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触碰到生活之前，叶修和王杰希从未想过维持工作和生活的平衡是如此困难。

叶修在宣布退役后回了北京，决心弥补多年以来对家人的亏欠，结果床单还没铺好，又被老头子轰出了家门，让他去为国争光。哭笑不得地应下这份差事后，叶修几乎天天得往竞技总局跑，但总局和他家一北一南，离得实在太远，折腾了没几天，叶修直呼不行，即使有司机接送，连红灯带堵车的，跟兴欣从储物间到楼下网吧的舒适程度也完全没法比。叶秋听着哥哥的抱怨，翻了个白眼，说那去总局旁边给你租个房？叶修紧巴日子过习惯了，啧了一声，说你小子真是奢侈，但叶秋的话给了他一个相当不错的台阶——微草离总局也就三五百米的距离，王杰希的大平层就在那旁边。

叶修和王杰希在一起已经挺久了，不过之前毕竟纵跨了三分之一个中国，两人又都有队伍要扛在肩上，所以见面永远是仓促的千里奔袭。知道叶修要退役回北京之后，王杰希就说你要是乐意的话来我家住好了，叶修笑着说我倒是想，但总不能刚回北京就天天不着自己家啊，过段时间吧。王杰希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叶修刚结束长达十三年的离家出走，是该好好陪陪父母和弟弟，于是说没事，总归比之前近多了。

叶秋提出去总局旁边租个房的建议后，叶修计划中的“过段时间”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立刻马上”。叶修诚挚地向不明所以的叶秋感慨了一句“你可真是永远给你哥助攻的好弟弟”，重新收拾好刚拆开没两天的行李箱，直接就住进了王杰希家里。

王杰希家叶修来过几次，但正经同住这是头一回。叶修问王杰希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需要他注意的地方，王杰希一边拿衣架往衣柜里挂叶修的衣服，一边说要抽烟就去阳台，别给我弄得一屋子烟味儿散不开。叶修揶揄道你上次在床上不是还说我身上的烟草味很好闻？王杰希抚平手中T恤领口边的褶皱，面无表情地斜了叶修一眼，说在耳根擦一点香水和在密闭空间里照致死剂量喷能一样吗？叶修正色，说好的，寄人篱下都听房东的，您是房东您说了算。

倒腾好行李之后，叶修溜达到宽阔的阳台上，先回身关了落地窗门，然后叼着烟在那把低矮的克米特椅上坐了下来，牢固的木纹铝合金椅身绷着厚实的绿白森林格牛津布，叶修在上面窝着，只觉得稳当又舒服，一如王杰希平日给他的观感。精心设计过的灯光将小区里热带公园式的绿化布景映照得静谧又充满生机，叶修看着风景吹着风，一边感慨王杰希是会过日子啊，一边掏了火准备点烟，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该顺便带个什么东西出来接烟灰的。原先来那几次他也抽过烟，但王杰希不抽烟，家里没有烟灰缸，所以叶修都是拿个纸杯接点水临时凑合一下。叶修在这儿瘫得懒洋洋的，不太愿意打破如此舒适的休憩，所以第一反应是支使一下王杰希，但王杰希这时出门去买明早吃的面包了，而他的烟瘾显然是等不了王杰希回来的。叶修无奈，垂手把打火机往旁边的小圆桌上放，准备起身去找接烟灰的东西。打火机没有如他所想轻轻撞击到铁艺的桌面，而是在某个微凉的容器上磕碰出了更为清脆的声响，叶修略感意外地侧头低下视线，发现在自己最顺手的位置就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烟灰缸，他先前把注意力放在了阳台外开阔的视野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儿还有个小东西。叶修看着那个墨绿色的陶瓷物件，在窸窣的虫鸣里无声地扬起了嘴角。

同居生活进展得非常顺利，一方面是王杰希虽然活得比叶修讲究点，但远没有到张新杰那种牙刷都必须按固定角度摆放的地步，对于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两人都奉行一个差不多得了，所以很少有两人难以容忍的分歧出现；另一方面是，这段时间两个人都太忙了，能醒着碰面的时间相当有限，压根没多少机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扯皮。

