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至深处，亦是无情。
01.
华珺渊想自己这辈子最不该做的，便是见色起意招惹了那个小道长。
修道之人本该断绝一切欲念，不入红尘，方能得道成仙，终有所成。但华珺渊却偏要拉着那仙鹤跌入凡间，让他洁白羽翼沾染上凡世的尘土。
他惹他动了凡心，却要先他一步而去，华珺渊这辈子做过不少混账事，但这回可真是他做过的最混账的事了。不知那小道长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又会作何反应呢？
天开始下雪了，这让他想到华山上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雪。华珺渊喜欢华山，更喜欢华山的雪，积了白而柔软的厚厚一层，踩上去还会发出簌簌声响。他此刻就躺在雪地里，鲜血将身下一片洁白晕染成灼眼的红，剑落在一旁，可华珺渊再也没有机会握紧剑柄了。
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会是他吗？华珺渊不知道，他恍惚中看到那一角绣着鹤纹的衣袍，便再也不省人事。
02.
初遇岳如峙，是在江南严州一个雾蒙蒙的早晨。
彼时他还穿着一身素白色衣袍，道冠高束，低眉垂目，倒真真有些仙风道骨之姿。华珺渊身边不缺长得好看的人，连他自己也常被人说生得丰神俊逸，但他还是不由得多看了那位小道士几眼。那道士身姿挺拔，如苍松，亦如剑峰，华珺渊看得痴了，不提防被徐思伯敲了一记脑袋：“看什么呢，一脸痴相。”
他嘿嘿笑了，拉着徐思伯衣袖，引他往那武当道士的方向看，又在他耳边唧咕一阵：“好兄弟，和你打听个人呗，那边的那个武当弟子可是你师弟？”徐思伯厮认许久，才道：“正是我师弟，叫岳如峙。”岳如峙，倒是个好名字，华珺渊捏着下巴想。
华珺渊又要他多帮忙介绍介绍，徐思伯抓抓脑袋，绞尽脑汁回想关于这个叫岳如峙的小师弟的事情，但他实在想不起来。岳如峙太安静了，跟在师父身旁朝他默默行礼，徐思伯只记得他说了一句“请多指教”便再无他话。
“唉，”徐思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身为结义兄弟他自然知道华珺渊的心思，“有棵好白菜要被猪拱了。”华珺渊显然心思不在他身上，只乜斜他一眼，又转过去看那小道士。
03.
岳如峙那天打严州城过，将去往中原，在一间小茶馆歇脚时注意到了他，一个华山弟子。
他的眸底似乎落满了华山的雪，雪水融化便聚成了他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盈着些少年的意气风发与志得意满，那是在华山极寒之地养出的极热之人。当他对上他的眼眸时，岳如峙却慌里慌张地错开了视线，念了好几本经才压抑住自己猛烈的心跳。
师父说，修道之人须得无爱无情，无仇无恨，以天地万物为刍狗，方能悟化大道。
可是，可是，他在心里想了好多个“可是”，那双眼睛却是他无法忘记的。他抿一口茶，茶水温温热热地滑进喉咙，他的心事也跟着一起朦胧。当他再抬起头时，那华山已经走了。罢了，本就是些妄想痴心，人世间也多的是这样的无奈。他放下茶盏，起身走进江南雾蒙蒙的早晨里。
到了中原，忙完师门交付的任务之后，岳如峙总算有了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还不着急回去，在洛镇上随处逛逛也是好的。
时近中秋，街上也见得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似乎只有他孤身一人，显得颇不合群。洛镇的夜市素来是闻名的，此刻更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岳如峙漫无目的地随处看看，他没来由地又想到那个华山了。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几声惊呼，随后便是一个黑衣人从他身边掠过，岳如峙朝他飞奔而来的方向望去，竟见到了那日在江南偶遇的华山。没待他反应过来，便听得华山朝他喊了一句：“那位道长，帮帮忙拦着他！”
他的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虽历练未深，但逮住一个小贼还是绰绰有余的。岳如峙足尖一蹬，不消一时便在人影阑珊处追上了黑衣人，顺便朝他施了一记定形式，这才暂时止住了喧闹。
那华山弟子很快追了上来，待气息平定后颇郑重地向他道了谢。岳如峙便看着他蹲下身，探了探黑衣人的鼻息后，从他身上摸出了一个木匣子，打开来却空无一物。“这是……”虽然知道自己不该问，岳如峙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华珺渊似乎对他并不设防：“我是到此来追踪此物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没想到竟中了声东击西之计，连这探子也吞毒自杀，线索全然中断了。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方才出手相助，还不知怎么称呼？”岳如峙才想起自己尚未自报家门，只是他忽略了低头行礼时华珺渊脸上颇值得玩味的神色。
04.
再遇岳如峙倒是在华珺渊意料之外。
此番受天机阁所托，到洛镇来追踪那枚万圣令，却没想那家伙机警得很，察觉到被他跟踪之后便藏匿于人群之中，就在华珺渊以为自己要跟丢了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位道长，他一直在寻机会接近的岳如峙。
鬼使神差地，他竟开口托他帮忙了，他们配合得很默契，将那个黑衣人追截在了镇外。华珺渊趁此机会打量了一下小道长，比月余前遇见他时要更消瘦些，怕是在此水土不服所致。他微微仰头看着自己，那双漆黑乌瞳闪着亮色，兴许比天上繁星还要亮。
他有些口干舌燥，撇开了眼，夜色很好，风却带着些急躁撩拨他的心弦。“我还需赶回去复命，就先告辞了。”华珺渊把那木盒子揣进怀里，率先开口道别，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束手无策，岳如峙不疑有他，也同他道了别。
他走没几步，又转过身去，向他招手喊道：“岳道长，下月我请你喝酒！一定要来！”不等岳如峙有所回应，他便跑远了。
05.
