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在雪中的鲜红果实，乌鸦正为此编纂一个谎言。」







    1

    “他又来了。”

    伦纳德在楼梯的拐角处堵到克莱恩，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家喻户晓的大明星频繁来到圣塞缪尔教会医院已经不是新鲜事，连北大陆最大的娱乐报刊《罗塞尔头条》都对此失去了兴致。连续一个月，他们的版面都是新晋演员伊康瑟的男朋友人选，甚至有人提到了因蒂斯现任的执政官助理，有着王室血统的博诺瓦·古斯塔夫并发表了数万字有理有据的猜测，险些让整个报社一并消失。

    相比之下，阿蒙的车祸就显得乏善可陈。

    毕竟这位得天独厚的大明星一直以来都锋芒毕露，和超速罚单几乎能搭配成固定短语，人们对这样的结果毫无意外感。即便影迷们在网路上哀嚎连天，也改变不了事实。

    只是这个结果对于阿蒙来说，既意外又沉重。

    “还是没有改善吗。”

    “没有。”阿蒙浑身放松地陷在单人沙发里，“一点都没有好转哦。”

    阿曼妮西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声音依旧平和温柔，像临睡前的晚安童话：“从你的检查报告来看，你的视力损伤不该这么严重。”她停下来，低头往病历上输入一串文字，“现在有两个可能性，第一是你的心理因素影响了视力的恢复，第二就是损伤还在更深的机器探查不到的位置。”

    “那个偏执狂认为我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是这样，那我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

    阿蒙起身，掏出水晶磨成的单片眼镜戴回右眼：“我会来见你，是因为我听说你和你的学生正在寻找试验新药的人选。我认为我现在的状况很适合使用它。”他勾起笑容，“正好我也想给自己放个长假，反正那个偏执狂不会在意拍摄延期。”

    阿曼妮西斯罕见地默了半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问，“这件事亚当不会同意。”

    “我已经成年，都已经过了法定最低婚龄。”

    阿曼妮西斯轻叹出声，言辞委婉地又劝说了几句。但阿蒙确实如他所说是个合适的人选，她在收到第二次拒绝后便不再坚持，只说会让人尽快拟定承诺书。阿蒙坐在沙发扶手上，似有预感地往诊疗室的大门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记得治疗期间，圣塞缪尔教会医院会配备一位私人医生。”

    阿曼妮西斯听见了恶魔低语。阿蒙脸上很是为难，优雅的鲁恩贵族式尾音在唇齿间流转，将敬语的音节咬得准确动听：“您知道的，我的身份很特别，又信不过陌生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让克莱恩做我的私人医生。毕竟我们之间还有旧情。”

    “你真的是来看病的吗。”

    阿蒙不知何时已经乖巧地回到单人沙发，身体略轻前倾，双手放在膝上。

    他毫不躲闪地对上阿曼妮西斯的双眼，笑着回答：“真的哦。”







    2

    业内很多人提起阿蒙，都会先感叹他的幸运。

    鲁恩贵族家庭年轻又受宠的幼子投身影视，甫一出场就用孩童自然的表现力震惊了整个南北大陆。他是个天生的演员，连国王也会毫不吝啬地在宴会上夸赞他的演技。

    身为大公的父亲过世后，跻身政坛的兄长为他创办了影视公司，近乎放纵地满足他在事业上的全部要求。无论是天价剧本还是知名导演，阿蒙的每部影片都能巧妙地融洽所有旁枝末节，像是组装完美的机器开始运行便知结果。

    从《光辉年代的晨曦》，阿蒙走入荒凉大地，初现影坛。

    到《行于黑暗中》，他隐没入阴影里，消失在刊物、网页和众人的茶余饭后。

    仔细想来也有将近十数年的时间，阿蒙从朴实孩童成长为复杂青年，岁月的沉淀分毫不差地积累在他身上，却不舍风化蚕食他一点灵性，只化作璀璨的星光萦绕满身。

    车祸前的最后一部影片《行于黑暗中》，他饰演深藏不漏的神明。

    神明永远年轻而美丽。末日来临前，祂在人世间爱上了一个人类，用花言巧语诱惑人类前往自己的神国。途中祂和人类行走在荒芜的黑暗里，感知一切肆意流露的喜悲，而人类始终想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神明问他，你不想逃避死亡吗。

