的,凌肖则是黄色的。白起琥珀色的眼珠暗中转个不停,试图在现场的男人身上找到不同颜色的规律。
但其他人可没有白起的素质,相对舒适的环境让新来的犯人们暗自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德军称这里是劳动集中营并不是谎话。
党卫军的两个士兵催促新来的人赶紧安顿好自己,下午初文医生安排了任务。凌肖谁也不认识,就只跟白起说过几句话,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白起的上铺。其他人被送到集中营之前,都被告知是强征劳力,所以匆忙整理了行装,带上了家里贵重的东西,就只有凌肖和白起是两手空空,孑然一身,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互相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的不乐观。
“你们,是兄弟吗?”
一个笑容满面,看起来颇为殷勤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床边。
“不是!”
“不是。”
听到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男人的神情略微有些尴尬。
“我叫贺尊,不管怎么说,以后就是同僚了,欢迎加入特遣队。”
听到陌生又熟悉的三个字,白起皱起了眉,凌肖则心直口快地发问。
“什么特遣队?”
贺尊的神情有一瞬变得十分阴沉,很快,他又换上了一成不变的笑容。
“特遣队是这座集中营里最好的差事,能进来工作的你们该在今天晚饭后好好谢谢上帝。”
五
白起似乎对“特遣队”很感兴趣,在贺尊把在场的人介绍给他和凌肖以后,白起的话逐渐多了起来。来到新环境,尽量搜集信息是一个军人基本的素质。
通过一轮的自我介绍,凌肖发现集中在这里的人除了身强力壮之外,大多数都有一技之长,有医生,律师,语言学家之类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有木工,电焊工之类的专业工人,可是,这些人的专业涉及领域天差地别,为什么会被德军专门集中起来作为“特遣队”的成员?
“小伙子,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所有人都介绍完了,没有开口的只剩下白起和凌肖。
“我是犹太人。”
比起向陌生人叙述自己复杂的过往,凌肖选择说出自己隐瞒多年的出身——在德国、意大利、希腊、捷克和波兰等国家,排挤犹太人已经成为了常态,坚守家园的人不知所踪,流离失所的人则想尽办法伪造自己的身份,在这个退无可退的集中营里,凌肖第一次坦然面对了命运。
几个同是犹太民族的男人拍了拍凌肖的肩膀,沉重的力道诉说着彼此无声的互相安慰。
房间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在白起身上。
“我是波兰地下党员,在组织游击的过程中被捕……”
“他们竟然没有杀你?”
贺尊惊讶地打断了白起的话,要知道,战俘出现在集中营里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没有经历严刑拷打,还能活着来到这里。
“我还略懂些苏联空军的消息,对他们有些用处。”
众人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没有说话,仿佛白起是什么珍奇动物一般。凌肖注意到有人面色严肃地想要再问白起一些事情,却被周围的人使眼色制止了。
两个小时已经足够白起和凌肖摸清楚“特遣队”是一支什么队伍,按照贺尊和其他人的说法,东线战场拉得太长,德军兵力终究有限,特遣队负责的是集中营里的一些特殊任务,这些任务不是普通的生产劳动,而是更为专业和复杂的事情,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需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当然,最后一点是凌肖从他们欲言又止的表情里猜出来的,每当凌肖想知道特遣队的任务有哪些时,对话总是会戛然而止。凌肖能感觉到,他们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
“待会你就知道了。”
出发前,不知道谁好心地知会了凌肖一声,凌肖想辨认是谁在说话,却发现所有人都神色麻木地转身离去了,他的心情头一次变得忐忑。冬天的太阳总是走得很早,凌肖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教过的一句话:
人们看见夕阳渐渐西下,但当天色突然变暗的时候,还是会害怕。
六
罗嘉侧卧在李泽言的木质办公桌上,一手撑着侧脸,上身穿着党卫军的女军军服,下身则穿着成套的白色蕾丝内裤和腿袜,细绳勒入臀缝里,更显得两片臀瓣浑圆又饱满,浑身的皮肤细白得如同窗户外压着杉树枝的雪。
李泽言的办公室就在一楼,大开的窗帘随时会让人无意中窥见室内的春光,可罗嘉不在意,作为上头塞给李泽言的“私人秘书”,与上司的关系太过正当实在是一种羞辱。
可惜,李泽言就是那种坐怀不乱的人,要不是他的无名指上戴了婚戒,罗嘉甚至会怀疑他和许多德军高层一样,喜欢的是貌美的男孩。
罗嘉听说李泽言的女人曾经是德军的人,也试图查过她的身份,但有人刻意抹去了她的档案,罗嘉的级别不够高,对此的调查一无所获。
上头给他的任务是监视李泽言,虽然她出身正统军队,不是阿勃维尔的人,但自认姿色不输给传说中的秘密武器。事实上,以李泽言名为上校实为人质的地位,罗嘉的任务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差,要知道,像他这样仅剩利用价值的男人,在德意志统治世界后,必定会被元首弃如敝履,她可不抱有战后能靠他一步登天的想法,自然也不会介意他有没有结过婚。
至少,李泽言的相貌足以让她觉得,这趟任务也不算太坏。在接连的暗示失败以后,她决定用更直接的手段“挑衅”他。
房檐上成块的积雪正重重地往下掉,好些被杉树枝拦在半空,层层叠叠的。
“上校也会有害怕的事情吗?害怕被人看见?还是害怕……”
罗嘉从办公桌上半跪起来,用手撩起站在桌旁的李泽言的领带。
“……你太太知道?”
李泽言一把抓住了罗嘉想要解开他衬衫扣子的手,略重的力道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
“罗嘉小姐,你的工作是我的秘书,理应了解我的喜好,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算我和你发生了什么,我也有一万种手段保证我太太不会知道,毕竟……”
李泽言撇开罗嘉的手,正了正胸前的领带结。
“死人不会说话。”
罗嘉摊在桌子上,窗外几乎把松树枝压断的积雪终于撑不住自身的重量,从半空坠落。
“咚咚咚”,门外的敲门声算是变相地帮罗嘉解了围。
“上校,初文医生找你过去。”
“去哪里?”
“那里。”
七
特遣队的目的地是北面有着巨大烟囱的红砖营房,凌肖抬头发现今早上还冒着烟的烟囱此刻正静悄悄,月光下,几只乌鸦逗留在烟囱口不肯散去。
这里是今天早上被分到“左列”的老幼妇孺们去往的地方,如果说白天能远远感受到东面营房里机器和人皆高强度劳动产生的嘈杂,北面的区域则安静得离奇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妇孺们天生不爱反抗。由于长期隐藏身份,凌肖变得更像一个“犹太人”的观察者,他曾渴望从凝视中找到民族的归属感,却发现自己的民族在被纳粹欺压排挤的过程中甚少反抗,他们大多顺从地走向牢房,这不是妇孺的缺点,而是整个犹太民族的缺点,这一点让凌肖很失望。
昏黄的路灯下扑满了虫子,营房的门口已经有一队妇孺在等着了,除了那些怀抱孩子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安地把双手揣在小腹前。虽然她们有接近一百个人,可一个端着步枪的党卫军士兵就足以押送她们。
凌肖出来的时候,特遣队就被分成了十几组,他和白起、贺尊分到了一队,大约有二十个人。除了尚不知道何为“任务”的白起和凌肖在警惕地打量四周,其他人的双腿都像被灌了铅一样。
看到特遣队到了,党卫军士兵朝门里吹了声口哨,红砖营房的铁门被人打开,门后是整整齐齐的衣柜和长凳,看起来是间更衣室。这些犹太人长途跋涉到了劳动营,身上全是香水都掩盖不了的汗臭,是该换件衣服了。
等到女人们全都进了更衣室,党卫军却还没有关上门,贺尊和其他特遣队的人也跟着走进去,凌肖感觉不对,拉住了贺尊的胳膊,“我们进去做什么?”
“进去执行我们的任务。”
越来越深的不安笼罩在凌肖心头,刚一踏进更衣室的门,他和白起就不约而同地发现身后的门被人迅速锁上了。
“请脱下衣服。”
站在众人最前面的贺尊大声说道。
犯人们惊慌起来,她们中最老的看起来有70来岁了,最小的还只是婴儿,无一例外都是没有劳动能力的女性。
在德军内部待了这么久,凌肖心里猜到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毕竟,阿勃维尔的训练以间谍,逼供为主,平时接触不到德军的核心计划。
但战争发动者的残忍是共通的。
凌肖忍不住看了白起一眼,作为犹太人,他对苏联人谈不上特别有好感,欧洲如今自西向东对犹太人的敌意只能说随地域递减,却没有哪里是犹太人真正的朋友。
能和白起做朋友吗?这一点,凌肖还不太确定。
“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做?”
“我为你们感到羞耻。”
贺尊提出的无理要求引起了现场的骚动,犹太女性大多数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来到奥斯维辛之前也对德军的“素质”颇为信任,却没想到来营的第一天晚上就碰到了不可理喻的事情,有人已经开始斥责在场的特遣队成员。
贺尊和其他人并没有生气,反而非常温柔地用犹太语安抚着她们。
“他们在说什么?”
白起问。
“他们说这里是浴室的更衣室,她们必须脱下衣服走进去沐浴,军队里的女兵不够,只能由特遣队来监督。”
凌肖自己翻译完都觉得不对劲,押送这支囚犯队伍并监督她们更衣沐浴的工作,只需要三到四个女兵就足够,偌大的集中营里不可能抽不出这几个人手。
为什么一定要特遣队来执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听到熟悉的犹太语,女人们稍微平静了一些,在当下的困境中,犹太人彼此之间极易产生信任感,出于女人天生优秀的共情能力,她们很快理解了特遣队男人们的迫不得已。
空气突然沉默了下来,有人开始解开衣服的扣子,有人开始互相拉下裙子的拉链,有人还是因为羞耻感而打开了铁质衣柜的门,以做聊胜于无的遮掩。特遣对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人会以贪婪的眼光掠夺眼前鲜活的女性肉体,他们只是面向她们站着,但目不斜视,没有刻意看也没有刻意不看。
凌肖和白起则马上转身面向大门,是男孩认为应该给予女性的基本尊重,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有生理反应。
在此刻的更衣室里,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比外面战机飞过的声音还让人心慌,听到身后的女人们叠好了衣服放进衣柜里,白起和凌肖有一瞬间甚至想逃离这里。
正是寒冬,更衣室里的温度让赤身裸体的女人们不得不用胳膊环抱着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出于羞耻的心理还是保暖的需要,这样的姿势是她们最后仅能用肉体为自己筑起的城墙。
白起和凌肖还是不敢回头,竖着被冻红的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没有人敢问自己应当往哪里走,因为每一个人都预感到了前方也许是命运的岔路口,但贺尊和其他人的友善又让她们心存一丝希望。
“孩子可以穿着衣服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礼貌地响起,白起听不懂犹太语,但认出来是与他同车的一个带着婴儿的妇人,哪怕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温柔而有教养。
贺尊走到她面前,瞥了一眼她怀里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白起和凌肖的心揪得紧紧的。在火车上的时候,孩子还因为饥饿时不时地啼哭,那时候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充满初生生命的活力,催促着她的母亲到车厢的一角背对着人们喂奶,而现在,这个孩子连哭声都没有了。
贺尊伸出手指探了探孩子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如果得不到应有的保暖措施,她可能随时会死在母亲怀里。
“她可以穿着衣服。”贺尊顿了顿,“现在你们都准备好了,我再说一次,请把贵重物品也放进你们的衣柜,我们会帮你们看管的。”
八
李泽言到达观察室的时候外面下了小雪,站在他对面的魏谦显然也是刚到的,眼镜上蒙了一层雾气。站在魏谦旁边的还有罗嘉和初文,以及好几个平时不来的政治部的高官,和李泽言一脸沉重的表情不同,高官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之情,仿佛即将观看的是柏林大剧院的表演。
观察室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用玻璃隔成了两个长廊,窄的一边是军官们站立的走道,宽敞的一边则是个两头都有门的房间,一头是更衣室,另一头则连接着“浴室”。连接观察室与更衣室的门上半截有玻璃,可以看到另一头的情景,但“浴室”的门则完全是封闭的,从观察室看不见“浴室”里面的情况。
等到队伍里的最后一个女人走进了观察室,贺尊锁上了门,把所有的特遣队员留在了更衣里。
观察室比更衣室冷多了,裹着军大衣的盖世太保们的肩膀上都是雪,但空气里的冷却不像是由外面进来的,它仿佛长久盘踞于此,比死亡的温度更低。不着寸缕的女人们哆嗦着往前走,她们中的大多数都看到了前方的铁门,也看到了一旁围观的德军军官们。身体的失温和内心的恐惧已经战胜了羞愤,灯光昏黄,形同黑夜,而她们温和地在黑暗中行军,一切井然有序,直到那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停下了脚步。
特遣队的成员们似乎已经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了然于心,好像是某场颇受欢迎的电影重复上演,而观众已经失去了兴趣。他们散坐在更衣室的各处,有人还拿出了酒和烟。只有白起和凌肖站在铁门的玻璃窗旁看着门的另一边发生的一切。
女人把怀里的婴儿搂得更紧了些,捂上了她停留在半空的小手,捂上了她已经冰冷的胸膛,捂上了她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
“杀人犯!”
