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上气球时，特蕾西没有挣扎。
  
运动从来不是她的强项，何况在废墟中慌不择路的奔逃已经让她耗尽了体力，听着耳道深处自己粗重的呼气声，她简直连指尖都不愿动一下了。
  
唉，这下你能亲自尝试那些椅子了。
  
她默默自嘲，却丝毫未能缓解内心的恐惧，同伴消失在天际前的凄厉叫喊声仍回荡在耳畔，她想象地出那不会是什么好体验。
  
似乎是听见了特蕾西的心声，监管者从喉咙深处发出瘆人的轻哼，像嬉笑，又像叹息。特蕾西毛骨悚然，鼓起勇气低头看向牵着她的怪物。
  
人类的手臂与蜘蛛的步足交错着从那覆着庞大身躯的布片中伸出来，有力地挥舞着，背上的纺丝装置是猎手最大的帮凶，正转个不休，尽管它——如果留心分辨音色的话，或许是她——看起来笨重，机关却灵活得很，使其毫无停滞地绕开一处又一处颓垣断壁，簌簌爬过杂草丛，将求生者送往刑架。
  
钟表匠的女儿，机械天才，特蕾西清楚对方身上的每一处机关构造，却不曾想过当它们拼接到一起，一切会如此可怕。
  
比起金钱，灵感更为宝贵……可我得到了什么？
  
就在她消极地胡思乱想时，监管者突然将她从气球上解了下来。
  
特蕾西摔在潮湿的泥土地上，不是很疼，但四肢过电般的麻痹感让她一时间难以动弹，她勉强支起身体，引入眼帘的是那惨白的机关脸孔上诡异的微笑，特蕾莎几乎要尖叫了，恐惧如同蛛网，将她的心脏又缠紧了一层。
  
上帝啊，它打算直接把我封成茧吗？
  
想要恳求对方慈悲，喉咙里却像被塞入了一块炭火，疼痛而肿胀，特蕾西只得死死咬住下唇，阻止自己呜咽出声。
  
监管者沉默地端详了她片刻，背过身开始结网，灰白的蛛丝层层叠叠，封住了特蕾西的去路，但迟迟没有撒向她本人。
  
这一系列举动把特蕾西弄糊涂了，她下意识地蹭动着两脚向后缩，直到背部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一台密码机。
  
她之前太慌张，被解下气球又太突然，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现在她看着那台密码机，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监管者，隐隐明白了什么，可她不敢过于肯定，或许这只是猎手残忍的玩笑。
  
而她别无选择。
  
特蕾西费力地站起来，她的手心满是冷汗，心脏仿佛要跳出单薄的胸膛，但当她真正投入破译，不可思议的祥和包裹了她，世界都寂静下来，只有密码机的机械杂音规律地响着，那是她的摇篮曲，自睡在母亲羊水里时就是，特蕾西太过熟悉它了，如同华尔兹之于名媛，赞美诗之于修女，可它又有些陌生，漫长的瓶颈期中，她将设计草图掷向废纸篓时不曾留意它，在实验又一次以失败告终时也不曾留意它，而今它倏地回到她的生命里，在她也许将失去生命的这一天，给予她安宁。
  
密码机上方的灯亮起，特蕾西的眼泪与那光束一同落下。
  
她转身，面向不远处正注视着她的怪物，四周的蛛丝不知何时消失了，勇气终于回到了她的身上。
  
“你要放了我吗？”特蕾西问。
  
监管者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她，爬近了些。
  
它听得懂我的话吗？
  
对方在特蕾西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时开口了，答非所问。
  
“真奇怪……列兹尼克先生怎么……会让独女来这种地方？”
  
含糊而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出现了父亲的名字。
  
特蕾西的后背再次撞上密码机，惊飞了草垛上的一只乌鸦。
  
“你把我给忘啦，亲爱的……小特蕾西？”
  
被汗水浸湿的衣物尚未干透，在风吹过时带来彻骨的寒意，血液却涌上面颊，一阵发烫。她头晕目眩。
  
怎么会……这不可能！
  
她是……她是……
  
混沌的头脑中，有什么逐渐鲜明起来。
  
“……瓦尔莱塔小姐？”
  
两排齿列上下磕碰，颤抖着的唇瓣吐出某个名字。
  
“好久不见了，特蕾西。你还是……瘦瘦小小的……一副长不大……的模样啊。”感慨地，怀念地，却又带着些讥讽地，对方用声带被撕裂般的刺耳嗓音说道。
  
“我……您怎么……不，我是说，嗯……很、很高兴再见到您。”
  