    神国永恒的时间会弥补人类失去所有的痛苦，而孤独的神明也能在无尽的光阴里得到人类的慰藉。然而人类还是坚持选择离开，他请求神明夺走自己的生命，让他回归毁灭的人世，与他所牵挂的一切迎来最终的结局。

    克莱恩在影片给出答案之前，仍然坚持己见，认为神明会杀死人类。

    而阿蒙的答案出乎意料，就像克莱恩对他的感受。

    如果真的要好好回忆两个人的关系，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所谓的旧情是否属实。卓越的演员总能瞒天过海，就像神明眼看着人类死在自己面前，选择将他的身体带回神国，克莱恩总是觉得旧情也不过是阿蒙给曾经超越友情的关系，作出的合理妥协。

    谁让自己才是先开口逃离的人类呢。

    答应阿曼妮西斯女士的要求前，克莱恩得到了三天的假期。

    他和大学同学兼好友伦纳德一起合租在对方导师在贝克兰德的一处房产，好在房租上省下不小的开支。当晚他回平斯特街的时候，在邮箱里发现了一罐廉价的花蜜糖。克莱恩把玻璃糖罐拿出来，看见便签上熟悉的贵族花体字。作为鲁恩的老牌贵族，阿蒙受邀在闭馆后参观了罗塞尔大帝的发明展。王国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甚至准许他使用几百年前属于罗塞尔大帝的压花机，他如愿做了一罐普普通通的花蜜糖。

    克莱恩吃着花蜜糖考虑了整整三天，同意了阿曼妮西斯女士的要求。

    于是阿蒙做完第一期的治疗，搬到了位于东彻斯特郡首府斯托恩的庄园。

    整个庄园包括附近的林场都属于亚当公爵的私人领地，当地的贵族只知道亚当公爵送他的弟弟来斯托恩休假，庄园里的老管家也严禁任何人拜访。克莱恩是为数不多能自由出入庄园的人，他在庄园宅邸有一间属于自己阳光充足的房间。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来斯托恩的窘境。

    为了几便士的优惠，他选择了不太恰当的发车时间，达到斯托恩已经傍晚。

    阿蒙像是有提前预知，派了庄园的马车来火车站接他。马车经过黄昏中冗长的林间道路，安静的林荫在时间流逝中化为憧憧诡影，克莱恩后知后觉意识到没有识途的马车，自己会迷失在夜晚的林场。

    阿蒙没有过问他冒失的选择，年轻的贵族过早深谙世故中的轻重缓急。

    倒是克莱恩有些尴尬，但也很快在丰盛的晚餐里烟消云散。

    远离贝克兰德的庄园没有公爵府邸严苛的规矩约束，阿蒙可以远离他讨厌的长桌。他在用于下午茶的圆桌上和克莱恩享用晚餐，餐桌上的热红酒旁多了一杯甜冰茶，餐后的甜品也是克莱恩喜欢又舍不得吃的冰淇淋。

    明明甜冰茶是下等人的饮料，冰淇淋同样不该出现在冬天的餐桌。

    克莱恩对于贵族家庭来说，就和甜冰茶一样。

    餐后，他借口做基础问诊，让管家把鎏金枝状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都点亮。克莱恩真的很久很久没有亲眼看看阿蒙，镜头里他连微笑的角度都是经过精心测算的。车祸后本不丰腴的身体更加瘦弱，苍白到青紫的脉络像吮吸生命的植物根系，微卷黑发的刻意掩饰下，额角和鬓边的伤痕仍然清晰可见。

    “伤到脸了。”

    阿蒙竟有一瞬间的紧张，直起身体：“原来克莱恩很在意吗。”

