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区半山的一栋宅邸，灯火明亮，茶室里坐着几位年轻人，脸上神情算不上平和，甚至有些怒意，像是陷入困境中难以脱身的懊恼。



急脾气地一通发泄后，看向坐在茶室角落的年轻人，叹了口气。



这回遇上的麻烦比以往更难处理，委托人已经第四次打来电话，请求他们尽快将事情解决，否则，整个东京都会陷入恐慌中。



三个月前，东京发生一起命案，凶手下落不明。被害人身上伤口密布，每一道刀口都十分整齐，以至于被害人在抛弃在水中，直至失血过多致死。寻回尸体时，警方大为震惊，震怒之余却苦于证据缺失，无法捉拿凶手。



紧跟着，东京市又接连发生的五桩命案，相似的作案手法，死者生前被虐，失血过多而死。不同的是，地点和时间毫无规律。



短短三个月内发生六起相似手法的少女被害案，东京街头人心惶惶。一向崇尚夜生活的年轻男女收敛许多，不仅早早归家，还尽量结伴同行，生怕自己会是下一个被害人。



警方对此毫无进展，以前的案子即使是再完美的犯案手法都会留下证据，不可能毫无侦查口。但这次，警方追查两个月后，专案组陷入死局，不得不求助于仙道家。



仙道家，从平安时代起就声名显赫的除妖世家。



除妖师从平安时代至今，早已隐匿在普通人中，也许是金融行业的从业者，也有可能在医院里忙着做手术，融入各行各业，不再专擅除妖。



仙道家如今嫡长子、传人仙道彰对此深以为然，现代科技这么发达，妖怪们要么融入人类社会生活，要么隐匿深山修行。除非必要，谁还会跟以前一样满世界乱跑，抓着人类进补。



当今世道，除了灵力强大的巫女外，妖怪们对普通人的兴趣早就随着时代泯灭。



比起吞食味道并不算好的人类，丰富的美食显然更适合用来充饥果腹。



茶室内的气氛一点点下沉，众人沉默下来。从被委托那天起，在东京的仙道族人不仅没有除妖成功，甚至连对方什么样都不知道。



年过八十的仙道老爷子尚在闭关，不能惊扰，偏偏其余长辈也不在东京，只能全靠仙道一个人处理。



念及此，眼睛圆又大的男人回头看了眼角落里的人，这位仙道家的传人显然并没有兴趣参与刚才对那妖怪的讨伐。



正要开口，一阵诡异的风卷着很淡的妖气从室外吹进来，众人大惊，还来不及反应，原本闭目养神的男人倏然睁眼，高大身影一闪而过，起身追了出去。



“仙道！”



“跟上，是仙道的式神。”



仙道家早已不如从前风光，肩负嫡长子责任的仙道彰是百来年仙道一族中的灵力最强的继承人。不仅修行道术时悟性过人，才二十却已经快达到融于天地，天地间存在的万物都能为他所用的境界。



众人追出来时，已经不见仙道的身影。



不知是谁喃喃说了一句，不平的同时多是羡慕，“他的式神，好像比以前更厉害了。”



“不止，他的道术也比以前更熟练了。”盯着昏黄灯光下消失的路尽头，圆眼男人看了眼手里的罗盘，冷静安排，“你们几个留下，其余人两人一组在荒川区散开。”



“我和你一起。”



“大家小心。”



除妖世家精通卜卦、风水、道术，不止除妖，还懂得替人寻脉风水，解决运势一类问题。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棘手的妖怪出现，平时遇上的大多都是企图在人类世界占便宜的小妖怪，掀不起什么风浪。



比起不识时务的小妖怪，大妖怪们显然更为适应这个时代的法则，妖力越强，智商越高，不可能愚蠢到跟小妖怪一样放弃安逸的生活。



仙道看着引路的隼，蹙着眉，英俊的五官是神明手下优越的作品，随着隼飞往的方向，墨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抹不安。



刚才那股妖气里混着血气，有可能又有女孩子被害，甚至有可能已经被害，说不定和上次一样，他只来得及见到一具尸体。



手段这么残忍的妖怪已经在东京市绝迹多年，甚至整个日本在近十年里都难以翻找到例子。



拍了一下方向盘，压下心里翻涌的怒意，仙道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在公路上急速开过。



车子开进荒川区一处公寓楼外，隼在半空盘旋，倏地飞身撞破四楼窗户，一声长啸惊起四周电缆上的群鸟振翅逃离。



仙道拉开车门，大步跑进公寓，看了眼正在十楼的电梯，推开逃生梯的门，三步并作两步往四楼跑。



面不改色甚至呼吸平稳的跑到四楼，空气中除了血腥味和妖气外，还有另外一股连他都难以辨明的气味。



仙道意识到，有人比他先一步到了现场。



蹙眉从门后走出，仙道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脚步停下，悄然捻起一张符纸。他确信如果对方动手，他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击伤对方。



