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03日。
阴雨转晴。
爱荷华州，80号州际公路中段。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1000英里。

午后下了一场雨。
这个季节，这种四季过分分明的地带，一场雨水往往意味着数度温降。于是，到达这个中部城市的他们三人也没有意外地要经受这般突来寒风的奇袭。
不过好在这里是发展不错的农业大州，生态与繁荣兼具。因此伫立于此间都市的楼林之中，那种冷风刺骨被阻挡掉不少。这里特有的长长人行天桥，更是像本就为了帮助人们惬意度过漫漫严冬而生；走在上面，即便没有很特别的风景加成，也同样相当愉悦心境。
而此刻，在这个颇有艺术氛围的城市中，一个耸立不少雕塑的公园里，赤井看着不远处波本的身影，倏忽被种高过以上所有的更明亮轻盈的东西占据心脏。
情绪。这东西其实一点也不糟糕。如果他们就这么停驻在这里的话。
事实上，他们又慢下来了。今天仅沿着公路行驶了不到三小时，赤井便让车拐下了岔道。然后他们进入这个城市，和每到一个新地界一样先安顿下来。
赤井又一次选择将研究员先生独自留在房间里。这次却没有太明确的目的——毕竟，想要单独和波本说的他已经全部说尽；其他的调查同样因为一个选择变成了不在他领域之内的事情。现在的他真正需要做的只剩下了等待。
而让他庆幸的是，不论前路看起来有多不可估测，至少暂时，那个最大的变数，波本，安静了下来。虽说他仍无可想象这团迷雾的后面最真实的模样；可天空映照那双柔缓起来的蓝色眼睛，赤井还是在见到波本因纯粹好奇而愈发生动的面庞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微妙快慰。
很明显，他与波本间的气氛变得缓和，这点连那个不关心任何身外事、只喜欢眺望天际的男人都发现了。一路上抗拒与自己说话，今天在面对自己离开前的例行简述时，叫坎贝尔的男人也开起了懒散的玩笑。
“你记得给我找家懂得珍惜食盐的外带。”这是在调侃这座闲适的城市，完全不在意高血压的过咸饮食。
赤井笑了下。
“还有我需要饮料。这里的水一股子塑料水管味。”
赤井耸了耸肩表示理解，而后竟也像朋友一样对对方示意“回见”。
总之一切变得近乎诡异地软性。但赤井并不觉得它们仅仅是梦境。
他撤开了自己久久留驻波本身上的视线。
波本正是在这没之后没多久神不知鬼不觉逼近他的。彼时他才掏出因气温低而有些凉手的手机查看相片。他打算将前几日没发出去的、给上司的简短汇报抄送出去，滑看图像之时又想起里面有一张不小心拍到了波本的身影。他准备先将它删除。
波本的手却突然出现。
“你偷拍我啊赤井秀一。”声音带着笑。显然，在因刚被雨水冲刷而更加清澈的天穹底下，金发的人心情很不错。呼着若隐若现的白色热气，他甚至比先前还要行无所忌，两指一夹，便直接从探员手里抽走了那停留在他本人照片浏览页的手机。
赤井没阻止也没做回答。下一秒就听眼前的人同更久、更久之前如出一辙，不遗余力地吐槽起自己。
“你这技术不行。”他见波本盯着他的手机屏像看什么真的艺术品，嘴里的话又恣意得仿佛多年前嘲讽自己“这么热的天还穿黑衣服，小心化了”——一瞬间，他再次为这般轻快而有种暧昧的侥幸。而那侥幸，叫他心甘情愿地呆在原地，等待波本回应给他的一切。
波本毫无预警地抬头与他对视。手里则演魔术一般一通灵巧地操作：像是随性地准备双臂抱胸，结果又中途变心，最后将手松放开了——待赤井意识到这一过程中实际上藏纳有什么小古怪时，波本已经对他笑得相当灿烂。
玩心被满足的人向他离靠得更近了——是来攫取更大的胜利果实。即刻，赤井便看到定格着自己的图像被清晰显示于屏，展示在他的眼前。而将手机还递给他的人笑意溢满了声音。
“你看，就算这样我也可以把你拍得清清楚楚——FBI，这你赢不了我。”
不过没等赤井伸手接过手机，并返还几句半真半闹认输的话；波本自己又将手给抽回去了。
