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这个暑假，李白拒绝了同学们的旅行邀约和庆功宴，收拾好行装乘车来到了乡下。他没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只是一时兴起、抑或是单纯想在离别之前来看望家里的老人。车窗外铅灰色的钢铁巨兽慢慢消失不见，李白阖上眼皮，在逐渐倒退的景色中入了梦。



从市区来的公交车行至山脚下的终点站，李白被司机唤醒，他在混沌中睁开眼，一双大眼睛兜不住泪水淌了满脸，李白要伸手去擦，这才发现自己的拳头攥的死紧，掌心四个被指甲硌出来的红痕。他最近总做一些光怪陆离的噩梦，每每醒来便泪流满面，就连梦的内容也被泪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在心里留下一片悲凉的空白。

李白下车，抬头仰望这座高山，山路陡且难走，四处看不到商店和外来者，是真真正正的世外桃源，往难听了说，就是乡下中的乡下，他的爷爷便住在这里。农家的小孩对他这一身稀奇的打扮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回以微笑，俯身紧了紧鞋带便往山路上走去了。

虽说李白在高中时运动能力也不差，爬了四十分钟之后也有些累了，天空积起了凶鸷涌动的乌云，此时正是多雨的季节，他望着显示不在服务区的手机有点绝望，只能祈祷在自己到家之前不要落雨。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雨终究还是来了。李白在仓促间摸进一间破庙中躲雨，从包里掏出几本带来在公交车上解闷的杂志，垫在屁股下席地而坐。他上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还是八岁，全然不记得上山的路上还有这样一间破庙，所以即便这房梁上白蚁蛀痕纵横，角落蛛网横斜，石阶青苔累累，也不能勾起李白哪怕一点的伤怀之感。手机电量告急，山里信号不好，李白无法通知爷爷自己已经到了，也不能用游戏解闷，只得数着落在石阶上的雨水等雨停。

正百无聊赖之时，李白注意到身侧一个灰扑扑的小本子，不知被谁拿去垫了桌子腿，看起来已经有了不少年头，边缘破损发黄得厉害。横竖无事可做，好奇心驱使李白一手抬起桌子腿，一手捏着那本子的一角将那个小本抽了出来。

掸去灰土翻看两页，竟像是一本手抄的诗集，笔力劲挺，疏狂潇洒，诗句风格相似，应为一人所作。李白来了兴致，愈读愈是入迷，他渐渐忘了时间，虽然有的地方模糊了字迹，但李白还是凭自己的文学功底弄清楚了这本诗集的主人的真面目：一个仗剑天涯的侠客，把自己看过的山长水阔、月明星稀，还有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种种，化作押上韵脚的诗行留下。

这些被岁月磨损了的纸页仿佛带着李白跨越了被他人遗忘的时光，走过了风沙弥漫的大漠，来到了积雪千年不化的青丘，看到了汹涌波涛的东海……李白得知，此人生在一个大家族，且地位不凡，剑法天下无双。剑客还有一交情颇深的友人，友人是王朝的大将军，手执上将军印，枪法盖世，战无不胜，人尽嗟叹。剑客常在友人出征前携一坛佳酿送行，将军会在剑客生辰那天与他肩抵着肩坐在屋檐上许给他三个心愿。他们相互信任，有时也并肩作战，正如剑客在诗中所写：

携手天下，共赴征程。



一束斜阳照在李白的脚腕上，雨已经停了很久了。他从剑客的诗中走出来，不仅暗自思忖起这故事的真假，一个名震天下的剑客和一个举世无双的将军？史上哪有这么一对知心好友？可转念一想，是真又如何？是假又如何？原就是一本别人不要的东西，丢在这破庙起个垫桌腿的作用。思虑至此，李白竟不禁替这个文采斐然的作者不服不忿起来，将那本诗集妥帖地收在了书包的夹层，再次踏着泥泞上路。



晚上临睡觉时李白也惦记着那本没读完的诗集，又被蚊虫扰得睡不着觉，索性掀开被子爬起来，点上一盘蚊香从包里摸出了那本诗集。

可剩下的内容没有李白想象的那么多，剑客的笔迹停在一页便再也没有下文，那些动人心魄的故事戛然而止，残破的纸页空空，沾上了几滴干涸的血迹，李白不甘心，哗啦哗啦把小本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一无所获，倒是不知从哪两页的夹缝间掉出一片泛着银白色光泽的鳞片来。

李白仔细瞧着这鳞片，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坚硬、有光泽，虽然很轻但边缘锋利无比，对着灯光看，还能望见里面层层堆叠起来的纹路。他左右端详，一时摸不透这是什么动物留下来的鳞片，却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当晚李白没有再做噩梦，而是梦见自己成了那风流剑客，与将军同坐在屋檐把酒谈天，二人都醉得不轻，那人一双珊瑚红的眸子里好似落下了九天千万颗星辰，将军对他说：“狐狸，今日是你生辰，珍奇宝器你见多了，山水红尘你也游遍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充做礼物赠予你，便许你三个心愿吧。只要我做得到，就必然为你实现。”