不等仙道开口，男人转过身，仙道眼中惊诧一闪而过，暗自懊恼。



果然，越美丽的外表越具有欺骗性。



自他成年后，已经不曾有过这种失误，更别说，在他已经察觉到对方来历不简单的情况下。



“你来晚了，对方逃了。”



清冽如月下一泓泉水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响起，唇红齿白、眉目狭长的年轻人扫过仙道，随后冷声开口，“仙道家的人。”



仙道少有在公开场合露面，平时替人处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也大多是熟人介绍，见男人认出自己的身份，眸色沉了几分。



“你在查这个案子？”



年轻人抿了抿唇，不理会仙道，两手结界，一团很淡的光萦绕在修长的指间。不过片刻，眉头紧皱着睁开眼，从仙道身边经过往楼下走。



几乎没有犹豫，仙道转身跟了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寓，还来不及转身就被团团围住。



“仙道，你还不动手？”



“难道你也被对方迷惑心智？”



仙道拧眉，看向仙道家的人，又看了眼被围住的年轻人，神情依旧温和，“不是他。”



“别被他的外貌骗了，那妖怪最擅长化作美貌少年欺骗世人，他身上的气息你难道感觉不到？”



“让开。”流川很少会生气，大多时候他连情绪都没有。但这一次，他没有耐心和仙道家的人纠缠，再不追上去又会有一个女生被害。



抬眼看向身边的仙道，流川沉眸。



夜半安静地巷道里，安静地连野猫的叫声都悄然消失。紧绷的气氛一点点漫开，仙道家的人手拿符咒，布下阵法，势要把这个身份不明、长相出挑的年轻人带走。



仙道盯着流川，四目相对，尽管不清楚流川的身份，但他知道这件事和这个年轻人无关。



走到同辈人身边，按下对方正要启动阵法的手，仙道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地压迫，“不是他，回来后我自会和老爷子领罚。”



说完拉开停靠在路边的车门，仙道看向还在原地的人，扬眉道：“上车。”



流川冷眼扫过其余人，径直走到车旁坐了进去，看了看仙道：“西北方向，他还没逃掉，有机会。”



“有式神吗？”



“嗯。”



随意从车上抽出一张纸，流川熟练地将纸折起，闭上眼双唇启合，手中折纸瞬间化作一只鹤破窗而出，飞入夜空。



仙道踩下油门，紧跟在后。



荒川区的西北方向群山绵延，鲜少有人活动，原本算不上修行宝地的地方，不知什么原因竟然藏纳灵气，成了灵山宝地。



除非妖怪作乱，仙道家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尤其是仙道，在同辈眼里性格散漫、天赋过人，却和妖怪谈天说地，丝毫不在乎对方来历。



仙道看着越来越黑的路，不由偏头问了句：“知道对方身份吗？”



“酒吞童子。”



手下意识捏紧，之前家族的猜测成真，心里浮起一片不安，仙道将惊讶压下，语气镇定，“平安时期的大妖怪，祖先曾在他手里吃过亏。但传闻，他早已被巫女封印，而且那位巫女灵力强大，不死不灭，怎么让他跑出来了。”



不死不灭？世上不存在这样的人，只是比寻常人活得更久一些。



流川看向窗外漆黑的山影，沉如水的眼底飞快闪过不甘。



“是他。”



仙道识趣地不再追问，毕竟他没有窥伺别人秘密的爱好。只是面对平安时代就存在的大妖怪，这一趟，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轻易跟着身边的人来冒险，完全没有考虑到事情的严重。



按照仙道家的习惯，会先开会讨论对策，再召回所有家族成员进行安排，就算没有这么复杂，也不可能和现在一样草率。



他甚至不确定带出门的符纸够不够用，哦，还有一种可能是大妖怪完全不怕这种符纸，那他这门送上门，等于白送。



车厢气氛陷入沉默，流川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看着窗外，似乎在想很重要的事。



扫一眼玻璃车窗上映出仙道的侧脸，英俊的男人专心开着车，眉头不时皱一下，终于在仙道第三次看向自己时，流川开口了。“在封印他的过程中，仙道家出过力，你不用担心。”



“嗯？”



“仙道家的道术，管用。”



流川不擅安慰人，更不会主动开解人，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这是第一个不把他当妖怪的外人。



“尽管不太合适说这种话，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流川枫。”



