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来北京。”

刚熄灯，小花发来微信。我瞬间清醒，一骨碌爬起身。回手一摸，身侧空荡荡的，我还没有习惯。

电话追过去，不接。信息发过去，不回。

胖子睡眼惺忪被我提溜起来，连夜订了最近的航班。国庆期间机票不好买，胖子折腾了好久才搞定，价格相当不美丽，想着能找小花报销，我就没说什么。

期间我不断给小花打电话，无果，急得抓心挠肝，被胖子一语点醒：找黑瞎子。

黑眼镜电话秒接，简直像时刻恭候我的来电。也可能这是他的特异功能，我听小花提过。只是眼下情况，一切正常的举动都可以解读为不正常。

“听解雨臣安排。”

倒霉师父说了一句就挂断，应付差事似的。我情绪有点上来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这俩人搞什么名堂。

胖子一路睡得踏实，说这会儿不睡没准后面都睡不了。我心里还在较劲，跟航班一起红眼瞪到天边鱼肚白。

黑眼镜开车来机场接我们。他那辆车过于整洁，整洁得像全好评的网约车，以至于我们上车之前，他已经婉言拒绝了好几个乘客。

上了车我意识到，他拒绝人家甚至不用开口，开窗就行了。车里二手烟浓得丁达尔光清晰可见，黑眼镜叼着烟，将晨光分割出坚毅的轮廓。

胖子不咸不淡地侃了几句，嚷着要开窗：“天真的肺可遭不住了。”

黑眼镜没说话，扔了烟头，一脚油把我们焊死在椅背上。

清晨空气很不错，秋雨将天上地下都洗了个干净，冻得我忍不住咳嗽两声。车窗立刻升起来大半，观后镜里只有一个看不出表情的墨镜。

车子七拐八拐，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公寓。

这是历尽千帆，一朝回归低物欲生活？我回忆了一下小花的豪宅和黑眼镜的四合院，觉得他可能一个人懒得打扫那么大的宅院，又不愿让人进去，破坏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进门之前看准脚下。”

黑眼镜刷开指纹锁，露出这次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

事实证明，他的提醒非常有必要。

我和胖子捏着鼻子在门口踌躇不前，就见黑眼镜若无其事长腿一迈进了屋。

好家伙，火车厢式南北通透老公房，从北窗呼呼灌冷风。屎臭扑鼻，还是高蛋白饮食那种铺天盖地的臭，我在狗场闻过。

从南到北，从地面到墙面，从门口到窗根底下，随机分散着或成形或不成形、或坚硬或稀软的……狗屎。

“你他娘的，骗免费保洁啊！我家鸡圈都比你狗窝干净！”

胖子喊得全楼道都是回音，我赶紧拉他进屋。

黑眼镜又叼了根烟，提起个抹墙的铁铲蹲在地上铲屎。

他这样，弄得我也很想抽烟盖一盖。胖子早有防备，捂死了口袋不让我摸。

墙角笼子里有个小东西摇着尾巴上蹿下跳，很像小花的史努比玩偶。

“小花呢？”

我后知后觉想起害我们连夜赶来围观狗屎的罪魁祸首。他要只是为了炫耀活体史努比，我就拿新鲜的（或者不新鲜的也好，随便）狗屎给他当场表演一个发粪涂墙。

黑眼镜没空弹烟灰，烟灰掉在狗屎上，糖霜似的散开：“他不舒服，在睡，小点声。”

我大概是又困又饿有点懵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狗屎和烟灰能跟巧克力和糖霜联系到一起，还稀里糊涂信了他的鬼话。

胖子很自觉地拿出飞机上顺来的一次性餐具，帮黑瞎子收拾残局。狗屎表面风干，刮开还是浆糊的，一勺一勺舀进空的酸奶杯，看得我嘴里直发苦。他在路上睡觉真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至少不会像我一样，此刻困得想吐，再看见餐具和狗屎搅在一处，恶心变本加厉。

“哪来的狗？你给小花买的生日礼物？”

“您好，请不要养比格犬。”黑眼镜微笑着把烟蒂按进狗屎，顿时一股加热了的熟屎味升腾起来，“捡的。不知道哪个缺大德的玩意儿，扔我家门口了。”

我看是你缺大德才招来这么个祖宗。我是说，比格犬，不是说小花。

这种话当然不敢说，我绝对相信黑眼镜能拿狗屎崩我脑壳。

好歹清理完屋子，空气里还弥漫着狗屁味的硝烟。黑眼镜打开虚掩着的笼子门，那狗欢天喜地跳到他身上，被他揪着后脖颈子拿下去。

“饿死我了。天大地大，大不过老百姓的肚子。”

胖子钻进厨房，盛了三碗小米粥，黑眼镜又从冰箱里掏出了独家定制珍藏版腌菜，三个人沉默地吃了起来。屋里的味道实在倒胃口，最馋的反而是那只狗，要不是个子小，它恐怕要跃上餐桌舔光所有碗碟，积极响应国家号召，餐餐光盘。