岳如峙其实很少喝酒，偶有的几次经历都是还在师门时同师兄们一起喝的，徐师兄领头偷挖了师叔埋在树下的佳酿，之后连带着他也被罚抄了好几卷经。再者他也确实是喝不惯，加上酒量不佳，即使是较温和的桃花酿，也能让他感到些许醉意。
因而，当坐在这间热闹的酒肆当中时，岳如峙有些局促不安。窗外街市人头攒动，空中月轮皎洁如玉，对面的华珺渊正眉飞色舞地说着近期遇着的奇事，仿佛他们久已熟识。杯中酒映着他的倒影，晃晃荡荡地在他心底漾开一层涟漪，就那样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这酒还是淡了些，还得是我们山上的好，”华珺渊晃晃酒瓶，说着又要店家打半斤酒来，“哎，你也别光顾着听我说，多少吃喝些。”岳如峙点点头，却只是举箸夹了点菜抿进嘴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听着华珺渊说话。
岳如峙真庆幸自己坚持下山历练，他撑着下巴，看着面前的人，却是只看得一片模糊。
对岳如峙来说，这酒酒性稍烈，只喝了一小杯便有些发晕。“如峙？岳如峙？”华珺渊这会终于意识到对面的人喝醉了酒，只得起身结了帐，把他送回了客房，顺便要了碗醒酒汤。
06.
“所以，你请岳师弟去喝了酒？”徐思伯憋着笑，华珺渊只得老老实实地点头。
他回想起那个晚上，岳如峙白皙的脸上浮起一小片红晕，乌黑眸子盈着水光，就那般望着自己。扶岳如峙上楼的时候，华珺渊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他不知他熏的是何种香，只觉得他身上好闻得紧，让他颇感安神。
“我竟不知他酒量不好，早知如此便也就不请他喝酒了。”华珺渊说。徐思伯似乎乐见他这般窘迫，又接着说道：“怪道你姐常说你是个呆头鹅呢，连追求个人都不会。”华珺渊垮着脸反驳，但因着心虚而显得气势不足。
徐思伯也笑够了，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包裹来：“罢了，师弟说这是那天晚上你落在客栈里的东西，他又一直找不到你，只好托我送了来。”华珺渊接过来，打开那条裹着的小方帕，便见到自己已找了数日的玉坠。
华珺渊嘿嘿笑着，把那玉坠连着方帕塞进怀里，勾着徐思伯肩头，挥舞着手说想要来一次精心设计的“偶遇”，徐思伯头一次产生了想要捂上他的嘴的冲动。
07.
岳如峙刚解决完一个悍匪，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在眼前，抬起头来就对上了那双翠绿的眼。
他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好在对方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华师兄……”他小声叫道。等岳如峙借着他的力道站直身子，华珺渊才笑着松开了手：“岳道长好身手。”华珺渊直把他看得有些局促，岳如峙只道：“区区一个小贼，何足挂齿。”
岳如峙接着又问：“华师兄怎的会到这里来？”那华山弟子挠了挠头，嘿嘿笑了几声，又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过两日前兵部尚书顾威要到南海寻落龙帮的宝物，清崖兄说或许可以在南海诸岛找到那万圣令的线索，他不便出面，便央我跟着去一趟。”
顿了顿，华珺渊摇摇头接着说：“只是这南海路远，虽有流云涵雪楼弈先生同去，但我还是想再找个人同我一起，就是一直找不到。”说着，他抬眼看了一下岳如峙，很快又转移了视线。岳如峙知道他同徐思伯是结义兄弟，便说道：“华师兄和徐师兄同去，岂不是可解燃眉之急？”
华珺渊听他这么一说，猛地一拍手掌：“正是说呢，但徐思伯那家伙非说他不得闲，旁的人也没空去。唉，我这会又没辙了。”岳如峙看着他头疼的样子，想想自己近期没有什么事情，忍不住说道：“既是如此，若师兄不嫌弃，那我陪师兄去吧。”话刚出口，岳如峙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多管闲事了，但华珺渊似乎很高兴，凑到他面前一个劲地问能不能现在就随他起身。
08.
华珺渊着实没有想到这趟危险的旅途竟耗了两个多月。起初并无甚大事，整日闷在船舱内，华珺渊就快被闷出蘑菇来，好在船上一个叫阿水的年轻船工热心地帮他找来了话本子解闷。
各式各样的话本他看得多了，因此他也只是随手翻了翻，便兴致缺缺地放到了一旁，不曾想却引起了岳如峙极大的兴趣。他本是打算过来同华珺渊讨论今日在船上发生的那起谋杀案，话说完，便看见他放在桌上的话本。
华珺渊读懂了他探知的目光，把那几本话本递到他面前：“这话本岳师弟若是好奇，便拿去吧。”被猜中心思的岳如峙显得有些慌乱和手足无措，看他不接，华珺渊笑着把那几本薄本塞进他怀里。“就在这里看好了。”华珺渊突然说道，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说出这话来。
岳如峙本想说回自己房里看就好，但被华珺渊按在椅子上，又被他用“在这里看还可以随时交流心得”之类的理由说服了，只好道了一声打扰便翻开那本书。他看得很入迷，一时间屋里没人说话，华珺渊便靠在桌边打量岳如峙。
话本里常常将那些佳人才子写得如天仙下凡一般，华珺渊此刻看着岳如峙，心里想他们或许还比不上面前的岳如峙好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岳如峙蹙起眉头，指尖停留在书页上颇久，久得华珺渊也开始感到奇怪了。
“这话本中所写的，同今日寻宝张一事竟如出一辙。”岳如峙抬起头说，并把书递给了他。
09.