夜色中格外明显的白鹤突然停下，不待转身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撕碎，仙道一脚刹车踩下去，迅速拉上手刹熄火，扶住身边吐出一口血的流川。



式神被杀，灵力受损，而他们甚至还没有见到对方。



仙道按住流川的手背，看向外面漆黑的山影，知道对方就藏在这附近，凑近流川耳边，“需要多久恢复？”



“不需要。”流川拉开仙道的手，抬起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迹，推开车门下了车。目光沉沉盯着某一处，妖冶的红光覆上瞳孔，再一眨眼又只见漆墨般的双眸。



锁好车走至流川身边，仙道知道自己小看了流川的灵力。



巫女一族比除妖师更为低调，早已销声匿迹，连仙道家也无法联系，除非对方主动现身。



身边的流川，莫名让仙道联想到巫女一族，强大的力量、神祇般的外貌，冷漠疏离的性格。



但巫女一族从未出现过男人。



一团泛着血光的浓雾罩在不远处的林间，流川和仙道盯着那里，看着那团血雾一点点变强，气味越发浓烈，妖气也越发强大。



再不阻止，事情恐怕就不是他们能力范围内能解决的。



“他受伤了，要靠着少女的血液恢复。”



“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不需要知道。”流川抿了抿薄唇，看着仙道，“除掉他，这是我们唯一要做的事。”



仙道手插在兜里，盯着流川的背影，心里模糊的猜测一点点清晰，浓雾背后的答案正逐渐显露。



妖怪都能搭飞机了，巫女一族出现灵力强大的男人也不是不可能。



流川回头，看着跟上来的仙道，一言不发却把所有情绪都融在月色下明亮的眼神里。



仙道心尖如同被一抹月光拂过，一步步靠近流川，并肩与他站在一起，郑重点下头，目光坚定。



除妖师和巫女，拥有与生俱来的默契，灵力越强，默契越高。



“结束后，可以要你的私人电话吗？”



“嗯。”



仙道笑了，脸上笑容仿佛日月更迭时海上泛起的霞光，拥有温和却强大的力量，为黑夜吞噬的人间带来光明。



不愧是仙道家最强灵力拥有者。流川从仙道的笑容抽身，跟着点了一下头，精致眉眼间，难得出现对陌生人的信任。



树影晃动，两道身影穿过重重叠叠的林木，直到被结界拦下。结界后，外貌俊秀的少年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上穿着宽大的青色狩衣，手指捏着一把折扇，舔了舔嘴唇盯着两人，红色瞳孔闪着妖冶的光。



“你来了。”



清脆的少年音混着不满的语气，令仙道下意识看向流川，却发现流川薄唇抿着，眼里竟然浮起迷茫。



红发少年一步步靠近，隔着结界，“亲爱的哥哥，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我绝不允许背叛在我们中间发生，任何阻碍我们在一起的人，都得死。”



“你，不能觊觎我的东西，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眼里迷茫散去，流川挡在仙道面前，一股强大又陌生的灵力沿着血脉汇聚到指尖，将飞向仙道的巨型葫芦击退。



仙道扶住后退的流川，扬手放出自己的式神，侧身上前一步，捻起符纸，低念咒语，透着红光的符纸迅速散开，临空布阵。



酒吞童子一惊，双目赤红，汹涌怒意排山倒海般袭来，仰面大笑，四周的妖气瞬间被吸纳，林间惊鸟四起。



五道天雷轰然劈下，林木间散开一股焦臭，酒吞童子一身妖气护体，安然立在原地，只是青色狩衣背后皮开肉绽。



“小心。”流川拉开仙道，往旁边扑倒在草地上，刚才仙道站着的地方瞬间塌陷，飞石乱溅，锋利的石头擦过流川脸颊，伤口浸出血色。



仙道盯着那道伤口，少有的真正动怒，抬头看向狂怒中的酒吞童子，眸色微变，两手结界，掷出符纸，天上骤然风云涌动，刮起一阵风。



“哥哥，他是除妖师，我们生来就是敌人，你怎么能和他为伍？！”



“你认错人了。”



“不！你的脸……”



不给对方机会，流川身上慢慢被一圈白光环绕，丰沛的灵力正在体内流窜，缓缓睁开眼，黑眸里不见半分杂念。



眼眸转动，盯着红发少年。



“天地为刃，草木为兵，六道皆苦，不避祸央，急律为令，灭！”



才追至山下的仙道族人和巫女的侍者遇上，还来不及上山，就见一片天雷落下，白色的光从山中漫开，竟然将整座山罩住。



众人屏息待在原地，是巫女的净化。



侍者面色一变，飞快往山中跑去，谁知才到山径路口，一道好大的身影从林间缓缓走出，怀中抱着的——



“枫大人！”



