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好。”
“夜好。”
相互打过招呼以后，他们就坐下了，由漆黑色的、银色的、艳红色的花朵环绕着。
桌圆且硕，百米见方。他侧头跟身边的先生交头接耳：“你不觉得这桌子大得可算是毫无用处？除去我们的茶碟子们占去的那点儿地方，中间可够上百人搂在一齐睡个好觉了，我真想知道……”
……嘘。我们的小姐得讲话了。他身边的先生向他探手前来，把两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他嘴唇上。
黑皇原盯着女佣给他茶里下糖块的黑眼珠子转了转，目光像吻一样烙在做出冒昧举措的先生那手指上，然后他向后退开一分，轻声说：“你们就这样喊她？”
我们就这么喊。红桃的骑士含笑点点头。尝够了好处，便收回手，平顺地望向恰恰要离开这一块座位的糖块儿姑娘，那微笑也转而投向她。
“你听了这种喊法，不觉得很动人吗。”红桃小子摇晃着双手，“就像……就像我们的小姐还是个小孩子一样。我想她爱做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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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很古怪，简直是古怪非常。在为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人举行的宴会上，他很轻易地就想起这些胡话，它们都是时间的产物了，曾经由他耳边什么也算不上地、像最劣等的黄油一样地流去。流去。流去的不只是黄油。还有他们光润丰健的灵与美，花的色彩。以及时间本身。时间……让我们就此打住吧，他一向不擅长对深沉的事物做过多的议论，或者说那是避免使自己听起来更符合其年龄的最后手段。一个真正的绅士绝不在并非他一人独处时滔滔不绝。我们的黑皇。他不可质疑地，真实无误地，早就足以成为一名真正的绅士了，和多年前的红桃小子一样，他们都具有直立在教堂圆顶中央所笼罩之地与彩绘花窗所投影太阳光聚焦之处透过一语不发的沉默眼光向羊羔们讲述随便什么掌故的资格。我们都清楚黑皇是不讲他的历史的，除非他已经长得很大了。每一个神诞日的深夜他现身此处，仅仅带来一两个孩子才听的故事，以及孩子才不会听的关于他和他的亚当的故事。他用亚希伯来语，安尔娜语，康达利拉语，黑桃王国的浑重字群与红桃王国的轻佻莺歌（只是姑且这么形容）告诉我们那些，而我们半懂不懂，我们晃脑摇头，我们甚至不知晓他的身份，他只是做一个手势，就有让我们都乖乖坐好的魔力，于是我们都向他点头，示意我们准备好了，他便微笑着用语言领着他的亚当走下石质的布道坛来。———————————————
实话说这男人是个骑士，那干嘛非得是红桃国的骑士？每每看对方浑身上下挂着那些着色乖张甜腻的烂桃心饰物，黑皇都要皱眉头了：“你到我这里来吧，我们的卫队制服就算是皮带头上的小黑桃心扣子都比你们正经些。”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的红颜色不够……正经呢？”
他装作没听见，望着自己小黑绒子领结上的皱褶说：“茶里放太多糖了。”重申一遍，“太多了。”
不正经红桃心小子还问他：“你说让我到你这里来。那么要是我来了，我能不只是用手指吻你的嘴唇么？”
他把双眼的焦点从棕色茶那儿挪开了：“你现在就能。不过我要问：你真愿意来？”
那先生朝他眨眨眼睛索性便笑了：“我可不敢在这里吻你！至于你问愿意不愿意的事……为什么不呢！对人我从来宽容，我知道你也——假如他们同我一样英俊的话。”
“你知道得不错。”他就说，“可惜就是胆子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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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那魔力迷倒以后在大半时间里不知其所云，在剩下小半时间里云里雾里，但我们始终感到他的嗓音在漂浮，像穹顶上的羊群，在开放，像花园里披霜戴露的玫瑰，在语言的皮相下徐徐游动，在穿过庭院和连廊，伴随情人的低语，在门后探出光洁的手臂，在一双明亮的眼底，从手臂之上直直向我们看来，他慢而平缓地讲述着，在相比于他所述的广阔事物而显得阴森逼狭的大教堂中，用羊群与玫瑰般的嗓音便得以带我们到街上四处游行，带我们举起夜明珠大小、圆又白的夜灯，高呼驱逐纵火者、骗徒和伪善家的震天口号，高唱第一首由我们自己谱曲作词而不依赖于白皇帝国任何一名乐师之手的神诞日圣歌，高举色彩斑斓但温柔（水一样）的青春的勇敢的旗帜走过曲径通衢，高飞将使任何一名心怀蛊测者身生震颤的正义的纯白色鸽群于神山之巅，他带我们到边境上，走他走出过的荆棘间的道路，一直走到受永恒之雪覆盖的国度，然后拐弯，去往甜蜜的热砂之乡，他和他的亚当就在这里相遇，最后采用一条周而复始的方向，到达往地板上铺满方格砖与糖面包的苍白乐园，再满身风尘地回家去，在这段堪称战争的征程里，亚当从未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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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皇——到了该这么叫他的时候，他都坐得端端正正的，和私底里时的那副对把睡衣穿好都没兴趣的随便样子截然不同，红桃骑士总这么说。他只是坐在那里，背后那一条骨脊就自行捋直起来了，连带他的颈、他的双臂、他严正地交叠着的双腿都全数进入皇的姿态，使我们生畏，只有他的头颅显露出一星半点真实意愿，它掩饰于宽大的黑色礼帽下，轻轻侧斜，倾向他所倾心者；射出目光，也给予他所希望给予者。红桃的骑士迎着他的目光与他轻声闲谈，解去他不时生出的闷头，他们都把红桃小姐（姑且这么叫着吧）讲话时应当保持安静的好规矩抛到脑后了。