南海一行，虽然危险至极，但还是让岳如峙长了不少见识。只是他实在是听厌了海娘娘的故事，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自寻宝张被害后，又接连死了两人，死状皆与话本中所说无异，一时间闹得船上人心惶惶。面对这非常事态，华珺渊也难得认真起来，但每到了极关键的时刻便又毫无头绪。纵然一切纷繁复杂如蛛网，他们还是勉力抓住了做下这些案子的凶手，然而看着远处浩大无垠的海，岳如峙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没想到会出这么多事，竟拖累你和我在这耽误了这些时日。”岳如峙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转过身去便看见了华珺渊。甲板上的夜风吹得人从骨子里发冷，而那人却只着了薄衫，似是并不畏怯这风。岳如峙看着华珺渊，不觉有些恍神，月光从云层的缝隙当中泻下，倒像是给那青年披上了银丝外套一样。
见岳如峙许久不说话，华珺渊又开口了：“累了？趁早歇息吧，甲板上风大，仔细别着凉。”岳如峙摇摇头，斟酌再三才说道：“我只是在想，这件事可能没有那么简单。”话说完，他就听见对方轻笑了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肩侧：“可真是累得不轻，赶紧回房吧。”华珺渊的翠色眸子一如天上的星，就那般亮堂堂地望着岳如峙，倒叫他感到些许窘迫。
岳如峙脸上一热，偏过头去看夜色中的海：“屋里有些闷，我透透气。”
二人便靠着栏杆，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岳如峙几次悄眼看他，却又怕被发现似的收回目光。月色星光柔和了华珺渊的轮廓，似乎连那双青碧色的眼眸也荡漾着几点光芒，岳如峙只觉得自己耳廓热烫，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那些是……会发光的水母！”船上忽的爆发出惊呼声，随后便听得有人喊“找到落龙帮的宝藏了”，还不待说什么，那些人便急着往水里跳。“这只怕是陷阱，”岳如峙开口道，“那寻宝张说过，他的同伴正是看到这些水母之后便被害死的。”
华珺渊点头，正当他们还在纠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弈先生的声音：“看来这下可由不得我们怎么想了。”“这落龙帮的宝物，当真是不探不行啊。”华珺渊说着，便已站在船舷上。岳如峙也不假思索，他二人便随着弈先生，一同跃入水中。
岳如峙只觉海水冰冷彻骨，顺着那些水母的方向游去，竟然来到了一座无名岛上。岛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荒废了的高塔，先来的那些船工们早已先进去了。原以为会在海底沉船中找到，但没想落龙帮竟将宝藏藏于此处，岳如峙也有些意外，但内心总是惴惴不安。
10.
话本里海娘娘的故事确实是真的，华珺渊亲眼见过了，甚至还见到了失踪多日的太子殿下——他正被海娘娘当作谈判的筹码。
“万圣令没找着，倒是找到了不得了的人。”回程的船上，华珺渊没忍住开口道，天气已经变得晴好了，不似前些日子总是阴沉沉的，简直要让人身上发霉。“同我一起总是会遇上这么些麻烦，”华珺渊不待他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这算什么事啊。”
华珺渊今日的话似乎特别多，然岳如峙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来，只是静静地听着。海风卷起身旁青年的发丝，岳如峙又想起那日江南的偶遇了，一片灰蒙中，似乎唯有他身上带了一抹亮色。
他已全然陷入其中，可是……岳如峙记起掌门与师父每日的教诲，又惋惜他们只能止步于此了，然而他有些不甘。华珺渊很快就注意到他的低沉：“就要回去了，怎的如此失落？”岳如峙抬抬眼皮，为掩心事，他编了个理由：“只是、只是在替阿水的死感到冤枉……”
华珺渊自然知道他说的是那次遇袭，随即从怀中抽出一方巾帕，递到他面前，颇一本正经地说道：“哭一会？”岳如峙心里的阴翳登时烟消云散，有些没好气地夺过他手里的方巾，展开来才发现是自己先前用来包着华珺渊的玉坠的那条，随着玉坠一同送到他的手里。
“我那时也想去救阿水和阿鱼，但还是慢了一步。”华珺渊说，语调平静。一时间岳如峙也不知道该如何回他了，只好看着远处的海平面。他正看得入神，眼前突然出现了华珺渊的手，提着一串红绳系着的玉坠。
那串玉坠同挂在他剑柄上的剑穗很相似，泛着温润的光泽，放上他手心时触感冰凉。“这是？”他不解地抬起头来，华珺渊笑着说：“这是为了感谢你把我的剑穗送回来。”
岳如峙刚想说一声谢谢，边听得华珺渊接着说：“这次你陪我一起来南海的谢礼，我想把我的心许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11.