“小花不吃？”

小米粥炖得很用心，加了泡发的海参。这几年我们几个也开始注重养生，每次聚餐，点菜环节都念叨半天：这个养胃，那个壮阳……哦不是，滋阴。黎簇那几个小鬼就知道起哄，吃起来比谁都欢。

黑眼镜担心小花忙起来忘记吃饭，厨房常备各种健康小零食，得空了就做些养胃的药膳。之前闷油瓶对我的生活监督也很到位，到点吃饭，到点睡觉，以至于我现在还保持良好的作息，胖子说我佛得快成仙了。

“他啊。醒了再说。”黑眼镜不搭理那狗，那狗没皮没脸往人身上蹭，这会儿又来亲近我，“你们吴家对训狗比较有经验。帮我看看，它会不会巡回。”

“那你也得先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吧。”

求生欲告诉我，不要再刨根问底。我只好借狗转移矛盾。

黑眼镜用大墨镜乜斜我一眼，冲那狗招招手：“叫爸爸。”

狗屁颠屁颠找他去了，任我怎么俯下身撩骚都不回头。

“爸爸？”

我张大了嘴，还没闭嘴就后悔了。那傻狗听见“爸爸”两眼放光，直接把鼻子怼进了我来不及闭合的嘴巴。

操，一嘴臭屎味。丫绝逼偷偷吃屎！

胖子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没良心的家伙。

“叫爸爸。”

黑眼镜平静地重复道。

我从嘴里拔出狗鼻子，冲去厕所疯狂漱口。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高估百岁老人的起名水平，即使他精通玄学。算了，至少他还有心情给这祖宗起名。

傻狗在我几番调教之下，终于让自己尊贵的臀部降落在地毯上。我又做了几个试验，发现它会的东西不少。就是这个地毯，我可能得赔不少钱。胖子已经在百度，草泥马毛毯粘上狗屎怎么办。

“它会。”

我郑重宣布。

黑眼镜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

忽然，他打开了门。

傻狗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我们谁也没拦住它。三个人面面相觑，我和胖子想追，被黑眼镜一手一个拖回来。狗屎味散得差不多了，我才闻出屋里焚了极淡的藏香。

胖子应该早就闻出来了，除了拿手机查到什么枕头底下放剪刀之类的不靠谱招数还念一念，话越来越少。事情逐渐向着令人费解的方向滑去，确切来说，是我无法理解的方向。

黑眼镜老神在在哼着歌，到了饭点就手脚麻利对付出一锅青椒炒饭。我跟胖子没心情挑剔，好在黑眼镜厨艺不坏，连吃好几顿竟不厌烦。估计也是和小花相处磨出来的，这俩人主意都特别正。

为了等狗回来，门一直没关，考虑到黑眼镜的眼疾，屋里很暗。白天楼道的人进进出出，以为我们这儿是什么邪教窝点，探头探脑的。

整整一天过去了，傻狗没回来，小区保安也没来找。小花一直没起床，我们都在客厅熬着，倦了就沙发上躺一阵。藏香越来越浓，我开始感到呼吸不畅。

天刚亮，门口暗了一下，天光微弱，投进一道肩膀瘦削的身影，衣袂垂垂，头冠蕤蕤。

面前的空啤酒罐已经扎满烟头，黑眼镜坦白道：“是我叫你们来的，和我一道见证奇迹。”他骤然笑出一口白牙，令人毛骨悚然。

我愣怔了片刻，不可思议地扭过头去。胖子看见我的表情，直接站了起来，椅子掀翻了都没空搭理。

沉沉戏服坠下，来人身姿挺拔。

“卧槽，小花？”

黑眼镜不理会我和胖子的惊叹，径自走上前抱住了他。

小花笑了笑，笑得很生动。

“生日快乐啊大花！”

胖子率先鼓起掌来，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我也不由自主跟着道了一句“生日快乐”。

黑眼镜附在小花耳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可能也是同样的祝语。

小花轻轻推开他，关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欲言又止。

胖子张罗着去买生日蛋糕，拉着我的手奔出去。我低着头，眼睛有点看不清东西。墙角有过笼子吗？我不太确定。

地脉死里逃生，我们心照不宣对一些很重要的事实避而不谈。比如，孤身前行的黑眼镜经历了什么；比如，小花和闷油瓶这支寻人队伍到底去了哪里；比如，究竟有谁为预言中的事情付出了什么代价；比如，我还有几个十年可供挥霍……

一出门，胖子就迫不及待点了根烟，破天荒先塞给我。

“天真，要不咱们也试试？有枣没枣抡一竿子。”

我深呼吸很久，把肺里的藏香都呼掉，才感到能喘上气。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小哥又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FIN
2021.9.7
202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