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开始于时光的一句：你怎么走不动道呀？在听见这句话之前几秒，俞亮已经从橱窗移开视线，准备向前。时光当时站在他旁边，似乎是在等他——时光去买了甜筒，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站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在旁边等了多久。时光吃完了他的甜筒，而时光吃东西总是特别快。俞亮回头，看见时光用包着脆皮的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把嘴唇上的白色液体擦去。时光开口了。
时光说：“进去看看呗，一个月路过这里七八回，每次都不愿意走。你想买拼图就买。”
俞亮说：“我想买拼图也不需要你说。”毕竟俞亮一直都有买拼图的习惯。他偶尔会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拼一幅。
时光说：“谁说你了？我就是看着你可怜。”时光做了个撸起袖子的动作：“让小爷帮你选一套好的！”
俞亮不予置否。
这家店也不是专门卖拼图的店。店里装修很朴素，大部分都是玩具柜子。俞亮在橱窗看见的是一份1000片的拼图。1000片对于俞亮来说并不难。他穿过货柜，眼睛在架子上搜寻。时光则让自己表现得很感兴趣——时光大概也真的感兴趣，手在毛绒玩具上摸来摸去，还会喊俞亮的名字，让俞亮看自己抱着毛绒玩具的样子。俞亮依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来到拼图的货架前。拼图的选择并不是很多。店主说只有橱窗那一盒拼图因为新入货库存比较充足，其他的拼图基本只剩下两三件，目前没有补货的打算。
俞亮的手指现在在盒子间穿梭。他的选择不多。时光凑了过来。时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俞亮回头，看见时光戴着兔子耳朵，鼻头上戴着小丑鼻子。时光莫名地意气风发。
俞亮的手上抓住一个盒子。五千片。规则片。
时光说：“五千片你得拼到什么时候？”
俞亮觉得拼图速度很快。俞亮也说了这一点。
时光又说：“这看起来很大啊，家里没位置。”
俞亮皱皱眉，俞亮想反驳。
时光抽出一盒：“这个世界名画的不好吗？一千片，看起来也不大。”
俞亮看了一眼拼图，又看了一眼时光的表情。时光的眼睛莫名亮晶晶。只是俞亮想起时光之前的行径，想了想又说：“我玩拼图不会影响家里。”停顿，俞亮又说：“你不是不喜欢我玩拼图吗？”
时光迅速反驳：“我关注你玩拼图干嘛？我没事做？”
“那我拿五千的。”
“我怕你拼不完，”时光数出自己的理由，“你想想看，你现在每天要做家务，要去队里，要和我下棋，早上还要去锻炼。你哪有这么多时间拼拼图？买个小的拼一下就好了。五千片，你拼着不无聊吗？”时光还说：“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帮你藏拼图，我藏得多辛苦？你不记得吗？你爸妈再来我们家怎么办？你买也买小点的，我藏得很辛苦。”
俞亮沉默。然后俞亮又说：“上次你把你的衣服全扔到我的位置上，还把我的拼图跟你团成一块的内衣裤放一块。”
“怎么了？”时光说，“我这也是帮你。”
俞亮说：“衣服还是我叠的。”俞亮又说：“你那些内衣裤都皱了。”
“皱怎么了，反正穿里面也没人看。”时光哼哼。
拼图上的图画有一定色差。俞亮见过原画，颜色虽然同样鲜艳，但不像现在颜色有些奇怪，显得庸俗。尤其是画里面的黄色，饱和度和亮度高得刺眼。时光有一件类似颜色的衣服。俞亮盯着看了一会儿，他又决定把“时光有一件类似颜色的衣服”纠正为“时光有一件相同颜色的衣服”。俞亮给时光叠过衣服。他记得相同黄色衣服在他手上的触感。这自然和纸盒的触感不太一样。
时光推推俞亮。俞亮回头。俞亮表态：他会自己做决定。于是他们一起去结账。时光摆上了小丑鼻子、兔子耳朵，俞亮摆上了一千片的世界名画。时光买完之后把袋子递给了他。俞亮低头看着塑料袋。
时光说：“刚刚有人约我出去，你帮我拿回家呗。”时光又补充：“我会早一点回来的。”
俞亮不是很在意这件事。他接过塑料袋。时光在玩具店门口跟他告别。他抓住塑料袋，一手夹住拼图。拼图的盒子四四方方，尖角偶尔顶住他的手臂内侧。他不习惯这种触感，但是他另一只手拿着时光的东西。这种触感让他不舒服。这种触感持续到他坐在饭桌前，他撕开拼图的塑封，盯着盒子上的数字看。一千的数字用粗体字标出。图片的颜色之差并不会因为他把拼图带回家而变化。他把盒子打开，把拼图放到桌面上。拼图的背后有分区。这样的拼图对于他来说程度简单。他思考自己现在的状态，来决定自己要不要现在开始拼这一幅拼图。如果他现在玩，他会拼得很快，那么他需要一副新的拼图。
但是俞亮现在短暂地不想下棋。同时，时光也不在。
时光出去了。
这是时光提过意见的拼图。
对于拼图，俞亮虽然不觉得自己已经了解得足够多，但也有一定知识。时光不玩拼图，时光喜欢玩电子游戏。同居后两个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冲突，基本上都是日常上的小摩擦：时光不爱做家务，时光吃得多，时光喜欢吃东西嘴又挑，以及时光总是不怎么在意俞亮的东西。这个不在意俞亮的东西问题基本集中在俞亮的拼图上。他在家里的饭桌上圈了一个位置，在入住的时候已经跟时光表明这个位置他常年占用。但是时光总是不自觉会占用这一块地方——破坏他的拼图。一来二去，俞亮难免有些意见。在拼图这个话题上，他并不在意时光的观点。
这并不是时光的拼图，是他付钱，他买下的拼图。
拼图的形状嵌进俞亮的指腹。拼图虽然不尖锐，但是也不像棋石圆润。当他把拼图按在一个平面上的时候，这个动作与下棋相比有着相同又有不同的含义。俞亮从活动中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第一块拼图。
拼图的咬合并不好。拼图后面的分区数字印得歪歪扭扭。纸的质感很粗糙。拼图的一面粗糙，拼图的另一面光滑。俞亮习惯这种触感，但是俞亮需要一定时间习惯拼图片之间的咬合。俞亮沉默。时光确实不懂拼图。当他想要移动一小部分的拼图时，拼图散了。拼图本来已经契合的地方有了一丝缝隙。他重新把已经拼好的地方按好。他看着桌面和已经拼好的一个小角落，眉头紧锁。
时光确实并没有很晚回来，时光甚至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俞亮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同时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时光根本没有在意他在做什么，直接就把袋子放到了桌面上。“请你吃麦当劳，”时光说，“别玩了。”
沉默。俞亮简短说了句：“谢谢，我先挪开袋子。”
时光直接坐了下来。俞亮看见时光打开袋子，拿出汉堡盒子。时光的双手抓住汉堡，汉堡的面包变形。时光用力咬了一口。汉堡消失了一块。俞亮把麦当劳的袋子移到一边。时光的嘴上又一次沾上酱料。时光总是不在意自己吃饭的仪态，他大口吃大口喝，事后随便擦一下嘴。这跟俞亮完全不同。俞亮看了一眼时光的嘴唇，没有给时光递纸巾，一是时光之后肯定会继续弄脏自己的嘴，二是他认为他作为时光的室友没有必要这么做。他的确没有这么做。他的手依然按在拼图片上。先前的拼图片因为时光突然放下的食品袋子排得很乱。拼图的咬合力确实不好，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散开。当时他在玩具店看见这盒拼图的时候，拼图盒子上积了灰。这是一盒颜色不准、图案普通、拼合不好的一千片规则拼图，后面还有分区，拼起来很简单。他只需要集中精力就可以快速解决。现在他要解决这幅拼图，通过这项活动解决自己的一些不应该出现的情绪。
时光开始吵了，开始说些跟俞亮几乎没有关系的事情。时光说：“我今天去麦当劳，有特价。”时光说：“之前我不是陪你逛的时候已经吃了一个雪糕嘛，其实我不太想再吃雪糕。可是今天麦当劳的甜筒有特价，第二个半价。我就跟小明分了一下。”时光说：“当然我们之后也和其他人碰上面了，在之前我陪小明去看了一下衣服。她挑了好几套但是一套都没买。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能试这么久的衣服——”停顿，时光又说：“后来她说谢谢我陪，我俩散伙之前小明跟我说，今天晚上她不想吃家里的饭，决定去麦当劳买点带回去，然后她问我要不要吃，她有优惠券。”时光说：“我点了个巨无霸，在店里吃完了。后来觉得回家还饿，你也可能没吃饭，我就带了两份回来。”时光托着腮看他：“别玩了行不行？”时光说：“你吃啊，都凉了。”
俞亮抬头看了一眼。时光的麦当劳套餐已经全部消化完毕。薯条现在只剩外面的纸壳，番茄酱的包装也瘪了。俞亮低下头：“你想吃的话，可以吃我那份。”
“那我吃了你那份，你吃什么？”
“我待会儿自己做。”俞亮语气平淡。
时光听上去有些不开心：“那我吃你做的饭。”
“你吃了你带给我的那份麦当劳还要吃我的饭？”
“你吃掉麦当劳，”时光说，“我吃你做的那份饭。”
“我现在还不饿，”俞亮把拼图块按到桌面上，“与其让它放在这里变凉，你现在想吃你就吃。”
