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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佛】断魂枪

作者 : 失心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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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食物语 莲花血鸭,佛跳墙

标签 莲佛

426 6 2020-8-30 00:12

(一)

四周是无尽的血和砍杀,日头也被这浓郁的血色染成夕照,马蹄在嘶叫中重重落下,踏在地上的骨肉上便有令人悚然的、如脆木折裂的咔嚓脆响,死尸或活人,已无人去辨是否还伴着惨然的痛嚎。到处都是这样的喊与叫。他在这混乱中近乎癫狂地重复刺与砍的动作,马匹嘶咴着迎上来,骑士的刀兵刺穿肉体带来一瞬冷窒。



莲华陡然醒转。福寿全正是这时推门入室,迎面对上刚在惨烈梦境中浸得锋戾尽显的赤色瞳孔,顿觉背后一麻脚下发软便似要栽倒,仿佛屋中所见的是一头目带血光的猛虎。但他很快稳着身子,几步来到榻前,带过来一阵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异香:“将军?”

“……我没事。”莲华在那阵香气中稍稍缓了气息,避开福寿全要为他擦拭额头的动作。

“是我不请自入,唐突了将军。”

“与你没有关系。”莲华抬手支住额角,一片冷湿的汗,“以后不要这样随便进来。”他从眼角睨着福寿全,后者的神情让他不觉放软口吻,“……上次吃的教训看来还没能让你好好长些记性。”

莲华说的是上回他发魇险些掐死福寿全的事。屋外守卫的兵士一齐进来勉强制住他,而青年颈上的掐痕迄今仍未消褪干净。福寿全有一瞬要去抚摸脖颈,还是把袖子压着,选择用一种闲话似的口吻转开话题:“不过的是一次意外罢了。”

“找我何事?”

“今日十五,想邀将军赏脸同福某去赏灯。”

“……免了罢。”大好节日,怎能让镇民见了恶鬼夜游。莲华本要这样说,开口不知为何话转个弯,成了“他们不让我去我能奈何”,眼睛有些赶不及般飞快往门外一瞟。福寿全笑道:“我已为将军问过。军爷说,只要将军按时服了药,便可自由行动。”于是莲华也不知道如何反驳。也许他一开始就不想推辞,只是想掩饰一下不好让自己答应得太快罢了。

“酉时,我来寻将军。”



莲华不明白福寿全为何来邀他。药碗搁在桌上,白瓷泛黄生裂,盛一汪浓黑黏稠的沼,笼一层湿热的雾。他端起来一口饮尽,草药腥香浅苦,军士的眼盯住他咽喉上下咽动,福寿全正是此时叩一叩门,笑着朝每个人都打过招呼,又道“将军,我们走吧”。“走吧。”莲华起身,反手抹去唇角一点残药。军士收起空碗,沉默让开道路。

他们并肩同行。福寿全半挽着莲华,将兔子白马的灯扎指与他看,又讲些故事或旧闻,镇民见了他都眉开眼笑,一旁的莲华却让这喜相凝止。“你看,他们都惧于我啊。”莲华低声发笑,福寿全微蹙了眉,又展了颜道将军不也惧于我么。莲华讶异,诧声问我如何惧怕于你。“有时将军见了我,也会如这般面有难色。”福寿全眨一眨眼,笑意狡黠,莲华登时愣住,连忙侧开头去咳嗽。

“可惜了,此处没有河流。我知道有河流处人们有放河灯的习惯,籍此许愿寄思。听说很漂亮。”

“是挺壮观。”莲华应道,忆起些过往的东西,“从前还在帝城,城外有河。人都往城外去,灯烛一片片的,顺水漂去,的确使人赞叹。呵,不过后来不大能有这机会看了。”

“能让将军都如此评述,想来确是奇景。”

“你不曾见过吗?”