女人的怒吼声回响在死寂中。
“总有一天,世人会知晓你们的恶行!”
她抱着死去的孩子,疯狂敲打着玻璃,震耳欲聋,明明身材瘦弱,又饱受了一路颠簸和饥渴的折磨,拳头上的力量却让人觉得她能凭一己之力敲碎整块玻璃。
凌肖也忍不住重重地向阻挡在自己面前的门锤了一拳,如果一个女人就能震慑住在场的人,如果其他人殊死抵抗,一切是不是还会有转机?
然而站在玻璃另一头的德军军官们连眼睛都没有眨,他们轻蔑地抬起了下巴,仿佛眼前是一只有待射杀的疯兽。由于常常接待过来巡视的高官,玻璃这头放置着舒适的沙发,使用了柔和的灯光,分外显得玻璃的另一边是个地狱。
盖世太保打开隔绝两边玻璃的小门冲了进来,几个人拿着警棍粗暴地驱赶着犯人,另外几个则缓缓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铁门。
铁门后面是个巨大的浴室,至少从白起和凌肖的角度远远望过去,那个房间和浴室确实没有区别——房间的门口有个标志,上面德语、英语、俄语和波兰语写着“淋浴室”的字样。房间里有规律地遍布着被铁皮包裹的柱子,柱子的上头有“淋浴喷头”,再往上则连接到天花板,柱身则遍布着诡异的小孔。这些柱子看起来都是通过天花板内隐藏的管道互通的,而靠近墙面的柱子还额外有一根管道连通外界。
白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和凌肖能看到的角度非常有限,但他还是察觉到这个“浴室”里缺乏最基本的通风设计:没有窗户,也没有打开排气扇。
盖世太保可没有特遣队那么温柔。女人们被推搡着进入了“浴室”,然后铁门马上被锁上了。这时,更衣室的外头不早不晚地出现了一辆红十字会的车子,从集中营大门的方向径直开到了这个营房外。白起和凌肖连忙跑到另一边的窗户旁,发现这辆车上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井然有序地从车上扛下一袋袋看似粉末状的东西,等在一旁的德军士兵则把麻袋打开后倾倒在营房楼顶一些铁质的巨大的斗里。这些斗的样子很像大型的垃圾桶,平时并不引人注意,但是白起和凌肖还是发现了事情的关键——这些斗所在的位置就是“浴室”的正上方,如果说浴室里的柱子有管道与外界连通,那么很大可能就是连通了这些不知作何用处的斗。
德军士兵很快在斗里装满了绿色的粉末,红十字会的人也回到了车上,他们的任务似乎完成了,驱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身后不知是哪位特遣队员突然开口:
“如果你们想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好回到门边,看看那些德国人的行径,然后学会闭上嘴。”
九
“红十字会总是很准时,这一点,和上校的作风很一致。”
初文的语气很淡,听起来是在奉承李泽言,可是被奉承的人脸色却并不好。
几个政治部的高官表面点头赞同,看着李泽言的神色却也颇为复杂。
“听说,上校很少来这里?”
一个上了年纪的军官问到。
“上校主要管理工厂,几乎不来。”
初文身后,一个一直隐匿于黑暗中的男人回答,他缓缓从黑暗中踱步而出,胸前和肩膀上的勋章与徽标让凌肖和白起都怔在当场。
竟然是个上将!
“是鲁道夫赫斯。”白起小声说,瞥见凌肖露出“为什么你比我还清楚”的神情,又难得耐心地补充了几句。
“苏联军方一直对这个集中营很关注,因为鲁道夫赫斯从修建开始就担任指挥官,虽然整个集中营的设施和工厂都是用李家的人力和财力建成的,但设计是由赫斯亲自负责,所以我们认为,这里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劳动集中营。”
凌肖“啧”了一声。
“看现在的情况,还用你说?”
白起决定不搭理凌肖,两个人都闭嘴转头,聚精会神地盯着观察室。由于犯人们全被驱赶进了“浴室”,观察室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白起和凌肖也能更清楚地听到德军军官们的对话。
“毒气室耗费了不少李家的人力物力,上校似乎不满意自己的作品?”
李泽言沉着脸不答话,毕竟,这算不上一个需要回答“Jawohl" 的问题。
赫斯背着手,边踱步边上下左右地打量李泽言,后者军姿站得笔挺,他太高了,看着包括上司在内的其他人的时候,总有些俯视的意味。
“既然是难得来一趟,今天的阀门就由Victor上校开吧。”
赫斯仰头命令李泽言,个头虽然矮他一截,气势却丝毫不减,身为纳粹军的二把手,他有责任确保李泽言这样的大军火商对帝国永远忠诚。
气氛剑拔弩张,李泽言岿然不动,然而军帽帽檐上的积雪还是因为温差而落了下来,赫斯仍旧背着手,仿佛还有什么目不可测的手段。
“上将,根据安排,这次负责开阀门的人是我。”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军官走到赫斯身后大声说,他此前一直和政治部的官员们站在一起,似乎是集中营一方负责接待的人。
“魏谦……”
赫斯转过身面向说话的年轻军官,“听说你以前和Victor上校有点过节?”
“只是一些误会,长官。”
赫斯“呵呵”笑了几声,伸手拍了拍魏谦的肩膀,从他身后绕过一圈,目光又重新聚焦在李泽言的身上。
“年轻人急于立功,可以理解,不过刚才我已经安排Victor上校负责了,这是军令。”
“长官,我认为我们应该按照军队的程序办事,今天的执行人是我……”
冷酷的“咔擦”声打断了魏谦的话,一把刚刚上了膛的左轮抵住他的太阳穴,确实,在上司明确表示了“军令”以后,魏谦的行为显然太不合时宜。
魏谦抬头瞄了李泽言一眼,看他还是站得笔挺,也不敢再说话,更没有注意到远处白起隔着玻璃正盯着自己。
“Victor上校,听说你今天又带走了一个犹太女孩,你知道的,像这种蟑螂一般的劣等民族,留下一个,就要消灭十个,别忘了我们修建集中营的目的。”
赫斯绕过魏谦,把左轮手枪收回了腰部的枪袋里踱到李泽言旁边,边说话边抓住了李泽言的右手手腕。
李泽言的眼神突然子弹般擦过了赫斯的眼角,电光火石,无声无息,有一瞬间黑色皮手套下的右手握成了拳,很快又松开了,任由赫斯把他的手搭在一个形状类似方形电闸的阀门把手上,一切发生得很开,没有人注意到李泽言神情动作的微变,除了白起,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在观察李泽言和李泽言身边的人物,而现在,白起的眼神也落在了李泽言的手上。
不只白起,所有人都盯着李泽言的手,他的家族是一战以来全欧洲最大的军火商,二战之后,没人能想象出李家涉足的产业有多少,地域有多广。德军入侵捷克前,李家“上交”了好几个军工厂,被人们视为向纳粹表忠心的动作。由于得到了世界级的军火商人,德军对周边小国的威慑力更强了,此后更是迅速地荡平了欧洲。天空飞翔的战机,士兵杀人的子弹,军队远征的补给,大部分的军备物资都出自李家,李泽言俨然已经成为了德军发动战争的重要筹码。
李泽言是否甘愿成为纳粹的“共犯”,是个左右战争走向的大问题。
李泽言修长的五指握住了把手,动作很慢,仿佛能拖延的几秒都弥足珍贵,五指缓缓落下,直到黑色手套的阴影把圆柱形的手柄完全覆盖。
李泽言重重地拉下了赫斯口中的“阀门”,“浴室”里传出人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人们聚集在门口疯狂地敲打着铁门,尽管门已经上了锁,几个盖世太保还是端着枪警惕地守在门外。
“他们在干什么?”
目睹了一切的凌肖愤怒地质问身旁的特遣队员,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我他妈的问你们那个浴室到底是什么地方?”
凌肖重重地踢了一下铁质的更衣柜,可仍旧没有人抬头,凌肖愤怒地揪起贺尊的衣领,“你开门!开门让我过去!”
其他人见势纷纷过来拉开了凌肖,贺尊理了理被弄乱的上衣,从裤袋里掏出了钥匙。
“我们马上就要过去了。”
贺尊用钥匙打开了更衣室和观察室之间的门,凌肖和白起是头两个冲出去的,从李泽言拉下阀门到当下也才过去了三五分钟的时间,那些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已经全然听不见了。守门的盖世太保看见贺尊一行人进来,打开了“浴室”的门,随即跟着赫斯等人一块离开了。
十
还在……人间吗?
凌肖戴着贺尊给的防毒面罩,怔在了“浴室”的门口。
他被迫在阿勃维尔受训多年,什么严酷刑罚都见过,却没想到比起眼前的人间炼狱,阿勃维尔的手段都是小儿科。
贺尊刚刚打开的灯还没有完全亮起,一闪一闪的,发出“滋滋”声。浴室里很大,天花板上的灯多得数不清,也许是接触不太好,这些灯边闪边渐次亮起。
第一盏,照亮了满地的粪便。
第二盏,照亮了纠缠在一起的人腿。
第三盏,第四盏,第五盏……照亮了从尸体堆里伸出的那些溺水者般向外挣扎的手、原本白皙的脸上发黑发紫的眼眶以及生命的最后一刻被定格在她们脸上的骇人神情。
电流的“滋滋”声逐渐变得微弱,天花板的灯终于全都亮了,惨败的灯光笼罩在惨白的尸山上,柱子的出气孔还在喷未反应完全的绿色的毒气,显然,李泽言拉下的就是毒气阀门,而毒气的原料竟然是红十字会送来的。
太讽刺了!难怪近至波兰,远至西面的英法和东面的苏联都对德军在这里犯下的罪行全然不知!