徐思伯说，不论什么都比不过坦诚相见，有话直说最重要。
思索许久，华珺渊还是决定在回程的这天同岳如峙说清楚，他不敢看岳如峙的脸，心底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还是说了，用上了那次在江南偶遇时不曾用的勇气，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揣测着对方的心思，在心里模拟着他的答案。
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手心里沁着汗，但是岳如峙许久不回应他，只睁大了墨瞳看他，这让华珺渊颇感困窘。他随即尴尬地笑了一声，挥挥手道：“我只是、只是开玩笑的，岳道长别往心里去，我无意冒犯……”“你别骗我，我可是当真了。”岳如峙急切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像是害怕他反悔了似的。
华珺渊心跳如鼓，耳鸣如雷，他看着岳如峙的双眼，对方的眼里只有满满当当的欣喜与欢悦。此刻无需多言，两颗灼热的心紧紧相拥，便将世间一切情话倾诉尽了。
虽说他已经习惯了船只的颠簸，但此时此刻岳如峙依旧感到有些晕眩。他的鼻翼间充斥着华珺渊身上若有似无的皂角气息，一时间不知道手该如何放才好，只好顺势环住了他的腰身。
而华珺渊回应他的是轻轻落在他颊边的吻。
12.
日子好像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有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关系。华珺渊整日里还是忙得脚不沾地，像一股风忽的吹来，吹走他满脑袋的烦躁郁闷，然后又忽的走了，于是他又生了满头“蘑菇”。
“什么时候你可以不这么忙呢？”岳如峙忍不住问。此时华珺渊掀起帘子进了内室，卸了一身外衣后便往他身边凑，不由分说地要抱他。“热得很……”岳如峙轻微挣扎一下，奈何华珺渊力气实在太大，只好任由他去了。
华珺渊把下巴架在岳如峙肩头，看着他写字帖，漫不经心地回答：“等拿到万圣令交差之后，就可以天天陪你在这隐竹轩习武了。”岳如峙手上一顿，墨水登时在宣纸上晕染开了一个小墨点，华珺渊见了便伸手握住他拿笔的手，带着他写字：“写字的时候可要专心点啊。”
时至今日，他也忘了华珺渊带他写了什么，身后华珺渊的胸膛滚烫，搅和了他宁静的心思。华珺渊来吻他的耳廓，窗外蝉不停歇地鸣叫着，偶有微风拂动檐下的风铃，他早已没心思写那字了。
13.
万圣令自然是被万圣阁少主方思明带走了，岳如峙隐约知道，他曾收到过一封署名逍遥生的阅后即焚的短信。可按照少主的性格，不应当遗失万圣令，被人偷窃也是绝无可能的事。
因此，他不知道委任华珺渊去找的那块令牌是不是真的万圣令，亦或者是幕后之人放出的假信息。时至今日，他才幡然醒悟过来，然而已经太迟了。他看向身旁沉睡的华珺渊，不知道做了什么梦，那人正紧皱着眉头。
横竖睡不着，岳如峙借着漏进来的几缕月光打量起他来，此刻的华珺渊卸下平日脸上的嘻嘻哈哈，倒显得更严肃起来了。岳如峙看得有些入神，伸出手想抚平他的眉峰，但不曾想弄醒了华珺渊。
“嗯……这么晚还不睡？”他似乎并不生气，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沙哑地问道。岳如峙任由他拉着手，随后便被他揽进了怀里。他还要说些什么，华珺渊好似看穿了他的心事，吻着他的额头，低声安慰他不会有事的，随后便拍抚着他将他哄睡了。
14.
华珺渊最近觉浅，且总做噩梦。
梦里，有时是岳如峙浑身是血倒在他的怀里，有时是自己躺倒在雪地里，血液染红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雪。他挣扎着想从梦中醒过来，但总是循环重复这样的噩梦，今天因为岳如峙的碰触，才得以脱身。
见对方一脸担忧，华珺渊感觉自己心底里最为柔软的地方被撩动了，岳如峙墨色的瞳在月色的照耀下，就像一汪清池，华珺渊没忍住又去吻他。“你一直在想万圣令那件事吗？”毫无疑问，华珺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岳如峙说：“那万圣令恐怕并非真事，要不你还是……”
华珺渊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既已受了委托，自然无半途而废的道理，再说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自保能力还是有的，不要太过担心了。”见岳如峙欲言又止，华珺渊又劝了一回，便将人哄睡了。
直到他听见平稳的呼吸声，华珺渊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了件薄衫便出了门，接了一封飞鹰。他看了会，回身进屋，收拾妥当后又进了里屋，给了床上的人最后一个轻吻。
“等我回来。”他在心里默念，转身便踏入了浓稠暗沉的夜色当中。
15.
“所以那位大侠呢？他最后打赢了吗？”
“你好笨！师兄才说大侠要先去找令牌呢，师兄你说是不是！”
“师兄你刚刚说到哪了？接着说嘛！”
岳如峙被几个小师弟吵得头疼，喝口水润了润嗓子，又接着说道：“余师弟说得对，华大侠去找令牌了。他从南海一路找到了塞北，最后终于在冰火寨里，找到了他要的那块令牌。”
见几个师弟听得入迷了，岳如峙不由得也被感染，声色并茂地说：“华大侠很高兴，他把他的剑送给他的挚友，他踏上了去关山的路，又要开启他新的旅途了。”
“可是他没了剑要怎么保护好自己啊？”有一个师弟提出了疑问。岳如峙脸色稍变，看向墙上挂着的闪着寒光的那把剑，喃喃自语道：“是啊，没了剑，他怎么保护好自己呢？”
——END情至深处，亦是无情。
01.