您怎么会在这里？您怎么成了这样？
  
她问不出口。
  

  

  
每每回想起瓦尔莱塔小姐，记忆总是从她披肩里滑落出来的，打着卷儿的发丝开始，带着淡淡的香气，她的颧骨很高，下颌内收，薄薄的嘴唇神经质地抿着，不涂口红时几近毫无血色，煤油灯照亮她的面庞，很好地遮掩了那憔悴的脸色。她的眼神温柔而哀愁。
  
这是一个为生活所折磨的女子，因一块常停的怀表而与列兹尼克父女相识。
  

  
“很高兴？哼，或许吧……别这么害怕……我只是，看到你就……想起你认识的，那个没用的我……”监管者摆弄着手脚，看上去有些烦躁。然而下一秒，她又快活起来，步足前端的刀刃向地里扎出可怖的深度，“不过现在的我不一样啦……瞧瞧这些……机械，你喜欢吗？”
  
“我，我……”聪明人的做法是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可特蕾西做不到，她捏着衣角，粗砺的质感摩擦得指尖疼痛，“这与您说好的不一样……不是吗，瓦尔莱塔小姐？”
  

  
虽然如今是在那样不入流的戏班子，但瓦尔莱塔她，似乎曾是个名演员哦。
  
父亲这样告诉特蕾西。
  
朦朦胧胧地，年少的特蕾西理解了瓦尔莱塔小姐眼中的哀伤，于是千方百计地想逗她开心。那时特蕾西的灵感一刻也不枯竭，形形色色的小发明从她灵巧的手中被创造，而瓦尔莱塔小姐总是第一个体验她们的人，对于特蕾西和她的小发明，瓦尔莱塔小姐从不吝啬笑容与赞美。
  
她可真温柔。
  
回味着瓦尔莱塔小姐抚摸她头顶的触感，特蕾西蓦地想起了早逝的母亲，假如母亲活着，也会是这样吗？
  

  
“……图纸……仅仅一张图纸……不会连累……”
  
“别再提……不，瓦尔莱塔……你疯了！”
  
特蕾西从她阁楼上的小天地飞奔下来，雀跃又不安，她分辨出了瓦尔莱塔小姐的声音，可那急切、甚至是狂热的口气让她感到陌生。
  
门扉重重阖上，从里面出来的瓦尔莱塔小姐红着眼眶，在转身看到她的瞬间露出诧异的神色。
  
“怎么了，瓦尔莱塔小姐？父亲对你发脾气了吗？”特蕾西着急地走向对方，她其实没有听清刚才的谈话，只是本能地出言安慰，“嗯……请原谅，他早晨喝了些酒……”
  
“不，没有，我很好，是……马戏团的事。”瓦尔莱塔小姐双手在胸前交握，手指绞着披肩的边缘，这是戒备的姿态，她的脸色比平日更差，紧绷着的面颊努力拉扯出一个微笑，“我得走了，日安，特蕾西。”
  
“等等！”她拦住她，倔强地捉住对方的一只手，握在两片小小的掌心里，特蕾西不擅长与人交流，但常被赞扬有双灵动的眼睛，于是她抬起头与瓦尔莱塔小姐对视，使自己看起来更有诚意。
  
工作闲暇时，父亲会带她去马戏团捧场。她看到瓦尔莱塔小姐化着浓重的妆、发型夸张地穿进奇装异服里，在舞台中央完成一个又一个滑稽的动作。人们哄堂大笑，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狰狞。几个衣服上沾着煤灰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对她吹口哨。
  
那怎么会是瓦尔莱塔小姐想要的生活。
  
“留下来吧！辞掉那儿的工作，留下来，我和父亲都很喜欢你，我们可以像家人一样！”
  
她发出酝酿已久的邀请。
  
“特蕾西。”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紧接着她的话，瓦尔莱塔小姐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语调平静而坚定，宛如荒野中缓缓淌过的河流。
  
“我属于舞台，那是我活着的意义，那些失去的掌声与喝彩，我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我向你发誓，特蕾西，我会夺回它们的。等到那时，我们再见面吧。”
  
她将手抽了回来。
  
特蕾西呆愣在原地，不明白话题怎么就发展成了“等到那时候再见”，挽留的说辞在此时显得苍白无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瓦尔莱塔小姐推开门，被拉长的影子落在她的鞋面上，随即被黑暗吞没。
  

