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tité
(一)红色印记
“啪嗒”,“啪嗒”,是鲜血滴落在路边积雪的声音。信纸飘落,被雪水打湿。又被艰难地捡起,雪水,鲜血,泪水,信上的字迹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起来。“英二,等着我,等着我..”临近圣诞的日子,街上已经见不到几个人了,行色匆匆的过路人,也没有发现有个人痛苦地,缓慢地向前挪动着,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图书馆里很冷清。挪开椅子刺耳的声音刺破了宁静。这个拿着信的金发少年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坐下,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信,一遍又一遍,这是他未说出口的永别。眼角带着未尽的泪,他微笑着枕在信纸上,睡去了。
「人行道上的红色印记,由深爱之人的鲜血染成。」
(二)未亡人
英二坐上了飞机。伊部先生看出了他强掩的失落。“还在惦记亚修吗?别担心,他一定能处理好那些事情的。”他拍了拍英二的肩膀,试图宽慰他。英二闭上了眼睛,自言自语道:“也许我和亚修确实不属于一个世界。那么就借此机会,就此别过了。结束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吧。”飞机呼啸着起飞,英二的脸贴着窗,看着逐渐被云层掩盖的地面喃喃道:“再见了,亚修。”飞机渐渐平稳了,机上的人们也纷纷睡去。英二也有了困意。他毕竟还是一个伤员,这几个月来又经历种种纷乱复杂的事情,也该累了。恍惚间,他梦到亚修在向他挥手告别,然后他们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彼此。他惊醒了,只觉得心里不安,便无法再次入眠了。
飞机降落了。伊部先生推着英二去拿行李。他打开手机,关掉了飞行模式。“叮—”有条新消息,是辛舒霖。“英二..亚修他...速回。辛”“怎么可能?!明明辛告诉我亚修说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他就这样弃诺言而不顾吗,...”他的手颤抖了,手机“啪”的从轮椅上掉了下来。伊部先生停住了脚步。他想问英二发生了什么,并伸手去捡手机,这时他也看到了屏幕上的消息。他先是一怔,随后叹了一口气。他把手搭在泣不成声的英二肩上,无奈地说:“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你去吧,去和他好好告个别。我会把你送上最近一趟回美国的飞机,到了那我也会委托辛照顾好你的。你也要保重自己。”“谢谢您,伊部先生。”英二从悲伤中挤出了几个字。这个未写完的故事,终究是要画上最后的句号的。
「聚散离合终有时,热恋之后,你我终将分离。」
(三)红玫瑰
回美国,10个多小时是何等的煎熬。他的眼泪怎么能止得住。他想竭力克制自己,不让周围的人发现他的异样。越是努力克制,眼泪越是疯狂地涌出眼眶。他捂住嘴,掩盖啜泣声,眼泪沿着指缝流进了袖口,打湿了衣服。他就这样一路哭着,恍惚着,半梦半醒着,到了美国,已经憔悴不堪了。辛脱不开身,没法来接他,只好叫了两个兄弟替他去机场。见到英二时,这两位着实被吓了一跳。因为痛苦和伤病,英二脸色惨白,脸上挂满了泪痕,眼里失去了亮光,他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泪也不流了—早已流尽了。任凭那两人如何安慰询问,他一言不发。一直到了他熟悉的地区了,突然,他抬头询问附近是否有花店。那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下,随后其中一人支支吾吾告诉了他,并问他要不要去。英二又垂下头,小声说道:“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你们不用陪着我了,回去找辛吧,告诉他我会自己去找他的,让他别太担心。”两人又是一愣,但也拗不过他,只好对他千叮万嘱后“离开”。怎么说也是老大给的任务,这两人怎么敢就此作罢,所以悄悄在远处跟着英二。英二照着所指的路线,用手推着轮子向前,后来索性站了起来,扶着轮椅一步一步走。圣诞前夕,店铺都是冷冷清清的。花店里只坐着一个店员,装花的桶里零零散散斜着几支花。英二走上前去,“请问还有白玫瑰卖吗?”店员只是点头,也不说话,给他包好一支白玫瑰递给他,收了钱,又坐下看起报来。
英二拿着这支花,慢慢走向辛告诉他的地方。天上还飘着些小雪,路上已经见不到很多行人了,路面空荡荡的。这样反倒是方便了行走不便的英二。他稍放松了些,心思却又不集中在走路上了,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幕与亚修的过往。一道强光打了过来,他才缓过神来。他睁不开眼,连忙用手遮挡,才看清一辆横冲直撞的车正朝他飞来——已经来不及了。一声剧烈碰撞的声响后,是落地的声音。英二努力睁开眼,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趴在血泊中,这才感受到来自全身的剧痛。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白玫瑰,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洁白的花瓣,一点一点饮着他的血液,一点一点蜕变成红玫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了。是泪水又涌出了?还是快要失去意识了?无所谓了。他逐渐看不清了,“是亚修吗?我可以来见你了,太好了,太好了…”他闭上了眼睛。