夏休对王杰希来说，向来是休的反面。转会窗口、队伍阵容调整这些事情需要他参与决策，夏休又正好对上学生的暑假，所以来青训营的年轻人会格外多。只要有好苗子，王杰希总是会亲自去检验一下的。总决赛后这段时间对职业选手来说其实算心态相对比较放松的调整期，王杰希不会在这个时候要求微草队员把训练强度拉满，但他对自己的要求永远是严格的，日常该做的训练，他一点都不会落下。人员变动和选拔之类的事情无可避免地会挤占王杰希的时间，白天耽误的训练自然只能推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叶修那头也一点都不轻松。除了中国队，还有十五个国家的队伍会参加世邀赛，虽然总局安排了人帮忙整理国外选手的比赛视频，但叶修作为最专业的领队，要快速过完这一百多个人的视频资料，还得挨个总结他们的个人技术特点和团队配合方式，这些旁人无法帮忙的工作，体量着实是有些庞大的。

虽然叶修和王杰希并未设想什么黏腻的二人世界，他们本也不是那种性格，但搬到一起住了却忙得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多少有点超出他们的预期了。叶修忙起来根本不讲节律，天天在书房一熬一通宵，熬完白天胡乱补觉，而王杰希带着一支正规军，白天在队里处理事情，晚上在训练室加班训练，到家通常也不早，稍微一洗漱收拾，差不多就该休息了。搬到一起住了一周，别说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俩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对上过。


选择国家队队长的事情，总局全权交给了叶修，毕竟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那群大神了。叶修首先想到的是韩文清，但顺利被老对头无情拒绝。那天晚上快十点，王杰希到了家，照例推开书房门，在叶修脸颊上啄了一口，然后就转身准备去洗漱。
叶修突然一把拉住了他:“哎，等等！”
王杰希回头:“怎么？”
“大眼，想不想当国家队队长？”叶修相当公事公办地问道。
王杰希皱眉:“队员都谁？”
“你来看呗。”叶修歪了点身子，让出屏幕给王杰希，王杰希伸手摆正叶修，俯身把下巴搁在他头顶上，看起了名单。
“韩队不去？”王杰希看着在修订模式下被红线划掉的“韩文清”三个字，略感疑惑。
“不去，说要专注于霸图。”叶修说着，顺手从烟盒里抖了根烟叼在了嘴里。王杰希毫不留情地抽走他的烟，丢进了桌边的垃圾桶:“不要在屋里抽烟。”
“又没点，浪费。”叶修咕哝了一句，接着问道:“当不当？”
“不当。”看完名单后，王杰希拒绝得也很干脆。
叶修转身，眯眼打量着王杰希:“怎么？向老韩学习，专注于微草？”
王杰希摇了摇头:“懒，不想当爹，这队不好管。”
王杰希言语间的理直气壮让叶修感到一丝好笑，他乐道:“大眼爸爸说这话就离谱了啊？”
王杰希对叶修的调笑不甚在意，并为了把这累人差事甩出去，相当果断地建议道:“问问喻文州或者张新杰。”
“啧，”叶修扬了扬眉，“张新杰那管法，这帮人得疯一半。明天问问喻文州。”
“好。”王杰希手里还拎着刚在楼下超市买的鲜牛奶，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纸盒表面已经凝起了水珠，“给你倒点牛奶？”