这是一个年轻的茶会。但年轻人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也是一个和平的协约会，他们各怀心事，为此而来，希望结束历时百年的血与火的混战，将陆地与水域按人文节律分作四块，交由四位先生女士各自画地为牢，以饱足他们的口胃，如同把一头混沌的原石磨出四枚方形钻。黑皇凭了手腕收益不浅，本该是对由红桃小姐玫瑰颜色的嘴唇里念出的各条各式协约内容物最关心注意的那一位，但他该死地分神了，红桃小姐的效力者向他抛去在他看来只有全能的上帝才能够抛出的那种眼神，引诱他，哄骗他，使他对那些屁事持一屑不顾态度，到后来干脆一并交给他自己的蓝眼睛近卫小子去办，自己则从乏味的座位上起身，应人邀请进入茵茵草地充成的舞池。———————————————
我们不知其名，不见其身，只常常从他睡狮皮毛般鬈曲黑发的拥簇之间得见他真容，少有人猜得出他唯独发色青春不老的缘由，仅有的几名猜出者业已心撞肋骨破窗奔逃。我们有幸愚蠢，仍隔一段时间便感到兴致勃发，准时准候出席他深夜的讲堂，生性粘腻的亚希伯来语被他威严的喉舌烫服得不偏不倚，描绘高峨群山与衣带似的流水；康达利拉语单词听起来像紧紧相拥的一群孩子，如同他成百万计的从者（国民）熙攘在他身后；千姿百态的安尔娜语专用于叙述亚当小子，每当此时我们的耳朵都支楞着竖起，我们知道听一名老绅士讲这些绝为难能可贵，即便语言只是从我们的耳朵进入，由我们的四肢散出，并不留下过多清晰的影像（或许是他本就不希望与我们分享他的秘密的快乐，却禁不住它过度的溢出），但不妨碍我们举起头颅如痴如醉。他讲道期年以后四方形钻间和平缔结分崩离析，亚当抛下红颜色的甜蜜头衔，用一曲俏皮的神诞日颂歌道别永远的桃心小姐，随即转身离去，换上全体漆色、皮带头缀有小黑桃心扣子的近卫制服，第二次随他去征战，流浪于四方形钻及其交叉放射光芒式道路之间。他讲道他把每一次的亲近都看得像最后一次。他挽着亚当的脖颈，他们相互命令对方今夜需要命般地纵情欢乐，在身体任何一个角落留下能够留下的痕迹，他们四目凝视，解去无论是红与黑桃总之此时都显得多余的服饰，抛弃银与金色甲，在没有花朵点缀的草地上、因荒旱而干涸的河床上、军队末尾震颤的马车里，在任何能够隔绝外界的地点阖上双眼，以休憩彼此的灵魂，亚当是心愿将后背坦露于他的剑的一个人，且见过他最濒近死亡的时刻，他说他无所谓也把胸膛送到亚当手持的火把下，虽那一天永不到来。———————————————
此刻就是他最濒近死亡的时刻。此刻——谁也不知道黑皇偕同红桃骑士双双逃出茶会藏入高塔意欲何为，他们撞翻餐车，碰掉汤壶，四只脚前后越过新生的娇嫩玫瑰丛，黑皇的蓝眼睛贴身近卫不得不向上百双眼睛解释说：
“他们的关系一向这么……好。请别在意。”
红桃小姐什么也没说。
他进了塔门，回身把红桃骑士抵在壁上，骑士原本大笑般在空中摆动的双臂不需一秒便收至他身后，他们沉寂下来，骑士轻微地仰着颈，望他，他沉吟着缓缓垂首，用额头去抵对方的额头，享用骑士热情似红桃王国火焰旗帜的询问目光，同时把同等热切的目光投向对方，他看见自己清晰的美的倒影，在骑士深绿的虹膜上。你来么？他的问话在呼吸里流动。
“我来。”骑士说，“在某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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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说那是一个“濒近死亡”的时刻？我们禁不住问他。
听了我们的问题，他迟疑了许久，一面在我们身边缓慢地踱步，仿佛没有一种语言能使那一刻的他的思想坦白地为我们所知晓，或许那不是我们该知道的事，那不像山和水和绿色眼睛一样易于描画，于是我们连连摆手，做出歉意的神色，表示为我们的鲁莽冒昧感到羞愧，他躲藏在黑发间瘦长的眉毛像“红桃王国轻佻的莺歌”一样从尾部扬起，温暖黑袍的底端从我们鞋尖上扫过，接着，他的脸面逝去，他的背影没出灰白色的石拱门，最后融入黑夜。我们猛然才记起，他说他生性厌恶与人接吻，可怜的亚当花去与他共同随军游历红白黑三国的整整数年时间，直到在和议之宴的金银玫瑰丛后才斗胆将手指按在他嘴唇上，一时他感到并无惊讶，只不过多看了对方几眼，然而当他们躲入塔门之后，那个时刻，把额头与人相抵的时刻，他却着魔般合上了眼睛。我们仿佛领悟过来以后，即刻冲至门边向他呼唤，希望得到他沉沉的、无奈的、肯定的回应，然而我们的嗓声统统只同石块堕入夜一样黑的水面般落得无解。


他觉得很古怪，简直是古怪非常。在为他而举行的宴会上，他——他的灵魂很轻易地就想起这些胡话，而它们都是时间的产物了。如同他一样，已在人们耳边什么也算不上地、像最劣等的黄油般流去。流去。流去的不只是黄油。还有他们光润丰健的灵与美，花的色彩。以及时间本身。时间……让我们就此打住吧，睡在棺椁花丛之间的老先生和他土地里的情人一向不擅长对深沉的事物做过多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