「这是对心碎之人的献祭吗?」
(四)未绝之诗
是消毒水的味道。“我…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差点就能见到他了…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那跟着英二两人在出事之后火速把他送去了医院,经过一番抢救,总算是把他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英二还没有睁开眼,隐约听到医生在和辛舒霖说些什么:“…头部受伤严重…可能大脑有所损伤……很有可能失明…”失明吗?他有些不敢面对现实。他的眼皮微微颤抖,慢慢睁开眼,迎接他的不是黑暗,是病房里洁白的天花板。辛舒霖正坐在他的床边,见他醒了,连忙凑上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说:“英二,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你能看得见我吗?”英二艰难的点了点头。辛舒霖一个激动,差点上去拥抱他,一想到他身上到处绑着石膏,迅速刹住了车,坐回了一旁的椅子。他沉思片刻,谨慎地斟酌词句,艰难地开口:“英二…关于亚修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是我…是我没有看好劳…是我…都是因为我……”他把脸埋进了两手间,忏悔自己的过失。“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要一个人担下所有责任,这不是你的错。我清楚的知道亚修不可能再回来了,我会开始新的生活的。”辛舒霖感到有些背脊发凉:这几句话完全不带任何感情,听不出任何语气。他想到一个人总不会愿意让一个杀人凶手的弟弟陪在自己身边,便起身对他说:“你好好休息,等你康复一些可以出院后,就搬去亚修的住处吧。”说完,便离开了病房。寂静的病房里,只有英二一个人。
他看到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支白玫瑰。奇怪,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他想伸手去够,发现自己没法动弹,只能用余光看着。看着看着,也就睡着了。
在接下来的几周,辛舒霖还是会时不时来看望他,陪他聊天。英二也逐渐能坐起身,活动上半身了。这一天,他尝试伸手去拿床头桌子上的杯子。他看着自己的手分明的握住了杯壁,可却没有杯子在手中的感觉,只是感觉碰到了杯壁。他试探地把手向右移了移,才握住了杯子。“一定是刚才眼花手滑了吧。”他喝了口水,心中暗暗这样想。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几个月后,他除了腿脚还是不太好走动,上半身几乎痊愈了,所以也被批准出院了。辛舒霖送他去了亚修的住处。“我想…这个地方也许会让你更有家的感觉…不用担心你的生活,我会安排好一切的…我也会经常来看你的。”“谢谢你,辛。你不用太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的。”话虽这么说,辛舒霖还是放不下心的。临走前还不停的嘱咐英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反倒是被还坐着轮椅的英二直往门口推。“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忙你的吧,唐人街的帮派还等着你重建呢...”这才把辛“哄”走了。
“咔嚓”房门合上了,这熟悉的房子里便徒留寂静了。英二推着轮椅的轮子进入了房间,房间里就像从前一样,摆着两张床。他的心一颤,眼睛有点温热的感觉,他赶紧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用手撑着轮椅,慢慢坐到了曾经属于亚修的床上。“亚修啊..我不会忘记那一次..你伏在我膝上哭泣..你把你无助脆弱的一面坦然地展现给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让我觉得我这个大你两三岁的“哥哥”还能帮到你些什么..”坐在亚修的床上,思绪就难以抑制的扑来了,“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扳倒了你噩梦中的仇人...明明你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你应有的童年了...”温热的眼眶里还是涌出了泪水。在医院过了几个月平静的生活后,回到这里,睹物思人的情况还是不可避免的。短短几个月,如何能抚平匕首插入心脏之痛?