“你垫一垫肚子……”
“我在忙。”俞亮最后一个字落了重音。
时光突然一推。麦当劳的袋子倒下，汉堡从袋子里滚出来，砸到俞亮的拼图上。俞亮再一次抬起头。时光的表情很不好看。时光说：“我给你带的麦当劳你怎么不吃？”
“我说了我现在不饿。”
时光又说：“你也不回答我。”
“什么回答？”
“我跟你说话，”时光说，“你根本不理我。”
“这些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回答？”
“那你就顾着自己玩拼图你不理我吗？”时光的语气带上恼怒，“就把我晾在这里！你生我气了？”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生气的必要。”俞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你和别人出去玩，发表了很多正面的感想。这是你的事情。我又没去，你的想法跟我有关系吗？”停顿。“你跟我出去的时候你也没说这么多正面的话。”俞亮重新低头。他刚拼好的地方又乱了。一时间俞亮不知道说什么，后来他发现自己并不想说。太吵了，俞亮闭眼又睁开，确实太吵。但是时光不在的时候，家里又有些太安静。俞亮住过很多地方，在韩国的时候窗外嘈杂。现在他和时光住的地方是一片小区。他们住在高层，打开窗只能听到风声。风声很大，但是声音又寡淡。俞亮觉得他并不需要额外的声音。但是最近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会打开窗。
现在俞亮的思绪稍显紊乱了，时光也变得紊乱。时光的紊乱表现在他的话上。时光说：“你生气什么呀？”时光又急急忙忙说：“就只会玩拼图，都不带我。还怪我和你出去玩的时候我不给你什么‘正面反馈’。我现在都不知道和别人出去玩之后还要写评语。再有就是我和你出去那哪算玩啊？就是并排走。”时光说：“你要么就跟我吵架，要么就不说话。玩起来的次数大概一只手能数清吧。我先说好，我现在不是对你有意见。但是跟你住一块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我真的很不理解。”时光拿起一块拼图：“你宁愿拼图都不理我。我还得帮你藏好。”
“我没有让你帮我藏。”
“然后我就看着你被你爸批评‘我对你很失望’是吗？”时光说，“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住在一块了，也不是第一天住一块，干嘛搞成现在这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俞亮盯着时光。“我家里人对我拼图没有像你这么大意见。我没让你帮我。”
时光说：“首先声明我对你玩拼图没有意见，你又不是我对象我干嘛要有意见？”突然停顿，沉默了一会儿，时光又开始说话，带上了点埋怨：“之前同居的时候你都不会只玩拼图不看我。”
“之前同居的时候你也不会没跟我说就突然和别人出去。”
时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但是他想了想，又开口：“可能是住习惯了。但是你可以跟我说嘛，说我哪里要注意，别在这里生闷气。”
“我没生气。”
“你瞧瞧你这无理取闹的样——”
“你再讲，”俞亮说，“我就真的说你了。”
“那我听听小俞老师教导呗。我听得还少吗？”时光的语气里带上几分调笑讥讽。
俞亮抬头看时光。
两人有几秒没有说话。后来是现在话相对较多的时光先开口。“算了，懒得跟你吵这些有的没的。”时光的表情变得奇怪，他像是下了决心。时光耸耸肩。“来下棋。我真的懒得跟你废话。”棋盘快速占领桌子。俞亮看见他的拼图片被时光快速拨到一边。
俞亮说：“我还没拼完。”
“先下。”时光挤挤眼睛示意。“你陪我下一局，我就放你回去。”
然后俞亮就陷进和时光的对局中。时光坐在他对面，表情认真，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时光下了一步。棋局对弈，结束。俞亮在过程中看着棋盘表面。对弈完成，俞亮抬起头。他盯着时光的脸看了一会儿。这个动作似乎是无意识的。等到他意识到他刚刚这么做的时候，时光已经把棋收回棋笥。时光说饿了，离开了座位。
俞亮突然意识到一点：现在他有了独立思考的机会。这个独立并不是指他之前并没有独立思考，而是说独自思考——只关注自己，不牵涉任何人。跟时光在一块的时候他的思绪没有办法只关注自身，即便他下棋的时候大脑在为自己而战，他也是在应对时光。下完棋之后他的大脑才重新回归，关注他自己。这种感觉俞亮很新奇，因为他和其他人也下棋，但是只对时光有过这样的想法。俞亮的注视对象从时光变为桌子上的棋盘。棋盘不会说话，不会像时光一样聒噪。他把棋盘移到一边。棋笥放在棋盘上。他的手指在棋笥上停留了一秒不到，但是当他手移回拼图时，拼图粗糙的一面的质感让他停了一下。
现在时光在厨房里找吃的。麦当劳的袋子还放在旁边。
俞亮把拼图片拢好，放回拼图盒。时光在家就不是一个拼图的好时机。即便他有时间思考自己的问题，他挡不住时光突然挤进他的私人空间里。何况他们现在住在一块，用时光曾经的话来说，“你的空间就是我的”。俞亮当时对这句话表示了反感，他觉得自己应该反感。时光走回桌前，站到他旁边，给他开了一罐可乐。他不喝可乐。时光说你喝点。他说他要喝白开水。时光说小气鬼还挑食。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和时光又靠得很近了。棋笥和棋石圆润的质感驱散了拼图背后粗糙质感留在他手指上的感觉。但俞亮并没有重新触碰围棋相关的物品。他只是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视线从时光的胸口一直随着他站立的动作往上移动。他看见时光的喉结，然后是时光的耳朵、鼻头——他的视线短暂水平移动了一会儿，再之后是时光的眼睛。时光前额的头发顺着时光额头的形状往下垂，也很圆润。棋石和棋笥在人的触碰下会慢慢变暖，人的躯体不会。人的躯体本身就是热的。如果碰人的躯体，手一般不会感觉到凉意。
有些无语。
俞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时光却直接打断了他这个注视的过程：时光硬是把易拉罐挤到他面前，晃了几下。可乐即将要洒出来。时光强调：“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呆呆的，喝点可乐刺激一下。”时光又伸过手去抓麦当劳。时光说：“这汽水都被你放没气了，我拿去倒了。你快吃。”
俞亮吃汉堡的时候还是有些想不通。时光说他生气了，他觉得他自己没有。但是仔细想想，他确实也没必要点出时光出去玩不先跟他报备的事情。今天整个对话都很诡异。事情的起因确实是从拼图而起：时光选中了这个拼图。先前的拼图都是他自己买的，他其实也不喜欢这个图样，拼图的质量也不好。但是当他坐下来拼拼图的时候却并没有对时光的选择感到恼火。他只是没有办法集中精力拼图。他提醒自己不在意时光对拼图的意见，但是时光莫名影响到了他。他合上书，时光坐在他旁边看电视，他们俩的手臂几乎贴在一块。时光感觉到了他动作的变化，又转过来问他：“你不看了？”
俞亮没有办法理解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但是俞亮还是做了回答。
俞亮点了点头。
时光说：“那跟我一块看电视。看什么书呀，废眼睛。”
“看电视不伤眼？”
“你又不是经常看，能伤到哪里去？”时光说，“你老看书，那个才伤眼。因为你老看。”
俞亮对时光强找的理由感到无话可说。而现在的问题是，他要回应时光，他似乎得转头过去看时光。于是他现在又看着时光的侧脸。一天之中他看时光的时间有些太多了。如果不看时光又不想被时光打扰，那么好像只有下棋：下棋的时候时光也在下棋，他们两个人都集中精力在棋局上。基本上他们对对方的概念就是对手。但是一离开棋局，形象似乎鲜活——或者说变得太多了。在棋局上的时候，“时光”这一概念对应的是“时光的棋路”。他去寻找破解“时光”的方法。但是离开了棋局，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而这些需要处理的事情极大地扰乱了他的思路。包括现在，他也没法看书。只是比起拼图，时光至少不会太插足他看书的这件事。时光似乎只是在他看书的时候选择靠着他坐。而且因为他看的大多与围棋有关，时光有的时候会凑脸过来跟他一块看，然后说自己的观点。基本上，俞亮从同居开始，在现实生活里也没有了自己的空间。和别人打完交道，回家之后他还要和时光打交道。只是同居这件事一开始还好，时光只是生活上依靠他，他也可以给时光援助。他需要好好保护和培育他的对手，然后战胜他的对手。
而最近有些过火。
薯条凉了也变软了。时光拿着薯条放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很明显他现在必须吃一口时光带回来的麦当劳，不然时光又要发神经。时光的表情看起来很自然，他一直盯着电视看。电视里吵吵闹闹，俞亮也不知道时光到底喜欢看里面一些什么。时光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换了十几个台，从农业频道到军事频道，再到现在的家庭伦理剧。时光看起来不像是对家庭伦理剧感兴趣的人，但时光依然看了下去。时光的手指夹住薯条，抽了一根。时光又把薯条往他这边推了推。
