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比特不能吃盐

模范丘比特及川彻本世纪的KPI眼看就要完不成了。

怪不得分派任务目标的时候，总感觉全殿的丘比特都在幸灾乐祸。被蒙在鼓里的及川彻翘着小拇指，拎起那根写了名字的丘比特之箭，大咧咧地读道：影山飞雄。

不就是个小屁孩吗。他拨开瞄准镜前那团胖乎乎的云，一眼就找到在人间的影山飞雄：黑头发蓝眼睛一男的，高高瘦瘦，挺好看的，马上要四十岁了，就人类年龄来说老大不小，身上居然连一个由爱神之箭戳出的窟窿眼都没有。及川彻拿起自己的弓，指向坐在公寓里吃咖喱的影山飞雄，瞄准，发射。

丘比特之箭刺中了影山飞雄身旁空着的坐垫。

及川彻保持了六个世纪的百发百中记录居然就这么没了，气得他用翅膀抽走几片向凑过来看热闹的云，扯着红线把箭往回收，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渎神的话。

“啊啊啊孤独终老吧你！”失败到第三次，就连上世纪刚来的见习丘比特都开始看他笑话。及川彻每天飞去上班，箭篓里那支刻着影山飞雄的箭每天叮铃咣铛响，他烦得翅膀都蔫了，眼看还要因此选美大赛卫冕失败。

病急乱投医的及川彻听信竞争同行宫侑的鬼话，决定亲自到人间去把影山飞雄给戳个对穿。

丘比特之箭可以一个吻的形式带下人间。爱神吻过任务目标，从此便能一劳永逸——命运将把真爱带到人类面前。如果在影山飞雄剩下的时间里有幸能吻到自己的真爱，与其成对的另一只丘比特之箭就会受召从天堂降临，射穿那个被他亲过的倒霉蛋。

及川彻从他的非竞争同行宫治手里拿到瓶刚研发的新品圣水，一边阅读说明书，一边愤愤不平。“让及川先生变成人跑一趟也就算了，还得亲他，亏死了亏死了。”

宫侑抖抖他的金色翅膀，幸灾乐祸地说：“到底谁亏啊，你这算是专门前去性骚扰吧，为了不让天堂风评被害，不然你变个女人呗。”

“狗屁，变成女人就不算性骚扰了吗？你是从中世纪开始打瞌睡才刚睡醒吧！”

与时俱进的模范爱神及川彻，义愤填膺地跳上了去人间的滑梯。

很久之后他才会想起这回事来，并马上郑重其事地捉住影山飞雄的肩膀，告诉他竞争同行的帮助千万不能轻易接受，竞争同行他弟的帮助也不行。

宫治提供的新品圣水显然不太好使，及川彻并既没掉在一个正确的时间线上，也没能保住自己举世无双的美貌，他不幸于人间公元1995 年7月20日睁开眼，在母亲慈爱的注视下挥着肉乎乎的小手，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雪上加霜的是，他彻底把自己是个有任务的丘比特这件事给忘了。

天堂也很愁。眼瞧着业绩最佳的丘比特马上要去念人类小学，这可咋办！于是安排了一百万个巧合，好不容易让及川彻和影山飞雄见上一面，地点在宫城县的某排球教室。

六岁的及川彻拉着妈妈的手，压根就没发现偌大的体育馆角落里有个脑袋圆滚滚的小家伙在爷爷腿上啃手指，他望着网前歪歪倒的小孩子们和满地滚的排球，隐隐约约觉得这里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地方。

为什么呢？用六岁人类大脑思考的及川彻只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

回家的路上，及川彻得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排球。

天堂更愁了，七拼八凑出一千万的巧合，硬是把影山飞雄安排进了北川第一中学。这时，当人类当上瘾的及川彻已经成为北一排球部的部长，还撞大运交上一个十佳好友。影山飞雄踏进体育馆大门的瞬间，没有什么命运交响曲在他耳朵炸响，也没有什么火花在他灵魂深处闪现，及川彻原本在和岩泉一商讨一会儿三对三练习赛的阵容安排，瘦瘦小小黑发男孩混在一群新入部的一年级里，及川彻光记得自己当时愣了一下，在心里想：哇哦，原来现在的一年级这么矮的吗。

然而很快，他的注意力就难以再从影山飞雄身上挪开。有那么几回，及川彻发誓他看见隔壁球场上练习托球的影山飞雄刚刚发光了， kirakira，能把人的眼睛灼伤。

没想到网这一侧的天才后辈，比挡在面前的天才对手还要可恨。

及川彻讨厌影山飞雄，讨厌他如有神助般的进步速度和无与伦比的球感，讨厌他总饿鬼一般不知疲倦地观察场上的所有动静，讨厌他接过号码牌时露出的兴奋神情：仿佛首次离巢的幼兽，正准备试一试自己的利爪。