和身边轻车熟路开始处理现场的特遣队队员不同,凌肖和白起的脑袋一片空白,即使贺尊打开了通风机,他们也戴着防毒面罩,两人似乎还是能呼吸到高浓度的毒气,并且感受到这些鲜活的生命逝去时遭受的极端痛苦。作为两名受过严苛训练的军人,白起和凌肖在战后的岁月里试图努力忘却但总反复梦见的场景,就在当下,就在眼前——由于毒气是从底层开始扩散的,受害者会出于本能地朝出口或者高处爬,在发现出口被锁逃不出去以后,人们就会在黑暗中互相踩踏,试图攀登至高处呼吸新鲜的空气,没人知道自己踩着的也许是自己的亲人,朋友。底层的人饱受毒气和窒息的痛苦很快死去,高层的人也只能多活一两分钟,到了最后,横七竖八的尸体就会堆成一座小山,从地面耸立至天花板。满地都是粪便和血渍,死者的眼耳口鼻流出黑色的液体,像被死神的镰刀割过的草。
“别愣着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贺尊催促着白起和凌肖,虽然隔着防毒面罩,凌肖依然能想象出贺尊冷漠的神情。
白起轻轻推了把凌肖,自己先走上前去。
他明白白起的意思,悲愤毫无用处。
特遣队对处理尸体已经轻车熟路了,他们先从“山顶”开始,把尸山上的尸体都拉下来,然后一路拖着送进毒气室另一端的升降梯里,一路的拖行还会被地上的粪便都清理干净。所谓的“升降梯”其实就和停尸房放尸体的冷冻库差不多,甚至还大一些,能一次塞好几具尸体,然后不知道运送到哪里去。
白起和凌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发现了那个曾竭力反抗的母亲,她没有出现在尸山里,而是死在了一个靠近毒气出气孔的角落,怀抱着她早已死去的孩子,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白起掀开襁褓的手是颤抖的,尽管他知道孩子在进入毒气室以前就死去了,可即使是他,在这个时候也心存不切实际的愿望——也许还能有幸存者,也许她在观察室里只是晕过去了,并且在母亲的怀抱中幸免于难。
孩子的面容是平静的,长长的睫毛像天使的羽翼,也许她的先一步离去是神的旨意,以免去她即将在毒气室遭受的痛苦。
白起怀抱起婴儿,而凌肖则抱起了那位母亲,这是两位“特遣队新人”唯一能给予的,有尊严的告别。
十一
清理完尸体离开毒气室后,凌肖和白起才发现自己的工作远远没有结束。首先,特遣队远员回到更衣室,把刚才要求犯人们摘下的贵重物品从衣柜里拿了出来,现在,这些物品都属于遗物了,自然归属德军所有。特遣队员会把一些小东西揣到自己兜里,再把更昂贵的集中在一起交给贺尊。
而当贺尊把东西转交给门外的盖世太保时,这个动作又会再重复一遍,盖世太保选一些中饱私囊,再把剩下的交给军队。
这下凌肖和白起总算是知道特遣队里的罐头和烟酒等珍贵物资是从哪里来的了,可他们在要求凡人们摘下贵重物品时,甚至还欺骗说会还给她们或者代寄给集中营外的亲人朋友。
他们明知道犯人绝不可能回来,却还要用温柔的谎言欺骗她们,让她们心甘情愿地走进地狱之门。他们在利用同为犹太人的血缘,在利用女性的同理心,利用同为战争牺牲品的人们朴素的善良。
凌肖想吐,这么多年他从没有为自己犹太人的身份而抱怨过什么,但今天,他为拥有这样的同胞感到恶心。
升降机把尸体运送到毒气室隔壁的营房,在那里,特遣队的队员还要进行更“细致”的处理工作——老年人的嘴里通常有金牙,要强行拔下来;而头发是是制作定时炸弹的绝佳材料,要全都剃光;一些人手上还戴着在更衣室里不好摘下的戒指,必须把手指头夹断才能拿下来。德国人的剥削从生延续到死,试图榨干一个人身上的所有价值,以供第三帝国的战争机器能高强度地运行。
特遣队里的一个队员拿着铁钳蹲在刚才被白起和凌肖亲手抱进升降梯的母女尸体旁边,试图夹断母亲的手指,她的无名指上还戴着结婚戒指,上面小粒钻石闪闪发光,仿佛在诉说半个月前她还是个幸福的女人,有完整的家庭和挚爱的亲人。
“住手!”
凌肖拦住了男人,他依稀记得他叫贾三陆。
“她们即将带送进焚尸炉里,化成灰烬。”贾三陆边说边熟练地夹断了死者的手指,“但我们要活下来。”
“你们不配活着。”
凌肖愤恨地怒吼到,周围的特遣队员都停下了动作看向凌肖。
“我们不配?”忍耐已久的贺尊冲上来推搡了凌肖一把。
“在进来这里之前,我是个法官,而他……”贺尊指着贾三陆,“他是个医生。”
贺尊拿起贾三陆手中的铁钳。
“我本来应该拿着木槌主持正义,他应该拿着手术刀拯救病人,而我们现在只能在这里钳金牙,夹手指,把尸体送进焚尸炉,只因为我们要活下去,如果我们不活着,奥斯维辛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凌肖无言以对,白起也一言不发,其他人则没有再与凌肖争辩,机械般地继续工作。凌肖和白起眼睁睁地看着一具具尸体被送进焚尸炉,灼热炙烤着尸体,也炙烤着良心,看到那个母亲被送进焚尸炉的时候,白起终于加入了特遣队员的队伍,他把婴儿放回了母亲的怀里,让她能和妈妈一起化为灰烬。
白起和凌肖站在焚尸炉前,眼瞳孔里都跳着火,短短半天的震惊与悲愤让人想落泪,但眼泪大概是被烘干了,所以一滴也掉不出来。
十二
李泽言生平第一次哭了,躲在他的德军上校办公室里,不能被任何人看到——这个杀人工厂是他建的,而今天,他终于也被逼成为了亲手拉下毒气阀门的那个人。如果说李家参与了德军军需的方方面面尚且可以让他自我安慰是政治原因,那么如今,他手上也切实地沾满了鲜血。他的伙伴Ares,从在法国进行游击战开始就与他失去了联系,而周棋洛暂时还没有说服美军高层,李泽言看着窗外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天空,第一次怀疑,漫长的黑夜是不是真的有尽头。
离开观察室之后,他去了一趟工厂,看看白天救下的小女孩有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令他欣慰的是,女孩和母亲分到了一个营里,看见他来到工厂,还很有精神地骂了声“大坏蛋”。
房间里只亮了盏昏黄的立式台灯,角落的柜子上摆了半瓶开过的红酒。空气里飘散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熟悉香气,他一定是太疲惫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李泽言深陷在皮沙发里,军靴上尽是雪渍和黄泥,狼狈得不像平时一丝不苟的他。即使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流泪也让他觉得羞耻,毕竟,在母亲去世后的那么多年里,身为李家的唯一继承人,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不坚强的资格。
温暖的手从后面揽住了李泽言的脖子,香气从缥缈虚幻变得浓郁而真实。李泽言低着头,眼泪刚好滴在白皙柔嫩的手背上。
他不太敢相信她是真的,从一个前阿勃维尔主事人的角度来说,他应该首先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喷了她的香水,以便于刺杀时麻痹他的警觉心。
可他知道是她,因为拥抱过千百次,因为在他独自一个人走向黑夜时,她是他的月亮。
“笨蛋……”他叹了口气。
“你不相信我的潜入能力?”她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脱下帽子,长发垂在他胸前,遮住了他那些为德军效力而获得的勋章,并且假装没有注意到滴在自己手背的眼泪。
“这个集中营里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不该偷偷进来的。”
“可是我们已经一年没有见面了。”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温柔地揉捏着,然后歪头把自己的脸颊嵌进了她的手掌,她想必在他办公室里躲了很久了,手心暖得冒汗,一贴上他的脸,残留的泪痕就不知不觉地蒸发了。
“不是一年……”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自言自语,“是一年三个月二十五天。”
他把她抱起来抵在墙上,发现她瘦了不少,身上这套偷来的女兵制服不太合身,如果运气不好被巡逻的士兵抓到,以他如今在德军被提防被掣肘的处境,是不是真的能保护她?
李泽言的脑子里又闪现出了今天自己拉下毒气阀门的情景,哪怕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毒气室行刑后的惨状,他也能想象出那一百多个女人死得有多么痛苦。如果这次的计划失败,第三帝国获得世界大战的胜利,那么他一定会成为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他的家族和他的女人,必将在毒气室里落得同样的下场。
她伸手抚过他皱得紧紧的眉头,那里写满了他不能对外人说的野心和担忧,她很想告诉他,如果同盟国战败了,自己乐于与以李泽言夫人的身份与他一同赴死。
可她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在他的紧抿的嘴唇上轻轻啄下的一个吻,正因为他是李泽言,所以她不应该去想无谓的同生共死。
十三
来到奥斯维辛的几天后,凌肖和白起逐渐摸清了特遣队的“工作内容”。去比克瑙集中营(即有毒气室的集中营)处理尸体只是工作的一部分,由于那里每天都会有成百上千的犯人被毒杀,最多时德军曾经在一天内毒杀了三千人,善后的工作强度极大,所以由几百人组成的特遣队会以轮班的形式前往比克瑙集中营。
德军通常还会根据特遣队成员的职业安排特定的工作,贾三陆几天前就被初文抽调去了法医组,似乎是做一些与实验相关的工作,而白起和凌肖则因为军人的背景被抽调去了军工厂。
军工厂里的活也并不轻松,每天工作的时间超过十个小时,德军的士兵们会拿着鞭子抽打稍微想喘口气的工人。零下二度的冬天,工人们大多穿着横条纹的粗布囚服,哪怕是白起这样习惯了严寒的苏联人都会有手抖的时候,更别说其他人了。一个中年男人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党卫军的士兵过来踢了几脚,发现他仍旧站不起来,便掏出了枪袋里的手枪。
一个没有劳动能力的犯人,在纳粹眼中无异于一只蝼蚁。
手枪上膛,眼看着士兵就要扣动扳机,站在男人旁边的白起狠狠推了一把士兵一把。手枪掉在地上甩出了很远,士兵又朝白起挥起手中的鞭子,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了手里,瞬间白起的手心皮开肉绽。
“臭小子,活腻了!”
督工的士兵想把鞭子抽回来,却发现白起不仅不放,还拽得紧紧的,顿时恼羞成怒,吹响了脖子上的哨子,其他士兵闻声赶来,把白起架出了工厂。
德军如今东进步伐受阻,苏联借着寒冬殊死抵抗,战况胶着,听说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前苏联空军就足以让很多德军士兵心内不爽,现在正好找到了教训他的机会,工厂里负责督工的全都跑了出去,工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趁机休息,但不少人还是担忧地望向了白起被拖走的方向。
“他这次恐怕是回不来了。”
“上次有个男人只是口头顶撞了几句,就被拖出去乱枪打死了……”
凌肖和白起做了几天“队友”,彼此有了些了解,白起从入营开始行事就相当沉稳,今天怎么会突然故意惹怒士兵,太奇怪了……虽然觉得白起今天很不对劲,但要凌肖看着他死是不可能的。
军工厂由于生产的都是军用装备,营外的巡逻队伍和盘查人员比别的营都多,营内的士兵反而较少,如今全都涌过去等着教训白起了,让凌肖轻易地偷偷跟了过去,发现一队人架着白起到了一排高压护栏边。
一个男人站在了空地上,无所事事,凌肖认出他是那天在观察室里顶撞赫斯的魏谦。
“魏谦少校,你怎么在这里?”
为首的士兵有些心虚,众所周知魏谦和李泽言的关系很差,军工厂属于李泽言管辖,魏谦平时很少来这里。
“听说你们平时会来这里试枪,我也想过来看看。”
凌肖听特遣队的人提起过,军工厂的士兵经常会以试枪的名义枪杀犯人取乐,他们会挑选一派犯人背对着站在墙边,用枪对着后颈射杀他们,看来,“试枪”的地点就在眼前这片空地。
但这种随意的杀戮终究不太何规矩,会不会被找茬就要看上司肯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魏谦一语道破,还是让在场的士兵有些心慌,他们算是李泽言管辖的人,如果魏谦为了和李泽言的“私怨”刁难他们,最后可是他们要受罚的。
想到这层,在场的士兵都没了气势,架住白起的几个都松了手,白起顺势跪在了地上,从凌肖的角度看去,即使跪着,他的背还是挺得直直的。
魏谦居高临下地看了眼白起。
“听说这小子是苏联人?把他交给我,我有些事想问他,问完了,可以送到初文医生那里去。”
“长官,恕难从命。”
为首的士兵第一时间拒绝。以李泽言和魏谦的关系,如果被前者知道他们交了个军工厂的苏联人给魏谦,肯定会当场震怒。得罪魏谦,总比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好。
“哦?为什么?”
魏谦推了推眼镜。
“因……因为,李泽言上校说,这个人他要单独审问。”
李泽言的军衔比魏谦高得多,听到士兵这么说,魏谦也不好强行要人。
“那你们还不把他送到上校那里去?”
十四
凌肖回到特遣队宿舍的时候,白起已经坐在下铺了,正在换衣服。凌肖留心看了一眼,除了手心的鞭痕,白起身上没添新伤,唯一不同的是,他平时戴着的耳钉摘下来了。
“你没事吧?”
凌肖心中疑窦丛生,嘴上不咸不淡地问。
“没事。”
“你今天……被送去李泽言那里了?”
“你怎么知道?”
“听那几个士兵回到工厂说的。”
白起往身上套了件白色线衫,窝在床上倒头就睡,似乎并不想和凌肖多搭话。
凌肖去冲了个凉(冲凉也是特遣队能享有的“特权”之一),爬上上铺,双手垫在脑后假寐。其他特遣队员陆陆续续也都回来了,工作了一天,大家都筋疲力尽,不一会儿宿舍里就鼾声四起,这时候,白起轻声从床上爬了起来。
果然有问题!
