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师叔的名字。
逆风旋心想。

力元霸和绝地轰仍在猜石头，飞摩轮给他们掐表。最开始尝试的那一次他们俩都抓了三块石头，然而反应时间足足用去了二十秒，都快赶上狂雷金刚钻的前摇了，等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心意相通，准备使出合击绝技，狂烈猩的大招已经怼到脸上了，这怎么行？因此速度一定要提上去，先是十五秒以内，再慢慢压到十秒、五秒，直至能迅速作出反应。两人俱是沉着冷静的性格，进步虽不快，却相当稳，每次用时都能比前一次短上一些，而不会上下波动、起起伏伏。照这样练下去，没准儿真能把寂地沙尘暴给自行琢磨出来。
飞摩轮难得出了个有用的主意，表现欲呈指数级上升，激情指导了将近一整个白天居然都没喊累，尚能口若悬河，手舞足蹈。逆风旋彻底服了他，索性在河床边上挑了个不会打扰他们的地方安静坐下，将C位完完全全交给飞摩轮，顺便也是替练习小组把风。毕竟刚刚发生了冰狼兽窃取红玛瑙的事，偏僻如圣骑森林也不再是一方远离战争的净土了。
逆风旋生性活泼好动，连CPU仿佛都转得比常人更快些，指望他坐着发呆是不可能的。他一坐下，就不自觉开始漫无目的地想事情，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师父风万里和能源之城。
据力元霸所说，师父与洛洛、火雷霆以及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急速锋战士在一起，逆风旋觉得有洛洛这个机战王在，流影电光闪一定很快就练成了，对付虎煞天不成问题，所以自己应该相信他们，切莫焦虑过了头，更不可被情绪冲昏头脑失了理智，否则哪还有脸做能源之城城主的徒弟？
逆风旋此时对机战王空前地信任，洛洛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盘旋，只要是已经发生过的，每一条都能与洛洛的话精准对应。那么，洛洛说自己能和风雪之城的破天冰发动合击绝技天羽屠龙舞，用于对付战龙皇，这也一样是会应验的喽？那就意味着，猛兽族三大战王中最低调神秘的战龙皇会在不久之后现身？能源之城与风雪之城会放下百年恩怨，再度联手？
似乎是师父所希望看到的未来啊。
战斗机们离开能源之城时逆风旋大约五六十岁，他对此事印象很浅，倒是还记得风万里向蝎族宣战，说蝎族一日不亡，自己就一日不继任城主。
回忆至此，再结合星天罡将军提供的时间线，逆风旋恍然，怪不得灭掉蝎族之后，风万里依旧拖了好几个月才正式出任城主，原来这期间风雪之城也入侵过……不不，严格来讲不能算“入侵”，风雪之城应该并没有真的调转兵刃攻打曾经的弟兄，因为那几个月里能源之城根本不是备战状态，甚至城内都不曾戒严，顶多是城主之位空悬引发了一些流言蜚语，但也很快就平息了，倘若两座城池间确有交战，城内不可能那样安宁，自己也不可能全无印象——在逆风旋的记忆里，当他第一次听说风雪之城，那场悲剧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当时风万里开始传授他“闪电旋风劈”，尽管还只是打基础，酷炫的大招也已然令小直升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每周最期待的就是师父专门腾出来教他练武的那一天。城内其他人自然不会打扰城主教导徒弟，可外头的人哪能如此体贴？逆风旋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不仅是约好的“大招日”，还是自己的生日，七十六岁？七十七岁？总之凑不成整。成年机一般只在整十的年岁才庆祝生日，但小孩子活得不够长，就感觉每年的生日都很重要，因此那天逆风旋格外欢喜，一大早就跑去城主日常理政的书房，结果师父不在，只有星天罡将军。
星天罡说能源之城与风雪之城在边境起了点冲突，城主担心小事化大，天不亮就赶过去处理了，临走时吩咐星天罡留下照看自家徒弟，今日的训练改为自主练习。
