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个年头之前，诸神的规则和世界的法度还没有完全确立。在如今已然化作废墟和荒野的大泽之畔，神之子行走其间的王国中，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他的哭声连太阳都感到惊奇，它刻意放缓脚步，迟迟不愿升起，隔着云层屏息探视，只为辨清啼哭之人的面容。

漫长的晨曦之下，侍女接过新生的男婴。“嗐呀！”她惊叫起来，“看这男孩！尽管身形依旧幼小，双眼尚未睁开，但我已预见他的未来！他将拥有天下无可匹敌的美貌，或许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也要为他的容颜驻足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泽的神女，温柔美丽的利里俄珀，讲这话听了进去。“这可如何是好！”她将婴儿抱在怀里，“他的脸当真如此可人！我曾听闻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尤其钟爱貌美者。他们化作鹰与秃鹫，化作野牛和骏马，在城市中横冲直撞，只为将有美貌的劫走，带到山上去充作笼中雀。”她越说越觉得忧心；于是她悄悄离开王国的宫殿，去深林里找那无所不知的独眼老翁。

老翁坐在湖边掬水而饮。利里俄珀将男婴抱到他面前；他用那只未盲的眼觑着，露出洞察一切的哂笑。

“他能否一生平安，幸福老去？”“能，”老翁瞪着眼，“只要不让他认识自己。”

大泽神女喜出望外。一回到王城，她便发布命令：凡能倒映人像的，皆不可在坊间自由流通。于是所有的镜子被销毁了；只有那王城的一角依旧在进行制镜的行当，供无咎的子民私下使用。

男婴一天天地长大，他的河神父亲赐他“纳西索斯”之名。少年的容貌比世间一切美丽的都更动人；群鸟在他头顶徘徊不去，鹿与松鼠被引诱着走出深林，在王城周围流连忘返。见到纳西索斯面容的无不大声惊叹：“他真是世间最美的男子！”纳西索斯听到夸奖，便将头颅高傲地扬起。他一抬头，太阳便会失色，连云彩也会惊惶地退去。自大蒙蔽了他的双眼，他放话道：“天下谁人之美貌可与我匹敌？”

美貌在人群中点燃了爱情的火焰，赞颂纳西索斯的人里不少都对他满怀爱慕。他的邻居，年轻健美的阿美尼亚斯，在纳西索斯狩猎归来时拦住他回城的脚步。“我恋慕你的美貌，”他激动地诉说着，“我请求成为你的爱人！”

骄傲的纳西索斯并没有把阿美尼亚斯放在眼里。“向我证明。”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尖刀，“向我证明你的爱。”于是阿美尼亚斯将刀插入了自己的心脏，在狂热的爱中痛苦地死去。

林中的仙女，惹人怜爱的伊可，在纳西索斯进入林中狩猎时遇见了他。她曾经受了同伴的戏耍，此生只能为重复他人的话语发声；于是一见到纳西索斯，纵然她心中爱火熊熊，却不能尽数表达，只能躲藏在绿叶丛间，等待纳西索斯开口。“这儿可有人？”“有人！有人！”伊可从遮蔽面容的绿叶后走出，向纳西索斯热情地走去。“不要过来！”“过来！过来！”

纳西索斯显然不知道伊可的难言之隐，只当她和那些庸俗之人一样爱上了自己。他频频后退，用手挡开伊可意欲拥抱自己的手臂。“不要拥抱我，更不要试图占有我！”“占有我！占有我！”少年怒火攻心，径直抛下伊可转身走了。“你要执意如此，别怪我不曾好言相劝。收起你的爱情，因为它于我无用！”

遭到拒绝的伊可羞愤欲死，她躲进山洞里，日复一日地念叨着纳西索斯留给她的最后几个字：“于我无用！于我无用！”她的身形渐渐消失了，悲恸摧毁了她的肉体，让这位美丽的少女最终只剩下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奥林匹斯山的使者接引她去往山巅，在众神之神前，她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是否我的爱真的如此不堪、一无是处，只会给他带来烦恼与嫌恶？”她身上的束缚已然消失，这让她终于能自如地倾诉，“他的自大让我感到愤怒！只愿有人能令他看清自己，令他也能尝遍为情所困的痛苦！”

众神听了伊可的诉说无不发怒。“拥有美貌又如何？半神之躯又哪来骄傲的资本？我定要为他降下诅咒，让他爱而不得，余生皆被执念束缚，最终如他所欺侮的人那般痛苦不甘地死去！”

阿芙洛狄忒领了众神之神的命令，将诅咒赐给了熟睡的纳西索斯。那天阳光明媚，纳西索斯再次进入森林狩猎，却不知为何迷了路。他又热又渴，忽地看见一汪清泉，便欣喜若狂地走到岸边，俯身准备掬水痛饮。他刚弯下腰，一张人脸从泉中浮现，懵懂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天呀！看看那张脸！头顶的月桂冠在那双碧眼的衬托下都显得黯淡衰颓。还有那双柔和的嘴唇，那若有若无的神秘的微笑！纳西索斯看得出神，他禁不住伸手去抚摩那张脸，水面波动了片刻，那张脸也变得模糊起来。