俞亮说：“我去做饭。”俞亮觉得自己胃里并不空。
时光抬头看他。
俞亮知道时光胃空了。
“我的荷包蛋要单面的，要带一点酱油在上面。”
煮面，煎蛋。俞亮只给自己留了半个面饼，时光一个人吃一份半。时光在吃面的时候依然试图说话，但是他马上往自己的嘴里塞了更多的东西。俞亮依然盯着看，上一秒他觉得时光是想说话的，下一秒他又觉得时光更在意吃东西。时光吃饭的样子仿佛刚刚从一场饥荒幸存。如果俞亮没有记错，时光已经在餐厅吃了一份麦当劳，回家也吃了一份麦当劳，刚刚还吃了他的一部分薯条。但是现在时光好像还是没有吃过东西一样，时光甚至把面汤都喝干净了。时光用勺子舀起，吹了几口气，小心喝了一口。时光的嘴唇间发出声音。俞亮的眉头皱起。时光喝了第二口，然后时光捧住面碗用力吹了几口气。碗升起，时光的喉结在动。现在这个景象让俞亮迷惑。俞亮低下头，尝了一口面汤。这只是很普通的面粉味。时光似乎对他做的任何饭菜都能吃得很卖力。时光已经把碗放下来了。俞亮说：“很难想象你吃这么多，现在还是这个身材。”
“你什么意思！”
“这碗面很好吃吗？”
“好吃啊！”
俞亮不是很理解：“你之前都吃了很多东西了，你现在又吃这么多，你胃不难受？”
“那也得你给我做这么多我才能吃那么多，”时光眯起眼睛，嘴巴张合，“好像吃得确实有点多——”时光弯腰，脸蹭上了桌面，“唉，唉，”时光慢慢喘气，“有点撑……”
俞亮现在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应了。他紧闭嘴唇把碗从时光面前挪走。时光刚刚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他也应该道歉。“对不起，”俞亮诚实道歉，“我不知道你完全没有自制力。你需要去医院吗？还是我给你找点胃药？”俞亮耸耸肩。
“想喝甜的，”时光声音闷闷的，“早知道刚刚那个可乐就不倒掉了。”
“吃撑了喝什么汽水？”
“刚刚汽水都被你放得没汽了，算什么汽水……我就是想喝甜的。”
俞亮进厨房翻了翻，拿出茶包，倒上热水。他想了一秒，又打开冰箱拿出冰块，扔进滚烫的茶水里。他回到客厅的时候时光坐了起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软绵绵地倒在桌面上。时光发出了类似动物幼崽的哼唧声。时光没有再继续看他，手从桌底爬上桌面，往前伸开，手指包住俞亮递过来的杯子。杯壁的热度让时光的手缩了一下。俞亮把杯子转了个方向，让杯柄面向时光。时光在桌子上摸了半天，抓住了杯柄。杯子往时光处移动，桌面发出声音，时光的下巴顶在了杯子上。俞亮说：“坐没坐相。”
“翻什么白眼啊，”时光说，“你特别有坐相，行了吧？”
时光小口小口把茶啜完了。中间时光终于变得安静了些，现在反而是俞亮不太习惯了。时光的鼻头红了，眼睛似乎也因为难受泛红。俞亮回顾了这段时间时光的身体状况，就时光经常吃饭不知道节制发表了一些观点。时光托着腮静静听着，逐渐也不捂住自己的肚子了，手放在桌面上，眼睛盯着俞亮看。当俞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时光已经盯了他一会儿。“……所以我，”俞亮停顿，“我觉得可能你需要……”词语一个个慢慢蹦出来，但是俞亮的思绪有些漂浮。现在他们没在下棋，他们可以相对放松些。俞亮觉得可能时光还在腹痛，所以时光没有说话。时光现在下半张脸埋在手臂里，趴着听他说，而他这些话无非是他数落时光最近吃的垃圾食品。俞亮刚好说到上周三时光吃了一个巨大的奶油蛋糕，在厕所的时间变长。时光眨了一下眼睛。俞亮终于意识到一向多话的时光现在的状态有些反常。他在照顾时光这件事情上比较擅长。他现在应该有足够的对策。
时光的目光莫名让俞亮有些烦躁。
不过最后俞亮也看了回去。俞亮问：“你还好吗？”停顿。“你睡着了？”
话语落下的十几秒后，时光慢慢地有了些反应。时光“唔”了一声。时光说：“没有。”
“很疼？”俞亮问，“我陪你去医院。”
“不是……我刚刚走神了，”时光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迷茫，“我刚刚眼睛闭上了？我感觉我一直在看着你听你说话啊？就是我不太记得你唠叨什么了……嗯，”停顿，“嗯，可能今天玩得太累了。”
“你之前还挺精神的，在数落我。”
“你不也数落我了？唠叨我这么久……你玩拼图，我吃东西，扯平吧。”
时光站起来的时候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又继续伸懒腰。俞亮想提醒时光伸懒腰的动作衣服往上缩，但是他盯着时光露出来的腰部，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去表达他的意见。最后俞亮干巴巴说“小心着凉”，时光白了他一眼。俞亮又补充现在时光肚子痛那着凉更难受。时光很不满地把手放下。洗漱。俞亮听着水声，大脑意外没有什么想法：应该说是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想，他也什么都没做。他坐在沙发上，时光洗好了之后从他背后走过。他起身走到饭桌前决定擦一下桌子。拼图放在那里。时光上床的声音很吵。俞亮看了拼图一会儿，走到房间里，时光已经用被子把自己卷了起来。一瞬间俞亮想到紫菜包饭。他又为自己这个想法分了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时光比喻成紫菜包饭。他一般不会做这种比喻，这种比喻大概率是时光才会说的。俞亮只吃了半个面饼，他可能产生了饥饿。但是就算处于饥饿状态，他平时也确实不会做这样的比喻。俞亮在内心感到惊讶之余低头看着时光闭上眼睛的脸。他给时光拉了拉被子。现在他有了空余时间，今天时光早睡。他可以选择完成他的拼图。当前他的内心也隐隐感到了焦躁。他看了一会儿。他去洗漱。他换了睡衣。他上了床。他上床前又给时光拉了一下被子。
他们今天有争吵，然后这件事又翻篇了。他们明天会过得和今天差不多。事实上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差不多。俞亮从来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模式有什么问题，时光也对这样的模式没有意见。
只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俞亮感觉到了焦躁一点点开始聚集，然后蔓延他全身。他今天实在没有必要生气，但他还是跟时光吵了起来。时光似乎没有做错什么，除了弄乱他的拼图。这可能是俞亮的领地意识，他不喜欢时光打扰他独处的时间。但是该打扰，时光也早打扰过了。或许他在和时光同居的时候不应该在家里拼拼图。但是时光一开始对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异议——事实上时光根本不在意他这个习惯，如果时光在意他这个习惯，那他就不会几次都弄乱他正在拼的拼图。
尽管如此，俞亮依然认为当下对时光某种奇怪的恼怒情绪是不合理的。他闭上眼睛。时光翻了个身，时光的呼吸吹着他的脖子。
燥热。
俞亮起身，时光问了句：“怎么了？”
“你还没睡？”
“被你弄醒了。”时光的声音含糊，甩锅却一点也不含糊。
“我起来喝水，”俞亮反驳，“我之前可没有动过。”
“啊，是吗？但是你确实也吵到我了。”时光说话也莫名其妙夹枪带棒。
“脑子糊涂就好好睡觉。”
时光抄起旁边的枕头砸了一下俞亮的腰，然后又钻进被子里，把脸藏好，让俞亮看不见。俞亮也没想着看时光的脸。现在时光抱着枕头蜷得像只虾——再一次重申，这不是俞亮常用的比喻方法，只是现在俞亮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用这样的词藻。俞亮盯着被子看了一会儿，又说：“要不我带你去医院。”
“没事。”时光的声音穿过被子变得沉闷和充满颗粒感，沙沙的。“我不是胃难受。”
“别在被子里把脑子闷坏了。”
俞亮伸手扯下时光的被子。时光的头露了出来。脸刚露出来，时光就摆了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时光对上了他的眼神，张了张嘴，最后又什么都没说，闭上了。
俞亮问：“很难受？”
“不是……”拉长声音说完这个词组，时光又提高音量，说话有些不耐烦：“哎呀你别烦我了喝你的水去，我要努力第二次睡着！你在这一直吧啦吧啦的我还怎么睡！”
莫名其妙。
折腾了一通终于睡着，他从厨房倒完水之后又经过餐桌，看见拼图。他停留了一会儿，又觉得时光发现他长时间不躺在床上会出来找他，实际上他这样也不能好好拼图，于是他放弃了坐在桌子前面呆一会儿的想法，关上客厅的灯走到房间里。时光现在的呼吸声很平稳，身体向着他的铺位，脸只露了一半，鼻子以下的地方都被被子遮住。俞亮坐了下来。
和时光下棋，和其他人下棋，和时光一起看书，给时光做饭，和时光一起睡觉。这是俞亮每天的活动，第二天起床之后也没有任何变化。他起来的时候还问时光吃什么，时光说随便。时光起床的时候，穿的睡衣的扣子歪歪扭扭的。俞亮不知道时光到底是上床之前扣子就没扣好，还是睡成这个样子。最大的问题是：俞亮不知道为什么像时光这么笨手笨脚的人要穿扣扣子的睡衣。时光的睡衣卷了起来，然后时光打着呵欠游魂一样闪进厕所。俞亮听见水开的声音。在等时光吃饭的时候，他眼睛又看见拼图。盒子摆在一边，他随意扫了一眼，大片的黄色真的很刺眼。