凌肖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他竖着耳朵听到白起轻手轻脚关门的声音,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跟了过去。
就算白起是个职业军人,他凌肖可是阿勃维尔出身的,夜晚跟踪根本不在话下。
更奇怪的是,白起行走的路线都没有德军巡视,看起来就像这条路线今晚特地被避开了似的……
白起一路绕到了白天工作的军工厂里,凌肖工作了几天,对这里的地形也摸得一清二楚,找到一扇督工的士兵忘记关的窗户,翻身进到了厂房,躲在一台机器后面。
白起关了门,工厂里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瞭望台的探射灯会照进来,直直地晃一圈后,厂房里又重归黑暗,大约三十秒后探照灯又会重新照进来。黑暗与光明交织,周而复始。
即使探照灯射进来的时间很短,也足够凌肖捕捉到厂房深处站着一个男人,有光的时候,他高大的身影就会被投射在墙上,无光的时候,他身上的黑色军服就会让他匿于黑暗中。
“你很准时。”
男人一开口,凌肖就认出了他的声音,虽然他已经隐约猜到他是谁了。
李泽言。和白起半夜会面的人,是李泽言。
莫非今天白起故意触怒督工的士兵,就是为了制造和李泽言见面的机会?
“白天很多士兵都守在门口,不方便详谈,我们今天说到哪里了?”
“说到Ares。”
白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厂房里听起来异常清冷。
“你应该也收到消息了,法军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损失惨重,我不确定Ares究竟是撤去了英国,还是留在法国进行游击战,但无论我们能不能找到他,我们的计划都要继续。”
“我同意。”
“我会想办法让你逃出去,给你准备的战机和雇佣兵正在运往苏联东部,这些雇佣兵都是归李家私有,值得信任。周棋洛正在游说他的老师爱因斯坦和美军高层使用原子弹,等你与我的雇佣兵碰头,他们会给你珍珠港的地图……”
李泽言把一个印有疑似家徽的徽章递给了白起。
“李家的雇佣军只认这个徽章,出示后他们会听你指挥。波兰的形势太复杂,我和魏谦都无法离开奥斯维辛把徽章拿给你,只能麻烦你亲自来一趟了。”
“没关系,在见到你本人之前,我其实并不会答应你们的邀约。”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凌肖发觉自己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但又没有完全听明白。法军?美军?自从德军不费吹灰之力占领巴黎后,法军的抵抗非常不成气候,美军更是一直隔海观望……至于原子弹,听说那个叫爱因斯坦的男人正是从德国逃去美国的,他们口中的周棋洛是爱因斯坦的学生?
“我要怎么走?”
白起可没有那么多疑问,很快地抓住了李泽言话中最值得关注的重点。
“特遣队。”李泽言顿了顿,“利用特遣队逃出去,他们偷了我工厂里不少的火药,应该在谋划些什么。”
“偷火药?”
“是的,不仅是火药,还有很多枪械都被他们偷偷带走了。”
白起和李泽言接触的时间不长,此前仅仅在Ares口中了解过他,然而,这几天的暗中观察让白起把李泽言的处事风格摸得一清二楚。下午短暂的会面说不了太多的事情,离开的时候,李泽言把夜晚在这里见面的纸条塞到了他手里。
为了防止出现问题,纸条里的内容用的是Ares发明的一套密码写的,足就李泽言是个慎之又慎的人。
白起性格耿直,既然和李泽言达成了“合作”,说话也变回了一贯的直爽。
“你是故意的。”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暗夜里李泽言点燃了一支雪茄,燃烧的烟草忽明忽灭,像狂风暴雨中被濒死的水手们寄托了希望的灯塔。
“有很多事情,故意无视,才能引出更多猎物,比如,藏在机器后面的这一个。”
凌肖心里“咯噔”一下,糟糕,他跟踪白起的水平是足够高明,可是没料到工厂里有人,肯定是翻窗进来的时候恰好被探照灯照到,于是被李泽言发现了。
“出来吧,你知道的够多了。”
李泽言朝凌肖躲藏的方向喊到。
确实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了,凌肖从机器后站起来,由于李泽言的左轮上膛声已经警告般响起了,虽然很不爽,凌肖还是不得不为了保命把两手举高成投降的姿势。
两展探照灯在白起和李泽言面前交错成一个“X”,正好能让李泽言顺着光线瞄准对面的偷听者。
“还有什么遗言?我会帮你带给你的亲人的。”
“等等!”
白起的掌心捂住了李泽言的枪口,凌肖一站起来,白起就认出了他极具辨识度的发色。
“别杀他,他可以加入我们。”
“我们的计划不需要第五个人。”
“我需要有人掩护我逃出这里,我信得过他。”
“凭什么?”
李泽言嘴里冷冷吐出的三个字让白起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合作伙伴除了是个军人,还是个商人。
“凭你今天拉闸的时候,他恨不得要杀了你的眼神。”
李泽言并不知道那时候白起和凌肖就在现场,愣了一下,皱着眉盯着凌肖不放,探照灯是从凌肖身后的方向射过来的,李泽言和白起完全暴露在了光线底下。因为逆光的缘故,李泽言只能看见凌肖的头发,却看不清他的脸,这种感觉让一向习惯于暗中翻云覆雨的他很不痛快。
凌肖仍旧保持着投降的姿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到了探照灯构成的“X”形中,与李泽言面对面的一端。
李泽言这才看清了他年轻倔强的脸。
“哪国人?”
在世界都被拖入战争泥沼的当下,挑选盟友时了解国籍是个重要的环节,比如在李家的雇佣兵中,绝对不能有意大利人。
听到李泽言的问题,凌肖莫名有些心酸,他的民族没有故土,散居于各国,光是他小时候,就跟随父母在法国,瑞士,德国等国家居住过,父母去世后他躲藏在德国边境,再也没有过“家”与“国”的概念。
“犹太人。”
凌肖知道如果沉默,自己的小命就不保了。
在两道探照灯的光再度离开之前,李泽言放下了手中的枪。
十五
白起和凌肖是特地分开回到特遣队的,未免引起怀疑,魏谦借口深夜查房把特遣队所有的人都拉到了外面的营地,无论是犯人还是特遣队员都对德军的这种刻意刁难习以为常,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人趁机混入了队伍。
凌肖这才确信了自己的想法——魏谦是李泽言的人,为了方便行事,于是假装关系很差的样子。那天白起被“送去”李泽言办公室不是偶然,而是个周详的计划——白起故意惹怒督工的士兵,而魏谦则先一步等在了枪杀犯人的营地,并故意要求带走白起,让下层的士兵把白起这个“难题”推给李泽言。
是个极为缜密的办法,不知道是李泽言,还是他们口中的Ares想到的,或许是他们共同想出的。离开工厂后,他们匆匆赶回了这里,白起还没有时间向他解释太多所谓的“计划”,但凌肖已经隐约感觉到,李泽言和白起,还有“计划”里涉及到的人,是真的有能力改变这场战争的走向。
由于白起已经得罪了党卫军士兵,未免之后他被找茬,三天后,李泽言借口白起不适合军工厂,找人意思意思把他打了一顿,又送回了特遣队待命,凌肖则继续留在军工厂里,寻找偷运火药的人——由于李泽言一直不受高层信任,除了魏谦没有可用之人,因此不能派士兵去调查工厂内部的情况,否则,这些偷拿军需的人一定会被当场处死。
按照白起给凌肖做出的解释,接下来他们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发动一次起义,而起义最好能带领更多的人逃出集中营,把德军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说出去,如果失败,至少能让白起趁乱离开这里。
如果说在以前,突然有一个德国人和一个苏联人问他要不要一起改变世界,凌肖是会断然拒绝的。对于犹太人来说,德国人不是好东西,苏联人也不见得是。
但是,一旦知道了奥斯维辛一座座日夜冒烟的烟囱究竟在焚烧些什么,凌肖就难以抑制毁灭这个“杀人工厂”的冲动。
然而,特遣队的盟友们还没有现身,更残忍的经历却先等在了白起和凌肖的前头。
十六
特遣队的任务极为复杂,简单地说来,就是干德军士兵们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复杂地说,德军通过奴役同为受害者的特遣队员参与各种恶行,来实现精神控制的效果。
有的特遣队员为了比普通犯人好得多的物质供给而甘愿成为德军的爪牙,更多的人则是屈服于德军的淫威——他们中有的人妻子,孩子还在其他劳动营里服役,通过特遣队的工作,他们能把亲人们急需的食物和药品偷偷送到他们手里,心里希冀着有一天全家都能逃出生天。
重压之下,一些人成了行尸走肉,一些人心中仍有希望的火种。因此,特遣队的人员构成相当复杂,前者希望维护现有的秩序,后者则希望杀出个黎明——至少从李泽言提供的消息看来,这个群体的人数还不少。
正值严冬,李家为白起准备的物资在苏联境内运输必须避过战区,到达遥远的苏联东部,靠近日本的区域,还需要至少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然而要在如此多的特遣队员里找到同伴,并且发动一场起义,这点时间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方面,白起的耐性远没有凌肖想象的好,他看起来急于离开奥斯维辛。白起弄到了一本笔记本,在上面把基本的能排除合作可能的特遣队员的名字用他自己加密过的文字逐一备注。
“有人在营外等你?”
凌肖鬼使神差地问到。
白起在纸上“唰唰”写着字的笔尖突然停了。
“是的,我的女人。”
出于现在两人已经是“伙伴”的互相信任,白起相当坦然地告知了凌肖他急于出营的理由。
凌肖一点也不吃惊,如今,能在奥斯维辛坚持下去的人没有多么远大的理想,努力活着和拯救亲人是两根精神的拐杖,哪怕白起是个苏联红军,他仍有一个身为“人”的渺小的渴望。
比起刚入营时那个一板一眼,谨慎小心,又带着点苏联红军光环的白起,凌肖觉得眼前的这个,至少要讨人喜欢一些。
十七
奥斯维辛除了比克瑙集中营以外,还有妇女营,吉普赛营和家庭营,除此之外,还有专门负责采石工作的苦役营,但出人意料的是,白起被分去了初文医生那里工作。
然而在这个消息传到白起本人耳朵里之前,贺尊就先一步把白起拉到了墙边。
“初文医生选人非常严格,他通常喜欢有高等医学院出身背景的犯人,或者有临床经验的医生,这次突然选你过去,值得提高警惕。”
白起眉头一锁,只觉得贺尊比初文还可疑——在特遣队员中,贺尊入营最久,资历最深,颇得党卫军的信任,平时可以挑拣些轻松的工作,对其他特遣对员也还算照顾,但一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抗意向,白起对他一直很有戒心。
“有话可以直说。”
白起架着铁铲站在埋尸坑旁边说,天气越来越冷,白起的脸被冻得通红,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冒着热气。
远处一个党卫军士兵看到两个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却当作没看见径直走了。
贺尊把手伸进外套里,颤抖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双胞胎男孩,大约七八岁,长得和贺尊很相似。
“是我的儿子。”
贺尊用干裂的手抚过照片上孩子的脸,“入营的时候,初文医生检查出他们有遗传性的疾病,希望通过治疗他们进行一些研究,于是把他们安置在家庭营里。”
“家庭营?”
白起只是听说过这个营的名字,却没有查出更多的消息,因为能分配去家庭营的人并不多。这个营地离普通囚犯的居住地比较远,几乎是独立的。
“是的,虽然我也担心初文医生用我的儿子做些什么,但Joker每个星期都会帮我从家庭营里带出儿子给我写的信……”
贺尊又掏出几封信给白起,信是用犹太语写的,白起看不懂,但上头歪歪扭扭的稚嫩字体确实是小朋友才能写出来的。
“特遣队只有贾三陆曾经短暂地去过初文医生那里,但他只是个牙医,对初文医生的实验没有太大帮助,就被送回来了……他并没有找到我的儿子。”
贺尊拿出些烟递给白起,“我床底下还有些罐头,回去都给你,能不能请你帮我留心儿子一眼?”