窗外还没抽芽的树枝上站着几只乌鸦,凄婉地叫着,让初春夜晚的寒冷更甚了。卧室里仅亮着一盏台灯,发出黯淡的光,试图温暖冰冷的墙壁,两张柔软的床,一个掩面哭泣的青年, 还有一首未绝之诗。
「一句再见,终成永别。我还未来得及醒来,便曲终人散。」
(五)入梦时分
昨晚沉沉地睡去了。再次睁眼,春日明媚的阳光已从窗帘的细缝间溜进卧室,撒在英二的床上。他拿枕头支起自己的上半身,伸长胳膊勉强地拉开了一半的窗帘。腿脚上石膏还没拆下,也不好走动,只好坐在床上赏赏这春光了。他刚一抬头,愣住了:
卧室的角落里,背对着他坐着一位金发青年。
是亚修吗?是亚修吗!不对?不对!
英二毫不犹豫地上手狠狠捏了自己的脸一把——脸颊处传来了真实的痛感。不是梦吗?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此刻就在眼前,是那么的触手可及,又是无以名状的遥远。他乱成一团的思绪被几滴打在手背上温热液体剪断,眼泪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出眼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泪,不知道自己是在惊喜激动,还是在悲伤痛苦,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立刻飞奔到他身旁。他挣扎着下床,一声闷响,才将他从疯狂灼热的思念中拉扯出来——他重重地从床上摔到了地板上。等他用手艰难地撑起自己后,那个角落已经空无一人了。英二的心就像被剜去一块,随消失的幻影一同被带走。巨大的空虚感和刚听闻噩耗后悲伤到心脏剧痛的感觉就在一瞬间逃脱了他的控制,喷薄而出。嘴上一遍遍重复着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只不过是用来一遍遍说服自己,然后骗过外人,最终骗过自己罢了。“兔子和山猫终究不能在一起吗?你我的相遇注定要成为一段把我永远困在过去,缠住我双腿的羁绊吗?我想走出去,但同时,我不想将你忘却啊,亚修...”
床头的小桌上摆着一本书:《乞力马扎罗的雪》。自从亚修和他谈起那个写于扉页的冻僵的豹子的故事后,英二将这本书反反复复读了多遍,情节早已熟记于心,一些句子片段甚至能完全记住了。慢慢平静下来的英二坐回了床上,他从桌上捧起那本封面已有些破旧的书,轻轻抚摸着封面。“那天我们一同趴在围栏上,讨论起了生死这种严肃的话题..你与真正的孩子不同,你明白死亡是什么,你又与孩子们有着一个共同点——不畏惧死亡。你把自己比作乞力马扎罗山边峰上那只冻僵的豹子,那只不知前路在何方最终迷失在风雪中的豹子。你似乎充满了向死而生的决心,却又在对自己的前方感到迷惘。就算是迷惘着,也要先把自己交到‘再也无法回去’的命运手中吗?我曾想解救你于那巨大悲壮而难以忍受的孤独中,我希望你的灵魂在我这里能得以卸下层层重甲..并与我的灵魂..相拥...”英二对着这本书轻轻的诉说着。“书中的哈里从一战做了逃兵到过着碌碌无为的生话到沉醉于纸醉金迷的世界中,最终清醒过来开始书写救赎之书,在濒至的死亡带走‘恐惧’后,静穆而崇高地离开。你却在救赎了所有人,包括马克斯,辛,还有我,之后,在自我救赎之前离开..你的母亲给你取名Aslan,出生于黎明的你,却用一生奋力追寻着曙光,最后倒在日出的地平线上,被一直向往的光明吞噬,化为灰烬...”“还有啊...”虽然房子里只有他一人,但他停下了自言自语,这些话,他希望将它们埋藏在心底,“我现在开始后悔了...我后悔为什么当时我要教你念‘さようなら(再见)’..那夜你潜入我的病房,我多么希望你能伏在我耳边,告诉我‘ぼく を まって,Eiji’(等着我,英二)...但你是来向我告别的..似乎决意着不再见我了...”那一晚,那一刻,或许英二也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这,就是永别了。所以才会拼尽全力,抓住他的衣角,只为,好好向他道别。