叶修看着一脸疲惫却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生活的王杰希，突然有点歉疚，他意识到这好像是这几天自己头一次在灯光下认真看清他。之前几天王杰希回来时叶修总忙得昏天黑地，就连亲吻都匆忙而漫不经心，尽管王杰希没有表达过什么不满，但此时叶修还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
工作哪里就有那么要紧。
大约是也累得有些恍惚了，王杰希连微草的工卡都忘了摘，就这么挂在脖子上一路走回了家。叶修伸手拽住那根深绿色的挂绳，把王杰希扯到了自己唇边。王杰希顺手把牛奶盒放到书桌上，低低笑了一声:“忙完了？”
“没有，明天再说。”叶修说罢，不管不顾地捧着王杰希脸颊，轻轻咬住了他的下唇。
叶修缠绵的啃咬显然不同于前几天的蜻蜓点水，王杰希知道他想干什么，在唇齿交缠中含糊不清地支吾着，说去卧室，叶修把手探到他T恤里，似笑非笑地问道:“在这儿不好意思？”
“没有。”王杰希言语间带上了点克制的喘息，“有点累，不想站着。”
叶修闻言失笑:“我怎么觉得我在上面主要是因为你懒？”
王杰希不置可否:“反正你也挺乐意。”
叶修佯装无奈，掀了王杰希T恤，用舌尖去勾他胸前。王杰希倚在桌边，随着叶修的挑逗，不太能自持地挺了挺胸。

就在这时，叶修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响了起来。

叶修原本是不用手机的，但接了领队的活之后，无可避免地有诸多人要与他联系，所以终于还是拿了王杰希的旧手机来用。叶修不想理，但王杰希侧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发现是总局局长。
王杰希深深吸气，平复了一下呼吸。
“接吧，这么晚打电话，八成有急事。”
叶修无语:“你倒是一点都不急。”
王杰希抓起手机塞给叶修:“正事要紧。”
见叶修接起电话，王杰希指指门外，示意自己去卧室等他。叶修应着总局局长的话，听到王杰希先是在外头窸窸窣窣地收拾着，然后进了卧室。等到叶修终于应付完这头，推门走进卧室，却发现王杰希穿着宽松的T恤，已经歪在床边睡着了，显然是靠在床头等他等的。
叶修叹了口气，拉过被子给王杰希搭上，蹑手蹑脚在他身边躺下，伸出胳膊松松搂住了他。

第二天早上叶修破天荒地在王杰希起床时睁开了眼，王杰希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吵醒了叶修，睡眼惺忪地跟他说还早，让他再睡一会儿。叶修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下床拉开窗帘，又一屁股坐回床边，伸手揉着王杰希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感觉好久没在白天看到你了。”
王杰希捉住在自己后脑勺上乱摸的手，困倦地闭着眼，偏头把脸颊贴了上去，平缓的语气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那，早安。”

两个懒鬼显然都是懒得做早饭的，洗漱收拾好之后，两人一起下了楼，坐在了小区门口的早点铺里。叶修要了豆浆和油条，王杰希把油条换了夹着菜叶和鸡柳的杂粮卷饼。
“讲究啊大眼，早饭都有菜有肉的。”叶修叼着油条评价道。
“油炸的吃多了会胖。”王杰希答道。
叶修挑眉:“这莫非是为了我的眼福？受宠若惊啊。”
王杰希看向叶修的眼神中多少有点嘲讽:“是因为我很难完全不出镜。”
“哦。”叶修不以为然，“那也没见你喝可乐的时候怕胖啊？”
王杰希清了清嗓子:“吃饭的时候话别多，对胃不好。”

之后两人在路口分道扬镳，叶修去总局，王杰希去微草，各忙各的事情。向喻文州发出出任国家队队长的邀约时，叶修其实没提韩文清和王杰希拒绝的事情，但喻文州谦逊而礼貌地主动问起了为何不找两位更有资历的队长。
“老韩要蹲守霸图，王杰希嘛……”叶修回味了一下王杰希那句理直气壮的“我懒”，心想还是让他自己解释去吧。
“你直接问他吧，魔术师的心思我猜不透。”

到晚饭的点时，叶修发去消息问王杰希什么时候下班，王杰希的回复来得很快:“说不准，青训营的初选名单明天要给出来，选拔赛的视频现在才发给我。”
叶修知道选苗子不能纯看选拔赛的排名，保不齐就有偏科的奇才怪才名次并不好，以王杰希带队的细致程度，他肯定是要把选拔赛的视频全部过一遍的。
“好，你先看。”叶修本打算叫王杰希出去吃点什么，现在看来也不用了。他顺手拆了袋饼干，又把视线投向了屏幕上意大利队那个诡异的战法。
“这脑回路看起来也不太正常啊，得让大眼重点关注他一下。”叶修咬着饼干思索着。