“今天穿这件可以吗？”时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房间，拿出一件衣服，“你洗了吧？”
黄色的卫衣。
“你从哪里拿的？”
“衣柜里。”
“衣柜里的衣服我都洗了，不洗我怎么放进去？你很闲吗？”
时光哼哼：“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闹脾气把脏衣服混到衣柜里……”
“把脏衣服放进衣柜是你会做的事，不是我，”俞亮直白反驳，“随便你穿什么。”
“你不是对我穿衣服很有意见吗？”时光说。
“我不是闲人。”
时光套上黄色卫衣，坐在他前面。时光托着腮打量了他一会儿。他问时光你在看什么。时光说：“小气。”
俞亮觉得时光才是小气的人。时光很明显因为昨天的事情还在生一些无由来的气。聪明的方法是：他不和时光纠缠。最主要是他没有找到和时光执拗的必要性。他甚至不懂为什么时光昨天跟他争辩，然后说好下完棋就结束，结果后来今天情绪依然蔓延。
不理时光有一个后果。
时光说：“小俞老师怎么今天都不说话。”
“今天才刚刚开始，”俞亮说，“我刚不是说话了吗？”
“那我说了你小气你怎么没有反应？”
俞亮抬头看了时光一眼：“闲的话赶紧把早餐吃了，你今天不是要去队里训练？”
“下完棋再去，”时光左看右看，看见桌面上的拼图。“昨天拼的呢？怎么没了？”
“弄散了。”
“那你下次小心点呗，”时光咬着筷子，不以为意，“难得我给你挑一个图样，是吧。好好拼，你不拼完我不跟你好了啊。”
俞亮语气淡漠：“不是你一直不让我拼吗？”
“我哪有？”
“你没有吗？”俞亮抬头看着时光。
时光愣了一下，夹菜的筷子停了下来，另一只手拿着馒头。似乎现在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对，而俞亮搞不懂为什么时光要这样说话，也不懂为什么现在时光突然停了下来。时光头低了一点，硬是搞了个俯视角度看他。时光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带上了些许试探，语气认真：“……生气了？”
“我生气了？”
“我感觉是，”时光的声音都轻柔了些，“还气？”
“我气什么？”
时光不吃早餐，就这么看着。俞亮决定无视时光给他扣的“生气”帽子，继续吃东西。他也要去队里。但时光现在似乎打定主意要看他“气消”。俞亮无法理解时光说他在生气，他也没有发现自己生气的来源。他只要往前看，就能看见时光专注的表情。
俞亮觉得现在家里有点吵，时光却还盯着他。时光的眼睛很圆也很黑。
沉默。
最后俞亮放下筷子，对着时光说：“能别看了吗？”
时光又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嘴唇慢慢往上勾。“不生气了就好。”时光夹菜。“小气。”
俞亮不知道说什么好。收拾桌面的时候他又看着那盒已经被拆封过但是没有进度的拼图。接下来几天俞亮都没怎么碰那份拼图。
日常很简单。就像之前所说，他们每天的活动都是类似的。他们吃完饭，他们同时离开家。他在队里训练、处理事情。每天如此。每天重复。描述也是重复的。时光会发短信跟他交流今天吃什么。当下，时光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今天晚上能不能吃红烧大排。自然时光用另一种语气“问”的——短信的原文是：今晚吃红烧大排吧。俞亮打字回复：我今晚可能没空买。时光又回复：我来。俞亮给时光发了选大排的诀窍。时光发了个OK字样表示自己收到。他跟时光发短信的时候队友过来看了他一眼，问又在发短信啊，是时光有什么事吗，俞亮摇摇头说没事。队友的话就到此为止。给时光敲短信没有耗费他太多时间，他又火速回到训练里去。
只不过，过了一阵，俞亮又收到时光的短信。
——还没做饭吧？
俞亮打字：在队里。
时光快速发来短信：吃别的吧。
俞亮打字：可以。怎么了？
时光回复：刚有人请我吃大排了。
俞亮打字：谁？
时光发来短信：刚沈一朗给我介绍人认识，就一起吃了顿饭。我吃到了很好吃的大排，已经过了嘴瘾了，就不麻烦你折腾了哈。
时光又来一条短信：下次介绍给你认识。一共俩，一男一女人特好，我们聊得可开心了。
俞亮盯着屏幕思索怎么回应。最后俞亮小心敲下“？”，发了过去。
时光的短信回得倒挺快：他们知道好多好吃的地方！我说我今天晚上打算吃红烧大排，然后那女生就说要不现在吃吧，我认识一个特别好的馆子。我们四个人就一块去了。
时光又快速来了一条：然后我刚出了个小状况，我倒茶的时候不小心倒到人身上了。然后那个女生也不生气，脾气特好特温柔跟我说没事，要换你你早叫了。
时光的短信源源不绝：然后男的也很好，就还会给我们夹菜。他说话特有条理，然后我们还聊了很多有意思的话题，他不仅对围棋有研究，新出的游戏也懂很多。我之前一直没打过的关卡他给我说攻略！我今晚就回去试试。
俞亮打字：有什么好夹的？
俞亮又打字：你短信打这么长，手不累吗？
短信发过去，俞亮的电话就响了。俞亮接听。电话另一端说：“哎呀反正你今天晚上不用给我做红烧大排了！”
俞亮语气很平：“我今晚本来也不一定要做。”
“那你烧什么菜？”
“看看家里有什么。”俞亮整理棋子，放进棋笥。棋石放置在空气中太久，人留在上面的本来已经很少的体温基本流失。
“家里有什么？”
“你不知道吗？”俞亮淡淡回应，“我看你进厨房开冰箱这么勤快，我以为你会注意。”
“感觉好像没菜了，”时光说。
“嗯。回去确认一下。”
时光说：“那没菜的话也不用做了，我出去吃。”
“和谁？”
“问问人呗，或者和你。你出去吗？”
“我没有这个打算。”
电话另一端几秒不说话。“那好，就这样吧，我挂了。”
“嗯。”
“拜。”
“嗯。”
俞亮不确定是谁先挂了电话，他回应完之后就按了挂断键。他觉得按照时光的性格，时光可能在同时间也按下了挂断键。
返回家的过程中俞亮又路过玩具店。橱窗里依然摆着俞亮先前盯着的那幅拼图。那盒拼图的图样并不像时光替他选的拼图一样五彩缤纷，只是简单的黑白图形，简单得俞亮思考为什么这一幅拼图会摆在玩具店的橱窗里展示。它跟旁边的物品并不相配。时光先前买的兔子耳朵也被搭在了某个毛绒玩具身上——小猪毛绒玩具，俞亮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猪本来就有耳朵还要戴兔耳。俞亮当时也是这样被这幅拼图带走了注意力。结果他最后也没有买这幅拼图。
沉默。
俞亮觉得自己也没盯很久橱窗。他离开店门口，往回走。到家店时候俞亮坐在桌前，那盒放在一旁的拼图好像在看着他。他伸手拿过盒子。他之前没有拼，现在他要重新开始拼。
拼得很快。
俞亮强迫自己沉浸在拼图的世界里。事实上拼图也足够让他集中精力。他只想把这一份拼图尽快拼完。他快速找出拼图的边缘，框好范围，然后一点点像中心攻陷。他有很多种拼图的方法，今天他下意识选择了这种。他要把散落的图片一块块归位，解开他已经知道谜底的谜题。他要解决现在眼前拼图的缺失带来的视觉上的迷雾。桌面的颜色不是拼图的颜色，略显深沉的颜色和拼图本来的图像并不搭配，现在中间仿佛空出了一个大洞。他要解决这个洞。他不想让自己产生疑惑，他也不想就这幅已经知道完整图片的拼图进行更多的深入思考。他按下拼图块。空出来的地方减少了。他现在离最终的答案图像越来越接近。
但俞亮又有点拼不下去。
俞亮盯着刚按下的拼图块。俞亮摸出手机，打字：不用回来了，家里没储备。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光还是回来了。时光提着外卖盒：“我给你买吃的了，俞大少爷。”
时光叫他的名字叫得乱七八糟。俞亮从拼图里抬起头来。时光又来到桌子前。时光说：“什么时候开始拼的啊？进度有点慢了。”
俞亮不回答关于拼图的问题。俞亮问：“你不是说你出去吃饭？”
“嗯……我原来想出去，但是我怕你饿着，你先吃。”
“我不会饿着，”俞亮说，“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我有生活自理能力。”
俞亮看向时光。时光原来脸上的轻松神态变了。
拼图片散落在桌面。
时光说：“我出去吃。”
“嗯，去吧，谢了。”
俞亮发现时光盯着自己。之前一直挺活泼的时光莫名有些沉默。时光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俞亮原本已经低头开始继续拼拼图，结果现在时光又开始看着他。时光这个习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俞亮没心思关注时光的一举一动。现在时光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时光就一直盯着他拼拼图。也许他当下的焦躁不安感与时光的注视有关，但他不清楚，最后这个不清楚变成了否认。
时光看得太久了。
俞亮没法拼。他慢慢凑了一小块——先前时光把这一块弄乱了，他得重新来。时光总弄乱他的拼图然后装出现在这副无辜又可怜的样子。俞亮不会受时光的影响。俞亮放下拼图片。俞亮说：“要出去吃就早点，晚了没吃的，又弄得自己晚回家。”
“……你干嘛？”
“什么？”