“我不曾跟别的幼年体相处过。”星天罡很为难，“你希望我怎样‘照看’你？自主练习么……我充当你的对手？但是去军营找专业的陪练会不会更合适……啊……”
“星天罡将军，师父今天能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顺利的话，今天下午。”
“那我等师父回来！”逆风旋小小的人握住小小的剑，“今天是我生日，我给师父画了张贺卡。”
“呃，生日贺卡不该是别人送给你的吗？”
“但师父记不住我的生日。”逆风旋认真解释道，“所以我要送师父贺卡，等师父看到贺卡，就知道今天我过生日了，然后师父就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星天罡忍俊不禁，心想这小娃娃还挺有趣的，柔声道：“那好吧，我给你找些连环画，你就在书房等城主回来，困了可以去隔间休息。知道隔间的门怎么开吧？”
“嗯！”
逆风旋等了很久，非常久，久到似乎天都黑了。但他不想去隔间休息，嫌那里太逼仄，打算靠阅读驱走倦意，结果反而越读越困，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师父和星天罡将军的声音，什么“风雪之城”，什么“各退十里”，然后星天罡说“我觉得什么什么什么”，没听懂，师父也没说话，直到打开书房门他才轻轻地说：“你误会了，那不是我出于个人情感，”打开灯，“才做出的……逆风旋？！”
之后的事逆风旋不太想回忆。
他慢慢回神，眨了眨光学镜。圣骑森林的天也已经黑了，但黑夜与黑夜并不尽相同——能源之城被岩浆环抱，即便到了晚上，靠近地表的部分也总是亮堂堂的，而更高的楼层会统一亮灯，对此洛洛有个很贴切的说法，叫“不夜城”；圣骑森林的夜晚可就漆黑多了，在祭坛尚且有红玛瑙的光辉与点点流萤，而河床这边什么也没有，太阳一落，除了他们几个自带的呼吸灯，便再无任何光源。
“我们今天是要露宿野外了吗？”逆风旋问道。
“哈哈，逆风旋，你是不是怕黑呀？”飞摩轮跳上一截枯木转了几圈，“怕了就尽管说出来，别不好意思嘛，毕竟能源之城那么亮，我和力元霸都能理解你的。”
逆风旋道：“我早就过了那种年纪了，这话你该去问洛洛。”
“飞摩轮，逆风旋，你们先等一等，不要吵。”力元霸道，“我想绝地轰是不会让我们露宿野外的，可你们一句接着一句，绝地轰都没机会插嘴了。”
绝地轰与力元霸对视一眼，再看向那对不吵不舒服的冤家，笑道：“既然你们两个都努力标榜自己不怕黑，那想必露宿一晚也无妨嘛，我和力元霸就先回去休息了。”
“啊？绝地轰，这……”力元霸左顾右盼，左右为难，“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我开玩笑的。”绝地轰见好即收，“沿河床一路开下去，尽头是一座石屋，今晚我们就在那里休息。”
看逆风旋似乎想说什么，绝地轰笑道：“放心，石屋很宽敞，就算加上你们也一定住得下。”
“不，我是想说，”逆风旋兴味十足，再次开起了这对“前世情人”的玩笑，“力元霸，你和绝地轰的心灵感应好像已经从猜石头延伸到别的方面了，照这样下去，就算是真正的情侣，见了你们也要甘拜下风的，嗯？哈哈哈……”
“哇，真的是诶！”飞摩轮摸摸下巴，一溜烟儿窜到力元霸脚边，“话说力元霸，你怎么知道绝地轰不会让我们露宿野外呢？是心灵感应对不对？看来我这个‘智慧型机器人’当真名副其实，想出的训练办法不说立竿见影，至少也是成效显著，童叟无欺！”
“哎呀，这关心灵感应什么事？”力元霸很实诚，“绝地轰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他不会的，就算没有心灵感应，我也一样知道。”
“是啊。”绝地轰性情温和，讲话时常带着三分笑意，不过眼下他似乎格外开心，笑意也更浓了一点儿，“就算没有心灵感应，比起你们，我也还是会更喜欢力元霸这样的人。”
逆风旋双手掐腰，低头盯着飞摩轮，语气稍显不满：“你看吧，飞摩轮，若不是你非要提那句怕黑，我也就不至于被连带着一起遭人嫌了。”
“这怎么能怪我呢！”
“怎么不怪你？”