华珺渊想自己这辈子最不该做的，便是见色起意招惹了那个小道长。
修道之人本该断绝一切欲念，不入红尘，方能得道成仙，终有所成。但华珺渊却偏要拉着那仙鹤跌入凡间，让他洁白羽翼沾染上凡世的尘土。
他惹他动了凡心，却要先他一步而去，华珺渊这辈子做过不少混账事，但这回可真是他做过的最混账的事了。不知那小道长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又会作何反应呢？
天开始下雪了，这让他想到华山上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雪。华珺渊喜欢华山，更喜欢华山的雪，积了白而柔软的厚厚一层，踩上去还会发出簌簌声响。他此刻就躺在雪地里，鲜血将身下一片洁白晕染成灼眼的红，剑落在一旁，可华珺渊再也没有机会握紧剑柄了。
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会是他吗？华珺渊不知道，他恍惚中看到那一角绣着鹤纹的衣袍，便再也不省人事。
02.
初遇岳如峙，是在江南严州一个雾蒙蒙的早晨。
彼时他还穿着一身素白色衣袍，道冠高束，低眉垂目，倒真真有些仙风道骨之姿。华珺渊身边不缺长得好看的人，连他自己也常被人说生得丰神俊逸，但他还是不由得多看了那位小道士几眼。那道士身姿挺拔，如苍松，亦如剑峰，华珺渊看得痴了，不提防被徐思伯敲了一记脑袋：“看什么呢，一脸痴相。”
他嘿嘿笑了，拉着徐思伯衣袖，引他往那武当道士的方向看，又在他耳边唧咕一阵：“好兄弟，和你打听个人呗，那边的那个武当弟子可是你师弟？”徐思伯厮认许久，才道：“正是我师弟，叫岳如峙。”岳如峙，倒是个好名字，华珺渊捏着下巴想。
华珺渊又要他多帮忙介绍介绍，徐思伯抓抓脑袋，绞尽脑汁回想关于这个叫岳如峙的小师弟的事情，但他实在想不起来。岳如峙太安静了，跟在师父身旁朝他默默行礼，徐思伯只记得他说了一句“请多指教”便再无他话。
“唉，”徐思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身为结义兄弟他自然知道华珺渊的心思，“有棵好白菜要被猪拱了。”华珺渊显然心思不在他身上，只乜斜他一眼，又转过去看那小道士。
03.
岳如峙那天打严州城过，将去往中原，在一间小茶馆歇脚时注意到了他，一个华山弟子。
他的眸底似乎落满了华山的雪，雪水融化便聚成了他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盈着些少年的意气风发与志得意满，那是在华山极寒之地养出的极热之人。当他对上他的眼眸时，岳如峙却慌里慌张地错开了视线，念了好几本经才压抑住自己猛烈的心跳。
师父说，修道之人须得无爱无情，无仇无恨，以天地万物为刍狗，方能悟化大道。
可是，可是，他在心里想了好多个“可是”，那双眼睛却是他无法忘记的。他抿一口茶，茶水温温热热地滑进喉咙，他的心事也跟着一起朦胧。当他再抬起头时，那华山已经走了。罢了，本就是些妄想痴心，人世间也多的是这样的无奈。他放下茶盏，起身走进江南雾蒙蒙的早晨里。
到了中原，忙完师门交付的任务之后，岳如峙总算有了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还不着急回去，在洛镇上随处逛逛也是好的。
时近中秋，街上也见得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似乎只有他孤身一人，显得颇不合群。洛镇的夜市素来是闻名的，此刻更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岳如峙漫无目的地随处看看，他没来由地又想到那个华山了。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几声惊呼，随后便是一个黑衣人从他身边掠过，岳如峙朝他飞奔而来的方向望去，竟见到了那日在江南偶遇的华山。没待他反应过来，便听得华山朝他喊了一句：“那位道长，帮帮忙拦着他！”
他的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虽历练未深，但逮住一个小贼还是绰绰有余的。岳如峙足尖一蹬，不消一时便在人影阑珊处追上了黑衣人，顺便朝他施了一记定形式，这才暂时止住了喧闹。
那华山弟子很快追了上来，待气息平定后颇郑重地向他道了谢。岳如峙便看着他蹲下身，探了探黑衣人的鼻息后，从他身上摸出了一个木匣子，打开来却空无一物。“这是……”虽然知道自己不该问，岳如峙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华珺渊似乎对他并不设防：“我是到此来追踪此物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没想到竟中了声东击西之计，连这探子也吞毒自杀，线索全然中断了。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方才出手相助，还不知怎么称呼？”岳如峙才想起自己尚未自报家门，只是他忽略了低头行礼时华珺渊脸上颇值得玩味的神色。
04.
再遇岳如峙倒是在华珺渊意料之外。
此番受天机阁所托，到洛镇来追踪那枚万圣令，却没想那家伙机警得很，察觉到被他跟踪之后便藏匿于人群之中，就在华珺渊以为自己要跟丢了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位道长，他一直在寻机会接近的岳如峙。
鬼使神差地，他竟开口托他帮忙了，他们配合得很默契，将那个黑衣人追截在了镇外。华珺渊趁此机会打量了一下小道长，比月余前遇见他时要更消瘦些，怕是在此水土不服所致。他微微仰头看着自己，那双漆黑乌瞳闪着亮色，兴许比天上繁星还要亮。
他有些口干舌燥，撇开了眼，夜色很好，风却带着些急躁撩拨他的心弦。“我还需赶回去复命，就先告辞了。”华珺渊把那木盒子揣进怀里，率先开口道别，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束手无策，岳如峙不疑有他，也同他道了别。
他走没几步，又转过身去，向他招手喊道：“岳道长，下月我请你喝酒！一定要来！”不等岳如峙有所回应，他便跑远了。
05.