“曾有过眼见,不过已不大记得了。况且帝城盛景,想来总是天下之最,如何不令人向往?”青年人微微扬起下颌角度,瞳孔里盛一汪星湖,莲华心里一动,道“想看的话,何时带你去帝城看看罢”。讲完意识到问题,自己先嘲一声“不过眼下这样罪名,连这小镇子也出不去”别开视线。福寿全却接上来:“那福某便和将军约好了。”全然不把他带罪之身行动受限的事实当回事般。莲华还要再说,福寿全悠悠一句“难道说将军是这样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之人?”便把他所有的话都堵回去。他并不擅言语,在福寿全面前仿佛更是如此。



福寿全同莲华闲步一圈,已经有些居民给两人送过花灯和节日糕糖。莲华不愿让福寿全拿太多物件,因而接下大部分递给后者的赠物,小小的女孩子略有迟疑后也把花环挂上他的头顶,现在他们两人都戴着松菊草编的小花环。他的本意并非接受这样的礼物,只是鬼使神差地不知如何开口拒绝。福寿全以手掩口轻声发笑,在莲华询问时道一句没什么,只是觉得同将军很合衬。——换是他人这样讲,莲华必然要觉得是不可信的,但由福寿全讲来,便像是带有魔力般叫人品不出半分讥嘲反讽。青年人便是有这般能力。莲华隐约觉得鼻尖有些发痒,苦于腾不出空手,看起来便愈发似一只发愁皱脸的动物。



(二)

镇子偏僻,往来客商不多。杂毛的马混在稀疏的车马间入了前朝留下的旧城楼,全不显眼,马背上风尘仆仆的旅人从粗布斗篷下露出长期被阳光曝晒的面孔。仿佛累及,他几乎是从马背滑到路旁的茶摊上,默默无言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水,一口饮尽后又倒了一整碗。

“信我收到了。”旅人背后的座位上有人说话,全然不看这边,声音也极细微,一脱口就被淹没在周围的响动里。旅人也不转头,自顾自倒了水喝,又抬头叫了一壶粗茶,身后的人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道:“已经按着您的意思布置了,只是这……”“不要多问。”旅人忽而从碗沿吐音,低沉得仿佛嗡嗡作响的杂音,但对方立刻就噤了声,“照着办,很好。交给你我总是很满意。”

“您谬赞了。”那人恭敬回应,略有犹疑后还是道:“但……为何此处?……此地并非佳处,虽不至穷山恶水,毕竟近那三不管之地,偶尔还有些蛮夷之族游荡周边……”

“不如此,避不过那些人的耳目。公子也不喜欢走太远,但再近一些,那些人就要知道了。走到这里,他们便以为万事大吉,便懒得再咬着不放。”旅人笑了一笑,满满的讽意,“当然,也确如你所说,到了此处实际也与流放没有太大差别。”

“我……”

那人似有辩言,但旅人抬手叫他止了嘴。片刻沉默。

“但……”

“我知你有怯、有惑。我也不吓你。这位人物,是公子要保的。只是公子如今羽翼尚幼,只能用这样瞒骗的法子。别的我不可多说,只是这位的身份,你最好不要让人知晓。”

“是……这样凶险么……”

“咳,倒也不必这般惶惶。他也不是必死之人,只是命途坎坷了些……如若可能,我倒希望他能摆脱那名号,过些平平无奇的日子……”旅人的嗓音恍惚了些,随即又是一紧,“讲多了。镇长老迈,虽心善却也怕事,你莫要向他吐露太多——”

“是。就同告知其他人的一样,说这是位身染顽疾、来此静养的病人?”

“‘身染顽疾’么……呵,不,没什么。编这些理由你总比我在行得多,就不必问我的意见了。”旅者言语既毕,站起身来往老旧开裂的桌板上丢下几个铜钱,挽着马离开了茶摊,一步也没有回头。



过些日子镇民就发现镇上空置的一间屋中有了些动静。屋中住客深居简出,有见过他的人描述瞥见的惨白脸颊和发红双眼,又说跟随的两个仆人寡言少语更像守卫。老镇长只讲是生了怪病来此疗养,众人又奇怪这样偏僻小地方怎么能养好人,私下里到底不太往深处探究,有刻薄妇人教训孩子时用那面容长相威胁幼儿听话,又有顽皮孩童以敢于走近这屋子作为胆量的证明。那也是后话。这是将近四个月前的事情。



(三)

莲华曾想过这便是结局。

这样一个偏镇,往北数十里便是知名的“三不管”之地——地形复杂,偏僻难管,据说还有盗匪盘踞其中。也许哪日真的来了匪寇,他【一个不小心】被混在平民间命丧于贼刀之下,实际也不算是多大的意外。若是有蛮兵突发奇想进犯此处——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不巧刚好因此殒命,任谁也只有叹一句时运不济。