然而这一回，“输”，赤井是真的认了——
那大概是波本忽起的荒诞。笑弯了眼的人连表情都没起微动的涟漪。将机身翻转，把画面切至拍摄，波本反拿着手机让后置镜头对准自己的脸。
“所以，你要想留我照片，我可以让一步给你——我很大方的。”
模拟曝光的拍摄特效闪烁一次。有温度的鲜妍的脸就这样被刻印进小小一方屏幕。赤井几乎无法从记忆库里调出任何与此相类似的欢欣。所以在冷硬的手机砸回掌心的时刻，他倏然生出一种恩受礼遇的、温热的虔诚。
然后他什么都没再去想。就只是安安静静看波本转身背向他，紧接下来逆着风回到深秋里的花园雕塑、以及看艺术品的人们中间去。
而他在身周重新凉下来的空气中勾起了一道自己都无觉察的浅淡笑意。

直到晚上他才注意到这件事情。
那照片本身便已灿烂得不成样子。
如果没有类似服装这样的参照物，晴朗之日的影像本就很难让人产生低温的联想；而波本的笑容更在蓝透了的天空底下耀眼——现在，它们被凝固进了一张相片里——赤井想，若不是亲历，大概即使是他，也很难相信那是在这样冷的一天中被定格下来的。
风从没有关严的窗缝处灌进来，打在皮肤上便成为一种与时间相关的警报。赤井站起身来去关窗时仍旧握着手机——几乎是他这几天凭空多出的癖好，他总不自觉地期待上面会提前出现他所想见的消息，而他希望自己第一时间看见；尽管他自己也清楚那仅仅是执念。
不过这种习惯相当隐蔽。隐蔽到下一秒当他听到波本突然在浴室里叫他，他便匆匆摁灭了屏幕，将被捂出温度的冰冷机器不能更随意地甩掷出去。
走去浴室只有寥寥的数步。赤井却免不了在这中间也胡乱想了一通——自然是早早偏离了他原本的习惯。但走到今天，他已经在那个人的面前打破太多他从没想过的、关于自己的常态。事实就是，比起为思索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他更关心的还是浴室里的家伙又做出了什么事情。
希望就是一个小玩笑。或者是一个仅仅针对他的稍恶劣的报复——这么想的时候，赤井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本身就代表着，至此，一切不再是他单方面主观上的纵容。
可惜路太短了。短到他来不及结束冒头的任一假设，他便将门拉开了——
诡异又绮丽的画面。普普通通客房浴室里不会配备太多出于氛围考虑的装潢。然而真正的幻境蹦跳进了赤井的双眼里。
那是最简单的一种。波本躺靠在放满水的浴池中间。而他露出的小脑袋旁边，水面漂浮着他的发尾更满是白色的肥皂泡沫。
泡沫。如此幻景偏偏又是最复杂的。波本大概正是因为见到赤井推门，他在这一刻恰好从水的下面扑棱棱地探出点身体，探出湿漉漉的手臂。那却又是滑溜溜的，在破起水花的同时更溜动了一串的光影。他原来就已足够丰润的肌理现在更饱满而显露色性了。有那么一瞬间，毫不沉醉于人外力量的狙击手想，这可能真是水妖或者鱼人逃上了陆地，而自己挥霍尽了所有的气命撞上这一场偶遇；他甚至在猜会不会有和波本原本身体同样柔腴的漂亮尾巴即将甩上岸，再躁动不安地拖拉出弯弯长长的海水痕迹在这个空间里。
再一霎，水池里的外域来客将目光对准他——
呼。
一个透亮的水球张起在那双手臂、那湿淋淋小脑袋的前面。七彩虹霓的光线。
——是波本突然以手作圈，利用香波或者沐浴液，对着赤井的方向吹出一个巨大的泡。
然后，啪！
四散的星屑。赤井看见，波本的笑脸在那散淡的彩虹后面像太阳一般耀目。
其实他从进来前就想说，这么冷的天波本你不该泡这么久，水都凉了，会感冒的。然而这个笑容太暖热，暖热到后面赤井竟也忘记了嘱咐，忘记掉当前的温度。并在见到波本伸展一只手臂朝他示意之时，不自觉地走过去，蹲在了近满浴池的旁边。
他被又一个肥皂泡吹迷了眼睛。还被波本不安好心地泼湿掉一半的上衣。这下，他偏薄的单层黑衣完全贴附上了他的皮肤，更若隐若现出相当完整的胸肌轮廓。