岳如峙其实很少喝酒，偶有的几次经历都是还在师门时同师兄们一起喝的，徐师兄领头偷挖了师叔埋在树下的佳酿，之后连带着他也被罚抄了好几卷经。再者他也确实是喝不惯，加上酒量不佳，即使是较温和的桃花酿，也能让他感到些许醉意。
因而，当坐在这间热闹的酒肆当中时，岳如峙有些局促不安。窗外街市人头攒动，空中月轮皎洁如玉，对面的华珺渊正眉飞色舞地说着近期遇着的奇事，仿佛他们久已熟识。杯中酒映着他的倒影，晃晃荡荡地在他心底漾开一层涟漪，就那样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这酒还是淡了些，还得是我们山上的好，”华珺渊晃晃酒瓶，说着又要店家打半斤酒来，“哎，你也别光顾着听我说，多少吃喝些。”岳如峙点点头，却只是举箸夹了点菜抿进嘴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听着华珺渊说话。
岳如峙真庆幸自己坚持下山历练，他撑着下巴，看着面前的人，却是只看得一片模糊。
对岳如峙来说，这酒酒性稍烈，只喝了一小杯便有些发晕。“如峙？岳如峙？”华珺渊这会终于意识到对面的人喝醉了酒，只得起身结了帐，把他送回了客房，顺便要了碗醒酒汤。
06.
“所以，你请岳师弟去喝了酒？”徐思伯憋着笑，华珺渊只得老老实实地点头。
他回想起那个晚上，岳如峙白皙的脸上浮起一小片红晕，乌黑眸子盈着水光，就那般望着自己。扶岳如峙上楼的时候，华珺渊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他不知他熏的是何种香，只觉得他身上好闻得紧，让他颇感安神。
“我竟不知他酒量不好，早知如此便也就不请他喝酒了。”华珺渊说。徐思伯似乎乐见他这般窘迫，又接着说道：“怪道你姐常说你是个呆头鹅呢，连追求个人都不会。”华珺渊垮着脸反驳，但因着心虚而显得气势不足。
徐思伯也笑够了，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包裹来：“罢了，师弟说这是那天晚上你落在客栈里的东西，他又一直找不到你，只好托我送了来。”华珺渊接过来，打开那条裹着的小方帕，便见到自己已找了数日的玉坠。
华珺渊嘿嘿笑着，把那玉坠连着方帕塞进怀里，勾着徐思伯肩头，挥舞着手说想要来一次精心设计的“偶遇”，徐思伯头一次产生了想要捂上他的嘴的冲动。
07.
岳如峙刚解决完一个悍匪，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在眼前，抬起头来就对上了那双翠绿的眼。
他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好在对方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华师兄……”他小声叫道。等岳如峙借着他的力道站直身子，华珺渊才笑着松开了手：“岳道长好身手。”华珺渊直把他看得有些局促，岳如峙只道：“区区一个小贼，何足挂齿。”
岳如峙接着又问：“华师兄怎的会到这里来？”那华山弟子挠了挠头，嘿嘿笑了几声，又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过两日前兵部尚书顾威要到南海寻落龙帮的宝物，清崖兄说或许可以在南海诸岛找到那万圣令的线索，他不便出面，便央我跟着去一趟。”
顿了顿，华珺渊摇摇头接着说：“只是这南海路远，虽有流云涵雪楼弈先生同去，但我还是想再找个人同我一起，就是一直找不到。”说着，他抬眼看了一下岳如峙，很快又转移了视线。岳如峙知道他同徐思伯是结义兄弟，便说道：“华师兄和徐师兄同去，岂不是可解燃眉之急？”
华珺渊听他这么一说，猛地一拍手掌：“正是说呢，但徐思伯那家伙非说他不得闲，旁的人也没空去。唉，我这会又没辙了。”岳如峙看着他头疼的样子，想想自己近期没有什么事情，忍不住说道：“既是如此，若师兄不嫌弃，那我陪师兄去吧。”话刚出口，岳如峙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多管闲事了，但华珺渊似乎很高兴，凑到他面前一个劲地问能不能现在就随他起身。
08.
华珺渊着实没有想到这趟危险的旅途竟耗了两个多月。起初并无甚大事，整日闷在船舱内，华珺渊就快被闷出蘑菇来，好在船上一个叫阿水的年轻船工热心地帮他找来了话本子解闷。
各式各样的话本他看得多了，因此他也只是随手翻了翻，便兴致缺缺地放到了一旁，不曾想却引起了岳如峙极大的兴趣。他本是打算过来同华珺渊讨论今日在船上发生的那起谋杀案，话说完，便看见他放在桌上的话本。
华珺渊读懂了他探知的目光，把那几本话本递到他面前：“这话本岳师弟若是好奇，便拿去吧。”被猜中心思的岳如峙显得有些慌乱和手足无措，看他不接，华珺渊笑着把那几本薄本塞进他怀里。“就在这里看好了。”华珺渊突然说道，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说出这话来。
岳如峙本想说回自己房里看就好，但被华珺渊按在椅子上，又被他用“在这里看还可以随时交流心得”之类的理由说服了，只好道了一声打扰便翻开那本书。他看得很入迷，一时间屋里没人说话，华珺渊便靠在桌边打量岳如峙。
话本里常常将那些佳人才子写得如天仙下凡一般，华珺渊此刻看着岳如峙，心里想他们或许还比不上面前的岳如峙好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岳如峙蹙起眉头，指尖停留在书页上颇久，久得华珺渊也开始感到奇怪了。
“这话本中所写的，同今日寻宝张一事竟如出一辙。”岳如峙抬起头说，并把书递给了他。
09.