他当然不甘,但朝堂上的公卿大夫大约的确认定了鹰崖岭一战过大于功,寥寥无几的持反对意见者则被淹没了动静。“惨胜如败”的道理莲华并非不明白,但他仍不能接受这样结尾的方式,尤其当一切都在他昏迷期间尘埃落定。倒下前他还在如疯似狂地砍杀,苏醒后他已经是孤身存活的罪人,唯一存留的只剩那杆助他成名的枪。——小台原,鹰落关,木速河,每一处战役都有一位鬼神般的将军和他寄附了恶鬼的凶枪,蛮族人哀凉地传唱“使我牛羊无草坡”,中原人则欣喜地相述“天降武星枪断魂”。断魂枪的故事不胫而走,但谁都不知道它同他正在这样的地方缓慢朽坏 。

不要碰它。他告诫不速之客,声冷面恶。“好。”青年不以为忤,笑着应承下来,唯一一个既非出于猎奇而来一窥究竟、亦不因为莲华态度而惶恐逃离的来客,自带一股难以言说的香气,他本人也似这香气柔和而不请自来。青年喊他将军,他由此警戒道你如何知我是将军。“昔年征战,我曾有幸见将军随军出征。”笑意盈盈的青年如早春和风,从容又无懈可击的应对,并不为莲华所吓,说除了自己没有人再知道“将军”二字,似乎很清楚莲华和门外军士的顾忌。再访时会带些点心或酒。温和的自来熟,守卫仍然寡语,但瞎子都知道他们逐渐地并不拦他。莲华虽不喜他多次来访,但也说不出太决绝的拒言。他到底不是心恶之人。

“将军可还舞枪?”福寿全有过这样询问。于莲华而言算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握枪理由。

“是么。可惜了。”福寿全读出了他的沉默,“听闻将军枪术卓绝,断魂枪威名可退敌于千里之外,想不到已封枪不谈武。”一边说一边斟茶,色味乏陈的茶汤应和话尾跳一点涟漪。那嘴里吐出的声音引不起任何讥嘲轻佻的波澜,福寿全有这魔力。莲华因而愈发困惑了。对于明确来犯的敌军他大可放开了手脚刺拨撩挑,可笑盈盈的温声和气的来意不明的福寿全不像是适用于这样对待方式,而别的应对之法不巧正在莲华所知范围之外。更糟的是,福寿全似乎比莲华更快地琢磨出了相处的办法,主动权愈发转移。——莲华不畏惧这个,主动权在谁都无所谓,不如说在福寿全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令他少些需要记挂的东西。但福寿全这样无芥蒂的接近使他本能地警戒。连看守他的军士也从不如福寿全这般随随便便就走到他的近身。

他仍然是不甘的。然而那团火无处去,也就只能在他心里阴阴熊熊地烧,裂隙里生出更顽固的疾,日日夜夜蚕食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那两个卫士用尽全力掰开他的手,从中救下已然昏厥的福寿全,捆住他的手脚往他撬开的牙间灌药,而他尚在噩梦中如狼一般低声嘶吼。他的癫狂咆哮在第二天被当作恶鬼的证据在居民间口耳流传。他没有印象,但守卫的伤势比任何言语更为诚实。那之后福寿全许久未再来访。

好,莲华想, 这样一来我便终于又是一个人了。

他又看见日复一日的血和战马,夕照下猎猎的战旗,以各种方式断裂死去的人体。莲将军,将军,鬼魅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喑哑干涩地撕扯他,粗砺的音质留下深切的抓痕。他也跟着嚎叫,一遍又一遍地吐出腥浓的苦,喉管里涩哑皲裂,视线逐渐被猩红的浪潮铺盖。“不……”他挣扎着,发出来的呻吟痛苦虚弱,倒灌入喉的辛膻反冲上眼,呛得他一阵阵晕眩。——一股香气陡然闯了进来,仿佛有人往整桶的羊血中混入一掬香露,微不足道地冲淡刺鼻的膻腥,莲华听见自己狂疾的心跳缓了一声节拍,浓郁的血雾淡了一层,露出福寿全微蹙着眉的面孔。那颈子上还缠着包带。

“……告诫过你,不要这样随意出入……”莲华喘息着,冷汗涔涔地浸透肌肉,令人不快的无力感教他眉心纠结,福寿全给他抹一点汗,不顾他虚软无力的排斥动作,一边背后暗暗打了手势叫门外戒备的看守安心,袖底下持续地散出直沁到莲华心脾里的淡薄异香,像是掺了迷药让他不自觉地又昏沉下去。“将军,”福寿全仿佛连声音都带着迷香,“将军若是夜夜睡眠都如此受魇,白日里又怎能清明警醒?若是这心跳每每都如此疾烈,又如何不伤将军的气寿?”

