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鹤前脚刚踏进大门，就被一个矮小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那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已过了戌时，天空完全被墨色浸染，一轮弦月藏在薄云后，透出淡淡光晕，星辰也不甚明亮。

　　黑暗之中，视线模糊不清。小男孩儿“哎呦”一声，抬起头看了看，没看清来者的脸。他依旧是兴冲冲的，匆匆道一句“对不起”，又匆匆跑出门了。

　　 柳江鹤不禁咋舌：现在的小孩子，怎的如此莽撞。

　　院子一片叽叽喳喳，掩盖了夏夜恼人的虫鸣。柳江鹤迈过门槛，只见那青衫素服的人正站在一棵银杏树下，身边环绕着三五个小孩子，脱不开身。

　　柳江鹤觉得眼前这一幕颇为有趣，嘴角漾起一抹笑意。他也不走过去，只闲散地倚在门框上，嘴里犹叼着一片银杏叶，有些痞气。

　　院中，陆青云面对一群吵闹的孩子，尽力维持面上和善的微笑。

　　他其实并不喜爱这般热闹。

　　上个月，一对夫妇大半夜抱着高烧不退的孩子上门求医，陆青云丹青妙手，对付寻常风寒发热自然不在话下。一副苦药汤灌下去，过了一夜，症状已去了大半。不过两三日，那孩子便又活蹦乱跳了。

　　然而故事才刚刚开始。那对夫妻感激不尽，赞陆青云是着手成春、神医下凡。这名号如狂风掠地一般席卷了大街小巷，此后医馆生意如火，方圆几里的百姓，有病没病都要来医馆凑个热闹。

　　用柳江鹤的话来讲，这叫“上赶着给自己找病”。

　　附近若有孩子病了，总要往陆大夫的医馆里跑一趟。这么一来二去的，孩子们和医馆的两位主人混熟了。

　　陆青云其人生得温润文雅，外在一副君子谦谦的派头，却不算是性情温柔之人。他不好做恶人，却没心思哄小孩儿，索性把这份苦差尽数推给柳江鹤——反正这人闲着也是闲着。

　　今日柳江鹤晚归，偏生这群小祖宗又找上门来。

　　陆青云无奈道：“你们也回去吧，家里爹娘会着急的。”

　　一个垂髫小姑娘拽拽陆青云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他。陆青云顿了顿，没有推开她的手，只是从桌上篮子里摸出几颗染得五颜六色的白果，分给几个孩子，把他们打发走了。

　　小姑娘走到门口，看到一人门神似的在那里站着，好奇打量两眼，而后两眼放光：“柳哥哥回来了！”

　　这位大魔头对付孩子却是有一手，总能整出些新奇花样。再加上陆青云繁忙，这些孩子来医馆也常常是找柳江鹤玩闹。

　　不过他今日显然没有这样的心情。眼见又要被拉着胡闹，他胡乱在那个小姑娘头上揉一把，说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真不怕挨爹娘骂？”

　　几个孩子顿时怕了，作鸟兽状散了。

　　喧闹声稀稀落落地消尽了，蝈蝈的窃窃私语便响亮起来。陆青云听着那极有规律的虫鸣声，仰头望向夜空，恰好看到一只流萤飞过，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痕。

　　虫鸣惊思绪，流萤树下白。

　　陆青云早已忘了这两句诗出自何处，只觉此情此景倒是合用。他双手拢在袖中，右手静静捏着一颗白果把玩，眼中有波光流转。

　　他转过身来，对门口的人道：“回来了就进来，你倒是挺有自觉在那里罚站。”

　　闻言，柳江鹤站正了身子，朝陆青云走去。他压下嘴角的弧度，眼中情愫却如浓稠的蜜糖般化不开。

　　“你分明早就察觉我回来了，却只知道招呼那群小孩儿，怪叫人心冷的。”这话带着些撒娇似的嗔怪，放在这位叱咤风云的江湖大人物身上，竟无一丝违和。

　　这人属实倒打一耙。整日跟那帮小孩儿厮混、带着他们上房揭瓦的人分明是他。明明是个活了几百年的修士，却跟总角稚童一般没个正形，为此他没少遭陆青云的“嘲讽”。

　　陆青云抽了抽嘴角，下意识递给柳江鹤一个白眼，可惜晚上看不清，此举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他正琢磨着再踢这人一脚，然而没等他动腿，就被柳江鹤抢先一步贴近。

　　肩膀处微微发痒，是柳江鹤一只手虚虚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则抚上他的发髻，在他发间插上什么东西。