开了勿扰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王杰希转头去看是谁如此执着地给他连打三通电话冲破了那道寂静的屏障，这时他的脖子传来一阵针扎般的酸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电脑前很久没有动弹过了。来电显示是叶不羞，王杰希揉着脖子接起电话，瞟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王队，您可算肯接电话了啊。”叶修颇为戏谑的语调在电话那头响起，“能不能劳烦您百忙之中抽空下楼接一下男朋友？”
王杰希走到窗边，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懒懒散散站在微草大门外。
“闲人勿进。”王杰希一边无情地说着，一边转身朝办公室门外走去。
“就这么对我啊？王大眼你好狠的心！”叶修看着出现在窗边又消失的人影，故作夸张地控诉着。

叶修跟着王杰希进了他的办公室，把拎在手里的袋子放在王杰希桌上:“刚买的火烧和酸梅汤，快吃了。”
王杰希坐在桌前打开了袋子，照他喜好加了量的青椒混着香料腌制过的驴肉，把酥脆的火烧撑得满满的，香味扑鼻而来，瞬间唤起了他的饥饿感。没吃晚饭又高强度脑力活动了一晚上的王杰希确实饿了，他一句废话都没有，捧着火烧默默啃了起来。小摊贩自制的酸梅汤被装在了简易塑封过的塑料杯里，叶修难得见王杰希吃东西狼吞虎咽的，于是笑着给酸梅汤插好吸管递给了他:“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

王杰希几口对付完夜宵，抬头望向叶修:“你先回去休息？我这儿还得一会儿。”
叶修指了指王杰希桌上那两个空了的咖啡杯:“你说的这个一会儿是多久？”
王杰希估算了一下:“两三个小时吧。”
叶修拉了把椅子到王杰希身边坐下:“一两点睡觉就要靠咖啡顶了？年轻人，你这熬夜能力还需要锻炼啊。”
王杰希冷漠道:“有本事你熬夜别抽烟。”
叶修伸手捏他脸:“赶紧的，我陪你看。”
“你看什么？”王杰希由着叶修把他脸颊捏变了形，“窃取战队机密？”
叶修呵呵一笑:“不让看啊？怕我再撬走一个乔一帆？”
王杰希点了播放按钮:“一帆确实是我看走眼了，但即使是他在你手下的风格，也并不适合微草。不过无论怎么说，用兴欣的配置能拿冠军，我心服口服。”
叶修笑得多少有点得意:“好听的话可以多说几句，爱听。”

王杰希对工作时长的预估是准的。到他终于在叶修的指指点点下过完视频、又对着自己初步筛出来的名单细看了一遍之后，电脑屏幕上代表时间的数字已经跳到2了。

叶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住在一起一周多，唯一美好的二人时光竟然是我陪你熬大夜加班？哎。”
喝光了咖啡的王杰希端起茶杯:“用网上流行的话来说，像两个不配拥有生活的社畜，头被压秃了那种。”
叶修听着王杰希的形容，吊儿郎当地感叹道:“打游戏也不是什么轻松工作啊。”
“是的。”王杰希呷了一口凉透的茶，“已经只有工作，没有生活了。”
叶修乐呵呵地看着他:“男朋友陪你熬夜工作也不算生活？”
“勉强算吧。”王杰希放下茶杯，脸上有点不大明显的笑意，“要这么说的话，不太像男朋友，更像是战友。”
“也没说错，”叶修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而且很快也真的要做战友了。秀翻他们啊，魔术师大大。”
“把枪擦亮，同志[1]。”王杰希对上叶修的视线，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叶修凑过去亲了王杰希一口。
“还好哥碰巧在老头子的书架上翻到过这首诗，不然我要是回答‘我都不玩战法了还擦什么枪’，岂不是很煞风景？”

***********

[1]聂鲁达《士兵的爱》

“再吻我一次，爱人。

   把枪擦亮，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