不要再问了。莲华想把福寿全赶走,却连那点影影绰绰的幻象也挥不散。将军好生歇息吧。福寿全似乎这么说了。莲华晕沉恍惚,鲜有地坠入死一般沉寂的睡眠。那缕香若有若无地仍绕在他鼻尖,沿着他胸腔上的孔洞细细地沁进去。



福寿全是变数。

莲华不畏惧变数。战场上充满了未知,一场疾雨,一处破绽,甚至一条过早解冻的溪流,一把磨了八下而不是九下的刀——任何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可能带来决定性的影响,在最关键的时候展露出被忽视的力量。莲华行军多年,已然学会处变不惊、随机应变的道理。但眼下到底不比从军时,而福寿全又不似那些他习惯了的暗潮汹涌风声鹤唳。莲华能揭穿间谍和内鬼的谎言,却看不明福寿全言行背后的意图。青年既不莽撞也不粗鲁,如一阵熏香的风温温和和闯进他为自己划好的下半生的轨道,连顽疾似的头痛遇上他都像是要畏惧了一般谨慎退散。莲华掐了他的脖子,还有一次——几次——给他撞见自己发病时失控扭曲的模样,然而青年似乎全然不会被吓退,过些日子还是要出现在莲华眼前,一阵和煦又顽固的风。

你为何总要来寻我。莲华终于问出口了。又一次。福寿全仿佛习惯了他的执着,不急不躁地照例笑了一笑方才作答:“看到了好的东西,便想要在意的人也一样可以看到。如此而已。”言语直白——太过直白反倒让莲华分不清认真程度。他们并肩而行时着实是怪异的一对,宛如恶鬼与菩萨同行,但大抵是福寿全身上的和煦之气冲淡了莲华的煞与戾,镇民们同福寿全招呼的间隙竟也有人敢于同莲华惴惴地远远作揖。

扑哧。莲华又听见笑声,扭过头看见果然是福寿全拿袖子掩着嘴。“你又笑什么?”“没什么。只是将军仍能露出人的表情,觉得可贵。”莲华一怔,福寿全已往前走了。



(四)

莲华许久没有动过触碰这杆枪的念头。他以枪成名,却已不碰枪四月有余,如今包裹枪身的布料都落了尘埃。他看这枪如同看他自己。仅仅是“存在”便使他忆起曾经,而与他共享过曾经的人均已不在,血和杀只是令他发冷。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实际已经死了,留在这世上的不过一具孤星照命的躯壳,在漫长无望的时间里缓慢朽化,一如这杆再不见天日的断魂名枪。

“这枪性凶,普通人不要碰。”他曾这样告诫福寿全,像是为自己粗暴的制止做解释。但他已很久不曾向人解释。顽疾也好,命数也罢,他一度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于独身承受。但福寿全像是不明白他自我隔绝的用意,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举手投足间都有淡甜的香气碎片掉落。在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不再那样频繁地发魇,门外会有三两不安的镇民小心翼翼地捧上谢礼。“谢礼?谢我什么?”“将军真是好忘事。前些天帮人家取了陷进泥洼的竹笠/摘了挂在树梢的耙头/吓跑了聒噪闹事的混混/……都忘了么?”哦,还有这样的事。莲华自己都记不得了。福寿全还说“那日遇到装作恶盗逞凶装狠的癞子,被将军三两下打回原形,还有人看上将军身手好,说若是真的贼再来也许派将军去打”。可笑。只一个人便去对付一批人么。莲华终究是笑了。