入侵房间的阳光越发刺眼起来,不再适合读书和自顾自的“胡思乱想”了,于是英二准备重新拉上窗帘。他坐起身,伸手去拉窗帘。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那个刚才躲在角落背对他的金发青年正靠在窗边,碧绿的眼眸望着窗外的蓝天。穿着白衬衫,破洞牛仔裤,静静地站在那里,彷佛与暴力和争执都毫无关联——这对于英二来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了,“亚修...?”,但在此刻,他只能将信将疑地吐出一个问句。那份不久前的冲动消失了,他想不再执着于“触碰”亚修,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现实,所以收回了手臂。他想把这个“窗边的亚修”归为神明的恩惠,又害怕自己一触碰,神明所赐的些许安慰就会破碎幻灭。此时,他的理性与感情相互牵制着。他的理性告诉他神明是不存在的,亚修也早已离去;而另一面,他对亚修难以割舍的感情又想让他不顾一切地挽留这一“恩惠”。他最终向二者都做出来让步:这大概是一场漫长而真实的梦吧。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出现在“梦”里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他真正的梦境是苍白空虚的,这才是“现实”。于是,比起“现实”,英二开始更愿意待在“梦境”中。
“亚修”还是会时不时的消失,又会再次出现。有时英二坐在书桌前写日记,他便坐着卧室的床上,静静地看着英二,或是看着窗外。又有时英二在餐桌旁吃饭,“亚修”便会坐在他位置的对角处默默陪伴着他。他们之间保持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可即使如此,英二也心满意足了。他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辛舒霖,他可不想被辛再拽去医院做一番检查。放任自己活在虚假的梦境里,又努力活地让它显得真实,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把现实当作梦境,把梦境作为现实。如同庄周梦蝶,究竟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何为梦境?何为现实?还能辨得明吗?
「为了活下去而编造的谎言,早已难辨是非真假。」
(六)迷失
荒诞的梦成为了英二唯一的精神支柱,撑起了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决心。他总是在日记中和“亚修”对话。“今天的日落很美..我想起了我们那一次靠在围栏上谈心..我有些想你..想要更靠近你一些...”“最近总是下雨..很适合在家里看书...静坐下来读书,即使不抬头,我也能感受到,你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向“亚修”诉说着,并没有不满足于得不到任何回复。“亚修”总是微笑着看着他,或者看着窗外,却从不开口。但就算如此,他拯救了英二于万念俱灰之中,填补了他空洞苍白的心,抚平了他的焦虑难安,让他得以重新抬头面对生活,这是他生前千方百计想要完成的事吧。
然而
用虚假,来弥补真实,又能维持多久?是梦,总是要醒来的。
“我似乎犯了一个难以饶恕的错误..你从未靠的如此近过...就站在我的身旁...然后..我..大概是打破了与神明的约定吧...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厨房的洗碗池边,英二正清洗着碗筷,“亚修”无声无息的站在他的身旁。他起身去放好碗筷,正好与“亚修”的目光对上。咫尺的距离,他有些急切,又有些迟疑,拿着碗的手僵在身前,另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想捧住“亚修”的脸,认真地表明他的心意。就要触碰到了,再向前一点,一点。手,越过了眼前人像的边缘,没有触摸实体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亚修”从眼前消失了,碗,从手中逃亡了,碎在了地上。神明,收回了他的恩赐。
他还存有一丝侥幸,认为“亚修”第二天还是会出现在他的身边。他胡乱地用手把碎片聚起来,有些锋利的碎片边缘在他的手上划出鲜红的血液。被后悔与痛苦裹挟着,这些痛感不足以将他惊醒。
第二天,亚修没有出现。
第三天,依然没有。
第四天,继续相信亚修会回来的信念有些动摇了,他强迫自己去读书,可总是忍不住抬头看向面对着的座位。这个位置上不再出现那个金发,身材瘦削的身影了。
“亚修”没有再出现过。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梦境与现实,再度翻转。
眼神里的光黯淡了下来。辛舒霖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原先,他很心安的是,英二愿意继续好好生活,他也看到了英二对生活的热情。前一段时间因为重新着手领导唐人街的帮派,忙了好一阵子,没得着空去和英二好好聊一聊。如今算是帮派们基本服从了他的指挥,终于能有空定心地去和英二聊聊近况。他很担心英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才会突然消沉了下去。他找了一个晚上,敲开了英二的门。