说这话的时候,贺尊有些哽咽,一反他平时在特遣队里冷静睿智的领袖姿态。
“我答应你,烟和罐头我都不需要。”
十八
家庭营是奥斯维辛极为特殊的一个营地,里面的犯人都是以家庭为单位,他们被允许一家人住在一起,也能穿着自己带来的衣服,并且保留私人物品,居住和饮食也与其他营的犯人有天壤之别。
虽然不能和其他人接触,但家庭营的犯人还是能察觉到其他营地正在上演的不幸,于是这些大多出身于宗教家庭的犹太人通常认为自己是被赦免的幸运儿,是得到了上帝的庇佑。被选入家庭营的犯人们没什么规律,唯一可观察到的一点是,他们大多来自德占区各个不同的地方,从南边的意大利、希腊到东边的匈牙利、波兰等等。
以上报告,白起是从李泽言那里得到的,李泽言则是从Nox那里收到的讯息。Nox是她此次在营中的代号,出身阿勃维尔的她是绝妙的调查人员,李泽言动用了权力把她安置在家庭营里做一个不起眼的巡管,由于她的档案资料全部被李泽言做了手脚,现在营里没人能察觉出她顶替了一个本来应该被派到奥斯维辛的女兵的身份。
李泽言上校一向是公事公办,如此厚待一个女属下,自然引起了不少非议,说两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谣言”喧嚣呈上,正好合了李泽言的心意。德军的男军官和属下常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属下的性别也有男有女,李泽言来到奥斯维辛已经一年多了,对罗嘉这种投怀送抱的女下属一直很冷淡,如今“收编”了一个美人,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最多让人背地里嘲讽“李泽言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于是她每晚都可以在李泽言的房间里过夜,向他汇报一整天调查的结果。由于不方便暴露魏谦的身份,李泽言这一年多几乎都是在孤军奋战,Nox的“自作主张”反而帮上了大忙。
他心里本来是有些怪责她的,如果她好好地待在布拉格等他回去,就不必置身险地,亲眼见证这个人间炼狱。
这个,他有份参与建设的,人间炼狱,尽管那时候,赫斯告诉他这只是一个“用于审讯犯人”的地方。
然而,是她的突然而至把他从深渊的边缘拉了一把,让他从良心的谴责里抽离出来。他还有可以并肩作战的同伴,有亲手要保护的只属于他的人,有可以扭转战争走势,拯救更多人的计划,为此,他愿意承受也许会跟随他一生的梦魇。
此刻她正坐在李泽言腿上,盘起的长发还来不及放下。
“白起说的双胞胎男孩,你找到了吗?”
李泽言解开她的发卡,埋首在长长的卷发里,和长期待在劳动营里的人总是带着股死人味不一样,她的头发还有外面的世界芬芳的香气,李泽言深吸了一口。
“没有,家庭营里人很多,我还没有找到双胞胎男孩。”
李泽言从后摸索到她垂在大腿两侧的手,十指交扣,隐约间会故意使上一股劲,指骨相碰的痛能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
“如果找不到,可以盯着Joker,白起说他每个月15号都会去家庭营帮贺尊拿……”
李泽言话没说完,她等了几秒钟。
“拿什么?”
身后没有人回应,她能感知的只有还紧握的双手,撑住她身体的双腿和靠在她背上的重量。
“李泽言?”
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松开了右手,用手指握住他的手腕,发现他仍有脉搏,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承认刚才的一瞬间是极为不祥的,哪怕是在如此温存的时刻,因为太累而不小心睡过去的李泽言还是让她害怕,他太累了,他一个人站在了一个帝国的对立面,随时有可能死于暗杀,诬陷或者任何不可预知的事情。
十九
Joker是特遣队这一区的营头,和其他营的营头不同,他对特遣队员比较客气,供给的物资也很大方,如果有些情况可能有损两方的和气,Joker就会派下属出面解决,自己则负责打圆场。
正是因为有Joker这号人物,特遣队部分人对德军还心存幻想,认为自己肝脑涂地总有活命的机会,这部分人很好识别,日常对Joker有谄媚态度的人大多是这一类,而他们的名字都被白起记在了笔记本上,以便排除出起义军的队伍。
尴尬的是,白起看不出贺尊的态度,他没有讨好Joker,却以特遣队队长的身份帮助德军暗中维护着特遣队的秩序。
这几天,他和凌肖、Nox、以及藏在暗处的魏谦分头在整个奥斯维辛寻找贺尊的双胞胎儿子,但却一无所获,剩下的,只有初文医生的营地了。
初文的营地实际上是个医学研究所,一般人不被允许进入,白起见过有红十字会的人,还有一些看起来似乎是药企代表的人进出。在接到通知的当天下午,白起就被带到了初文的研究所。
“10687,你是苏联人,可是德语说得不错。”
“学过一点。”
初文打量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一眼,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胜任翻译。属下提交的资料只显示出他曾经是苏联空军的人,在波兰被俘虏,其他的一概不知,毕竟以初文的职位,没有更多资源深挖白起的背景,苏军的俘虏不多,德语说的好的就更少了,白起成为了他现下唯一的选择。
“我的实验需要一个会俄语的人翻译,并且用德语记录下病人的回答,这项实验关乎着高贵的日耳曼种族的兴衰,如果被我发现你的翻译有重大纰漏……”
初文给手上的左轮手枪上好了子弹。
“你恐怕死得不会太痛快。”
白起眼眸中闪过的凶狠稍纵即逝,房间里只有他和初文两个人,凭他的身手,反手夺过这把装了消音器的枪再杀掉初文不是难事,可是自从白家被大清洗,苏联内部明争暗斗以后,隐忍就成为了少年的他必修的功课。何况,还有人在外面等他……李泽言放了她之后,她会藏身在李泽言位于华沙的房子里,尚算安全,但现下看来,李泽言自己在奥斯维辛也自身难保,他必须尽快出去。虽然届时必须带着她自西向东穿过辽阔的苏联领土,但他坚信,她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明白,长官。”
二十
天上飘着入冬以来奥斯维辛最大的一场雪,是从凌晨开始悄悄下起来的,天一亮,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人的小腿那么深了,凌肖和他的搭档宋佳洋拿着铲子艰难地前行,两人身后比克瑙营的巨大烟囱浓烟滚滚,像是无数冤死的人被焚烧后凝聚的无声怒吼。
营里的德军士兵今天脸色都不太好,毕竟,气温每降低一度,德军在苏联面临的境况就越难,长时间雪天的来临意味着苏军占领了天然的优势。每天,一车又一车的军备从奥斯维辛被运往苏联,而一车又一车的犯人被从各个地方运送到奥斯维辛,对战况的担忧让德军把屠刀挥向了更多的平民,仿佛只要种族灭绝主义能实现,这场战争也就胜利了一半。
劳动营里很多青壮年由于气温渐冷得不到很好的保暖,纷纷倒在了工作地,很快就会被党卫军带走,然而目的地并不是诊所,而是毒气室或者靶场。新来的犯人们正好可以填补岗位的空缺,其余未被“选上”的人都进了毒气室。为了提高效率,党卫军每次都会把大约1500个犯人同时处死,毒气室的清洁和尸体的处理工作变得异常繁重,因此,凌肖和宋佳洋也被从军工厂调了回来。
凌肖能跟宋佳洋分在一组,得益于魏谦的暗中安排。在军工厂里的这段时间,凌肖渐渐摸清了军火丢失的真相——由妇女偷偷藏起火药,蚂蚁搬家似的每人只拿一点点,这样不容易被督工发现,然后同时藏在工厂一个肮脏的督工平时不会去的角落里,最后由负责关灯关门的宋佳洋搜集起来,带回特遣队的宿舍。党卫军不会搜宋佳洋的身,他在特遣队的资历仅仅比贺尊短几个月,人很聪明,一直颇受贺尊的信任。党卫军和特遣队的关系一直处于微妙的平衡中,党卫军需要并管辖着特遣队,却又不敢太刺激为首的重要人物,毕竟对于特遣队里的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运尸、焚尸、倾倒骨灰……凌肖估计,每天至少有3000-5000人死在奥斯维辛,而外界仍旧不知道这里的水深火热。为了隐瞒真相,德军决定不再开挖更多的埋尸坑,而是把骨灰倾倒在营地旁边的维斯瓦河里,于是凌肖第一次得到了远离营地的机会。
维斯瓦河周围是一片森林,范围很大,凌肖和宋佳洋走到那里的时候,正好能看到远处有居民升起的炊烟,但目测距离至少有两公里或以上……
凌肖心算了一下距离,脚下的步子慢了不少,一直很少主动和他说话的宋佳洋突然开了口:
“我劝你最好不要打逃跑的主意,实际上在整个森林的外围还有一层岗哨,一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二是为了防止村民误入,发现奥斯维辛的真相。”
凌肖愣了一下。由于他和白起是刚来没多久的新人,哪怕白起有苏联红军的背景,包括宋佳洋在内的很多特遣队员还是对他们颇为提防,宋佳洋肯开口提醒他,至少算是承认了他不再受到起义军的怀疑。
“有人试图逃跑过?”
两人再往前走了十几部,在河边停下了手推车,潺潺的流水清澈见底,顺流而下,让人觉得沿着河流就能回到人间。
“很多,运气好的被一枪击毙,运气不好的,被拖回森林吊死在树上。”
宋佳洋把踢翻了带有纳粹标志的手推车,成车的骨灰散在河里,河水顿时变得一片浑浊。宋佳洋从衣服的内侧摸出了一台相机,把骨灰被倒入河中的情形拍了下来。
他竟然藏着相机!凌肖一眼认出了那是种间谍用的小型相机。
宋佳洋满不在乎地在凌肖面前晃了晃手中的相机,他既然能好心提醒凌肖不要逃跑,就不怕他是那种会出卖自己的人。
“有一次就在这个森林里,我在树下看到一个被野兽刨过的洞,洞里埋着一台相机和一本日记,是一位前特遣队员留下的。”
宋佳洋说着,小心翼翼地相机又放回了口袋里。
“前特遣队员?”
凌肖很快抓住了重点。
“是的,从他的日记来看,他是一个苏联军方的情报人员,本来潜伏在华沙,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奥斯维辛的秘密,被抓进来后,一直偷偷用相机记录着真相,所以,我接过了他的工作,定期用特遣队发的物资偷偷对外换取胶卷,再把我拍摄好的胶卷偷偷送出去,托人藏在我家,等到时机成熟了,再把照片公布出去。”
以凌肖的聪明,马上猜出了这位前特遣队员一定遭遇了不幸,并且在遇害以前把自己最珍贵的相机和日记埋在森林里,希望被人发现。
“他是怎么死的?”
宋佳洋冷笑了一声。
“我问你,在特遣队里,你见过与贺尊同时间加入的人吗?”
“没有。”
凌肖摇摇头。特遣队的人数一直保持在两三百人左右,并且分成了几组居住,加之工作内容经常变更,所以很多特遣队员彼此甚至没有见过面,更不可能互相知根知底了。
“除了死人和德军自己以外,谁又是知道最多真相的人?”
“当然是我们。”
凌肖说。为数几百人的特遣队员都知情,人数巨大,不利于保守秘密。
“德军为了在这里进行种族灭绝,投入了大量心力信息封锁,所以,他们不可能让我们活着出去,我们的骨灰迟早有一天也会被倾倒在这条河里。”
“所以,你说的这个前特遣队员,是被处死的。”
“是的。早期特遣队人不多,他渐渐观察出身边的一些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然后他们的位置被新人顶替掉。特遣队员消失的时间与入营的时间有一定规律性的关联,所以他推测出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凌肖用手撑住下巴思考着宋佳洋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是贺尊为什么还活着?”
根据贺尊的自述,他很早就进了奥斯维辛,几乎可以追溯到这里刚刚启用没多久的日子。就因为贺尊的存在,特遣队员一直有自己能置身事外的侥幸心理,许多人寄希望于苏联能够战略反攻,届时红军东进的第一站就是波兰。
可以说,贺尊的“特殊待遇”是至今很多特遣队员没有造反的原因,起义失败一定会死,但苟且偷生尚有活路。
“贺尊做人很有分寸,也很会收买人心,是制造烟雾弹的最佳人选,有贺尊在,特遣队员就不会意识到自己也会有被“清理”的一天。贺尊有软肋在德军手中,所以一直知情不说,之前好几次特遣队有起义的苗头,都被贺尊以时机不成熟劝退了……”
凌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观察宋佳洋的同时,宋佳洋也在观察他。他和白起在寻找同伴,宋佳洋和其他有心起义的人也在寻找同伴。在宋佳洋跟他把话说得如此通透明白的时候,他和白起就已经是起义军的一员了。
但既然要做同伴,坦诚是彼此合作的第一要件,想必宋佳洋对他和白起的底细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可他们对宋佳洋还一无所知,凌肖甚至想不起来初入特遣队的那天宋佳洋有没有自我介绍。
“你不是犹太人,那你是为什么被抓进来的?又为什么能撑到现在?”