    他不受控制地在资料边缘的空白位置画出一个接一个意味不明的图案：“我只是怕会耽误你的拍摄进度，新片的片花很难再在原定日期发布吧。”他搪塞过去，觉得自己像极了只关注脸的肤浅混蛋，“眼睛呢。到底伤到什么程度了。”

    “阿曼妮西斯应该都如实告诉你了。”

    “我以为没有这么严重。”

    阿蒙轻笑着，用指尖敲了敲右眼上水晶磨成的单片眼镜：“不借助镜片的话，克莱恩坐在我的面前，我也看不清你的样子。拍摄的事情倒是完全不需要担心，那个偏执狂只希望我能安安分分休息一段时间。”

    他回想阿曼妮女士的诊断书，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气闷。

    大概只是教会医生过度泛滥的悲悯作祟，他在心里偷偷说服自己，但仍然抑制不住地咬牙：“所以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阿蒙好像吓到了，出奇地没有立刻回答。

    克莱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沉默地填完表格，当着他的面附进信笺，拜托管家先生发回圣塞缪尔教会医院。阿蒙屈起一条腿垫在下颌，隔着镜片的眼睛似乎重新染上点点光亮，不再是深邃黑暗的死水：“我能理解成，克莱恩在关心我吗。”

    “你想多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或者说用落荒而逃更为恰当。

    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他回到樱桃木的书桌前，停留许久的邮箱页面上多了一份显示为阿曼妮西斯的回执。他的导师并没有临时换人的打算，只是叮嘱他需要每天联系。

    克莱恩垂眸，从短短的回执中看到了两个加粗的名词：

    「公众人物」和「贵族」。

    阿蒙家族的爵位由来已久。

    硬要追溯的话，第四纪元初期所罗门王朝的断壁残垣上就有他们家族熠熠的凿痕。

    古老富有的贵族总是能够享有王国的关照，据说鲁恩王国与弗萨克帝国争夺苏尼亚岛的关键时刻，当时的国王还向阿蒙的父亲借过一笔无法偿还的款项。后来苏尼亚岛没有回来，弗萨克皇帝颁布禁令，嘲讽似的禁止阿蒙的家族进入金色泉水的范围。或许是出于报复，当时的公爵没有要求鲁恩王室偿还天价欠款，更是堂而皇之地把圣密隆庄园被皇室征用的粮仓打开，任凭民众像群鸟般进来席卷一空。

    他收回目光，壁炉里雪松独特的香气在火焰的烧灼下弥漫整个房间。

    克莱恩决定先暂且放下与阿蒙的过往，把本职工作做好。

    他需要在毕业前拿到留在圣塞缪尔教会医院的名额，好减轻家里的负担，班森还需要一笔不小的支出才能来贝克兰德继续中断的学业。当初阿曼妮西斯仅凭圣赛琳娜教会医院的推荐信就接收了克莱恩，他不想搞砸重要的委托。

    特别事关名门贵胄，扛着摄像机惯爱摆弄事实的乌鸦们会敏锐地察觉所有微弱的涟漪，趋之若鹜地赶斯托恩，无孔不入挖掘适合出现在头条的信息。他们会发现克莱恩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往，迫使他背负上阶级差距带来的所有恶意诽谤。

    须臾他便退缩了，迅速钻进烘烤温暖的被窝。

    他陷入从未享受到过的柔软床铺，在静谧夜色和雪松清香里睡了过去。

    他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安心，教会医院的夜晚总是伴随一阵接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克莱恩已经习惯于立刻从睡梦里清醒，扛住身体的困意去处理突发情况。

    睡梦里，他的直觉被无声触动。

    他陡然睁开眼睛，感受到身边异常的下陷和温度。

    古典式床帐金色玫瑰的暗影柔和了眼前的黑暗，他打开床头灯，从创世纪至今仍能带来勇气的光让晦暗的阴影显露出轮廓。克莱恩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上锁的房门只能阻挡窃贼却挡不住不请自来的主人。