南海一行，虽然危险至极，但还是让岳如峙长了不少见识。只是他实在是听厌了海娘娘的故事，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自寻宝张被害后，又接连死了两人，死状皆与话本中所说无异，一时间闹得船上人心惶惶。面对这非常事态，华珺渊也难得认真起来，但每到了极关键的时刻便又毫无头绪。纵然一切纷繁复杂如蛛网，他们还是勉力抓住了做下这些案子的凶手，然而看着远处浩大无垠的海，岳如峙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没想到会出这么多事，竟拖累你和我在这耽误了这些时日。”岳如峙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转过身去便看见了华珺渊。甲板上的夜风吹得人从骨子里发冷，而那人却只着了薄衫，似是并不畏怯这风。岳如峙看着华珺渊，不觉有些恍神，月光从云层的缝隙当中泻下，倒像是给那青年披上了银丝外套一样。
见岳如峙许久不说话，华珺渊又开口了：“累了？趁早歇息吧，甲板上风大，仔细别着凉。”岳如峙摇摇头，斟酌再三才说道：“我只是在想，这件事可能没有那么简单。”话说完，他就听见对方轻笑了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肩侧：“可真是累得不轻，赶紧回房吧。”华珺渊的翠色眸子一如天上的星，就那般亮堂堂地望着岳如峙，倒叫他感到些许窘迫。
岳如峙脸上一热，偏过头去看夜色中的海：“屋里有些闷，我透透气。”
二人便靠着栏杆，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岳如峙几次悄眼看他，却又怕被发现似的收回目光。月色星光柔和了华珺渊的轮廓，似乎连那双青碧色的眼眸也荡漾着几点光芒，岳如峙只觉得自己耳廓热烫，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那些是……会发光的水母！”船上忽的爆发出惊呼声，随后便听得有人喊“找到落龙帮的宝藏了”，还不待说什么，那些人便急着往水里跳。“这只怕是陷阱，”岳如峙开口道，“那寻宝张说过，他的同伴正是看到这些水母之后便被害死的。”
华珺渊点头，正当他们还在纠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弈先生的声音：“看来这下可由不得我们怎么想了。”“这落龙帮的宝物，当真是不探不行啊。”华珺渊说着，便已站在船舷上。岳如峙也不假思索，他二人便随着弈先生，一同跃入水中。
岳如峙只觉海水冰冷彻骨，顺着那些水母的方向游去，竟然来到了一座无名岛上。岛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荒废了的高塔，先来的那些船工们早已先进去了。原以为会在海底沉船中找到，但没想落龙帮竟将宝藏藏于此处，岳如峙也有些意外，但内心总是惴惴不安。
10.
话本里海娘娘的故事确实是真的，华珺渊亲眼见过了，甚至还见到了失踪多日的太子殿下——他正被海娘娘当作谈判的筹码。
“万圣令没找着，倒是找到了不得了的人。”回程的船上，华珺渊没忍住开口道，天气已经变得晴好了，不似前些日子总是阴沉沉的，简直要让人身上发霉。“同我一起总是会遇上这么些麻烦，”华珺渊不待他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这算什么事啊。”
华珺渊今日的话似乎特别多，然岳如峙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来，只是静静地听着。海风卷起身旁青年的发丝，岳如峙又想起那日江南的偶遇了，一片灰蒙中，似乎唯有他身上带了一抹亮色。
他已全然陷入其中，可是……岳如峙记起掌门与师父每日的教诲，又惋惜他们只能止步于此了，然而他有些不甘。华珺渊很快就注意到他的低沉：“就要回去了，怎的如此失落？”岳如峙抬抬眼皮，为掩心事，他编了个理由：“只是、只是在替阿水的死感到冤枉……”
华珺渊自然知道他说的是那次遇袭，随即从怀中抽出一方巾帕，递到他面前，颇一本正经地说道：“哭一会？”岳如峙心里的阴翳登时烟消云散，有些没好气地夺过他手里的方巾，展开来才发现是自己先前用来包着华珺渊的玉坠的那条，随着玉坠一同送到他的手里。
“我那时也想去救阿水和阿鱼，但还是慢了一步。”华珺渊说，语调平静。一时间岳如峙也不知道该如何回他了，只好看着远处的海平面。他正看得入神，眼前突然出现了华珺渊的手，提着一串红绳系着的玉坠。
那串玉坠同挂在他剑柄上的剑穗很相似，泛着温润的光泽，放上他手心时触感冰凉。“这是？”他不解地抬起头来，华珺渊笑着说：“这是为了感谢你把我的剑穗送回来。”
岳如峙刚想说一声谢谢，边听得华珺渊接着说：“这次你陪我一起来南海的谢礼，我想把我的心许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11.