  
这个由瓦尔莱塔小姐单方面立下的誓言，最终未能兑现。
  

  

  
“是你自己！来到了这里！”
  
“回去！特蕾西，回去！这里……是吞噬贪婪者的……深渊！你不该来！”
  
监管者尖叫，利刃挥舞着掠过特蕾西的鼻尖。
  
不该来……吗？
  
……在游戏中取胜，获得不菲的报酬。此外，庄园里有诸多精巧机关，想必您能在其中寻见自己的缪斯——寄给她的信这样写道。
  
实验不断失败，又缺乏改进的灵感，眼看父亲留下的遗产逐渐耗尽，天才机械师的骄傲却不允许她止步，一旦成功，一旦推广，回本就指日可待，为此再多笔债务也无需担心。她像个在沼泽里自欺欺人地扬起头呼气的可怜人，陷进了死循环。
  
那么我该放弃吗？放弃我至今追求的？瓦尔莱塔小姐已经放弃了吧，可是……
  
“不，你不明白啊，特蕾西。”
  
河流般的，平静而感伤的语调，一念之间特蕾西以为她认识的瓦尔莱塔小姐回来了，可那不过是幻觉，在她面前的仍是庞大的丑陋怪物，正沙哑地呼着气，像是在平复情绪。
  
她再也没法握住对方的手了。
  
“是父亲……将您变成这样的吗？”
  

  
从那之后，瓦尔莱塔小姐就消失了踪影。
  
她追问父亲，想知道他们当时究竟谈了些什么，而父亲只是露出疲倦的神情：“瓦尔莱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去实现她的心愿。这是我们每个人都终将面临的，正如你母亲去世后我所面临的，特蕾西，有朝一日，你也……”
  

  
“他不过……给了我图纸，其余都是我……自己的心血。”监管者抬起一截人形的义肢，制止了特蕾西继续说些什么，“现在，离开，地窖……已经开启了。”
  
说着，她转身向前爬去。特蕾西步履蹒跚地跟了几步，便由那速度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打算等自己。
  
”——你自己能找到它。别再来这里……否则，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监管者没有回头。她在雾中愈行愈远，直至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道别的话语才轻飘飘地落入特蕾西耳畔。
  
“那些约定……忘了它吧。”
  
特蕾西停了下来，乌鸦在她头顶盘旋啼叫，像嘲笑，又像规劝。
  

  

  
“令人喜悦的力量？”
  
“嗯，曾经人们是这样评价我的表演的。”
  
瓦尔莱塔伸出手，轻轻拂去女孩发间沾到的木屑，看着对方下意识露出的害羞神情加深了笑意。
  
初秋的阳光仍带有夏日里的余温，自阁楼的小圆窗倾泻而下。她们坐在透着异域风情的织毯上，中间是正奏出乐声的八音盒。金色的浮尘里，立在八音盒上的小人随着盒身的旋转，向四面八方做出谢幕的动作。
  
“这真是最高的赞誉了——微不足道的我能给那么多人送去欢笑。”瓦尔莱塔垂下眼帘，手指轻触八音盒的边缘，一朵朵小巧的玫瑰蹭过她的指腹。
  
好怀念那时的生活。
  
如果我……就应该能回去了吧？
  
她在心底叹息，抬起头时却已收敛了眼底的哀愁，望进女孩熠熠生辉的眸子，那其中的担忧叫她愧疚。她无比珍爱这孩子，生怕将自己的消沉情绪传染给对方。
  
摆了摆手以消除对方的顾虑，瓦尔莱塔正色道。
  
“我认为特蕾西的作品也是这样。”
  
“唔，我、我吗？”女孩一下子显出符合年龄的慌乱，她揪紧了肥大的工装裤，羞涩但也掩不住自豪地小声解释着，“我只是希望能让瓦尔莱塔小姐开心啦。”
  
“你也确实做到了，不是吗？”瓦尔莱塔难得笑出了声，她覆上女孩的手背，开玩笑般地捏了一下，“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力量，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将其发挥，别舍弃它呀，也别忘记它。”
  
“怎么会呢。”女孩似乎以为她在佯装严肃，继而笑起来，她夸张地向瓦尔莱塔行了个礼，“我向你保证。”
  

  
那是她们的另一个约定了。
  

  
我一直……不曾想起。
  
“我会遵守的。”
  
特蕾西攥紧了拳，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