    他换换掀开被褥，看见蓬松微卷的黑发。

    阿蒙习惯保持缺乏安全感的睡姿，像只乌鸦对光线和声音的变化极为敏感。

    克莱恩原以为自己会让他从浅眠中惊醒，然而等待许久他才万不情愿地张开惺忪睡眼。宛若星海潮水的明亮，又有雨过天晴的湿溽，克莱恩被框进镜头偏爱的慵懒的眸光，餐后热红酒的微醺姗姗来迟，唯有一丝清醒让他找回理智，没有溺死在宁芙的泉水里。

    年轻的乌鸦早就知道如何展示漂亮的羽毛。

    而阿蒙佯装困倦，拉了拉他的手臂，裹着鼻音催促他继续入睡。

    壁炉只剩下微弱的火星，来自凛冬郡的冬日寒风迫使他迅速作出选择。重新盖上厚实的被褥，他僵直地躺平，窃取他安逸睡梦的蟊贼意料之中地伸手揽住他的腰，指骨分明的手心微微发凉，顺着睡衣的缝隙侵入暖和的腰腹。

    以前他总以为阿蒙是神话生物伪装的，人类缘何会只有发凉的余温。

    “不要紧张。”他轻笑着安抚紧绷的肌肉。

    阿蒙凑近他的颈窝：“你的心跳变快了，莫雷蒂医生。”灼热的气息濡湿颈侧，他心虚地侧过头，笼在床帏里的阿蒙只是晦暗不明的黑影。

    “我现在有点不太习惯了。”

    他能感觉到阿蒙面对拙劣谎言的微笑。

    取得圣赛琳娜教会医院的研读资格前，他花光了家里仅剩的积蓄，只能在靠近医院的铁十字街区租到地下室的床位，潮湿的通铺上最多可以挤下十数个疲惫不堪的人。直到他的导师阿兹克先生受聘成为阿蒙在廷根期间的私人医生，光彩熠熠的大明星和借旧衣服穿的年轻学生第一次相见，乌鸦看见了闪闪发光的宝石。

    阿兹克先生自始至终没有戳穿两人隐秘的关系。克莱恩以医生助手的身份搬进了阿蒙在廷根租住的带有红烟囱的房子。他们无数次相拥而眠，阿蒙总是能够将他的身体变得炽热，而他只需要湿漉漉地感受快乐。

    他们的关系维持了一整部电影的时间。







    3

    圣赛琳娜教会医院在新年的晚上播放了露天电影。

    下过雪的广场支起简易的帐篷，医生和病人们紧紧挨坐在火炉边取暖。伦纳德早早就给克莱恩占据了视野极佳的前排座位，电影开始后长镜头跨越塔索克河，掠过红烟囱的房子，等演员表上显示出阿蒙的名字，他才发现是《梅高欧丝》。这部在贝克兰德引起轰动的影片每次播放都需要支付高昂的费用，不知囊中羞涩的教会医院是怎么用简陋的幕布把它搬回拍摄地，作为新一年寒夜的消遣。

    剧中的阿蒙是他最为熟知的样子。

    年轻的贵族洗去了一身浮华，穿上廉价正装，混迹在廷根清晨的人群里。

    他饰演一位默默无闻的守护者。白日里穿行在廷根的大街小巷，会为三便士的面包差价横穿几条街道，也会为了年幼的妹妹放下碗底的羊肉。年轻的守护者无法对任何人坦露真相，痛苦压抑着心底的秘密，直到遇见梅高欧丝。

    镜头拉近，克莱恩从阿蒙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他走的很干脆，没带走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阿蒙来不及坦露的秘密。

    时隔多年，他们都变了。或许早就忘记了当年呼之欲出的秘密。

    清晨他受忧心忡忡的管家所托，饥肠辘辘地骑马陪伴任性的患者在林场散步。今天之前他还没有接触过如此优美的生物，更遑论骑马出行。马术一直以来是贵族的必修课，老牌贵族更有自己驯养培育马匹的传统。阿蒙的坐骑就是一匹在斯托恩庄园马场出生的弗萨克温血马，通体乌黑油亮，右眼上有着白色的诡异花纹。