“你们还走不走啊？”变为越野车的绝地轰在最前头闪了闪车灯，“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走得越晚，待会儿越容易绊到石头。”
“什么？那我们快走吧！”
河床开阔，逆风旋总算可以变形飞起来了，于是绝地轰前方开路，飞摩轮紧随其后，逆风旋则有意控制速度卡在他和力元霸之间，这样即使力元霸跟丢了飞摩轮，也能靠螺旋桨的声音辨明道路。途中绝地轰也注意到逆风旋不动声色的温柔，对这架颇有些少爷脾性的直升机彻底改观了；而逆风旋飞得畅快，心情好了仔细一琢磨，便明白绝地轰选择这处干枯河床练习合击绝技，背后的考虑相当周全，因此他同样也对绝地轰愈发欣赏。至于说飞摩轮么，至少他自己挺快乐的，对吧？
到了地方，石屋果然装得下他们所有人，但若无绝地轰引路，他们定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堆爬满苔藓与藤蔓的普通巨岩，根本想不到里头竟别有洞天。
逆风旋道：“这样的岩石堆在圣骑森林随处可见，它们该不会都是石屋吧？”
绝地轰道：“嗯，十有八九。”
飞摩轮奇道：“你一个人住在圣骑森林，干嘛要建那么多石屋？”
绝地轰道：“这里天气多变，雨雪、雷暴、冰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撞上，为了方便圣骑森林的守护者在巡逻时能就近避开恶劣天气，类似的石屋就越建越多了。”
力元霸紧张地问道：“避不开会怎样？听上去好危险啊。”
绝地轰道：“别担心，不危险，只是身体进了水很难受。哦对，我在幼年时倒是因为不够高被洪水和沼泽淹过几次，现在已经不会有事了。”
飞摩轮道：“不对啊，你说的沼泽连我都能蹚过去，又怎么会淹得了你呢？”
“圣骑森林可远不止那一片沼泽。”绝地轰笑道，“想去别的沼泽地看看吗？”
“啊？不用了不用了。”飞摩轮突发奇想，道，“你可以带力元霸去！”
逆风旋调侃道：“去沼泽地里约会呀？”
绝地轰道：“你们两个还挺有精神。”
“唔，毕竟我也没干什么。”打冰狼兽还被力元霸抢了先，“你们要待机了吗？我睡不着，呼吸灯一直亮着，要不我出去吧，正好圣骑森林的星空很漂亮，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随意。”绝地轰道，“如果看不清路的话，门后面挂了一盏煤油灯。”
“谢谢。”
逆风旋变回人形，离开了石屋。

“三秒二！”
“连着几次都是这个时间。”绝地轰道，“看来已经到极限了。”
力元霸点点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于是他们开始实战演练，由于不清楚流程，两人只是面对面输出战斗能量，凭借直觉以及多年来积累的战斗经验，慢慢调整到能够与对方共鸣，尽管最后发生了一点小意外——飞摩轮被误伤了——但总体来说成效喜人。
逆风旋彻底放心了，能使出寂地沙尘暴就表明力元霸的手臂恢复得不错，既然主要目的达成，力元霸也有了一起练习的同伴，那他是时候回家了。师父和洛洛他们毕竟生死未卜，而且能源之城的令牌落到了虎煞天手上，逆风旋归心似箭，解释完就迫不及待变形起飞，却没想到同伴们总能给他惊喜，不仅力元霸和飞摩轮要回来帮他，绝地轰一起跟上了。
“谢谢你们！尤其谢谢你，绝地轰。”逆风旋道，“不过你离开圣骑森林，红玛瑙怎么办？”
绝地轰道：“不必担心红玛瑙，我离开后，祭坛四周会升起一层保护罩，它能化解一切攻击，除非能源不足；可一旦埋在地下的能源结晶消耗一空，保护罩将自动抽取红玛瑙的能量，等到入侵者终于打破保护罩进入祭坛，红玛瑙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个方法可真够绝的！”逆风旋道，“或许我们能源之城也可以参考一下·
“你是说能源紫水晶吗？”绝地轰道，”我不想打击你，但逆风旋，这真的不太可能。”
“哦？为什么？”