梦里他把喝空了的酒杯套在指尖兜着圈子，听了将军的话大笑几声，也不客气，张口便提了要求。

“好！你且听这第一件。”

“是什么？”

“第一件——我要你替我偷来三百年前武陵仙君埋在桃源深处的那坛佳酿。”

将军先是瞪圆了眼睛，接着笑得直摇头：“你这狐狸！打定了主意要害我！”

“怎么？将军想食言不成？”

“一言既出，岂有反悔的道理。不就是仙君最宝贵的佳酿么，我必替你求来！”

“不错，那我便在青丘等你的好消息。”

剑客直起身子吐出一股浊气，把醉酒的将军压在了身下，狰狞的妖爪勾起将军的一缕长发，九条尾巴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舒展开，他直直望进那人眼里。

李白脑子里警铃大作，但他没办法控制这副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军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鼻尖抵住鼻尖，呼吸间氤氲出情谷欠的味道。

“这第二件……”李白听见自己说，“重言，我要你。”

他猛烈地吻上了将军的嘴唇，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成章，他们像情人一样拥抱、亲吻、交欢，他在明朗的月光下卸去了将军的轻甲，舔舐着那人染上绯色的皮肤，在将军一声声低沉、隐忍的呼唤中说出了他的第三个愿望：

“韩信———”



李白醒了。



并且面对着自己下半身的小状况尴尬不已。

梦遗只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

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一个骨碌下床冲向卫生间。与往常不同，这次的梦连细节都记得格外清楚，龙角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手心，在梦里和非人生物玩兽耳play，连回想起来都让人面红耳赤，早上六点十七岁少年还在洗着自己的内裤，这会儿老二它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操，什么怪梦。

当他安顿好一切走出卫生间，正跟晨练回来的爷爷打了个照面，在老人家问起他怎么放假也起这么早时，李白只能尴尬一笑搪塞说是生物钟的问题。

“对了，我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

“您知不知道一个名字叫做韩信的大将军？”

老头摸摸自己的胡茬略一思索，“知道啊，问这个干什么？”

李白眼睛一亮，随口扯了个谎，“来的路上听见别人说的，有点在意。他是哪朝的将军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哪朝的将军？”老头摆摆手，然后用手指指了指天花板。“不是，是天上的将军。”

“老得很的志怪故事了，我还奇怪你怎么会知道。”

李白听见了一个与他心中所想完全不同的故事。

并非两个至交好友，而是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的故事。

传说古时候妖界以龙族与狐族为首，各为天帝各镇一方土地，提起龙君韩信，更是骁勇善战，及冠之年便与狐族的太子一并被封了左右将军，拜将那天狐族太子喝醉了酒，故而缺席未至，惹得天帝大怒，直接撤了封狐族太子右路将军的谕旨，而龙君屡立战功，终成了天介的三军统帅。时过境迁，妖族的力量与日俱增，以白龙将军的东海和狐王所在的青丘，颠倒日月如同翻掌，倘有歹心，扰三界太平，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天帝降下谕旨，在狐王闭关修行之时，借白龙之手召集龙族，引来大水直淹青丘。洪水滔天，七日不退，青丘狐族除狐王外，无一人幸存。

狐王闭关结束，入眼便是族人尸横遍野的情景。

巨大的九尾妖狐踏着火焰直奔白龙所在之处，两妖交战三天三夜，白龙棋差一招，这场大战，以他被狐王的剑贯穿了左腹败走为终。

妖界因此大乱，一些势力稍大的妖族看明白了天帝有心除去威胁，龙族狐族一旦衰落，下一个不知要轮到谁的头上，索性结为同盟意欲踏破凌霄，从此不仰人鼻息，抑不再仰仗天意。

白龙重伤未愈，又去平定妖界叛乱，韩信用兵常出奇招，即便被天帝收了军印，仅带着三万天兵依然大破敌人数十万。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天庭复命之时，天帝的使者却带着他曾经的部下将他团团围住了。

与妖族背水一战后，粮草已绝，白龙在鏖战中斗到最后一刻，终是陨落了。

妖界叛乱了结，东海群龙无首，青丘只余狐王一人。

是天帝赢了。



老头饮上一口热茶，“那白龙韩信最后陨落之地，便是这座山。”



李白一愣。

“传说那次大战以后，这座山中日月无光，草木不长，很久很久以后才再次恢复生机。”

“不过也都是传说罢了，这白龙和九尾狐的故事还是我的爷爷那一辈讲给我听的，如今已经没多少人知道了。”



是夜，李白躺在床上捏着那片鳞甲，始终无法释怀。



白龙陨落之地在此，那么这是白龙的鳞片吗？白龙和狐狸，他们果真不似我梦里那般要好吗？那本诗集也是后人写来骗人的吗？

锋利的鳞片划破了李白的手指，沾了血的龙鳞（暂且这样认为吧）折射出淡淡的微光，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李白觉得它比昨天更亮。