“你干嘛这样？”
“我怎么样？”
“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重复话题，无意义句子。俞亮也如实反馈：“搞不懂你在这里说这种重复的废话做什么。”
“你最近老拼图。根本不理我，还莫名其妙生气。”时光又说：“就算是我替你选的拼图，你也不用拼得这么积极吧。”
沉默了一会儿。俞亮低头，盯着拼图。俞亮的手夹住拼图片，如同落子一般，拼图压到桌面上。俞亮说：“拼图是我出钱买的。”停顿。“我只是觉得公寓里确实放不下，跟你的推荐没有什么关系。”
俞亮又拼了一会儿。空出来的地方逐渐减少。之前被外卖袋压过的拼图片也解放了，堆在一旁等他处理。房间静默。他们都没有再说任何话。时光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时光终于开口。时光说：
“你就闷在肚子里闷一辈子好了。”
俞亮的手停滞，拼图的思路停滞。当俞亮抬起头来的时候桌面上只剩下皱皱巴巴的外卖袋。俞亮拉过来看了一眼，里面明显是双人份的晚餐。他吃不了双人份的。
或许俞亮应该觉得自己对时光的态度不太好，但是俞亮盯着关上的门一会儿，决定放弃这个想法。时光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还需要时间消化他内心的郁结。时光应该考虑他的想法。
但是晚上时光还没有回来的时候俞亮躺在床上思考，这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他第一次在家里玩拼图开始，时光从“你还玩这么无聊的东西啊哈哈哈不关我事”变成了“你为什么光顾着玩拼图不理我”，时光变得越来越有攻击性，越来越不尊重他的私人空间。之前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时光甚至会滚到俞亮的半边床位来。俞亮的身体紧绷，手指嵌入掌心，几乎留下痕迹。时光根本不在意这些。时光只会突然说我的洗发水用完了按了两下你的，然后带着他常用的味道上了床，逼近他。他从时光身上闻到了自己的味道。这没什么。但是习惯了时光原本身上味道的他对周遭环境的事物变化变得非常敏感，所以那天晚上他有些睡不着，而时光不理他的睡眠质量，一直逼过来，手搭在他身上。他歪头过去看时光，黑暗中他闻到的是自己的味道，但是味道归属是时光。他起来，打开一副拼图，他盯着拼图发愣。他总归要睡觉。他在时光的包围下睡着。他习惯了时光身上带着他的味道。时光懒得处理家务相关事，连着用他的洗发水好几天。他在习惯，他已经习惯。然后时光又换回了原来的洗发水。黑暗中他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空间——向着时光的方向，深深呼吸。他意识到了时光本来身上的味道，然后他焦躁。他又起身。
真是疯了。
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细节，俞亮确信自己并没有因为这一个小细节改变对时光的态度。他不知道时光近日以来的攻击态度是起源哪里，但是他深切感觉到了他自己的一些负面情绪，并且这些负面情绪因为时光的态度加深了。
俞亮一直没有拼好拼图，进展缓慢。
晚上时光上床的时候俞亮已经在床上。时光进房间没有开灯，时光进出房间的时候都非常安静。俞亮或许应该感谢时光偶尔出现的懂礼貌行径。但是如果时光真的体谅他，那么时光也不会未告知就这么晚回家。他感受到属于时光的半张床往下塌。时光快速钻进被窝里，脸朝向他——上床自然是会朝向他这边的，时光的头轻轻压在枕头上。很明显时光已经洗漱完毕准备入眠。他记得时光的沐浴液前几天已经用得差不多，如果时光但凡在意一点家里的情况，时光应该自己购买来补充自己需要使用日用品。但当下在黑暗中，俞亮闻到的又是自己的味道。时光很明显用的是俞亮的沐浴液。在一片几乎无法看见眼前事物的环境里，俞亮感觉到了从他人——时光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自己的味道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呼吸喷到他的皮肤上。他不知道时光是否睡着，他闭上双眼。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俞亮发现了散落的拼图。拼图的图案又被打乱。时光打着呵欠出来。时光说：“我昨晚在桌子前滑了一跤，那个图……”
似乎现在是需要追究的时刻，但是俞亮太困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把做好的早餐推到时光面前。时光难得没动筷子，说了一句：“我昨晚还借用了你的沐浴液，我保证我今天——我一定——”
俞亮看见时光的头发微微翘起，时光的状态虽然也不算整洁，但精神状态比他好了一些。现在他拿着咖啡坐到拼图前。时光的声音有些远：“你怎么了啊？别不说话啊？”
好困。
到底这种状态……
俞亮没来得及思考完上面两个自然段。时光还在一直问“你为什么最近状态这么差”“你怎么不理我”。一副拼图拼了一个多星期只有一半。时光莫名其妙地不在意俞亮的个人空间，并且时光对自己这种行径理直气壮。俞亮深呼吸，感觉自己的大脑除了下棋时为了走棋时正常运作，其他时间只要时光在旁边，他就有点意识模糊。他好像在生气，又好像不止是生气，烦躁感波及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时光笨手笨脚把水壶砸在地上的时候也能让他感到烦躁——不止是水壶坏了的烦躁，而是别的。他还得去给时光找烫伤膏。时光说没事，手指抓住耳垂。接下来的一局棋盘上都弥漫着淡淡的白花油气味。时光的手指泛红，但没有烫出水泡，算是运气好。时光只碰了一下那个水壶。拼图没拼完。现在的进度是四分之三。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拼图又歪了一些。俞亮盯着拼图觉得这幅印刷劣质的拼图图案除了色差问题连线条都印不好，歪歪扭扭。黄色太刺眼。晚上他从队里回家的时候站在玩具店又盯着橱窗看。如果他没有心思拼这一幅那他就应该买另一幅。他看着他之前有意愿买下的那幅拼图。这是橱窗里唯一摆着的一幅。橱窗的玻璃映出他的脸和他身后的行人，没有时光。他可以自己做决定。他的手指贴上玻璃。
电话响了。
时光在的地方离玩具店只有一条街。俞亮赶过去的时间不过十分钟，趴在桌子上的时光仿佛已经埋在土里一个世纪。对面的人手足无措。俞亮开口：“喝酒了？”
“吃撑，吃撑而已。”对面的人打着哈哈。“我等下有点事要回去，本来是想送时光回家的。时光说让你来接他，反正他也没带钥匙。”
俞亮沉默。脸埋在桌子上的时光声音发闷：“我没吃撑。”
俞亮伸手过去把时光的上半身抬了起来。时光的头顺势倒在俞亮的肩膀上。俞亮动作停了停。俞亮说：“真没喝酒？”
“在面馆里喝什么酒啊！”时光有些生气，然后又声音一转：“哎——”
俞亮问：“能走？”
“打个嗝，”时光张嘴，好一会儿没发出声音。“打不出来，”时光说，“那走吧。”
走在路上。
时光又说：“其实吧，我肚子难受。最主要还是那个面馆我感觉不干净……你扶我。”
“扶着你怎么走？”
时光挂在俞亮身上走了一路。时光让他觉得闷热、喘不过气，很明显时光最近变重了，他推都推不开。他想着干脆叫个出租车，又觉得才二十分钟的回家路程没必要花这个钱，途径药店他还给时光买了药。这一段路变得特别漫长，时光身上的体温传到他身上，即便是相似的体温也让他起了不好的反应。站在电梯里的时候时光缠住他一只手说自己要喝甜的茶饮。俞亮扯着时光，把时光拉到家门口，打开门，把时光压到沙发上。时光脸先碰上沙发，声音渗进沙发里，碎碎念着“我妈不在你帮帮我怎么了”。俞亮把时光的鞋脱了，把袜子扯下来。此时此刻被他抓住腿的时光不知怎的翻过身来——或许在他抓住腿前一秒时光已经翻了过来。时光看着他。时光说：
“帮我一下，我真的想喝甜的。”
“我哪里给你搞甜的喝？”
“小俞老师——”
……
一时无言。
俞亮最后找着一句话：“你看看你叠得一层一层的双下巴。”
“我没有，”时光捂着肚子，有些虚弱，“你这个姿势你也这样。”
这个时候俞亮已经站起来想要转头去给时光倒水了。而时光似乎是为了澄清自己没有双下巴的事实，拉住了他的衣服下摆。俞亮驻足，刚想问怎么回事，结果看见时光向后仰，脖子舒展开来，不再被下巴遮掩，喉结暴露在空气中、俞亮的视线里。时光抓住他衣服下摆不让他走，还一直看着他。时光大概说了一些“你看这不就没有”了之类的话。俞亮沉默。俞亮无语。俞亮站在原地大概半分钟没动弹。俞亮从旁边抄过枕头砸在时光身上。时光发出如同幼兽遭受攻击的叫声，然后又提起所有力气大喊俞亮你不是人。枕头掉到地上。俞亮坐到沙发前捏住时光下巴，杯子碰上时光嘴唇。时光想挣扎又不敢挣扎，用脚踢了一记俞亮。
大脑发烫。
“别闹了！”
时光停下动作。时光又用一种他不想看见的眼神看他。时光抓住他的手，让他顺利把水倒进自己嘴里——时光也捧着杯子。一个玻璃杯上有三只手叠着真的拥挤，而且开始升温。时光的嘴角也开始留有水渍，时光的嘴唇上的液体因为光线在发光。
时光好像说了一些句子。
俞亮听不清。
俞亮深呼吸。“我去忙别的，你有什么事叫我。”