“在我们这个世界。每种能量都存在其特殊属性，只能执行某些固定的功能。像我们体内就有常规能量和战斗能量，极端情况下可以把战斗能量作为常规能量使用，但常规能量绝无可能转化为战斗能量。”绝地轰娓娓道来，“红玛瑙的固定功能只有治疗外伤，祭坛的红玛瑙之所以可以为保护罩补充能量，是因为祭坛下方铺有一座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阵法，红玛瑙的能量属性被阵法改变了，而如果是我单独带在身上的红玛瑙，就不能转化为保护罩。”
“你的意思是，能源紫水晶也必须有相应的转化阵法才行？”
“没错。能源之城的发展水平是整个机车族最高的，倘若转化阵法确实可行，以你们的能力，大概早就发明出来了。”
“嗯，有道理。”逆风旋飞得更低了，饶有兴趣地问道，“绝地轰，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绝地轰笑道：“自然是师父教的。”
力元霸稍有些迟疑，道：“绝地轰，你说圣骑森林只有你一个人，那你师父他……”
“我师父已经去世了。”绝地轰温声道，“没关系，老人家寿终正寝，这是喜丧。”
飞摩轮幽幽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想好好活着可真是难如登天啊。”
力元霸道：“飞摩轮，别这么丧气，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是啊飞摩轮，”逆风旋笑道，“装深沉一点儿都不适合你！”
绝地轰自动忽略了他俩的日常斗嘴，问力元霸：“你师父呢，还健在吗？”
“我没有师父。”力元霸缓缓地讲述道，“我们大力士家族是一个松散的部落，除了没有师徒关系，也没有城池。以前我和弟弟生活在一起，按照家族流传的口诀每天锻炼力气，时间一到自然而然就能使出泰山陨石坠了。我不喜欢战争，可后来我弟弟死于虎煞天部下的紫豹兽之手，我为弟弟报了仇，随后加入了洛洛的队伍。”
绝地轰道：“你加入他们，是因为你相信机战王能为机车族带来真正的和平？”
力元霸道：“是的。”
绝地轰蓦地轻轻一笑：“我明白了。”
力元霸想了想，道：“你也决定加入我们？”
绝地轰道：“嗯，虽然还没有见过这位机战王，但我相信你的判断，就和你相信我一样。”
力元霸道：“洛洛不会让你失望的，他……唉，我讲不好，如果火雷霆在这里的话，他一定能讲得明明白白。”
我对其他人可还没有那么信任，绝地轰心想。
“对了绝地轰，能再讲讲你和你师父的事吗？”力元霸莫名感到了一丝腼腆，“以后我们就是同伴了，我们还要一起把合击绝技练得更加纯熟，所以我想多了解你。”
“可以啊。”绝地轰笑道，“不过你也要讲，除了你和你弟弟，你们来到圣骑森林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全都很想知道，不如我们一人讲一件事吧，交替着来。”
“好。”

“我第一次改装机型是在一百五十岁。”绝地轰道，“我从两米一下子长到五米，足足翻了一倍还多，内心的激动怎么也绷不住，于是我瞒着师父偷偷跑到圣骑森林最深的那块沼泽，打算再挑战一次，从一端走到另一端。”
“成功了吗？”
“没成功，又被淹了一次。”绝地轰叹道，“不仅被淹了，还不小心把师父绘制的草本植物大全掉进了泥里，师父很生气，用百米冲刺一样的速度撵着我绕圣骑森林足足跑了十圈。”
逆风旋听得哈哈大笑：“绝地轰，没想到你也干过这种事啊，我还以为你从小就是那种听话懂事、最讨师父喜欢的徒弟呢。”
绝地轰道：“我毕竟是越野车，小时候很爱四处乱跑的。不过……‘也’？逆风旋，看来你小时候也是个调皮鬼啊，难道你不小心把你的课本丢进熔浆里了？”
啊这……逆风旋默默听了一路绝地轰的黑历史，若不“礼尚往来”，他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故沉默半晌，还是咬咬牙说了：“没那么夸张，而且我出门从来都不会带课本，我只是有一次把师父挂在书房里的画像给弄脏了。”
“书房？”
“呃，就是装有很多书的房间……”
“是用来办公的地方啦！工作完成了也可以读读书。”飞摩轮道，“力元霸，你自己也没见过不了解的东西就不要试图解释给绝地轰了，越解释越奇怪。”