徐思伯说，不论什么都比不过坦诚相见，有话直说最重要。
思索许久，华珺渊还是决定在回程的这天同岳如峙说清楚，他不敢看岳如峙的脸，心底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还是说了，用上了那次在江南偶遇时不曾用的勇气，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揣测着对方的心思，在心里模拟着他的答案。
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手心里沁着汗，但是岳如峙许久不回应他，只睁大了墨瞳看他，这让华珺渊颇感困窘。他随即尴尬地笑了一声，挥挥手道：“我只是、只是开玩笑的，岳道长别往心里去，我无意冒犯……”“你别骗我，我可是当真了。”岳如峙急切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像是害怕他反悔了似的。
华珺渊心跳如鼓，耳鸣如雷，他看着岳如峙的双眼，对方的眼里只有满满当当的欣喜与欢悦。此刻无需多言，两颗灼热的心紧紧相拥，便将世间一切情话倾诉尽了。
虽说他已经习惯了船只的颠簸，但此时此刻岳如峙依旧感到有些晕眩。他的鼻翼间充斥着华珺渊身上若有似无的皂角气息，一时间不知道手该如何放才好，只好顺势环住了他的腰身。
而华珺渊回应他的是轻轻落在他颊边的吻。
12.
日子好像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有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关系。华珺渊整日里还是忙得脚不沾地，像一股风忽的吹来，吹走他满脑袋的烦躁郁闷，然后又忽的走了，于是他又生了满头“蘑菇”。
“什么时候你可以不这么忙呢？”岳如峙忍不住问。此时华珺渊掀起帘子进了内室，卸了一身外衣后便往他身边凑，不由分说地要抱他。“热得很……”岳如峙轻微挣扎一下，奈何华珺渊力气实在太大，只好任由他去了。
华珺渊把下巴架在岳如峙肩头，看着他写字帖，漫不经心地回答：“等拿到万圣令交差之后，就可以天天陪你在这隐竹轩习武了。”岳如峙手上一顿，墨水登时在宣纸上晕染开了一个小墨点，华珺渊见了便伸手握住他拿笔的手，带着他写字：“写字的时候可要专心点啊。”
时至今日，他也忘了华珺渊带他写了什么，身后华珺渊的胸膛滚烫，搅和了他宁静的心思。华珺渊来吻他的耳廓，窗外蝉不停歇地鸣叫着，偶有微风拂动檐下的风铃，他早已没心思写那字了。
13.
万圣令自然是被万圣阁少主方思明带走了，岳如峙隐约知道，他曾收到过一封署名逍遥生的阅后即焚的短信。可按照少主的性格，不应当遗失万圣令，被人偷窃也是绝无可能的事。
因此，他不知道委任华珺渊去找的那块令牌是不是真的万圣令，亦或者是幕后之人放出的假信息。时至今日，他才幡然醒悟过来，然而已经太迟了。他看向身旁沉睡的华珺渊，不知道做了什么梦，那人正紧皱着眉头。
横竖睡不着，岳如峙借着漏进来的几缕月光打量起他来，此刻的华珺渊卸下平日脸上的嘻嘻哈哈，倒显得更严肃起来了。岳如峙看得有些入神，伸出手想抚平他的眉峰，但不曾想弄醒了华珺渊。
“嗯……这么晚还不睡？”他似乎并不生气，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沙哑地问道。岳如峙任由他拉着手，随后便被他揽进了怀里。他还要说些什么，华珺渊好似看穿了他的心事，吻着他的额头，低声安慰他不会有事的，随后便拍抚着他将他哄睡了。
14.
华珺渊最近觉浅，且总做噩梦。
梦里，有时是岳如峙浑身是血倒在他的怀里，有时是自己躺倒在雪地里，血液染红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雪。他挣扎着想从梦中醒过来，但总是循环重复这样的噩梦，今天因为岳如峙的碰触，才得以脱身。
见对方一脸担忧，华珺渊感觉自己心底里最为柔软的地方被撩动了，岳如峙墨色的瞳在月色的照耀下，就像一汪清池，华珺渊没忍住又去吻他。“你一直在想万圣令那件事吗？”毫无疑问，华珺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岳如峙说：“那万圣令恐怕并非真事，要不你还是……”
华珺渊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既已受了委托，自然无半途而废的道理，再说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自保能力还是有的，不要太过担心了。”见岳如峙欲言又止，华珺渊又劝了一回，便将人哄睡了。
直到他听见平稳的呼吸声，华珺渊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了件薄衫便出了门，接了一封飞鹰。他看了会，回身进屋，收拾妥当后又进了里屋，给了床上的人最后一个轻吻。
“等我回来。”他在心里默念，转身便踏入了浓稠暗沉的夜色当中。
15.
“所以那位大侠呢？他最后打赢了吗？”
“你好笨！师兄才说大侠要先去找令牌呢，师兄你说是不是！”
“师兄你刚刚说到哪了？接着说嘛！”
岳如峙被几个小师弟吵得头疼，喝口水润了润嗓子，又接着说道：“余师弟说得对，华大侠去找令牌了。他从南海一路找到了塞北，最后终于在冰火寨里，找到了他要的那块令牌。”
见几个师弟听得入迷了，岳如峙不由得也被感染，声色并茂地说：“华大侠很高兴，他把他的剑送给他的挚友，他踏上了去关山的路，又要开启他新的旅途了。”
“可是他没了剑要怎么保护好自己啊？”有一个师弟提出了疑问。岳如峙脸色稍变，看向墙上挂着的闪着寒光的那把剑，喃喃自语道：“是啊，没了剑，他怎么保护好自己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