俞亮也并没有能力集中精力去做自己的事情。他的拼图速度也没提升多少，只是现在只剩一点就可以把拼图完成。而现在的时光——时光正在休息，精力充沛的时光躺在沙发上。他刚刚照顾时光了。现在时光消停了点，他可以解决这幅时光选过但是其实跟时光没有什么关系的拼图。拼图上的黄色太刺眼了。时光现在也穿着黄色卫衣。一模一样的颜色。俞亮不小心把拼图片弄弯了还得捋平。他按下拼图片，空洞的范围逐渐缩小。他站起身，走到沙发旁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时光蜷着身体闭目养神，对他的到来也没说什么，好像只是把先前俞亮砸向自己的枕头死死抱在怀里，更加用力。时光的嘴唇合着，但也不完全合着，形状饱满，先前上面的液体已经干掉了。现在不是泛着水光的暖色，现在是干燥的（但又不是像沙漠一样干燥的）看似正常的人应该有的颜色。当然先前的颜色也是正常颜色，只是不太一样。俞亮去厨房倒了杯水。回到餐桌前他又站在时光身边看了一会儿，他确定这个颜色不太一样。时光虽然是他下棋的对手，但时光本身并不像围棋的黑白二色一样清楚分明——他也不知道这种论断从何而来，只是和时光相处越久他越有这种解密的感觉，如同在他面前的那幅拼图。时光嘴唇动了动，呢喃出两个单字。俞亮真诚这些字希望和他没有关系。时光可能说的是“好饿”或者是“输了”。时光没有拉着他。他可以走。他重新回到拼图前。他坐下。空洞差不多不见了，他快可以看见整张图的原貌。此时他听见沙发上时光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他搞不懂时光为什么吃完东西之后变成这样。时光明明不是喝酒上头，不知道为什么赖在沙发上不走。他刚刚给时光喂了消食片了吗？时光自己也可以去拿。不过是肚子痛，为什么时光看起来像丧失活力的样子？这完全不像原来的时光。时光先前提到面馆的东西不干净，他应该要带时光去医院看看。当下这个时间是时光看电视的时候，如果时光不看电视应该过来跟他下棋。但时光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躺着。这很奇怪。不过如果时光没有请求他的帮助，他这么去打扰时光，时光反而会烦。他不想陷入无意义的争吵中，而且不想因为时光而发火。他需要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应该再这么粗暴对待时光——说到底时光只是他的室友，而他们现在竞争的项目也是文雅项目，不需要弄得头破血流。他的拼图片都掰歪了。他现在确实在努力集中精力拼图，但又意识有点无法集中在拼图上。他感到奇怪，因为他现在分明没有其他事情做。他打开拼图盒子。时光站了起来。时光打了个呵欠，发出伸懒腰的声音。俞亮没有回头去看。时光每一次伸懒腰都会露出腰部。俞亮偶尔会伸手帮忙扯住时光的衣服。今天时光身上的卫衣足够大，应该不会露腰。但时光伸完懒腰之后还会做很多毫无疑义的动作，影响着装。所以如果他现在回头，他还是可能看见时光衣衫不整的样子。时光似乎没有穿拖鞋，直接光脚踩在地上。他明明之前已经把拖鞋放到了沙发前，他不明白时光为什么不穿。光脚踩在地板上会有一种轻柔的奇特的声音，还有一种黏连感。时光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但也没能远去很远的地方。俞亮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同时也发现自己又掰弯了一块拼图片。拼图质量不行。他马上就可以解决这幅拼图。他的注意力重新放到拼图上。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完成了。很好。黄色板块上有一个带着锯齿的洞。不好。俞亮伸手去摸拼图片的堆。那地方空空如也。俞亮弯腰看地板。地板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桌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椅子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拼图片是黄色的。
俞亮抄起拼图盒子封面。眼睛紧张飞快地掠了一下。黄色的。印刷劣质的饱和度过高刺伤人眼的黄色。时光穿的黄色。
沙发上没有，枕头底下也没有，沙发底下更是没有。茶几上没有。哪里都没有。
时光的声音模模糊糊。俞亮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住。他抽回自己的手，打开冰箱。
声音乱七八糟。
他没看见黄色拼图片。那是一块很小的拼图片，一面凸出其他三面凹进去，捏在手里的话也不会感觉很刺——不过粗糙的印刷质量和纸皮也有可能刺他的手。现在他真的很着急找这一块拼图片。他已经把拼图的时长拉得足足有几星期。他好像每天都在拼，但是每天都没有什么进展。他现在就差一片了。他手被用力拉住，肘部被人往后扯。他知道对象是谁。他甩开。手又被扯住。他再甩开。
俞亮的肩膀被抓住了。
时光冲着俞亮大喊：“在找什么你就不能说一声吗！”
俞亮深呼吸。“拼图片。”
“啥？”
俞亮眯起眼睛。“拼图片。”
“哎不就是拼图……”
俞亮盯着时光的衣服。
俞亮盯着时光黄色的衣服。
俞亮再一次意识到他现在的不在状态的状态，他的大脑因为莫名的焦虑和急躁而变得反应迟缓。但凡他能够维持理智他绝对不会这样做。但是他盯着时光黄色的衣服。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他在下棋的时候体会过类似的状态:一切都变慢，而同时他沉浸在下棋的世界里焦头烂额思考如何破开对方的封锁。而当他破局的时候仿佛光线照入黑暗。他会有空闲呼吸。但是现在这个局的战线拉得太长，他像被架在蒸锅上——就连这个形容都来自他的对手，给他带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然后这个人——他下意识想要用另外一个称呼来指代他内心里时光的名字，但是他失败了。时光还在说话。
“……你睡一觉这个东西没准就自然出来了。你很着急吗？着急也没用啊——你看你把枕头……”
……
“等等？”停顿，“等等！这跟我没关系！你自己弄丢——”大叫，“你摸哪里啊！”
时光的黄色卫衣前面有一个大口袋。
手抓住时光的时候，时光会下意识挣扎。这一切都是合理的，但是俞亮不希望时光有这样的举动。当他抓住时光的手腕时光愣住了。他伸出手，时光觉察到了他的意图用力甩开他的手。时光的手打到了他的颧骨上。他的脸侧向一边。这个时候时光又有些心急地靠近。他再一次抓住时光的另一只手。时光大叫，大吵大闹。你干什么？放开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俞亮的手插进时光腹部上的口袋。俞亮急促的呼吸似乎传染到了时光身上。时光的心脏剧烈跳动，胸膛起伏，呼吸声沉重而急促。短短的时间里俞亮只能捕捉到时光的两三次呼吸声，同时俞亮的手还在压制时光。时光依然站着，上半身在疯狂扭动。俞亮的手指戳到时光的腹部。时光因为刺激弯下了腰，手也奇怪地放弃了抵抗。俞亮另外一只手松开时光的手，把时光长长的卫衣撩起，插进时光的一边裤袋。他的手在时光身上搜寻。他的两只手同时插进时光的裤子口袋，把口袋的内衬扯了出来。时光的反应——他的双手再一次插入时光腹部前的口袋。时光低垂着的头撞到了他的肩膀。他的手在粗糙的搜寻之后摸到了另一个更粗糙、带有一点硬度的物体。纸皮虽然足够粗糙，但是他的手指尖没有敏锐到即时对粗糙纸皮的攻击产生反应。他捏住硬纸制品。他抽出。他看见黄色拼图片。时光高昂愤慨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你疯了！”
疯了。
俞亮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时光的喘息在看到他手指捏着的拼图片的时候变得更为急促。
俞亮没要解释。俞亮抿紧嘴唇站在原地。倒是时光开始叫唤：“怎么——不是……”
俞亮没有回应。俞亮不想说话。俞亮转身。俞亮被拉住。时光语气急促，带着一些不肯定：“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它怎么会——”
俞亮甩开时光的手。拼图片歪歪扭扭。俞亮用力捏住拼图片把拼图扣在空格位置。印刷歪歪扭扭，拼图片切割也歪歪扭扭。拼图片凸出的部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道折痕，而整个拼图片也变得弯曲，各种折痕出现在上面。折痕。弯曲。俞亮用力想把拼图片摁进空位。旁边的拼图片被推开，但是依然扣不上原来的位置。他发现是他拼错了方向。他旋转拼图片，又用力摁下去，几块拼图片也扣不上原来的位置。他再次旋转——
“……你听我说！”
俞亮无视旁边的声音。
“俞亮！”
声音带上了恼怒，但直到俞亮的手被扯到一边，俞亮的动作才真正停止。拼图已经拼好的部分有了裂缝，弯弯曲曲分隔开原来的画面。拼图片依然俞亮抓在手里，俞亮的这只手又被抓在时光手里。俞亮看着当下眼前的时光，时光的表情也着急，焦虑。时光看着他。
时光说：“你听我说啊！”
一时无言。
俞亮的呼吸逐渐恢复正常——他试图恢复正常。
俞亮最后开口：“你要说什么？”
“不是我弄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那为什么会在你的口袋里？”