逆风旋道：“嗯，和飞摩轮描述的差不多。在能源之城，书房是城主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如果是比较重要的工作，还会有专门的议事厅以及会议室，不过我师父是最喜欢书房，反正一项工作重要与否，他说了算。”
绝地轰猜测道：“既然如此，能被你师父挂在书房里的画像，一定非常特殊吧？画的是谁？”
“画的就是我师父呀。历任城主都喜欢在书房内添些私人物品，我师父算是非常朴素的了，只挂了一幅他继任城主时的画像。”逆风旋语气幽幽，“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师父对这幅画珍爱至极，所以才只添了那一件装饰，别的通通无所谓。我把它弄脏那次，好像是师父唯一一次非常严厉地训斥我，那之后足足一个月师父都没怎么跟我讲话，真是吓死我了。”
绝地轰“咦”了一声，道：“你师父明明很生气，却没有惩罚你吗？”
逆风旋叫道：“这还不算惩罚？！”
绝地轰道：“跟我那十圈相比，你觉得能算惩罚吗？”
逆风旋争辩道：“被师父不理不睬也是很痛苦的！我害怕师父从此不要我了嘛，毕竟我没有别的亲人，和我同一批次生产出的直升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不幸夭折了，师父算是收养了我，除去师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找谁。”
“这样啊……抱歉，我刚才误会你了。”绝地轰道，“你师父的画像还好吗？它后来怎么样了？”
“唉，整件事情是这样的：我在看连环画的时候突然对画画来了兴趣，于是我把师父的那幅画像取下来，铺了张白纸想临摹，但我用的不是画画的颜料，而是师父专门用来写请柬的墨水，那墨水很浓的，一下子就透过白纸洇到了画像上；幸好，画像表面覆了一层隔离膜，我把沾到隔离膜上的墨水擦干净，画像挂到原位，再把墨水瓶收回去，心想这下万无一失，结果还是被师父一眼就发现了。”逆风旋长长叹了口气，“我到现在都没明白，沾上的墨水明明全都擦干净了，师父究竟是怎样发现的？”
绝地轰道：“可能只是你觉得自己擦干净了，但实际上还漏了一些边边角角。”
“嗯，大概吧。”逆风旋道，“那幅画用的颜料似乎比较特别，总而言之，师父找到了一种可以洗掉墨水但完全不会破坏画面的溶剂，将整幅画都清洗了一遍，重新装裱。师父捧着失而复得的画像，我感觉他应该已经不生气了，就再一次向他认错，师父这回总算原谅我了，要我以后无论干什么都提前试验一下，不要一上来就直接动手，容易出岔子。”
绝地轰道：“你师父对你好有耐心啊，也很温柔。”
逆风旋再度叹道：“可惜我当时年纪太小，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绝地轰道：“至少你还有补救的机会，不是吗？我听师父说过，能源之城的城主继任时还很年轻，到现在应当也不算太老。”
逆风旋道：“唔，我没有比较过，不清楚。绝地轰，你师父收你做徒弟的时候多少岁了？”
绝地轰道：“差不多四百岁。”
“喔唷，那我师父还真是年轻。”逆风旋笑道，“怪不得星……”他停顿了一下，笑意荡然无存，“怪不得将军要说我，我以后可不能再管师父叫‘老人家’了。”

一整个日夜过去，一行人驶出湿润柔软的草甸，迎来裹挟着戈壁与岩浆气息的风。再次看到家乡熟悉的风景，逆风旋根本按捺不住自己的急切心情，骤然加速，一瞬间就没影儿了，徒留飞摩轮在后面高声呼唤他的“圣母玛利亚”。
“跑了老半天还没追上逆风旋。”飞摩轮抱怨道，“那小子也飞得太快了吧！”
绝地轰道：“他急着回去找师父嘛，心情可以理解。”
然而飞摩轮和力元霸都并没有师父。
“这次回能源之城，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力元霸忧心忡忡，“上次弟弟遇害，我也曾有过心神不宁的感觉，就好像我们这里……将会有人牺牲一样……”
“牺牲？！”飞摩轮惊得一跳，“不会是我吧？”
力元霸道：“不清楚。希望我的预感是错的。”