“你是谁？”泉中的少年没有回答。他报上自己的姓名，少年依旧无动于衷。纳西索斯并不知道诅咒已经在他身上应验，他直起身，对着静谧的丛林呼喊道：

“我曾无数次穿过这片森林，令锋利的箭矢射穿每一只猎物；可多年以来我竟从未注意到这处泉眼，更不知泉中竟住着一位貌美惊人的少年！”欲望在心底滋长，他忍不住去吻泉中少年的脸，嘴唇却只触碰到冰凉的水面。

他忘乎所以地回了王城，在夕阳照耀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此刻他心中又惊疑，又兴奋；突如其来的爱情灼烧着他的灵魂，他发誓定要寻到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爱人，在吻他双唇的间隙对他倾诉爱意。

他误打误撞地走进了昏暗的镜室，看到某种扁平的事物上盖着一半厚重的绒布。四下无人，于是他得意地自述起来：“今天我的心情如翩飞的鸟儿般愉悦。我在深林的泉边遇见我的爱人，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仿若月下的宝石…”

纳西索斯边唱边走，来到一面没有遮盖的宝镜前。在晦暗的月光下，他惊奇地发现那位泉中的少年不知何时来到此处，瞪大双眼好奇地望着他。“天哪，我的爱！是迷魅给我下了咒，还是夜色令我昏了头？不然我怎会在这里见到本应深居泉中的你？”

在他狂热的注视下，泉中的少年居然开了口：“愚蠢的家伙！何故你的容貌似天仙，灵魂似朽木？狂妄与自大让你忽略了门前的金牌，浅薄的见识让你认不出银色的宝镜！好好看看吧，趁夜晚尚未完全降临。我是你的倒影，愚蠢的纳西索斯！”

纳西索斯大惊失色，用力地捶着缚住少年的镜面；少年便也用相同的节奏敲打同一个位置。“怎会如此！可爱的阿芙洛狄忒，为何赐我如此荒唐的祝福！怎会有人爱上自己，怎会有人对自己燃起欲望！”然而爱情的鸩毒已经渗进了纳西索斯的五脏六腑，他终于体会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错乱之间竟开始责怪无辜的银镜。“为何囚禁我的爱人，为何令我爱而不得？我真想一锤敲碎你，将孤独的身影从中解放！”

镜中之影又开了口，声音如泣如诉：“我竟不知你爱我至此。忘掉诅咒吧！靠上前来，对上我的手，听听我的心声。将我解救吧，纳西索斯，但不是敲碎银镜。将我解救，让我与你重逢！”

纳西索斯果真踏上了解救爱情的道路，然而任何努力都只是徒劳。他日日前往泉边与自己的影子相见，却无法将其带到自己身边。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注视着被爱情耍得团团转的纳西索斯，看着他因触碰不到自己的爱人而逐渐变成一个疯子。最终，在某个淡金色的清晨，纳西索斯再也无法忍受。“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绝望！最后一次，请让我尽情地拥抱你吧！”

他将手探入泉中，将脸埋入水下，整个人向泉水底部坠去；水面翻涌了一阵，很快就平息了。众神早已预知到这样的结局，却还是为纳西索斯的选择感到惊奇。“他竟真的爱那虚幻的影子到这种地步！”于是他们将纳西索斯的灵魂从水底带回，让他变成一株水仙，日日对着水面凝视自己的容颜。直至今日，若你将耳朵贴近水仙的花心，或许还能听见纳西索斯幽怨的倾诉和他那缱绻的告白。

纳西索斯是否确有其人已不可考，后人多将他视作神话中的一个虚构角色。但毫无疑问的是，体现在纳西索斯身上的某种无形的精神拥有不可反驳的真实性，并且乘着时间的船舶流传至今。

纳西索斯象征着什么？大概是命中注定、难以消解的执念。就纳西索斯而言，自出生起他的生命便充满遗憾，只能用自己的全部去弥补；他由此而生的执念名为爱情。就现代人而言，这种执念同样可以源于爱情，但也可以是梦想的另一个真名。为了求爱，纳西索斯甘愿溺水；为了纯粹的爱情或沉重的梦想，如今同样有许多人愿意付出一切。

而如果一个人的梦想与爱情同时压在他单薄的两肩上，届时又会发生什么？他将成为真正的纳西索斯。苦寻而不得的疼痛将如尖刀刺穿他的心脏，如泉水封堵他的口鼻。如果最终不能得偿所愿，那他将如纳西索斯一般挣扎着死去——

——但，如果他被上天眷顾，被他的梦想与爱情眷顾，那他将会蜕变为连本尊都无法成为的、完整的纳西索斯。而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完整的纳西索斯更幸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