开门见到的英二带着憔悴的神色,一声不吭地把辛舒霖迎进家中。进屋后,辛舒霖无意间瞟到了英二摊开在桌面上的日记,虽说上面呈现着自己看不懂的文字,但看到了别人的日记终归不太礼貌,他赶紧把目光从桌面移开。他心中感到困惑:如此谨慎细致的英二,他的字却没有标准地落在条状格中。看起来就像忽略了横线的存在一般,文字胡乱地踩过横线,每行字总是向右下方偏离,甚至占去了下一行的空间。他正分神,英二给他倒了一杯水来,摆在他面前,目光正好撞见了英二手上的伤。他害怕英二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急忙抓住他的手追问,却只得到了支支吾吾的回复,只是说了些不小心把碗打了..捡的时候太不小心..之类的避重就轻的话。辛想再追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又顿了顿,收了回去。随后,陷入了沉默。屋里的气氛开始降温了,辛很想找些轻松愉快的话题来缓解一下这简直要冻死人的氛围,于是他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询问英二他是否能打开电视。他想在电视节目里找些话头,一旦找到了一个聊天的契机,说不定能打破眼下令他全身紧绷的沉默。在英二的默许后,他打开了电视机。
英二脸上的神色一下变得慌张了。他侧身朝向辛舒霖,急切地问他:“电视机打开了吗?打开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画面..我的眼睛..?!...”他回想起那医生的话。辛舒霖见英二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赶忙关掉了电视机,侧身去询问他的状况。英二一只手紧捂着双眼,一只手抓着辛的手腕,发出来颤抖的问句:“我的眼睛..真的..没事吗?”辛轻轻把他捂着眼的手移开,左手在他面前比了个手势,问他说:“这是...?”他话还没完全说完,英二已经毫不犹豫的抢答了:“三!”辛先是一愣,随后马上回答道:“没错没错,安心吧,你的眼睛没有问题,...”本想好好聊聊天的,这样的情况下恐怕无法继续了,“..你好好平复一下情绪,我今天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早点休息..”说完便离开了。
“咔嚓”,门合上了。辛舒霖靠在门上,开始大口地喘气,刚才的强装镇定让他憋气地有些痛苦。他这才松开紧握成拳的左手,手心里已经汗津津的了:没错,在英二的面前,什么数字也没摆,只有握紧的拳头在他的面前晃了晃,而他,却如此笃定地说出了答案。这不禁叫辛舒霖冒了一层冷汗。
门的另一侧,英二回到房间中。他开始怀疑他之前度过的时间是否真的存在过。难道那些只是他虚构出来的记忆?实际他从来没经历过那些日子?他害怕起来,抱紧了枕头,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地有些睡着了。梦里他似乎正奋力追赶着什么,断断续续的梦话里只有一个名字“亚修..亚修!..”后背似乎传来到了人的体温,好像有人将他拥入了怀中。温暖的胸膛,正紧贴着后背,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炽热的,跳动的心脏。他竟然有些安心的感觉,因为那是熟悉的气息。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晚安之前,不再祷告。」
(七)告别
早晨的阳光将他叫醒时,昨晚碎片似的梦和那裹挟着他入睡的温暖,已全然被忘却了。
他做好了麻木地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的准备。无尽的奢望只会带来痛苦和悔恨。
辛舒霖又来了。这次是在中午。很难得见他在白天有空来。“去不去..看看他?”英二猛的一惊。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是谁。出车祸后很长一段时间,英二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出院后安定下来,也不过只有两个月,或是因为忙于重新开始生活,或是因为每日都能见到“他”,英二甚至忘记了他最初回美国的目的了,而辛舒霖见他可以下地走动了,便提议带他去亚修沉睡之地。
梦境与现实的交汇点吗?