    他会亲昵地称自己的马为「时之虫」。

    克莱恩可没有心情过问阿蒙的古怪举动。他在骑士出生的护卫临时指导下，勉强呆在马背上便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阿蒙只好让护卫牵住克莱恩的缰绳，在他们骑马随行的簇拥下，沿林荫道缓慢行走。

    穿过林间的氤氲薄雾，白日缓缓升上树梢。

    阿蒙鸦羽般的长睫毛沾染晨曦闪闪发亮的光，把黑色眼睛辉照出深色琥珀的通透。他那副令人称道的漂亮面孔总能把微笑固定在最合适的角度，精准占据克莱恩的全部注意力，像《白崖镇》里慈目的邪神只需一笑，就有信徒潮涌般向祂献上珍贵的供奉。

    阿蒙自然很享用他的注视，故意推了推单片眼镜的下缘，对上他的眼睛。

    “你多久没有回廷根了。”

    他急忙错开视线，心虚的回答：“一直都没能回去。”

    圣塞缪尔教会医院的工作繁忙，阿曼妮西斯又是个严厉的导师。

    他需要在每日超负荷的工作之余完成论文，连休息的时间也压缩到极限加以利用。教会医院其他 在习的医学生大多都不会留下，同学兼好友伦纳德的导师是索罗亚斯德家族的帕列斯先生，他已经把这位颇有天赋的学生看做真正的晚辈，想把伦纳德带回位于间海沿岸的家族领地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阿蒙又问：“你的家人还好吗。”

    “他们很好。班森有望在明天春天来贝克兰德继续学业。”

    事实上在最近的电话里，班森不愿意再回到贝克兰德。他最近的工资略微上涨，比起完成中断的学业，他更希望克莱恩和梅丽莎能合理利用这笔钱。梅丽莎已经顺利从语言学校毕业，班森不希望她也像早逝的母亲一样，一辈子困宥于洗衣房和纺织厂。

    “你可以试着你的妹妹接到贝克兰德。”阿蒙语气随意，“那些需要自我感动的家伙成立了鲁恩慈善助学基金，他们喜欢想改变命运的人。”他平日里对贝克兰德贵族们的动向嗤之以鼻，更遑论全须全尾地说出慈善基金的名字。

    “感谢你的提醒。”

    克莱恩在阴霾里看到希望，太阳从密林间隙照亮了他。

    阿蒙捏住单片眼镜的边缘，水晶磨成的镜片闪过一瞬晶亮的眸光。

    “新电影的出品方希望我近期到廷根去补拍部分镜头。”乌鸦适时地开口讨取奖赏，“你会陪我去的吧。我需要值得信任的随行医生。”

    克莱恩有些犹豫，然而阿蒙早已准备了无法抗拒的理由。

    他把鬓发别到耳后，镜头里永远保持精致的漂亮脸庞蜿蜒着没能痊愈的伤痕。

    时至今日他的伤势都是不可言说的秘密。无论是门阀森严的公爵府还是顾虑良多的影视公司，他们都希望观众看见的是悬在头顶光彩照人的阿蒙。

    “我会的。”

    《梅高欧丝》的结尾，守护者拯救了廷根。

    然而梅高欧丝悲惨地死去了，守护者同伴们也悲惨地死去了。年轻的守护者付出了生命，人人称道他的牺牲，用最好的墓碑和丰厚的抚恤金来抚慰他的家人。他的一生该完美地充满正义和无畏，从没有过痛苦的压抑和挣扎。

    人们需要的英雄，他的光芒下不会有一丝阴影。







    4

    克莱恩再次回到红烟囱的房子。

    大明星的行程难以完全保密，即便想方设法地封锁消息，仍是被敏锐专业的镜头记录，公布在网路上。一时间，所有沉浸在其他明星讯息里的人们如梦惊醒，从四面八方涌进廷根，试图窥看到车祸阴云下的新鲜消息。