宋佳洋把倒完骨灰的手提车从地上扶了起来。
“为了我的恋人。”
二十一
“我可是很少听李泽言上校对外宣称一个女人是他的恋人,你知道的,对于他的身份,像你这样的女人最多只能被称为情妇。”
冰天雪地的早晨,鲁道夫·赫斯的办公室温暖得像春天一样,壁炉里噼里啪啦地烧着柴火。Nox坐在赫斯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面对罗嘉突然刺来的匕首连躲都没有躲。
李泽言对她的偏爱,还是引起了赫斯的注意。虽说这种“偏爱”能让她即使身处奥斯维辛也生活得相对舒适,并且远离了很多觊觎她美貌的党卫军,但相对地也让李泽言的处境更危险了。
她不是不能躲,是不敢躲,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身手,以赫斯的官位,一定可以查出她和李泽言实际的关系。
罗嘉的身手同样很快,来不及躲,才是一个刚被调来的,没有上过战场的普通女兵应有的反应。如果她躲过了这把刀,那它下一次也许会刺在李泽言身上。
匕首停在了她的喉边,表面上看这是赫斯对她的试探,但她却清楚地感觉到了罗嘉对自己的杀意。
“Nox小姐,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不过,你在军校的训练似乎不太合格。”
赫斯和蔼地笑了笑,微微点头让罗嘉撤回了匕首。
“李泽言看起来很喜欢你,这是好事,不过,永远别忘记你是高贵的第三帝国的士兵……”
“遵命,长官。”
“很好。”
赫斯撩起她耳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那么,罗嘉小姐以后的任务,就由你来接手。”
罗嘉面向赫斯退后了几步,恨恨地把手背过腰后,白森森的匕首还躺在她的手心。
二十二
匕首,是白起对初文手中的手术刀产生的第一印象,这位如今在第三帝国名声大噪的医生被人称为“死亡天使”,他的所谓“实验”,想必不会是什么符合医学道德的事情。
初文很看中这次的病人,似乎是因为用药还需要观察几天的关系,白起一直没有正式开始他的“工作”。为了方便白起能随叫随到,初文让人在研究所里收拾了一间单人房,让他暂时居住于此,但不允许他随意走动。
不过,党卫军可不会浪费白起这么优质的劳动力,研究所里的一些体力活自动分到了白起身上,其中就包括了“制作人体骨骼标本”。
那时候德国的医药水平已经是世界前列,初文仍对苏联有所敬畏,特地问了白起很多问题,白起都借口自己不了解医学而敷衍过去,实际上,从频繁进出研究所的德国制药公司代表身上不难猜出,初文在进行医学人体实验,而个体实验的对象以犹太人为主。每当发现有侏儒或者其他先天残疾的犹太人时,初文就会让人对他们进行心内氯仿注射。比起珍贵的活体实验,初文在这类外部表现不正常的病人身上更想找出种族基因与身体畸形之间的关系,但显然还没有什么成果,若是有的话,纳粹早就会迫不及待地发表在报纸上了。
初文和所有的纳粹士兵都相信,犹太人的残疾必定来自于基因的劣等,因此在解剖在尸体后,会制作成人体骨骼标本送往柏林的博物馆展出,以此作为“犹太人有罪论”的重要佐证。
白起当年在伏龙芝军校是满分毕业的高材生,军医、法医相关的知识都略懂一二,自然知道制作人体骨骼标本应该使用强腐蚀性的氢氧化钠,但这种制作方法需要先剔肉,不如另一种办法煮尸来得快而简单。尸体只需要稍作处理,丢进锅中煮沸,身体上的肌肉就能轻易剥离,大约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能做出一具人体骨骼标本。
听白起解释以后,好几个被分到煮尸任务的特遣队员都吓坏了,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那是具侏儒的尸体,一个稍大的铁锅就能放下,看起来不像个人类,倒像只大型的野兽。这个可怜人身上其实已经没有多少肉了,但是煮沸的时候,肉味还是飘了很远。
等到煮尸完毕并放冷了以后,白起和几个特遣队员才把骨骼从锅里拿出来——后续的工作需要专业人士的处理。宋佳洋和凌肖正好从森林返程路过研究所,远远地叫住了白起。
“喂,要不要用车?”
凌肖故意高声询问。
白起应声走过来,凌肖在胸前比了几个手势,又指了指宋佳洋。
【已经与起义军联系上,宋佳洋是主要召集人。】
白起朝宋佳洋点了点头。意料之内的结果,宋佳洋一直在他的重点观察名单里。
凌肖和宋佳洋推着车往白起站着的方向走,经过白起身边的时候,凌肖脚滑摔在了雪地上,虽然并没有事前打过商量,白起还是马上看出来凌肖是故意的,迅速迈了几步蹲下来,这时候,同样假意要扶凌肖的宋佳洋把一台间谍用的相机递给了他。
白起接过相机,迅速藏进衣袖里。不远处突然传来犬吠声,白起和凌肖以为是党卫军牵着军犬来巡逻了,马上警惕地保持距离,回头却看见是几条军犬和几个饿急了的犯人在争夺锅里的人肉。
巡逻的党卫军根本没有察觉到白起和凌肖,一组两人正大声地嘲笑着与狗争食的犯人。在奥斯维辛,大多数犯人能有口水喝,有点发馊的食物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已经不记得肉味的他们根本分不清锅里的是人肉还是兽肉。而那几条从不会饿肚子的狗则对肉不太有兴趣,它们只是遵从了党卫军的命令,阻止犯人未经允许吃锅里的东西。
“住手!”
白起怒吼一声,不仅让两个党卫军愣在当场,连狗都不敢动了。
“放下肉,快滚,这是初文医生的东西。”
白起假意赶走想吃肉的犯人,防止他们被军犬撕咬,并且委婉地提醒了他们这不是人吃的肉。
两个党卫军少了乐子,难免把白起揪出来打一顿,又想到他现在是初文的人,不敢下重手。白起摔在雪地上,侧着头,脸被军靴重重地踩着,贴着雪地的半边脸马上被冻伤了,党卫军却还不解恨,又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白起喘着粗气,双拳握得紧紧的,艰难地抬眼看向凌肖和宋佳洋的方向。
走,走啊!
二十三
通过几天的观察,初文对白起的表现很满意,一个德语很流利,并且有基础医学知识的苏联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白起终于见到了他的翻译对象,一个住在苏波边境的女孩,因为德军“闪电战”的速度太快而来不及逃往莫斯科。
“你好。”白起用俄语问候道。
女孩是被轮椅推进来的,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听见熟悉的母语,她抬头看了白起一眼。
“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整个房间里只有白起,女孩和初文三人,白起很肯定初文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女孩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虽然眼前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但他身上带有的那种坚韧和真诚会让人莫名地心生信任。
初文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递给白起,“现在我们开始,请如实翻译我的问话和病人的回答并用德语记录下来。”
“离输血结束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身体是否有异样的感觉?”
白起把初文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成俄语,并在后面加上了自己的问题,为了不让初文察觉,他特地加快了语速。
【离输血结束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身体是否有异样的感觉?他们在你身上做了什么?】
听到白起的问题,女孩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似乎只是回想就足以让她出现应激的反应。
初文对女孩的表现很是在意,立即停下了手中的笔盯着她和白起。
“我不知道……我们进来以后,他们每天都要对我们的身高、体重、体重进行严格的记录,我常常要赤身裸体坐在观察室里好几个小时,一个星期前我突然被推上手术台,然后注射了麻醉药,我没有受伤,为什么要给我输血,或许输的不是血……”
女孩越说越激动,在轮椅上挣扎着想挣脱手腕上禁锢着她的皮带。
初文转头看着白起,他认为女孩说话的字数已经够多了,白起应该向他传达现有的信息。
“她说自己恶心想吐,心跳很快,浑身好像都丧失了气力,她觉得你给她输了别的东西而非人类的血液。”
白起镇定地胡诌了些内容,并且加入了一些试探性的观点。
“非人类?”
初文冷笑一声,对这三个字不置可否,但并没有怀疑白起的“翻译”内容。
“身体是否有排异反应?”
白起没有动作,茫然地盯着初文,假装没听懂他的话——稍微把自己装成理解不了太高深的词汇,更方便他向女孩提问,毕竟,人类在碰到晦涩的词时总是不得不用长句来解释。另一方面,白起确信女孩的担忧是真的,虽然输血会造成一定的排异反应,但也不算常见,在初文已经问过女孩“身体是否异样”的前提下,再强调“排异”是个很奇怪的行为。
初文用德语稍微解释了“排异”的意思,言语间非常慎重,白起听不出更多的信息。他转头看向女孩,用眼神安抚她的情绪,并且暗示她不要露出马脚。
【身体是否有排异反应?你被关进来多久了?住在哪里?】
“我们从入营开始就被送进来,一直住在专属的房间,吃喝很严格,但条件不差……”
白起边听边镇定地在纸上记录着,为了防止事后初文查出什么问题,白起用的一概都是俄语缩写。
二十四
比起初文研究所里的阴暗压抑与特遣队的暗流涌动,Nox负责的家庭营表面上看要祥和得多,由于家庭营的人接触不到营外,他们大多认为其他人都和自己一样,只需要从事简单的劳动,并且能和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
只有被李泽言要走的克里斯蒂娜是例外,因为她每天都需要去李泽言的军工厂工作,尽管她只是个孩子,但仍需要人负责押送,这份差事自然而然落到了Nox头上。
Nox对克里斯蒂娜很是照顾,以她的情报搜集能力,早就查出这些孩子都是李泽言“救”下来的,而德军很多人在背后对此颇有微词。
在军工厂里,克里斯蒂娜和其他孩子一起负责子弹的制造,他们人数不多,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出现在此的真正原因,在他们眼里,李泽言就是逼迫他们为德军工作的大魔头,又因为惧怕大魔头,孩子们在工作的时候格外认真,反倒让督工挑不出什么毛病,很少被打骂。
李泽言正迂回地为尽量多的时候孩子撑着保护伞,并不介意他在德军和囚犯之间都变得里外不是人,甚至在Nox来到奥斯维辛后,他几乎也对此闭口不谈,只在某个夜晚,告诉她李家的人在运送物资的时候,会顺便带点糖果过来。
在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偷偷分给孩子们的时候,Nox都能看到他们脸上稍纵即逝的天真欢笑,那些不久前还握着子弹的小手终于拿到了他们本该拥有的东西,但很快,他们就会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个穿着德军制服的漂亮姐姐,分不清自己手里抓着的,究竟是糖衣,还是炮弹。
或许,在这个永远灰沉的集中营里,任何色彩斑斓的东西都是包裹着谎言的泡沫。
尽管如此,孩子们还是飞快地把得来不易的糖果塞在了口袋里,就像李泽言那天嘴上虽然有点埋怨她的自作主张,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把她搂在了怀里那样。
Nox分完了糖,手里还剩下几颗,她在克里斯蒂娜面前蹲了下来,想把糖果都帮她塞比已经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可她却慌张地转身跑开了。
二十五
那天之后,白起的工作又中断了,初文会时不时地拿一些俄文的医学档案让他翻译,内容都不算苏联的机密级别,但白起还是会故意翻错一些不易被发现的关键信息。
第一天的诊断很匆忙,初文提了很多问题,为了不引起初文的怀疑,白起中断了和女孩的“秘密交流”,甚至忘了问她的姓名,实际上,在奥斯维辛姓名其实不重要,更多时候,白起在和初文对话时只能称呼她为10239。
而此刻,白起在10239病房的床底下,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娜塔莉亚·库尔布斯基。
病人在今天早上死在了病房里,床底下的字迹是两个士兵发现的,很难相信有人可以用吃饭的叉子在铁床底下刻出一封信。歪歪扭扭的俄语被尽量小地刻在了病床的背面,有些字母看得不太清楚,对于一个虚弱的女孩来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
“看看她写了什么,如实翻译给我。”
“有些单词看不清楚,我需要誊抄下来思考一下,再整理成一份德语的文件。”
“没问题。”
初文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再向以前那样提醒白起翻译出错的后果。
这更让白起觉得,这封信必定不同寻常。
白起把床翻了过来,开始阅读女孩留下的讯息:
“如果有天有人能看到写封信,请告诉世人我和娜塔莎在此的遭遇,并且去往研究所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那里留存着所有证据……请相信我,这都是我偷听党卫军士兵闲聊获知的……”
二十六
克里斯蒂娜和母亲睡在家庭营的东面营房里,那里大部分是妇女和孩子。由于家庭营允许犯人保有自己的财物,这个营地稍显凌乱。
明天就是15号了,是营头会来收取明信片的日子,许多人正坐在床上写信。家庭营的犯人可以写信给自己的亲人,由党卫军统一运到邮局投递。明信片的内容除了诉说对亲人的思念和自由的渴望,不外乎就是说说自己在奥斯维辛的生活
。由于家庭营里的待遇还不错,许多人在明信片上描绘的奥斯维辛与实际上的人间地狱相去甚远。
Nox每晚都会在营里转几圈,并且旁敲侧击地问了其他的营头,却还是没有任何贺尊儿子的消息。
看来,人或许住在初文的研究所里……只要明天盯着Joker,应该会有收获……
不远处克里斯蒂娜小小的身影吸引了Nox的注意,她也拿着一张明信片放在大腿上写着什么,以她的年纪,应该还不会写太多的句子才对……
“在写什么?”