但及川彻最讨厌的还是影山飞雄的视线总不识趣地在体育馆里寻找他。

步步紧逼的臭小鬼。及川彻抄起一张天才标签，往“影山飞雄”上头恶狠狠一贴，这事儿就算完了。这个心结在他胸口卡了好多年，还是靠岩泉一的怒吼和一记头槌给砸了个窟窿，落下来的碎片扎在及川的心里，只偶尔还隐隐作痛一下。

及川彻升上高中，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原本的任务，不过至少天堂用不着再借巧合让他多看看影山飞雄了。

日后他会好好地考虑及川彻作为人类的自主意识到底在剧情走向当中占据了多少比重。可现在还没到时候，所以及川彻只会忍不住想，自己与影山飞雄的相遇，到底得怪神明还是命运呢？

这都怪听信谗言的及川彻自己。

日历上的纸越撕越少，换了一本又一本。打败了影山飞雄，输给了影山飞雄。及川彻不知不觉把他的人类中学生涯用完了，孩子气的嫉妒也慢慢磨平，对排球的热爱却一点儿没少。其他的丘比特们早就不再把及川彻的人类生活当笑话连载追了，甚至商量着要在大殿外面也来搭个球场，从圣殿顶上摘颗星星打打。

正是在这个时候，没有天堂的一百万个巧合，及川彻却在排球教室外又偶遇了影山飞雄。

影山飞雄坐在草坪旁边的椅子上晒太阳，他的及川彻雷达多年过去还一样好用，马上滴滴作响，让他立刻蹦起来跟及川彻生硬地打了个招呼。

“及川前辈，”在他腿边找了一圈没找到小孩子，影山飞雄愣头愣脑地问：“这次不是来陪外甥打球的吗？”

“我干嘛向你汇报行踪啊？”及川彻走到他跟前，特意停顿了做一个鬼脸的时间，却眼尖地发现影山飞雄膝盖上灰扑扑的，蹭破了皮，衣服下摆还沾着几片细细的白色花瓣。

他皱起眉头，鬼脸也忘了做，没好气地抬起下巴，示意黑发少年低头看。

“哦……先前扫墓的时候在石阶上滑倒，磕了一下。”影山飞雄半天才反应过来，拍拍衣角把花瓣扫下去。

依照人类常识，哪怕是影山飞雄也不会在扫墓之后无缘无故跑到排球教室外面坐一会儿。及川彻边做推理，边很突然地意识到：尽管在对方身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和影山飞雄还真是一点儿也不熟。

好事好事。他对自己说，涌上来的情绪却很微妙。

及川彻从口袋里拿了包湿纸巾递给他，表情很臭。“拿着，算是还你的。”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一周之后及川彻扪心自问，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头把上周六的自己一巴掌打晕。但无论他如何后悔，现实还是得面对——影山飞雄又来了，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及川彻周末在排球教室兼职做儿童教练，坐在家长席上目露凶光地看这边，把及川彻最喜欢的那个学生吓得快哭了。

“小飞雄，跟踪我是犯罪行为！”及川彻趁着休息时间跑过去，劈头盖脸地质问他，嘴里说出来的台词活像是肥皂剧情侣吵架。“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和及川前辈你道谢。”影山飞雄递给他一个纸袋。

及川彻没接，只看了一眼，袋子里头装的是他最喜欢的那家蛋糕店的牛奶面包。

这个讨人厌的后辈该不会胆子大了要毒害他吧。及川彻立刻倒退三步，严词拒绝，连叫保安的准备都做好了。

影山飞雄往前大跨三步，表情一会儿可怕，一会儿又很滑稽。他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也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可……可是……及川前辈，我——”

“彻先生！是你的朋友吗？”衣角给几只小手拽住，及川彻一低头，发现本该场边等他回去的小孩子们不知何时围了过来，场面一度很像是在玩儿老鹰捉小鸡。

“啊！你你你……你是乌野的9号！”其中一个孩子尖叫起来，一下就把僵局打破，刚才还怯生生躲在后面的小家伙们都兴奋地往前钻。“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全国大赛的转播，超酷的！”

及川彻的心脏砰砰直跳，一块扎得有点深的碎片戳得他胸口痛。

“欸？大哥哥你打什么位置啊？”

影山飞雄看一眼孩子，又看一眼黑了脸的及川彻。“我是二传手。”

“那你一定很厉害咯？”

“那当然，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的！”

“比彻先生还要厉害吗？”

另一块扎得更深的碎片顶住了他的肋骨。及川彻转头就走，嘴里招呼着那群孩子说好了好了该练习了。走下十级台阶，忽然听见影山飞雄回答：“及川前辈很强，他能做到的事我可能永远也学不来吧。”

他差点脚下踩空。

“……但是在场上比赛的话，我不会输的。”