既然无法释怀，那不如弄个清楚。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李白带着那本诗集走遍了山上里的每一户人家，逢人便问白龙和狐狸的故事，知者甚少，关于那本诗集，更无人见过。但也不算一无所获，有的告诉他，白龙和狐狸确实是一对知心好友，还有人说，白龙与狐狸早有不和，互相为了一个凤族的姑娘争风吃醋。有人说白龙被天兵围堵那天狐狸也去了，为了看灭自己全族的仇人如何惨死，但也有人说，白龙早被天帝挪了官印，水淹青丘不是白龙做的，被天兵所围那天，狐王是为了救他。这些传说口耳相传，不知各自偏离了多少。李白躺在安乐椅上把玩着手里的鳞片，一面觉得执着于志怪故事的自己可笑，一面又不由得惦记起，梦里自己化作狐王许下的三个愿望。

狐王会许下什么愿望？

如果他们不是仇敌而是一对爱侣，如果白龙当真没有血洗青丘，如果狐王终究做不到去恨他的将军，如果……我是那狐王。

李白将鳞片按在心口，“如果是我，那么我会说……”

韩信——

胸口手心霎时传来一阵灼热，李白痛呼一声，抛开那龙鳞翻身坐起，抬眼一瞧，周遭已不是爷爷家古朴的小庭院。

此刻李白身处一片古战场，愁云黑雾，久久不散，自浓雾之中显现出一伏倒在地的孤影，李白壮着胆子上前去看，那竟是重伤的白龙。

应是与狐王与妖族大战之后，天将白龙陨落之时。

他被身上的旧伤和交战之地的瘴气折磨得脱了形，因汗水和尘土污秽不堪，半边龙角也折了，皮肤寸寸迸裂出血的腥臭味。这一切与李白读到的、梦里见到的那个白龙将军判若两人。

“——那我便许你三个心愿吧，只要我做得到，就必然为你实现。”

李白一怔，突然颤抖起来。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按在了白龙的伤处，想要为他止血，时光一点点回溯，记忆渐渐苏醒，李白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嗓子沙哑的不像话，他告诉白龙再坚持一下，他求白龙不要死，他说坚持一下......就一下下，他马上就会来救你的，你的狐狸会来见你的......

可白龙挣扎起来，伸出手似是要攀上这个陌生人的肩膀，但他终究做不到，李白见他有话要说，急忙附耳过去。白龙脸庞湿润，吐息冰凉，气息虚弱至极，喘息间肺中呼啸作响。

白龙笑道：“我知道……你会来。”

荒烟废垒，故人不在。

一诺千金，我跨过千年时光来到你面前，凭魂相认，无须多言。

李白毕生都将记得。

席卷天地的青色火焰燃起，凄厉的狐鸣回荡在天地间，鲜血浸透了他们两个人的衣物，白龙的身体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中消散了。

紧接着，一阵耀眼的白光出现在李白眼前，他还未能看到赶来的狐王的脸庞，再睁开眼时，又是那个熟悉的庭院，没有奄奄一息的白龙，也没有悲痛欲绝的狐狸，李白低头，发现那片龙鳞也遗失了。

狐狸终究没能救下白龙，从那一刻起，他连自己的最后一个家人也失去了。

李白在汹涌的回忆中蜷缩起来。

第三个愿望。

——来世、还要与你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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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不紧不慢走在路上。

今天学生会的师姐有急事，临时把他抓来做监考，他在大学学习古典文学，为了监考化工专业的基地班实验课期末，还得特意借一件白大褂来。监考又无聊还不能玩手机，李白实在提不起兴趣，于是只提前了五分钟来到实验室，哪知道进门就看见一个女生在跟考官掰扯。

“老师，我不认为我因为没有扎头发就要被扣三十分，您这样做是不是有失公允了？”

看样子已经纠缠了很久，考官老师已经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不觉得这样有失公允，你明知道我们今天的实验考试要严格控温防止爆炸，为什么披着头发来？如果连基础中的基础做不到，你还能算是WZ大学的学生吗？假如你还是觉得我的决定有失公允，那么你可以向上级申请举报，不要耽误其他考生的时间。”

“那么我将向校长写信，说您身为大学教授还搞性别歧视。”

李白眉头一皱走来拦在在两人中间，一句“扰乱考场纪律会取消考试资格”还没说出口，实验室前门“砰”地一下被撞开，红马尾的男生弯下腰大口喘气，抬起头来表情窘迫。

“哈…哈……我跑错楼了，还没开始考试吧？”

屋里的学生一齐笑了，考官也笑了，一扬下巴示意他回到自己的实验台，转而对那女生说：

“我不认为我搞性别歧视，他要是不扎头发我也扣他三十分。”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唯他傻乎乎不知所措，只以为大家笑他迟到，红着脸回位置上检查器材去了。

李白愣了很久才拿起手上的考生名单，顺着座次一个人一个人对了下来。

——韩信。

-完-



*那句诗来自同人曲《侠客行》，写的时候一直在循环导致我一直保持着打了鸡血的状态，他们真的好好。
*第一次尝试写这样的故事而且写的很急，加上我文笔不佳，做不到场面宏大也做不到剧情完整还要求菩萨保佑语句通顺，所以请大家意会一下就行了的地方可能有点多（非常多），私密马赛，谢谢你们看到这里，笔芯。也祝你们山水总相逢，来日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