“哼!”
抬头看见是Nox,克里斯蒂娜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声,不打算搭理她。
“克里斯蒂娜,不可以这么没礼貌。”
是孩子的母亲,虽然看起来历尽沧桑,Nox却还是能判断出她年纪最多三十上下。
“写给趴趴的。”
克里斯蒂娜握着笔,勉为其难地回答了白起的问题。
“妈妈,枕头怎么写?我要告诉趴趴我的枕头太高了……”
听到孩子无心的提问,母亲脸上的表情极度地不自然,甚至可以称得上慌张。
枕头?
Nox想到了今天克里斯蒂娜在工厂里异常的表现,再想到李泽言提起过军工厂的军火会被人偷偷运走,该不会是……
Nox向前迈了一步,一把就摸到了克里斯蒂娜枕头下的东西。她从小被送进阿勃维尔受训,仅靠手摸和鼻尖飘着的一点点火药味就能猜得出那是手榴弹,而且不只一个,枕头下面和整张床垫,不,有可能整个家庭营都藏着大量的手榴弹。像克里斯蒂娜这样的孩子,只要把手榴弹藏进大衣里,一定不会引起党卫军怀疑的。
不仅是特遣队在准备起义,连家庭营也不甘苟且偷生,或许两方早已经联合了……
“你疯了?”
Nox小声地训斥怒目圆瞪的孩子母亲,“如果出了意外,你和你的孩子都会……”
“我们迟早会死的,德军只是在利用我们而已,你别假装不知道家庭营的真相!”
二十七
奥斯维辛和初文研究所的外围安保都做得滴水不漏,导致内部的防范较为松懈,二楼走廊尽头的门用一根弯曲的铁丝就能轻易撬开。被迫在契卡受训时白起对偷鸡摸狗的把戏很是不屑,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昨天他就把床底秘信的内容翻译好给了初文,和此前他只修改了部分内容不同,这一次,白起把所有的内容都造假了——信中的内容被他改成了写信人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和对家人的牵挂。
这么做的话,一旦初文能在下一批俘虏中找到说俄语的人,就能轻易拆穿他的谎言,可如果不这么做,他已经没有命去往娜塔莉亚在信中提到的房间。
不管怎么样,白起都预感到,自己被贺尊灭口是迟早的事情。无论是为了配合李泽言的计划,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推动特遣队起义已经迫在眉睫。
早上有新的一批犯人运到奥斯维辛,初文依旧负责“筛选”的工作,按照他的习惯,他在晚饭前都不会回研究所,给了白起一个在白天潜入实验室的机会。
白起小心地关上门,再回头,才发现房间中央赫然躺着两具尸体,是娜塔莉亚·库尔布斯基和娜塔莎·库尔布斯基,在尸检表上她们的编号分别是10293和10294,在姓名和性别的下一栏“类别”中写着:同卵双胞胎。
在床底的秘信中,白起已经大致猜出娜塔莎是娜塔莉亚的双胞胎妹妹。贺尊被初文带走的双胞胎儿子一直不见踪影,按照贺尊的说法,他曾经问过一些被调职来此做初文助手的特遣队员,都表示不知情……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贺尊的儿子早已经遇害了,又或者被用作实验体,但那些特遣队员都被初文瞒在鼓里或者刻意欺骗贺尊。
以白起对人性的认知,事情的真相通常就是能联想到的最恶劣的可能,然而,纳粹的丑恶已经远超了白起的想象。
娜塔莉亚和娜塔莎有待解剖的尸体旁放着完整的报告,娜塔莉亚在床底密信中记录的只是整个实验的冰山一角。在针对这对姐妹的实验中,初文在她们身上植入了病毒,用以观察双胞胎这种DNA完全一样的人体对抗病毒是否有所不同,之后,还在两姐妹麻醉的情况下,抽取了她们全身大部分的血液进行互换……
由于娜塔莎昨天突然死亡,还活着的娜塔莉亚在双胞胎实验中就没有了价值,初文派人对她进行了心氯仿注射,让两姐妹的死亡时间尽可能地接近,因为在同一时间死亡的双胞胎遗体,能够尽可能地保有相同的状态,对医学研究仍有巨大的价值。
白起把厚厚的报告又翻了一页,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如果说刚才他还为娜塔莉亚的死感到愤怒的话,现在他发现死亡对于两姐妹是幸运的。因为初文的实验目的,在于繁殖更多高贵的纯种日耳曼人。
战争消耗了大量的青壮年群体,如果要更有效率地生育孩子,研究双胞胎的秘密是关键。奥斯维辛为初文提供了很多对宝贵的双胞胎实验体,而娜塔莉亚姐妹这种少女更是最适合研究双胞胎及优生课题的,如果她们没有死,等待她们的将是和同一个日耳曼男人发生关系,生下孩子,而生下的孩子由于不是纯种的日耳曼人,将会被继续用作实验,然后父体再换成另一个男人,实验继续……
这些残忍的实验手段,仅仅是为了满足纳粹疯狂的种族主义理想,为了让这个地球被高贵的日耳曼民族统治。
恶魔!疯子!王八蛋!
白起强忍着把整个实验室砸掉的冲动,从怀里掏出相机,把残忍的双胞胎实验的关键证据全都拍了下来。
二十八
“白起没有机会告诉我太多细节,我们需要把相机里的底片洗出来。”
Nox把相机递给了李泽言,这是她刚才借口身体不舒服,去初文那里检查时从白起手上拿的。
李泽言摆弄着手中的相机。
“初文很提防我,他研究所里的资料我一直没有办法拿到,白起的发现是我们很有利的一个新筹码,你送到魏谦那里去,他会在军队的暗房里洗出来,告诉他,要两份。”
“两份?”
“对,一份给我们,一份给周棋洛。”
Nox马上领会了李泽言的意思——欧洲自顾不暇,美国袖手旁观,奥斯维辛的秘密如果公开,一定会在美国投下巨大的舆论炸弹,民众参战情绪高涨,只要周棋洛再推波助澜,美国参战是迟早的事。奥斯维辛的毒气室,初文的研究所等关键区域一直是严防偷拍的,就算宋佳洋之前真的拍到了铁证,以他的能力即使在欧洲公开,也会被德军掩盖,但现在,凌肖和白起已经与特遣队达成同盟,只要把相机里的照片和宋佳洋此前藏在家里的其他底片一起寄到美国……
“美国的主流媒体是否会帮我们发布?”
信息的发布是最后一环,虽然战场不在美国,但很难说有没有媒体被阿勃维尔渗透。
李泽言看着她认真提问的脸,叹了口气,把她抱到了怀里,下巴垫在她肩膀上。
“笨蛋,美国的主流媒体几乎都是李家的。”
二十九
15号的当天,贺尊收到了新的照片和新的明信片。
照片是Nox给的,明信片则是Joker送来的。
这里是奥斯维辛里一个偏僻的营地,贺尊站在营地中央,左手是通往维斯瓦河的小路,特遣队的队员通常从这里把骨灰运出去倒进河里;右手是通往比克瑙营的主路,他走过太多次了,可每次都还是会被沿途空气中的灼烧味熏得想吐。
Nox给的照片足有厚厚一沓,而Joker送来的明信片只有薄薄的一张。
真相总是如此沉重,雪落在贺尊头上,让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
远处传来士兵路过的声音,贺尊赶忙躲到拐角处。Nox告诉他,15号中午的午饭时间,他想知道的一切都会在这里真相大白。
来的人不多,仅仅是两个党卫军士兵,分别拿着两个文件袋,其中一个文件袋封得很好,并且印着军队的信息,另一个则没有封口。
两个士兵四处环顾了一眼,把没有封口的文件袋里的东西随意地倒在了雪地里。
是明信片。在奥斯维辛,只有家庭营的犯人被允许写明信片,这些显然是党卫军士兵刚刚从犯人们手中收到的。
“那个袋子里明信片的内容,你都检查过了?”
一个士兵拿出火机点燃了雪地上的明信片。
“检查过了,已经把那些说自己在营里过得很好的挑出来了,等车到了就送去邮局。”
点火的士兵冷哼了一声。
“为了让外面不知道奥斯维辛的事,要养家庭营这么大一群人,活干不了多少,就只会写明信片,浪费多少物资……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反正仗迟早会打赢的,根本不用怕这里的事情传出去……”
站着的士兵走到一旁掰了根树枝递给同伴,厚厚的一叠明信片被树枝撩起,火势越烧越旺,写满了人们希望和思念的纸片全都付之一炬。
贺尊的眼里也燃着火,右手把Joker送给他的明信片拽成了一团。
原来,所谓的家庭营并不是什么恩赐,而是为了欺骗外界,让一部分犯人写明信片回家,以证明奥斯维辛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集中营,掩盖种族灭绝的真相。
不是每一个犯人的明信片都会被送出去,党卫会对内容进行筛选,少量寄出。
这是一个天大的骗局,既欺骗了家庭营的犯人,给予他们虚假的希望,也欺骗了外界他们的亲人朋友。
而他一直以来收到的,又何尝不是“党卫军准许他看到的呢”!
贺尊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过往Joker给他送来的儿子们的明信片,虽然上面都是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字迹,但只要细细比照就能看出是不同的孩子写的,是别的孩子写给自己爸爸的。
这些明信片早就被他看过无数遍了,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不想注意到。
Nox送来的照片中,全是各种双胞胎人体实验的铁证,其中一张白起拍摄的是两对泡在福尔马林中的眼球,这两对眼球都是异色的,而茶色罐子上贴着的标签正写着贺尊儿子的名字。
眼球异色的双胞胎可遇而不可求,另一张拍摄着实验报告的照片中显示,初文给贺尊的两个儿子的其中一个眼球都注射了染色剂,以实验双胞胎的眼球染色后是否能呈现同一种颜色……由于两人是男孩,不能用于繁殖实验,为了保留异色眼球,他们在还活着的时候就挖出了眼珠,之后又接受了很多细菌实验后才死去。
他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父亲,愚蠢到目睹了那么多毒气室的惨剧之后还相信这群人还有仁慈之心,还要在特遣队里充当他们维稳的爪牙。
贺尊转身走向了通往维斯瓦河的小道,把所有珍藏的明信片都撕毁扔进了河里。
二十九
特遣队的秘密会议通常在半夜三点特遣队营地里的一个杂物间进行,由于特遣队不属于要特别看守的犯人,以贺尊为首的几个人与营头Joker的关系相当不错,所以很多巡夜的士兵会趁机偷懒。
白起和凌肖进来的时候,贺尊、宋佳洋和其他几个人都慎重其事地与他们握了手。
“欢迎你们,我们的伙伴。”
贺尊拍了拍白起的肩膀,“初文肯放你走?”
“不。”白起摇了摇头,是李泽言借口我之前在军工厂里偷了东西,派人把我抓出来的。
与会之前,白起征求了李泽言的意见,权衡之下,李泽言同意白起稍微向特遣队骨干透露一些他的身份。
贺尊和宋佳洋听到李泽言的名字并不意外,并且默契地没有问太多,大部分人都看得出来李泽言在奥斯维辛被边缘化,可见他与其他德军军官不是一丘之貉。
“你知道的太多了,初文不会放过你,李泽言保不了你几天,我们的行动必须马上开始。”
虽然贺尊和宋佳洋并不知道白起急于出营的真正原因,但他们信任这个苏联人,法国投降,英国还在苦战,东欧沦陷,现在只有苏联红军才有望解放奥斯维辛。
“这几天安保有漏洞?”