最后，他被再次从水下突袭的波本用手臂勾住了脖颈。湿冷，滑腻，尽管它们才是这具久浸水体的身躯，最最真实的触感；但赤井感觉不到了。是明若日光的神明也是冰冷海底的妖精，随“哗”的水花飞溅，一切跟着他们两人在泡沫的中间彻底缠绕，变得可以分明却再不需要分明了。
抱上波本软热的身体，连灯光与波本的脸都看不清楚的时刻，赤井第一次在性爱的中间产生了要 将双眼合紧的冲动。

然而这是紧闭双眼也无法忽略的异态。
他以为数小时前的性爱在安抚他自己的同时，也安定下了那个躁动很久的人——毕竟，前时他们的相抚是那般和谐，而那种带甜的余韵还在他的身体里面回荡又发酵。
可一切都终止于赤井捕捉到很细微的动响之时。
实际上依然要算休息时间。北半球渐入晚秋，天空亮起得愈发迟；此刻，窗外仍是一片密不透风的黑。赤井也并非真的完全清醒。不过仰赖自己因终年出生入死生活性质而打磨出的完备警觉性，赤井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了神智。
他仍紧闭双眼。手则在枕头下面不着痕迹地摸索——那里放着枪。而现在，他将它握好，他等待着那个异动的发展。
当然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即便抛却了这个空间里，只有他、只有那个人的事实真相，赤井也敢说，很难会有人可以在此情况下接近他们两人。太多的时候，战争只发生于他与波本二人之间是因为只能发生在他们中间。
但其实赤井不想这般。他也不希望事情总发展成这样。
有两张床的房间里，赤井一般习惯背对波本入睡；它不是什么很有针对性的行径，仅仅是出于安全考虑，不论对方是谁他都会做一样的事。而他一直猜，波本同是如此。于是到了这一秒，所有的动静来自脑后，他只需要在感受到威胁的时分抽出枕下的武器便可。
波本一定是赤着脚下床了。然后踩上了柔软的地毯，更无声息地趋向他。再接着来到他的床边，停住了。
赤井感觉得到那种来自人体的温度辐射，徘徊在他的身体附近。伸手可及的附近。
——你在要做什么。打着怎样的算盘。这样的迟疑时分又是为了对我下手，还是不下？
赤井再次确认了掌心里枪的拿握状态。而他身上数块肌肉接受到大脑给的指令，随时能够迅速响应。
下一秒——
却是被子被轻轻掀开的动静。
不是掀开这个动作本身有多惊人，不怀好意的情景下那也同样适用；虽说它的确有些多此一举。而是这般累赘的动作太温柔了。是温柔而非单纯的隐蔽——赤井不太明白，波本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在不想惊动自己的同时，还有帮自己扯好滑落一部分被子的倾向。他甚怀疑起波本是不是知道自己已经清醒，于是改换成Honey Trap类型的套数准备对自己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宣战。
波本更近了。是真的轻轻爬上自己的床，又钻到被子里来。再接着、紧接着，慢慢、慢慢地，整个人贴上了自己的背。
赤井彻底僵住。而他刚做好准备、要发起反击的每一块肌肉，乃至现在他血管里流动的鲜血，都好像变成了再不能软化的硬块。他一片空白。
他在这片空白中只剩下了体感。这瞬间他不敢摸清目的也不敢触发后续。
可是身后的人又给了他新的一击。
柔软的，毛绒的质感痒在了他的脖子后面。那是他不久前削发所留下的遗迹。只长出一点的毛发只消轻轻的搔动便会给皮肤毛囊结实的触感。赤井在一片软热的鼻息拍打上来之时终于敢确认，这是波本在用鼻尖摩挲自己断发的尾端。
小心翼翼。
……几近某种象征，或者仪式。
赤井的手指从扳机上滑脱下来。
他不能理解完全。他所好奇的事情又太多太多。他的确可以慢慢去一探究竟——
但是此时此刻，他就停在了这里。放任身后那个人一个静悄悄的拥抱。然后是和到来一样没有声息的一次分离。
赤井在等待到波本离开、而他自己的血液重新于体内翻涌时，放开枕下的枪。然后他以相同的姿势，换用手背感知床被的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