随后另外两人一唱一和，插科打诨，略略驱散了一些沉重的气氛，只可惜力元霸的预感还是成真了，他与绝地轰虽成功依靠寂地沙尘暴打了战龙皇一个措手不及，却终究来晚一步。风万里城主以重伤之躯硬抗了一记龙皇异次元，机体内部的电路被损毁殆尽，眼下这情形也不可能将他迅速转移至能源紫水晶辐射所笼罩的区域内疗伤，逆风旋只得含恨送别师父。
“逆风旋……”风万里试了几次也没能令自己的光学镜重新对焦，无奈放弃，转而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徒弟的手，“生死有命，你也别……别强求什么。”
“不！师父……”逆风旋难过而无措地摇摇头，哽咽着道，“你可不能死啊，能源之城可不能……可不能没有你啊！”
其实风万里又何曾甘心就这样英年早逝、何曾放心就这么把能源之城的重担交给刚刚成年的徒弟呢？然而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他强压下所有那些柔软的、不利于大局的、仅仅作为“逆风旋的师父”的个人情感，加重了语气，以一位城主的身份对自己所选中的继任者说道：“逆风旋，我死后你要更加坚强，记住，软弱的人没资格当我们能源之城的……战士！”
风万里说罢又不免有些心软，抬起手想和从前一样摸摸徒弟的头，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却实在没有力气，也……实在说不出那种苍白无力的空话。
逆风旋眼看着师父的手无力下垂，心知自己已经没资格再当个任性幼稚的小徒弟了，终于能够忍住慌乱与不舍，正色道：“是，我一定会更加坚强的！”
风万里欣慰地笑了笑：“逆风旋，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唔……咳，你正式继承我，成为能源之城新一代的城主。”
“啊？师父，我，我……”
“可惜，我无法亲手将能源之城的令牌交给你，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把令牌抢回来！你一定要把光明与和平带回我们的能源之城。”风万里勉强流畅地说完这一长串托付，急促喘息着，刚缓过劲儿来，便听到徒弟说要杀了战龙皇为自己报仇，忙伸手阻止，“不，万万不可！逆风旋，你一个人绝不是战龙皇的对手，你……咳咳……”
“师父！”逆风旋握住他的手，调整姿势，以便能扶得更稳一些，“对不起师父，我又心急了。”
自家徒弟就是这种性子，一时半会儿改不了的，对此风万里心知肚明，并不在意，只反复叮嘱：“逆风旋，你不能一个人找战龙皇报仇，那样你会白白送命的。你一定要去风雪之城，和我们的机战王一起，找你傲长空师叔来帮忙。”
逆风旋一怔：“什么？去找傲长空城主吗？”
不该是去找洛洛说的破天冰？
风万里却误以为他是不情愿，解释道：“你只有和你师叔练成合击绝技天羽屠龙舞，才可以打败战龙皇，为我报仇。”
傲长空一向很喜欢小孩子……啊，不对，是“以前”，以前在能源之城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他领着一帮小飞机玩游戏，直升机和战斗机都有；也时常听到后辈夸赞傲长空长官最会带新人，真想一直在他手下工作。但愿离开能源之城的他依然如此，但愿自己没有把逆风旋教得太差。
“我们和风雪之城的恩怨，只能由你去了结了，可惜呀，没机会看到能源之城重新合并的那一天了……”风万里一声苦笑，“替我向洛洛说声对不起，承诺过他的事，无法兑现了。”
师父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逆风旋悲愤不已，反倒催生出一种异样的冷静，沉声道：“放心吧，师父，你未完成的事情，我一定都会帮你完成的。”
不知被哪个字眼扣动心弦，风万里的光学镜倏然一亮，回光返照似的，他抓住逆风旋的手，拼尽全力说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师父，您别急，慢慢说。”
“我书房里的那幅画，你还记得吗？”
逆风旋点点头：“当然记得！师父您最宝贝它了，可是现在……”