及川彻回头。影山飞雄捏着一个装点心的袋子，边下楼梯边跟旁边的孩子比划发球技巧，耳后垂落的头发遮住了他凶巴巴的脸，影山飞雄嘴里冒出一连串好笑的拟声词，看起来像个无害的大号孩子。

他站在网边等了一会儿，等影山飞雄走到他跟前来。

“不都说了上次算还你的，及川先生我啊，可是完全不想和小飞雄扯上任何多余的关系！”

及川彻劈手夺过纸袋，在影山飞雄发话之前抢先说：“没办法，我请你吃晚饭吧，这样就算扯平了。”

怪不得神明，怪不得命运，甚至怪不得天堂门槛太低的质监局。说到底，都是及川彻自找的。

故事不仅没有如他所愿地进展，还一头奔往反方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影山飞雄已经成了排球教室的半个周末教练，还抢走了及川彻最喜欢的学生，尽管他讲解的排球技巧鬼都听不懂。

毕业临近，及川彻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周末的排球教室本来是他放松精神的地方，结果现在多了影山飞雄，害他往往整个下午都心跳过速，晚上甚至开始做噩梦，梦里有个长得酷似影山飞雄的中年男子，白天当职业排球教练，晚上垫垫球看看星星，孤苦伶仃一个人，住在一间怪眼熟的大房子里。

及川彻浑身冷汗地惊醒，坐在床上莫名其妙老半天。影山飞雄孤独终老于我何干！他猛拍自己一巴掌，倒回枕头上，带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愧疚感又睡着了。

下个周六影山飞雄没来。下下个周六他迟到半小时才出现，双眼满是红血丝，一副十年没睡觉的样子。及川彻发现他心不在焉，几次想用球扔他，最后都看他可怜没付诸行动。小孩子们一走，他立刻对影山飞雄发了脾气：“不想来就别来，我又没强迫你。”

“对不起，”影山飞雄光捡球不看他。“上周去东京合宿，忘记告诉及川前辈了。”

“小飞雄的手机难道没短信功能吗？”及川彻想起自己还真查看了八百回手机，简直是奇耻大辱。

“又不知道及川前辈你想不想收到我的信息，如果弄错了，肯定又会念叨半天说——”

“啊哈？”及川彻捋半天也没捋明白这个逻辑。“怎么还是我的错了！从前说了让你走远点，也不见你老老实实听话，如今倒敢来担心我会不会嫌你烦啊？”

“那不一样。”影山飞雄从盖过眼睛的刘海下头看了他一眼。及川彻觉得一会儿该带他去剪个头发。

“你倒是说说哪里不一样？”

“因、因为！”影山飞雄忽然提高嗓门，把及川彻手里的排球都吓掉了。他怔怔地保持着弯腰捡球的姿势，听见影山飞雄说：“现在的我喜欢及川前辈。”

具体怎么回答的，事后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胸口热热的，心跳得很快，同时又像是被放在玻璃茬上碾一样疼。凭什么影山飞雄就能这么轻松地讲出这种蠢话来，知不知道及川彻费了多大劲才能继续讨厌他！慌乱之中从恶意的罐头里抓出谎言、嘲讽和拒绝，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对面的影山飞雄笨拙地长大了嘴，仿佛一只被捕兽夹咬出的大猫。嘴里半点声音没发出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及川彻不知所措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立刻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吃下去。此刻他愿意用任何事情交换影山飞雄的泪腺停止工作，可关键时刻，命运与神明都帮不上忙，所以及川彻只能靠自己。

他一咬牙一闭眼，忽然捧住影山飞雄的脑袋往自己跟前一拖，低头就吻了上去。

舌尖上尝到眼泪的味道，一颗柠檬加一把盐。

及川彻脑袋里嗡地一响，松开手，面前仍然是影山飞雄红扑扑的颧骨和蓝幽幽的眼睛——见鬼，他想起来了，及川彻是天堂最高效的爱神丘比特。

任务完成。

嘴里还有这个害他矿工十八年的人类的味道，及川彻急促地喘着气，心想要怎么办才能让影山飞雄相信自己没有疯。或许给他看看翅膀？

还没等他决定好，率先从错愕中恢复的影山飞雄就又贴上来，眼泪也顾不得擦一下，他一点儿也不浪漫地把及川彻给拽了过去，嘴唇报复似的磕中了及川彻的牙。那个吻姿势不太对，及川彻的上嘴唇还流血了，当影山飞雄终于肯让他们俩都喘口气的时候，及川彻在心里沉思，当个人类怎么就这么难呢。

吻技这么差，活该孤独终老。丘比特捏了捏人类的脸，温柔地把他颊上苦涩的水渍擦去。“飞雄，”及川彻说，手指在影山飞雄过长的刘海里绕了一圈。“现在的我也没那么讨厌你。”

正在这时，一支受真爱召唤的丘比特之箭从天而降，准准地把及川彻射了个对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