“嘘，他睡着了。”



仙道轻声制止侍者的话，随即用眼神安抚了一肚子疑问的仙道家族人。垂眸盯着怀里一脸单纯的流川，眼里闪着笑意。



原来是神子。



传说，在江户时代彻底被封印的酒吞童子，曾经有一个双生哥哥，兄弟二人幼年变成了孤儿，相依为命。



哥哥性格单纯，不喜和人打交道，成为了一名赏金猎人，除了弟弟在独来独往。弟弟则是相反，没经过一个村落都和村里的女子往来亲密，留下不少风流韵事。



直到哥哥身边有了一位强大的除妖师，两人联手，声名鹊起，不再和弟弟形影不离。



弟弟心怀嫉妒，认为哥哥被抢走，行径越发荒诞，惹怒了当地的城主，等哥哥赶来时，已被城主杀害。



半年后。



仙道步入神社，虔诚地向神明祷告后，绕至旁边院子，不意外地看见神木下睡着的流川。



缓步走上前，伸手拨开流川额前的头发，曲起手指弹了一下，“拜托，身为神子，这样睡着不太好吧？”



“……你怎么来了？”流川眯着眼打量仙道，确定周围没有人后，倾身向前，额头抵在他肩上，“困。”



伸手搂着流川，仙道在凳子上坐下，“让八重大人看到，你又该被关禁闭。”



“你不说不会有人知道。”



仙道无奈，捏了捏他的鼻子，“你以为八重大人为了你失去灵力后就真的只是普通人吗？我不说她也知道。”



八重叶从屋内走出，看着靠在一起的两人，已到暮年的脸上露出温和笑容。



伸手敷在流川发顶，语气里带着宠爱，“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嗯。”流川抬眼，眼尾轻轻弯了下，笑意明显，“今天可以出去吗？我想和仙道约会。”



“可以。”



仙道闻言朝八重一笑，站起身来将礼物递给他，“麻烦八重大人了。”



流川拍拍衣服上的落叶，打了一个哈欠，朝八重欠身后抬脚往外走。



仙道笑着跟上，还不等伸手揽住对方，一道黑影飞快蹿进流川怀里。



“喵！”



“小理！”流川亲昵地将黑猫抱在怀里，又有些嫌弃，“跑到哪里去了，很脏。”



万圣节，果然鬼怪都出来凑热闹。



无奈上前，搂着自家男朋友的肩膀，仙道吃味开口，“好歹是前世今生，你能给我点面子吗？不要除了猫就是睡觉。”



什么前世今生？流川停下来不解眨眼，等着仙道解释。



仙道看着流川沐浴在光下的脸，下意识吞咽了下，轻咳一声，“传说——”



“八重大人救我时，身体原本的魂灵已经被勾魂使带走，我不是酒吞童子兄长的转世。”



谁都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但不管是谁，他现在是流川枫。八重是这样告诉他的。



仙道懵了，所以什么前世今生的绝美爱情和他毫无关系，那他和流川——



盯着仙道，看出他脸上表情的意思，流川皱起眉，拽住仙道的衣领，不悦开口，“所以你是为了这个才……”



“不是。”



仙道打断流川的话，语气肯定。他和流川之间的感情，与那种虚无缥缈的前世今生传说牵绊并无多大关系，仅仅是他喜欢流川而已。



“我喜欢你，和其余的人和事都无关。”



“嗯。”



流川垂眸，耳后隐隐发烫，午后的光映衬下泛起一片绯色。



走出神社鸟居，一步步台阶往下，车流不息的街道上年轻男女、半大孩童画着夸张的妆容，在南瓜灯下拍照。



穿着国中校服的女孩子忽然抱住身边男孩，踮着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飞快跑开，男孩反应过来立即追了上去。



仙道瞄一眼身边流川，手揣在口袋里，摸出一张符纸，几下过后，小小的南瓜灯浮在空中，绕到流川卖萌似的转着圈。



“要是仙道家的先祖知道你这么用式神，大概会气得活过来。”



流川话才说完，怀里的小理跳起来想要去抓南瓜灯，式神吓得往后一退，竟然和一只猫玩起来。



明亮的眼里滑过笑意，流川抬眼看着一脸郁闷的仙道家传人，戳了一下他的胳膊，“喂。”



“别理我，我——”仙道倏然瞪大眼，唇？上清晰地柔？软？触？感惊得他心跳过快，眼中只有流川认真纯粹的眼神。



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将流川搂紧，一阵风刚好吹过，仙道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从刚才看到树下穿着巫女服的流川时，他就想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