　　这个姿势近似搂抱，两人的胸膛微微贴着，随着轻缓的呼吸起伏碰撞。柳江鹤的呼吸尽数喷洒在陆青云的额角与耳尖，叫他有些头脑发昏，一时竟也没管那只在自己发间捣乱的手。

　　发髻处被别了什么东西。是柳江鹤方才叼着的那片银杏。

　　两人随即分开，陆青云一颗心跳得有些快。他若无其事，直直地盯着柳江鹤，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叫你采买药材，你到现在才回来。在外面没混够，又来跟我撒泼？”

　　“陆大夫想我了。”柳江鹤语气肯定，并不由分说地把手伸进陆青云的袖子，在轻薄衣料的掩盖下握住他的手，又飞速在他的眼角小痣上轻啄一口。

　　“要点儿脸成不成？”陆青云用手肘顶了顶柳江鹤的腹部，手里的白果却被趁机夺走。

　　小小的白果被陆青云的手掌捂得温热。柳江鹤两指拈着白果，对上淡淡的月光。以修士的目力，能清楚地看到上面染了一层朱红，如同柳江鹤那双稀世罕见的红眸。

　　陆青云嗤笑一声：“哄小孩子的东西，你也有兴趣？”

　　柳江鹤胡搅蛮缠：“你果然更喜欢小孩子。我辛辛苦苦帮你跑了一天，你就这样回报我。”

　　这人顶着比陆青云还高的个头，偏要做出一副吃味小媳妇样，叫人啼笑皆非。

　　陆青云一脸嫌弃，揪过他的衣领，敷衍地在他耳下亲一口，又把人丢开。

　　这个吻带着些许暧昧和恼火，柳江鹤只觉颈间一温，又听陆青云道一声“别闹，我去看看药材”，就被丢在冰冷的庭院里。

　　夏日的晚风带着丝丝暖意，把柳江鹤全身上下吹得温热。他觉得自己应该追上陆青云，却始终站在原地不动。他指尖碾着那颗白果，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像是吃到蜜的孩子。

　　虽然陆青云总是一副怕麻烦的模样，但柳江鹤知道，他并不讨厌小孩子。他从前收养孤儿小禾，原本孤苦无依的孩子，在举世皆浊、恶名昭著的“白面鬼”的教导下，竟长成了才德兼备好少年。

　　也算是一桩江湖奇闻了。

　　医馆并不是个清净之地，平日里夹杂着疾病与死亡的苦气，却也是世间最有人气儿的场所之一。人来人往间，陆青云永远默立于此，日复一日，医治着那些无甚差别、又截然不同的病痛。而院中的银杏树，已不知轮换了几个春秋。

　　银杏叶“沙沙”鸣奏着，像谁心动的声音。

　　陆青云清点完药材，已过去了半个时辰，竟一直未遭到某人的“骚扰”，他心里倒惦记起来，却没露在面上。他按部就班收拾好东西，简单沐浴更衣。

　　踏入寝室，见床帐半垂，衣物乱成一团，一双黑靴被踢得东倒西歪，他顿时心生一股无名之火。他掩上门，掀开床帐，正待发作，却先被吓了一跳。

　　柳江鹤在被褥里缩成一团，像小动物似的蠕动着。他听见陆青云的声音，立刻从被子探出一颗脑袋来。

　　眼前的柳江鹤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体型，骨架尚小，成人宽大的衣袍自他肩头滑落，露出一对锁骨和半个胸膛。少年面颊微丰，带着几分稚气和无辜，与这副香艳的姿态格格不入。

　　“青云，来玩儿啊。”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息，陆青云后知后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黑着脸，转身就要走。

　　柳江鹤泫然欲泣：“陆大夫宁愿哄小孩子玩儿，也不想疼爱小时候的我吗？”

　　……这根本不一样吧。

　　这人惯会撒泼打滚、颠倒黑白，一副哭腔配上少年清朗的嗓音，硬生生把陆青云喊出几分心软。

　　他一顿，就给了柳江鹤可乘之机，被拦腰抱住拖进了床帐。

　　柳江鹤将陆青云堵在墙角，欺身而上。他平日仗着身高优势，时常将陆青云罩在身下，今日化作少年体型，矮了一大截，如此姿势实在令人发笑。

　　陆青云淡然挑眉道：“……谢谢，我没有这种特殊的癖好。”

　　“真的不对人家做些什么吗？”柳江鹤一只手光明正大地摸进陆青云的衣襟，胡乱吃着豆腐，又悄悄掀起眼帘，觑着他的神色。半是挑逗，半是纯真。

　　陆青云忍无可忍，抬手灭了灯，拉起柳江鹤身上滑落的外袍，把他蒙了个严严实实。

　　“哎呀。”柳江鹤猝不及防。

　　“睡觉。”

　　晚风也渐渐歇了，院中银杏沉默不语，静静守望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