“我不知道！”
“这就是你的解释？”
时光的语气里努力忍着一些东西。“我没要解释，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东西不是我故意……”
“你是不是故意，”俞亮停顿，“没关系。也不差这一件。”
“什么叫不差这一件？”
“之前很多次，”俞亮说，“你对我拼图有什么意见？你不觉得你有点过分？”
“我过分？”时光睁大眼睛，声音提高八度，手指指向自己，“我过分？！”
“你承认就好！”
“我什么时候对你玩拼图有意见了？”时光怒气冲冲，“我不是都跟你说了这次我不是故意——”
“之前弄乱我图呢？非得给我选拼图，对我拼图指指点点，你不觉得好笑吗？”俞亮手一推，手掌在桌子上移动。拼图翘起，破碎一部分。俞亮低头看，又重新看回时光。“不就是不想我玩吗？”
“我什么时候管过你了？你也是挺好笑的，”时光气急败坏，手指在桌子上疯狂拍打敲击，“你自己管不好自己说了只占一部分地方结果铺得一桌子都是，还莫名其妙对我发火。我让你玩拼图难道不是我大度？你一天到晚闷在那里瞎拼，这有什么好玩的？就拿拼图的事来忽视我！我又不是你爸你妈，我凭什么受你气啊！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
用力一推。
时光也用力一推。
桌面很滑。
先前时光靠着单手支撑在桌子上。现在手掌滑了出去。手掌在光滑的桌面上滑动依然会发出声音。然后是其他细碎噪音。时光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冲，头撞到俞亮胸口。俞亮感觉自己脚背被零碎物品砸到。俞亮低头。时光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找支撑。他抓住时光。从他和时光的缝隙间，俞亮现在看见时光底下的情况。
脚背上现在全是拼图片。
沉默。
俞亮使力想把时光推开。但是时光的头发似乎缠在了俞亮衣服的纽扣上。时光用力推俞亮的腹部，又试图在俞亮身上找到攀附点。俞亮怎么样都推不开时光。时光疯狂挣扎，手又乱挥。俞亮感觉自己的脚背被液体浇了一滩。杯子先砸在人体上发出一声闷哼——时光则是再一次大叫，然后咕噜噜滚到旁边的地板上。俞亮抓住时光的肩膀，把还在乱舞的时光用力一推。时光又一次发出叫声。
但是时光很快就不叫了。
沉默。
两个人站得很近，都在低头看着地面的情况。俞亮再一次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住，然后他也再一次甩开。
而这焦躁与怒火终于在房间的黑暗中逐渐消弭。和时光似乎吵了一场很狠的架，但是这一切又感觉模糊而不清晰。如果他生气，那现在似乎也没什么理由不生气。事实上半夜睡醒，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想起他们在晚上吵了一次架。他和时光吵架这件事闹到最后，大概也会是他和时光睡同一张床，时光气鼓鼓爬上床睡上自己专属的那半边，闭上眼睛。第二天时光大概也会装没事人一样忽悠过去。或者时光根本不在意这些。时光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天到晚像是没什么苦恼的样子——时光苦恼的事情大概只有下棋。只有在面对围棋的时候俞亮才能看见他觉得的真实的时光。时光迫切地想要进步、想要赢、想要成为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对下棋的时光不再有任何异议。他也以为以后他会继续这样欣赏时光，和时光做朋友和对手。现在这样的局面不是他想要的。
他已经失去意识睡着过一轮了，时光还没过来。
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他决定起床去喝一杯水。
打开房门的时候俞亮感觉到温暖而带点昏暗的灯光倾泻在他身上。客厅里安安静静，只有灯还活着。俞亮去厨房倒了杯水，他经过了客厅。他的脚步声没有弄醒趴在桌子上的时光。他去厨房倒了杯水。刚刚掉在地上的玻璃杯被时光的脚缓冲了一下，没有摔坏，现在摆在厨房里。很明显这个杯子被人洗过——被时光洗过，但是时光到底洗得认不认真，无从得知。俞亮拿着另一个杯子从厨房离开，又一次经过桌子前。时光的呼吸平稳，很明显睡得很好。现在观察时光的睡姿毫无意义。
俞亮站到桌子前面，看了一眼状况。
拼图其实已经被水打湿，而且因为他们之前的争吵有一些拼图片已经损坏——或者说磨损，出现了很多折痕。但是这些拼图片被整合到一块，乱七八糟。时光压在上面让这幅本来已经遭受不少摧残的拼图片变得更惨。时光总是直接用自己整个人把拼图打乱。现在时光的行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时光这个样子只是在把拼图弄得更……
俞亮意识到时光在拼这份拼图。
俞亮又意识到，刚刚进房间之后，时光过了一会儿好像来过，说了一些话。时光的表情他好像记不太清。但是他当时已经洗漱完毕，他关上了灯，直接睡觉。
现在时光的鼻子莫名其妙有些红，眼睛四周也莫名其妙地红。时光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视，鼻子抽了抽，呼吸变得有些不顺畅。俞亮思来想去，迟疑了一秒不到，手轻轻搭上时光的背部，摸了摸。时光的呼吸重新变得顺畅，把头转了过来，眼睛没有睁开。时光似乎是睡得挺熟的。刚刚转过脸来的时候，时光的脸贴着手臂又摩擦桌面上的拼图片，拼图被打乱，画面被击碎——即便本来拼图就是把图画弄碎让玩家享受整个解密过程，但是时光已经解密了一半又把先前的过程重新弄乱。时光似乎天生就跟拼图过不去。现在时光的鼻子上沾了一块拼图片。这是一块黄色的拼图片，但不是之前在时光身上藏着的那块。这一块意外地保存完好，有图案的一面相当光滑，甚至在灯光下还泛着奇异的光。
一时间，俞亮丧失了一些想法和记忆。
……
然后焦虑重新聚集。
有病。这是干什么？莫名其妙。
俞亮从房间里拿出一床薄被覆盖到时光身上。灰色的被子把时光人盖住大半。
俞亮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个画面。
俞亮在黑暗的房间里呼吸，闭上眼睛。他想让自己再次陷入睡眠，但是总觉得大脑有一半一直闲不下来。时光为什么也要拼图？这有什么意义？他深深呼吸。直到床的另外半边再陷下去，才勉强睡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俞亮还看了一会儿时光的脸。躺在床上的时光脸上没有拼图片。
但是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俞亮早起，今天需要早去队里。他在咖啡机前面抓着咖啡杯有些走神。集中精力下完棋后，俞亮回到休息室，摸出原本放在自己柜子里的一幅小小拼图。这一幅拼图本身并不是作为一个后备放在这里，只是当时有一件他不太记得的事情耽搁，他没有拿回家。现在这幅拼图倒是派上用场。
他意识到其实在队里的休息室下没有人会说他，他反而能有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
时光也不会来找他。
俞亮撕开了盒子的塑封，这是一个只有五百片的拼图，范围也不算大。他看见了装满拼图片的袋子。他撕开袋子。然后——
俞亮停了下来。
走神了。
俞亮拿起拼图片。
走神了。
这明明不是黄色拼图片。
走神了。
他不是在时光身上拼拼图。
走神了。
俞亮把第一块拼图片放在桌面上，盯着拼图良久。他应该进行下一步动作，但是抓着塑料袋的手怎么样也挪动不了。现在他就像面对着一道简单的九九乘法表算术题，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但是就是怎么样都写不下答案。
俞亮看着盒子封面的图案。
回家的时候俞亮又站在玩具店橱窗前看了一会儿。
俞亮离开玩具店范围。
俞亮突然觉得很多事情都变得毫无意义起来。他在这段回家的路上试图给自己这段时间的焦虑找一个理由，但是似乎除了把这件事归功时光，他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他回了家。然后他意识到时光随时都会回来，而他即将在这段无法确定的长度的时间里等着时光回来，他需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不把时光回来这一行为当作任何一件严肃而重要的事情。而当时光最终回来的时候，俞亮觉得自己做到了。他只看了时光一眼，又低头回归他的拼图世界——尽管他现在对他的拼图已经没有任何掌控能力。
时光带着一个盒子走到了他面前。时光已经在家里装模作样闲逛了一会儿才这样做。俞亮看着时光把盒子藏在身后，又拿出来，眼神不断往他这边飘。他没说话，时光还是一直看着他。
时光把盒子递给俞亮。