    亚当公爵对剧组的保密工作甚为不满。

    公爵的亲信，一位高大英俊的红发男人受命来到廷根。

    他趾高气扬地传达了公爵的意思，用词遣句堪称人身攻击。

    临走前，这位自称梅迪奇的俊美青年特地来探望阿蒙，用「你满肚子的坏水终于报应在漂亮的脸蛋上」作为开场。阿蒙与他的会面宛若灾难，以他怒气冲冲夺门而出作为结束。出门前他对着等待在外的克莱恩苦思冥想许久，说了一个陌生的带有贵族习惯的名字。

    克莱恩诚实地否认了。

    梅迪奇似乎找到扳回一局的关键，折返回房间，须臾更加气愤地离开了。

    “贝克兰德的家伙们都很惹人讨厌，不是吗。”

    “我想公爵只是关心你。”

    阿蒙丝毫不领情：“如果那个偏执狂真的关心我，就应该知道我宁可面对乌洛琉斯一言不发的蠢脸，也不想听到梅迪奇欠揍的声音。”

    他不置可否，只能保持沉默。

    行程泄露让阿蒙原定的拍摄时间大幅缩减。

    出于对拍摄内容保密的需要，克莱恩在导演拜访的间隙独自回到廷根的住所。新的住所位于水仙花街，比起原先脏乱的铁十字街相对整洁，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梅丽莎给他留了房间，所有布置都保持原来的样式。

    可惜他还在工作期间，不能在家里留宿。

    梅丽莎听到他的回答有些失望，但很快就又欣喜地竭力挽留他在家里用餐。

    这次他同意了。兄妹俩多年没有一起出门，离开廷根的时候梅丽莎还没有读完语言学校，而现在她与克莱恩记忆里过世母亲的样子已经极为接近。这让他无端生出些许恐惧，贫穷的母亲由于生活所迫过早出嫁，又是由于经济的拮据过早离世，他不想有第二位亲人重蹈覆辙，至少他希望梅丽莎可以进入大学深造，以后有份相对体面的工作。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梅丽莎鲁恩慈善助学基金的事情。

    晚些回家的班森甫一进门，就被他和咕噜咕噜的羊肉汤冲刷满身疲惫。

    他上次见班森这么高兴，还是阿兹克先生推荐他进入圣赛琳娜教会医院。回想起来兄妹三人真的太久没有好好坐下来吃饭，熟悉的豌豆炖羊羔肉光是汤汁就足够他吃完一整条白面包。席间班森拿出了珍藏的红酒，说是同事们为庆祝他升为主管凑钱买的礼物，瓶塞打开后浓郁的劣质香精勾兑着调制酒带来的酸涩后味。

    他短时间里就被庄园晚餐里的热红酒宠坏了味蕾。

    只有班森喝得满脸通红，醉醺醺地说了一大堆话就睡了过去。

    他帮梅丽莎把班森搬回房间，收拾了满桌狼藉，才坐下来回味方才饭桌上细致的叮嘱。每一条每一句都是希望克莱恩能好好照顾自己，没有其他要求。

    相聚的时间飞快，即便梅丽莎满心不舍，他也必须返回阿蒙身边。

    拒绝了妹妹的相送，他独自穿过熟悉的街道往红烟囱的房子走去。在路过斯林面包房的时候，循着记忆打包了一块曾经舍不得吃的柠檬蛋糕。

    回到有红烟囱的房子，导演已经离开许久。

    阿蒙只点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盘腿坐在沙发上，身边丢着皱皱巴巴的剧本。

    见到他头顶月色回来，大明星只是张开双臂，委委屈屈地向他讨个拥抱。出于对自己不告而别的愧疚，又或许是重见家人的喜悦，克莱恩没有拒绝。阿蒙却在闻到他身上刺鼻的酒味后，狠狠在送上门的脖颈留了个痕迹。

    克莱恩倒吸一口凉气，晃了晃手里的蛋糕讨饶。

    “吃过晚饭吗。”

    “因为担忧偷跑的私人医生又消失不见，我可是连吃餐后甜点的心情都没有。”