那里或许能寻到止痛的良药吧。
他同意了。
出发前,他要求买了一支白玫瑰。
车向着郊区驶去。午间的阳光微斜着倾倒在曼哈顿空旷的郊区大道上。车上,谁也没有讲话,只有播放器轻哼着爵士。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不知名的山,远离城市的山丘,是山猫自由奔跑的地方。
尽管英二已经能够摆脱轮椅,但走起山路来还是有些困难。山不是特别的高,也不是特别的陡,英二却时不时险些踩空,他只能放慢脚步,小心摸索着向上。到达山顶时,太阳明显地偏出了一个角度——已经接近黄昏了。不高的杂草和野花仅能擦过脚踝,于是那个十字型的碑在这山顶上就尤为明显了。
那仅仅是一个十字架。上面简单地刻着名字,他降生的日子,和离去的日子,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仿佛他这一生未起过一丝波澜,只是平淡地,安静地路过这个世界。他那如烟花一般绚烂,又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的生命痕迹终将随着岁月流逝,无人知晓。
辛舒霖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擦拭着他常用的那把飞刃,留给英二与亚修独处的空间。时隔半年,英二终于如愿亲手将玫瑰摆在了那十字架前。
迟到的白玫瑰。
迟到的爱意。
迟到的告别。
英二盘腿坐在碑前,用手掸去上面的草籽尘土。“十字架...上帝吗..?”他轻笑道,“你大概永远不会相信神明吧...你是一只山猫...所信仰的是自由..而我却可笑地依赖着神明的恩赐而存活,又在失去这恩赐后悲痛忏悔。正如你所说..我们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尽管如此...”
“但我..但我仍深爱着你...”
泪水,划过花瓣,却没有滴落,吮着花瓣的边缘,摇摇欲坠。
这份感情,两人早已心知肚明,但都没有宣之于口。一面是亚修,从未想过从他踏足的污浊中全身而退。他是做好了准备的,以飞蛾扑火的姿态,用身躯紧紧缚住黑暗,并带着它一同跳入深渊。冲动的爱意只会让英二成为他的把柄,成为众矢之的,比起让英二背负风险,他选择将这份感情永远藏在自己心中。另一面是英二,他总是细心地观察着亚修的情绪。亚修夜里时常做噩梦,或是断断续续的呓语中透着恐惧,或是突然惊醒,坐起身大口地喘气。每当亚修被梦魇惊醒,他何尝不想坐到亚修的身旁,将他紧紧抱住,又担心亚修会因为把自己吵醒而自责,只能默默地听着亚修的喘息,心如刀绞。他也想过向亚修表明心意,给他一个随时可以依靠的肩膀,又生怕这会引他回想起灰暗的“童年”,最终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就这样,两人都因为深爱着对方,而错过了彼此。爱,在他们之间,是隐忍的,沉默的,直到,其中一方,最终吐露了心声。但是,已经无济于事了——另一方已然带着爱与不舍永远沉睡于十字架下。
是时候告别了。英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さようなら...”他微微仰起头,不希望眼泪再落下了——要笑着告别,就像是面对短暂的分别一般。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的眼睛睁得发酸。远处,似乎有人在向他挥动着双臂,呼喊着什么。纵使视线已然模糊,但这身影,仍是清晰无比。
白T恤。破洞牛仔裤。
金色的头发。
「Avant le crépuscule...」
(八)飘
理性编成的金丝笼,刹那间扭曲变形。