凌肖边问边塞给白起一张地图,这几天趁着倒骨灰的机会,他已经默默记下了出逃的路线,画成了地图,并且把值得注意的地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收到消息,赫斯三天后会在维斯瓦河边举办一场小宴会,邀请卓以过来弹钢琴。”
宋佳洋把脸转向凌肖的方向,“就是今天我指给你看的那片空地。”
白起不禁皱起了眉头。卓以是苏军在华沙的联系人,并且一直暗中支持波兰的地下党员。他战前就是世界闻名的波兰钢琴家,只要找不到确切的把柄,德军很难动他。
看来,德军已经知道他在波兰游击队中的地位,并且不打算容忍他了,请他来演奏只是个借口,卓以可能没法活着出去。
但这场宴会,也是一个起义的绝佳时期,几个重要军官都不在,一旦军营里发生冲突,士兵们会乱作一团。
千载难逢的机会。
“既然是宴会,我们是否有人可以在饭菜里做些手脚?宴会地点就在维斯瓦河边上,白起出逃必定路过那里。”
众人沉默,贺尊提出的方案很难实施,高级军官的饮食都会有专人烹饪和检查。
“我有办法。”宋佳洋说,“到了那天,会有人帮我们在饭菜里下毒的。”
三十
很久以后,凌肖都还记得1941年11月18日的天气很好,没有下雪,连一贯刺骨的冷风都变得不那么冷了,或许是因为那天,所有人的身体里都燃着热血。
一大早,特遣队就被派去搬运宴会用的东西。宴会地点离营地有些距离,位于森林的深处,正好在维斯瓦河河边,风景秀丽。
卓以是和赫斯同乘一车来到宴会地点的,后面还跟着辆拉钢琴的车,车上还有几个人负责搬运钢琴,看起来是卓以的助手。
“卓以先生,你的助手不能留在这里。”
赫斯围着钢琴走了一圈,仔细检查钢琴有没有问题。卓以在来之前已经被搜过身了,除了抽烟用的打火机,没有发现任何物品。
“当然,赫斯先生,还要劳烦您找人送他们出去,我不太喜欢助手以外的人碰我的钢琴,请见谅。”
卓以还是冷淡的模样,看不出是个能暗中指挥波兰游击队的人。
赫斯没有为难他,卓以脾气在国际钢琴界一向是出了名的古怪,何况搬到现场的这架钢琴价值不菲,听说是他最喜欢的一架,在接到“邀请”后,卓以指明要搬这架钢琴过来,拒绝使用德军方面提供的乐器。
白起和凌肖搬着东西从卓以身后路过,故意碰了他一下,白起眼疾手快地往卓以的西装口袋里塞了张纸条。
白起和卓以在华沙碰过面,自从白起入营后就断了联系,发现他给自己塞纸条,卓以马上意识到今天可能有特殊行动。
由于今天现场的德军人数众多,纸条是用类似盲文的凹凸暗号写的,卓以只需要伸手进口袋就能摸出来:
“别吃宴会上的任何东西。”
三十一
虽然今天白起的出逃路线会经过此处,但是在宴会物品准备完后,他们就被赶回集中营,临走之前,负责安保的党卫军士兵还让他们试了试饭菜。
在午餐时间开始前,众人会先欣赏卓以弹三首曲子,宋佳洋的线人在这个时间点才会下毒,但没有人知道这个线人是谁。白起和凌肖淡定地尝完了所有的菜品,离开现场时,李泽言刚到,远远地与两人打了个照面。
临近中午,集中营里的士兵最为懈怠,凌肖看了看表,离午餐开始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日正中天,立在营地中央的旗杆上飘着纳粹旗帜,像一根命运的分割线。
而另一边的宴会现场,李泽言也在不停地看表,Nox则坐在他的身边与其他人谈笑风生。宴会允许军官们带上女伴,除了Nox,罗嘉和一些貌美的女兵都来到了现场。
一点二十分,卓以的演奏结束,宴会正式开始。这次宴会是buffet的形式,李泽言带着Nox四处找人攀谈,以此掩饰自己没有吃东西的举动。然而十分钟过去了,吃下食物的德军军官们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李泽言心里一惊。
线人失败了?还是有人出卖了特遣队?
对于特遣队员来说,小任务的失误并不能阻止起义的开始,一点三十分,比克瑙营发生小规模的爆炸。大约一百名德军被吸引了出来,漫天都是滚滚的浓烟,毫无防备的士兵在到达营地中央时被躲在暗处的特遣队员扫射。接着,不知情的其他士兵赶过来时,又在家庭营附近被扔出的大量手榴弹炸死。
而那些扔手榴弹的,都是平时饱受欺压的妇女,党卫军的士兵们根本没想到她们能弄到如此多的火药,还藏在了家庭营里。家庭营人多杂乱,一不小心手榴弹就可能爆炸,那些人怎么敢这么做……
巨大的动静不仅惊动了士兵,也惊动了其他的犯人,不知谁发现电网的电源被切断了,大喊了一声“电网失效了”,囚犯们纷纷从劳动的工厂里冲了出来,对自由的渴望战胜了可能被特遣队和党卫军的混战误伤的担忧,一些人甚至还赤着脚,生生踩在雪地上朝电网奔去。
四周岗哨的士兵举起了手中的狙击枪开始射杀犯人,大多数犯人平时都在工厂里劳动,对集中营的地势不熟悉,看见起了骚乱,全都往正门方向逃跑。正门的岗哨是最多的,不一会儿,几十条警犬也被放了出来,无差别地撕咬着犯人,正门前方一大片雪地染满了鲜血。有人中枪了还依旧往电网方向爬,有人上了电网被警犬咬住了腿,有人就快爬过电网了,却被狙击枪一枪射穿了头,少数翻过电网的人,发现架着机枪的军车已经等在了那里……
火力的悬殊让战局的优势渐渐倒向了德军。
正门方向的混乱为即将从维斯瓦河方向逃跑的白起提供了机会,虽然特遣队并不是故意为之,但这些无辜的犯人确是因这次起义而死。
“走吧,兄弟!”凌肖拍了拍白起的肩膀,“他们就算没有死在今天,也会死在明天,后天……而你必须活下来。”
白起接过凌肖递给他的一把左轮,飞快地跑向了密林深处。
三十二
集中营里的骚动还没有影响到宴会,现场欢声笑语,卓以借口肚子不饿,一直坐在钢琴旁演奏。
李泽言和Nox则被宋佳洋的线人约到了远处一个荒废的猎人小屋外,等在那里的,是拿着枪的罗嘉。
Nox曾经听白起提到过,线人是宋佳洋非常信任的人,是他在战争爆发前的在一起很久的恋人,宋佳洋主动入营,就是为了找她。
却没想到竟然是罗嘉。
李泽言心下一沉,罗嘉显然没有在饭菜里下毒,还想趁机除掉他和Nox。白起逃跑时路过宴会现场,大概率会被发现……
难道老天都不肯帮忙?
除了赫斯之外,宴会现场的大部分军官都不允许带枪,李泽言和Nox手无寸铁,罗嘉显然更恨Nox一些,枪口对准了她的额头,让李泽言不敢轻举妄动。
“宋佳洋那个傻小子,竟然叫我一起逃跑,我为什么要走?伟大的德意志就要统治世界了。”
眼看罗嘉把子弹上了膛,李泽言赶忙挡在了Nox身前,背对着罗嘉把她完全护在怀里,这个举动更刺激了罗嘉的疯狂。
“好,李泽言,那就让你先死,反正赫斯早就想除掉你了。”
“砰”的一声枪响,有枯枝败叶被震落在地上,接着掉在地上的,是罗嘉手上还没来得及开的手枪,以及她死不瞑目的尸体。
“是我。”
白起扶了李泽言一把。
“你们怎么不在宴会现场?”
“宋佳洋的线人是罗嘉,她没在饭菜里下毒,唯一的好处是,她为了独揽功劳,没有把我们的计划说出去。”
“现在怎么办?”
“你跟我换衣服。”李泽言迅速地脱下了身上的德军制服,在白起不得不路过宴会现场的前提下,让他穿上德军的制服蒙混过关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就在两人换好衣服之时,宴会现场方向突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让人睁不开眼,冬天气候干燥,火势迅速地在森林里蔓延。三人飞奔到现场,发现所有人都当场被炸死了。
尸体难以辨认,遍地都是身着黑色军服的尸体,只能看出卓以身着白色西服的尸体倒在了钢琴旁,像相拥而死的恋人。
白起的脑子里闪现过今天卓以坚持不让德军的人搬钢琴的情景。
“是琴键和琴脚。”
李泽言指着满地钢琴的残骸说。
“定时炸弹不大,琴脚被挖空了一部分,而炸弹的开关,恐怕是琴键,只要他选的曲子不需要弹奏关键的几个琴键,就可以在前期正常演奏,到了合适的时机,按下藏着开关的琴键,就能引爆炸弹。”
确实是一个毕生钟爱钢琴的音乐家才能想出的办法。如果不除掉以赫斯为首的驻扎在波兰的高级军官,不仅卓以会被除掉,波兰的游击队也会被连根拔起。
白起对着卓以的尸体郑重其事地敬了个红军的礼,他虽然并不是苏维埃的战士,但他是苏维埃的朋友。
卓以在营外和白起无法联系,如果不是罗嘉把李泽言和Nox引走,恐怕两人也要命丧当场。
“走吧,你穿着德军的制服,外围的岗哨不会特地拦你,这里就交给我处理。”
白起点点头,瞥了Nox一眼,她也穿着德军的制服,他可以把她先送出去,毕竟,虽然大部分高级军官都被炸死了,奥斯维辛仍然很危险。
像是明白白起的意思,Nox摇了摇头,抱着李泽言笑着目送白起离开。
三十
1941年11月20日,美国的各大主流报纸同时曝光了德军在奥斯维辛的所作所为,国内民众的参战情绪达到高潮。12月7日,白起假扮日军偷袭珍珠港,让美军损失惨重,虽然日军方面一直否认,但随后美军对日展开了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1944年6月,盟军登陆诺曼底,法军第一指挥官Ares成为了欧洲第二战场最活跃的领袖人物,协同苏联红军对德发起反攻。
1945年1月,反攻的苏军解放奥斯维辛,一直留在集中营里协助李泽言,并且记录集中营罪证的凌肖得以离开。
1945年5月,苏军攻入柏林,白起把苏联红军印着镰刀与锤子的旗帜插在了柏林国会大厦的穹顶上。
1945年8月,美国对日投下原子弹,总指挥是爱因斯坦的学生Key。
1945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结束,三年后,凌肖出版了关于奥斯维辛的回忆录。
为了这本回忆录,凌肖拜访了很多幸存者,其中包括李泽言夫妇,不过,作为这场战争中曾经在背后运筹帷幄的男人,李泽言并不希望凌肖提及自己半分。
“我来美国不是为了找你的。”
凌肖接过管家递过来的咖啡。
李泽言明白凌肖的意思,犹豫了一阵,才对一旁的魏谦说:
“把小姐带过来见见我们的老朋友。”
克里斯蒂娜长大了不少,离她进入奥斯维辛已经过去了五年,她现在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少女了。
“爸爸,有什么事吗?”
克里斯蒂娜从门后探出头来。
“看看是谁来了。”
“是凌肖哥哥!”
1941年冬天的那场起义中,克里斯蒂娜的母亲也牺牲了,在漫长的等待解放的日子里,是李泽言、Nox和凌肖暗中庇护了所有的孩子。奥斯维辛解放后,克里斯蒂娜被Nox和李泽言带到了美国。
她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那时的战战兢兢了,不过,还是很喜欢穿红裙。
“我正在写一本奥斯维辛的回忆录,想采访你,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不用勉强。”
回忆会唤起很多人的伤痛,这也是凌肖经常被拒绝的原因。
壁炉里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桌上放着热腾腾的咖啡和Nox妈妈给她买的五颜六色的糖。李泽言在看最新的金融报纸,没有出声。
克里斯蒂娜知道,父亲把选择的权力留给了自己。
“好,不过我有条件。”
凌肖转头看了眼李泽言,小女孩被李泽言收养了几年,怎么也会谈“生意”了。
李泽言事不关己地推了推眼镜,嘴角挂着些许笑意。
克里斯蒂娜抓了一把糖,满满当当地递到了凌肖手中。
“一颗糖,换一个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