    阿蒙轻巧地拆掉蛋糕的包装，咬下铺满奶油的蛋糕尖，而后露出些许古怪的表情。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吃惯了高级厨师精心制作的餐后甜点，阿蒙大概无法下咽廉价奶油掺杂过量调味剂的混合物。

    “对你来说应该不好吃吧。”

    “品尝没有接触过的味道，本身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阿蒙兀自把柠檬蛋糕放在昂贵的骨瓷盘子里，用银质刀叉优雅地切开，仿佛这样就能把柠檬蛋糕变成主厨精心制作的餐后甜品。他叉起一块重新放进嘴里咀嚼，大概还是无法品尝到任何与美味搭边的存在，克莱恩从源头上制止了他继续食用的打算，夺过餐盘把蛋糕全部塞进嘴里。

    确实是不好吃，品尝过斯托恩庄园餐后甜点的他也得出相同的结论。

    第二天克莱恩是被急促地敲门声吵醒的。

    专属化妆师从贝克兰德被派来廷根，带着定制的戏服清晨到阿蒙租住的房屋。拍摄时间定在午后，但他需要足够的余裕用头发的阴影和厚重的妆品遮盖阿蒙脸上的伤痕。摘下右眼的单片眼镜后，眼眶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深深的压痕，而更重要的是阿蒙需要在短时间内克服视力损伤带来的不便，避免在后续拍摄里露出端倪。

    用过午餐，克莱恩和阿蒙一起来到片场。

    作为取景地的独栋楼房已经改造成了旅馆，整个片场被设备和灯光围得水泄不通。

    他一眼就认出与阿蒙搭档的男演员，对方拥有极具辨识度的南北大陆混血面孔，在看到阿蒙出现，也会流露出崇拜和热爱。

    克莱恩看着男主演与阿蒙寒暄，熟悉的微笑下却是陌生的距离感。

    阿蒙在面对他的时候，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距离感。

    拍摄紧锣密鼓地开始，阿蒙扮演的时天使进入画面，数个机位同时记录下他的惊艳出场：时天使在男主角戛然而止的台词中缓缓起身。沉淀在灵魂深处的神性散发出不可亵渎的危险和美感，而古老贵族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又让祂无限接近于人。

    阿蒙从衣物口袋里掏出水晶磨成的单片眼镜，慢慢戴到了右眼。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接下来久久没有等到的台词。

    起初导演以为是阿蒙忘词，立刻让工作人员示意提词器的位置。然而他还是没能说出预定的台词，乌鸦有着能让所有人深信不疑的演技，在向导演示意暂停后他愧疚地表示自己太紧张了。作为片场惯用的解决方案，克莱恩在阿蒙的提议下被直接拉进影棚，摁在小小的圆凳上当做男主演的替代物。

    其实他做替代物的经验尤为丰富。

    早在阿蒙拍摄《梅高欧丝》期间，他就深刻认识到如何成为优秀的替代物：只需要安静地欣赏即可。他是整个北大陆唯一享有大明星特别优待的观众，在欣赏完初次尝试的演绎后，还往往能收获阿蒙情不自禁的吻。

    他过早地感知守护者的心路历程，才会第一时间选择逃避。

    而现在他又回到廷根，坐在从前同样的位置上，只是这次不会有阿蒙的吻。

    “不用这么害怕。”

    “其实我们之间没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导演得到了他期盼已久的台词。执掌时间权柄的天使之王一步步引诱男主角投入陷阱，现实里阿蒙则一步步引诱他回看过去。他们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原封不动地保留在过去，只需要他回过头就能尽收眼底。

    最后，天生神话生物的时天使告诉他：“我会把你玩到崩溃，想死都办不到。”所以男主角拼尽全力，即便毁灭身体都要从祂的桎梏中逃脱。

    而阿蒙在化妆间里补偿了他一个吻，克莱恩的心理防线在思绪起伏中尽数垮塌。

    他甚至没有拒绝乌鸦的邀请，与阿蒙共度过快乐的夜晚。







    5

    结束斯托恩之行后，阿蒙接受了第二次治疗。

    他的视力奇迹般地恢复，达到了与受伤前所差无几的水平，就连主持试验的阿曼妮西斯女士都不得不对大明星伤势的真实水平产生怀疑。不过距离完全痊愈还有待配合，阿蒙仍需佩戴单片眼镜调节视力。