黄色的礼物包装纸落在桌面上。拼图是他之前一直想要的那一副拼图。他看着拼图，沉默了。时光在房间里面走动，把另外一样东西又递了过来。他先前一直在拼的皱皱巴巴的拼图被装在框里，出现在他眼前。拼图已经拼好。拼图叠着拼图放在一块。他撕包装纸的过程是解谜的话，那他看到礼物的时候就是这个谜题破解的时候。先前他的拼图也已经拼好，现在他手上不存在任何的谜了。但是他依然深深困惑。他总感觉还是需要寻找一些答案。而时光在说的话让他困惑，他产生焦虑。他的焦虑大概就没有停过。他盯着时光的鼻子，他的嘴唇张合。时光的鼻子昨天晚上还贴着一片图片。他的手动了。他把画框拆开。他又说了一些话。时光说这是他很辛苦拼成的，还干笑着用一种略带讨好的腔调嘲讽他玩拼图，说他怎么这么喜欢玩这种又闷又难的东西。时光一直在说话，又说先前的劣质拼图已经买不到了——劣质是俞亮加上去的词，他感觉时光想说这个形容词——所以时光买了一幅俞亮想要的。时光说你拼吧难得我给你买拼图。时光又说这次真的是我送给你的东西了。
俞亮感觉自己先前好像说话了，但又好像没说。但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是一句话。
“你浪费这些时间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做什么？”
眉头皱在一块，俞亮的疑惑涌上大脑，和他先前已经积累已久的烦躁混在一块。他把拼图放在桌面——两幅拼图放在桌面。他看向时光。他明明在看着时光的脸，但是他不懂。他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他不懂，包括说他自己现在的态度。
时光也沉默了。
时光扯动嘴角。
奇怪。
时光说话了。
而拼图不知道什么时候飞了起来。新的拼图片，旧的拼图片都莫名其妙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是混在了一块。俞亮被硬纸片砸到了眼睛。他闭上了眼又睁开。失去控制的时光还在他面前挥舞着双手。他的手势并不是想攻击俞亮，只是抓着满满一手的拼图片。时光说你不玩我自己玩我现在玩给你看，于是拼图全部一下子飞上天。已经成型的图画再次破碎，落在两人之间。时光气急败坏。俞亮眯起眼睛，手指感觉到时光激昂跳动着的脉搏。时光挣扎，俞亮迅速追上再一次抓住时光的手。拼图片砸到他们身上。拉扯之间时光气冲冲让他放手，用力一推。俞亮差点连着椅子一起倒在地上。他站了起来。时光说再不放手他就把这些破烂拼图砸到俞亮这张脸上。俞亮拉扯时光，时光趔趄，又用脚绊俞亮。俞亮压着时光倒在地上。时光疯狂叫嚣说放开。时光遵循了自己的话用拼图砸俞亮。俞亮因为直接就在时光上方，似乎只能压制住时光的手来控制时光，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他下意识压住时光的手，然后他发现他内心也想这么做。拼图片乱飞，又降落，稀稀拉拉掉了两人一身。俞亮的领子里都是拼图片。而现在俞亮看见时光的脸上也是类似的情况。拼图片遮住时光脸上一小块一小块地方。俞亮又看见了时光的鼻子上有了一片拼图片。
拼图片。到处都是拼图片。
俞亮有些僵住，手下意识用力。时光的脸皱一块，拼图片也滑了几片，但是鼻子上的还是没落。
……
沉默是因为俞亮意识到一些事情。
俞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气。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想法，从他以前认识时光到现在，时光身上的谜团和时光的棋，七拼八凑把一个他现在看见的时光塞到他面前。这些谜团组成了时光，然后他接受了这一个事情。但是一切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他对解谜的兴致——如果说他有，让他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时光，然后让他靠近时光。似乎这一点并不是只因为围棋。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北斗杯之后又跟时光合宿，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在拼图的时候还会想着其他的事情。他理不清时光的事情，所以找寄托。然后他……也理不清自己对时光的态度。但是现在好像一切都清晰了。他在意的一切，他想要的私人空间，本来就应该有时光存在，他没必要去抗拒。他们一起下棋，一起参加比赛，一起吃饭，一起躺在床上。时光会抱住他熟睡。很早以前就这样了。他为什么要坚持要独处？
俞亮盯着喘着气的时光。时光很明显被他压得习惯了，体能又有点跟不上，现在趁他出神，装模作样休息。时光压根没想逃。时光就是呼吸，然后面对着他打量的眼神，眼珠往旁边看。现在时光正在盯着桌子脚发呆。
俞亮伸出手。
感觉到俞亮重新开始动，时光也跟着动了。“你干什么！”
俞亮的手指捏下贴在时光鼻子上的拼图片。拼错位置的拼图片应该尽快移开。
“我警告你你再不松开——”
俞亮双手捧住时光的脸。
时光声音有些变形：“你快放——”
俞亮低头。
时光没能说完。
事情好像，又翻篇了。
最后的结果是：家里给俞亮挪出一大片空地随心所欲拼拼图，但是俞亮拼图的时候时光可以在旁边和他一起玩，俞亮不能嫌烦。
俞亮皱眉评论：“我不能保证我不嫌烦。”
时光瞪着俞亮：“你什么意思？”
俞亮说：“就是我话里的意思。你有的时候，确实很吵。我是人，也会有情绪变化。”
时光说：“那你别做人了。”
俞亮拼图的地方新买了一张地毯，上面也放好了拼图毯。时光光着脚踩在拼图毯上，俞亮提醒多次都没有效果。时光一屁股坐在拼图毯上，又整个人往后倒。现在时光完全覆盖住了拼图毯。
俞亮说：“你让让。”
时光说：“你求我呗。”
俞亮翻了个白眼，蹲了下来。伸出手。时光的腰被抱住。时光叫唤：“你、你你你你——”
“我为什么要求你？”俞亮语气无辜。
“不、不是！”时光大叫，“我怕痒！”
俞亮耸了耸肩。
俞亮已经习惯了这一点。先前时光被压在地上被拨开拼图块的时候，时光也口吃着说我想想我想想我想想我再答应。时光的嘴被堵上的时候，还呜呜咽咽坚持自己的诉求。
也不知道时光要答应什么。
现在也是一样。
时光说：“我还没答应你！”时光重复了一遍。“没答应——”
莫名其妙。
俞亮说：“我只是让你挪地。我要开始拼了。”
把被时光生气弄乱的拼图片重新整理好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活。时光先前也帮他整理了一些，但——
时光说：“我也要玩。”时光按下一块拼图。“也不是很难嘛。这块是放在这里？”
“你是除了下棋什么都不会吗？”
“我下棋能赢你！”
“你能？”反问。
“别废话了，到底是不是放在这里？”
时光趴在地毯上研究。俞亮负责拼左半边，时光负责拼右上角——剩下的部分时光说要拼，但大概率最后还是俞亮来拼。俞亮摇了摇头，5000片的拼图还是有一定工作量。他快速拼好了一个小角，又伸手拿过拼图袋，结果大腿碰到了旁边的物体。然后他又感觉自己的大腿被抱住了。时光的侧脸贴着他。时光睡着了。俞亮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又低头。
一边是拼图，一边是时光。俞亮短暂移开视线，墙角还堆着一大堆时光带回来的奇奇怪怪的拼图，据时光说是在路上看到觉得图案好看就随手买回来和他一起拼。墙角还堆着十几盒一模一样的小拼图，时光连续吃了好几轮儿童餐才换来的玩具。时光说：我这是为了你。
时光的发旋一圈一圈，俞亮的手指轻轻插进时光的头发。时光的眼睛睁开，手先揉了揉，又抱住俞亮。俞亮的手指停留在时光的嘴唇上。他想起时光给他带来的像汽水一样的清爽甜腻感觉，以及他莫名其妙被同化的对事物的形容。嘴唇触碰，甜味在口腔中碰撞，舌头刺激着，俞亮尝到了各种美好的味道，同时俞亮也会想着是不是时光积极吃美食的原因——把自己养得可口美味。自然时光不会承认这一点。事实上时光就当下的情况也进行反对。时光在俞亮的嘴唇离开的时候又重复：“我还没答应——”
“那你为什么黏着我？”
时光又提起劲：“别亲了，我嘴都要麻了。”
俞亮说：“你不愿意的话你可以离我远一点，或者挣开我。”
时光说：“我怕你生气伤心啊！”
“你刚刚说那么些话就不怕我生气伤心了？”
沉默。
时光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烦啊！”时光又说：“那你生气了？伤心了？”
“没有。”
时光马上找到攻击点：“我是预知到你不会生气伤心我才说的！”
叽里呱啦没一句讲到重点。俞亮又想翻白眼，但是他现在更想继续他没能做完的事情。他压在时光身上，脸慢慢靠近时光。时光又不消停，大叫：“不要亲！你这么靠近我这个角度看你的脸太丑了！”
沉默。“把眼睛闭上。”
“不是，我的脸也很丑！”时光伸手捂住俞亮的嘴唇。
俞亮拉开时光的手。时光又捂住。俞亮的舌头顶了顶时光的手掌心。时光的手缩了回去。嘴唇贴嘴唇，时光始终不愿意松开牙关。俞亮又伸出手来捏住时光的鼻子。时光把嘴张开。
时光在第二轮接吻结束后说：“你死定了。”
“那不亲了，我继续拼。”
“不行，”时光反应过来，“不可以！”
俞亮叹了口气。
拼图这件事解决了，还有别的事……时光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承认……
俞亮又叹了口气。时光自己迎了上来。“看我，”时光语气十分不满。时光咬了一口俞亮的嘴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