“若虎煞天不曾毁掉它，若它万幸得以留存，你就帮我把它还给你师叔吧。”风万里慢慢垂下了头，意识恍惚，几近自言自语，“当初说了一刀两断，我送你的东西，你一样不落，全还给我了，我却总是……总是难舍私心。抱歉师弟，我霸占了它那么久，早该物归原主了，希望你别介意……不，你还是介意吧，不要、不要忘了……”
物归原主？
逆风旋霎时呆住了。
他想起一百年前，在书房，师父将洗干净的画像重新装裱；他记得那日晴朗的天空，温暖的太阳，师父难得没有戴护目镜，看起来心情很好，于是他瞅准机会向师父道歉；他记得师父温柔的声音，师父笑了，他也笑了，然后他们一起看向那幅画，但由于个头不高，他只能看见画着金红岩浆的一角；他记得那处角落写着三个比岩浆更为明亮的金色花体字。
写的什么呢？
逆风旋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那三个字是“傲长空”，是师叔的名字！原来画像是师叔为师父画的！原来师父您……您……
您总对别人说，往事不必再提，而您自己却一刻都不曾放下。
师父每天去书房办公，一推开门，视野正中心就是那幅惟妙惟肖的画像；工作累了，师父习惯仰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稍稍把眼睛睁开，就能瞥见师叔那漂亮的落款。那些时刻，师父抱着怎样的心情呢？您什么都不告诉我，甚至也不告诉星天罡将军，我是如此地无知又迷茫，真的能为您了结夙愿吗？
风万里已经回答不了徒弟的疑惑了，弥留之际，他虚虚望着天空，残存的意识无法分给更多的人，只剩那个决绝的背影，他呢喃道：“傲长空，还在……生我的气吗……”
……
傲长空也已经回答不了他了。

“今年的生日礼物。”
“这么早就送给我了？我看看，这画的是……”
“是未来的‘风万里城主’哟，我参考师父继任时的录像画的。”傲长空笑道，“倘若当面送你，师父大概不会介意，但其他人不好说，干脆一画完就给你好了。你看我画得怎么样？”
“唔，画得很像，不过缺点就是画得太像了。”风万里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能照着我现在的样子画呢？我才二百四十多岁，岂能这么早就当上城主？你私下给我是对的，否则被旁人看见，还以为你是在诅咒师父。”
“我想象不出再过一两百年你会是什么样子嘛。”傲长空伸了个懒腰，心想坐着画一下午还怪累的，“大不了到时候你拿着这幅画来找我，我免费帮你改。”
“行，说好了啊。”风万里捧着画像端详了好一阵子，又翻到背面瞧了瞧，疑道，“落款呢？”
“落什么款？”
“你画的画，不写上自己的名字呀？”
“不写了，反正你又不是认不出我的画。”
“还是写上吧。”风万里意外地很坚持，“以后若有机会，我想把你这幅画裱起来挂在书房的墙上，所以不能没有作者的落款。”
“可我画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要署名，画上已经没位置了，”傲长空商量道，“不如签在背面？”
“签背面怎么看的见啊？你就在背景里随便找个地方，名字写小一点就行。”
“不行，背景都是用来烘托你的，署名会破坏整体观感。”
最终两人勉勉强强达成一致，把名字写在岩浆的部分，但傲长空拒绝使用任何稍有显眼的颜色，只在调好的用于画岩浆的金红色中额外加了些金粉，拿最细的一支画笔蘸了蘸，信手签下了“傲长空”。
“嗯，这样才完整。”风万里心满意足，“我带回去装裱了。谢谢你，我非常喜欢这份礼物！”
“看得出来。”傲长空轻声笑笑，“希望你一直都这么喜欢。……那个，师兄，我选了这样一个并不存在的场景，你——不好奇吗？”
风万里愣了愣，反问道：“这不是你对我的鞭策与鼓励吗？”
好吧，师兄，你真行，不愧是你。傲长空无奈地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那个意思。”
“我就说嘛。师弟，谢谢你啊，一直都这么相信我，甚至……连师父都没你这么相信我。”
那么，“一定会当上城主”“不让任何人轻视我”，是你对我的回应吗？
听起来真的有点像告白啊，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