    但他本人显然乐在其中，就当是配合《逐光者》的宣传。

    克莱恩回到圣塞缪尔教会医院，在阿曼妮西斯女士的指导下完成了论文。

    亚当公爵给圣塞缪尔教会医院捐助了一笔不菲的款项。他私下找克莱恩过问阿蒙的近况，梅迪奇不愧是先代公爵的左膀右臂，早在廷根就察觉到阿蒙的小心思，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小乌鸦也有火燎眉毛的时候，我呸，活该失恋」，然后骂骂咧咧地让整个公爵府邸都知道了阿蒙跌宕起伏的感情生活，听得克莱恩是目瞪口呆。

    不过亚当公爵并不在意阿蒙失而复得的恋情，也没有修复兄弟情的打算。

    国王在新年的贵族晚宴上对他提到了阿蒙的车祸，古老的大公爵自然没有隐瞒，同时也没有透露太多讯息。比起国王站在贵族层面的提点，他只希望阿蒙能随心所欲的生活。

    “反正不用有经济上的担忧。”

    亚当公爵还隐晦地暗示他可以成为阿蒙真正的私人医生。

    只是克莱恩不想被阿蒙的感情束缚。

    他顺利完成了学业，得到阿曼妮西斯女士和圣塞缪尔教会医院其他导师的一致肯定，得偿所愿地留在教会医院。与此同时，梅丽莎也得到了鲁恩慈善助学基金的帮助，获得了贝克兰德技术大学的录取。

    兄妹俩成功说服了班森，他愿意放弃工作，重新考取大学。

    克莱恩要搬离与伦纳德合租的房屋，阿蒙租下了伯克伦德街32号，离以后工作的圣塞缪尔教会医院仅一步之遥。伦纳德可比他顺利多了，完成学业后他考虑再三，决定跟随帕列斯先生前往索罗亚斯德家族在康斯顿的领地，为能够通过考察成为索罗亚斯德家族的家庭医生而继续努力。

    适逢《逐光者》上映，多年好友第一次进入电影院。

    在看到时天使的自白，观察力依然敏锐的家伙对着荧幕上露出一角的脑袋，颇为认真地说像极了他。被一语道破真相，他只好随口糊弄过去，伦纳德一向单纯，不知道克莱恩身边有只擅长编纂谎言的小乌鸦，自然不作怀疑。

    当晚的颁奖仪式，《逐光者》斩获多项大奖。

    国王亲自为阿蒙颁发了金色的奖章。典礼结束后，往常都会消无声息溜走的阿蒙难得从正门出现，引得一众媒体长枪短炮地堵住他的去路。脸上的伤痕已经痊愈，疤痕经由妆品的遮掩无迹可寻，他在镜头下依旧能维持着惊人的美貌。

    “我有个秘密准备告诉你们。”

    从电影院出来，克莱恩看见广场上的大屏幕都不约而同地跳转到阿蒙精致的脸上。他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恨不得当着伦纳德的面钻进地里。

    大屏幕上的阿蒙轻笑，用刻意提高的声音宣布：

    “我恋爱了！”

    “我打算向他求婚！”







    【完】

    30天后，《罗塞尔头条》还在猜测阿蒙未婚夫的人选。

    阿蒙亲自投稿透露了一个小小的讯息，他的未婚夫有小猫一样褐色的眼睛。

    于是第二天，梅迪奇匪夷所思地在阿蒙未婚夫人选的专栏上看见了一张金毛大狗的照片。虽然比昨天哥温顿二世的照片更好笑，但是他决定让《罗塞尔头条》在惹怒亚当公爵之前破产。

    毕竟天凉了，他看着天气预报给破产找了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