英二一直试图把自己困在这金丝笼里:来源于理智的约束是必要的;他坐在笼中,而那种名叫爱的情感,如同藤蔓一般,卷须缠绕在细细的金丝笼边上,并且在那一瞬间疯狂生长,冲出了这个牢笼。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
踉踉跄跄地飞奔向那个身影。“亚修”正张开双臂,微笑着迎接他。这是第一次,他不再默默地坐着,看着,倾听着,似是对日记中千言万语的回应。
从远,到近;直到触手可得的距离。英二也伸开了双臂。
等待他的,不是久违的拥抱。
脚下踩着松软泥土的实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失重感。
他知道,是神明没有宽恕他。
视野里只有愈来愈近的谷底。留在眼眶中的泪水,此时正在物理规律的作用下擦过发丝向上飞去。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这里毫无疑问的是现实。
“终于..可以结束了吗..?”已经受够了在无望的生命中拼命乞求施舍又被神明反复戏耍却仍抱着一丝侥幸的自己。他就如在永夜的海面上守着一片木筏的漂泊者。在无法估测的远方,总有一线灯塔的微光给他飘渺的希望。他孤注一掷地向灯塔进发,一次又一次靠近,一次又一次被海浪推着远离,直到,他耗尽了最后的食物,最后的淡水,以及最后的信念。他选择与木筏告别,沉入海水的怀抱中,向她奉献了自己最后一丝氧气。
还在不停地下坠。他闭上了眼睛。即使已经万念俱灰,人类的本能依然会驱使他,在直面死亡的来临时,感到恐惧。面对求之不得的解脱却表现出了懦弱,他觉得自己可笑。
山风在耳边呼啸。他已经没有退路。
「“假有神明在世,我定将凝望深渊。”」
(九)à jamais
眼角涌出的泪水被一只手轻柔地抹去,赐予他睁开双眼的勇气。
迎面而来的不是迫近的山谷。
目光与一双翡翠般碧绿澄澈的眼眸相对。
神明的宽恕只是迟到了些吧。
此时,这位金发青年正双手捧着他的脸庞,望着他,清澈的瞳下,藏着千丝万缕的爱意。他的身下,是洁白而宽阔的羽翼。
他就如天使一般降临,试图再一次救赎这个坠落者。
但他不是。
他站在上帝的对立面上,无视神明的警告,双手沾染着血迹与罪恶。他是高举反抗大旗的路西法,一次次挑战着上帝的权威。他是游走于世间的堕天使,同样等待着被救赎之日。
“我的灵魂永远..永远与你同在,亚修...”他选择坚定地望着这位他深爱的青年。
坠落。
不停地下坠。但他的恐惧消散了。
耳旁的山风让他格外的清醒。
六月,正是山花烂漫时。
「他们在花海中相拥。」
END.
——————Q&A时间——————
Q:英二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
A:安东盲目症。
是一种很罕见的疾病,中风或脑外伤后可能出现。患者分明已经失明,却坚定地相信自己看得见。
因为病例实在太少了,从仅能查到的两三个病例完全推不出患者的幻视究竟能到达什么程度,所以只能自己妄加猜测和夸张了一下。顺便加了点幻觉(触觉类似的)
注释:Entité有形的
Avant le crépuscule 黄昏来临之前
à jamais 直到永远
—————写在后面的话————
十分感谢看到这里的你。(真的会有人看到这嘛(T_T))
说说为什么喜欢刀子。
始终觉得悲剧是一种壮丽的美学,有一种持久而悲怆的力量。一个圆满的结局让人心满意足但很快就会忘却,但一个有遗憾的结局却有着延续的情感。一个最简单的类比:吃一个甜饼,味道只会留一时;但悲剧会像一把插入心脏的利刃,带来历久弥新的痛感。就算拔出这刀刃,也会留下伤疤。
再次感谢各位的阅读。(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