他还同福寿全说过什么?“我知道,阿璟是不想按他们说的做。他当然想保我。但他刚刚即了位,不过一只张皇稚嫩的小鸟雏子,在长足羽毛前连喙爪都得藏着。”“我也知道那场仗打得很惨。我们该等援兵的。但援兵遇了大雨,发了山洪,而敌已逼到战线。也许硬守一守,至少撑到先锋的驰援到了,战局便有转机……但谁知道呢?”这样的话他也说过吗?他锁死了他的口,如锁死一瓶通向往昔的酒,而现在与他对饮的是谁?“我们的人被当作了人质,走投无路的败将要用他的命换自己的。‘让我走我就不伤他!’但我们的汉子说‘放了他便与生杀了我没有两样!’”这样惨烈的往事他也吐出来了,醉醺醺般,不胜酒力似地伏倒下去,有谁握住他的手,指缝间填进来一丛暖度。在这时候福寿全从不说话。

你为何总要离我这样近啊。莲华的声音瓮声瓮气,闷在臂弯里。太过闷沉听不明语调情绪,句末的语气词斜斜拖出去,擦一抹不那么强硬的色调。福寿全略有怔忡,随即又展了笑颜。“倘使福某有一日也落得这般境遇,请将军切勿顾虑福某。”他答非所问,轻轻柔柔的调子讲出来的话远不如口吻软和,“福某是信着将军的。”



莲华喝过药了。那药是能压他的凶疾,却仿佛会连他原有的东西也要一并蚀去。现在他把裹在枪外的布一层层解开,像是剥婴儿的襁褓,内里静静沉睡的枪仿佛昨天才被裹在这里,枪尖乌金发亮。屋里没灯火,窗外一点点星辉在枪尖上跳了一跳,如同眼睛眨了一眨。无声的怂恿。枪杆滑进虎口,熟悉又陌生的沉甸重量,他轻轻地拈了一拈适应它。枪锋在他转动它时发出一阵轻颤,细而低的嗡鸣声如久睡乍醒的梦呓。令人色变胆寒的断魂之枪在此时如人平和纯粹。他凝视刃口上跳动的郁金色烛焰,松开眉心的面孔褪去日常凶神恶煞的色彩,厉鬼变化为灯前的人,凝固的瞳孔里仿佛有很多过往和念头缓慢苏醒。

“将军,”屋外的军卫低声唤他。除开福寿全也只有他们叫他将军,“服过药便早些歇息。夜深人静,不宜动刀兵。”“嗯。”他应一声,似是随口回答,仍维持着姿势不动,久久地凝视枪。他看这枪如看他自己。“将军可还舞枪?”福寿全的语音在耳畔响起。莲华猛嘶了一口气,恍如惊醒,用力将枪杆裹紧在层层粗布中。



(五)

福寿全又来访他。莲华习惯了不知何时身边便冒出那阵轻柔异香,守卫也早不会像对待其他人那样拦下这位温柔公子。“又有什么事?”莲华直截了当的发问换来福寿全不以为意的轻笑:“没事便不能来找将军了么?”

又是这样。以问答问是莲华不喜欢的回应,不过他眼下不大在乎这些。福寿全有些日子不来了,他脑袋里的隐痛又冒出来,守卫看着他的时候全身如铁板绷紧。眼下这公子翩翩驾临,于谁都要松一口气。另一方面,如莲华这样近乎隔绝于世者也能嗅出不寻常的味道,令他如山野动物般本能地弓背屈爪要警惕地戒备。风里隐隐带来腥气,铁器,马匹,临阵前的躁郁灼灼。莲华鲜有地主动出了门,搜集到的信息显示西北方镝鹿关有战。

有战——莲华听见血液发出久违的沸动,像是绝食已久的豺捕捉到兔的跳动。一股难名的悸动冲上他的脑,尖叫着要他去解那重重的裹布拿那里头沉默的枪。可他在服药。浓黑色药汁饮下去连念头也昏沉,吞噬寄生在他魂上的恶疾时连他的魂也一并蚀去一块,像一种同归于尽的攻击。仿佛杀一只附骨的蛆,非得剜了肉刮了骨,也许剔掉那蛆前人已差不多要死,可蛆和人到底不可相安地共活。桌上又多一只空的药碗,旧且黄的白瓷豁一点小小的口像是要笑些什么,军士的脚步又如从前一般隐隐发重了。镝鹿关。镝鹿关太小,这场战也没有太大的规模,不然不至于要他自行去打听才能听到消息。莲华倒在榻上,仿佛疲累已极,闭眼时眼帘后有隐约的刀兵马叫自黑暗中显出身影。



风里的腥气愈浓了。

城楼高却古旧,守卫极力向远处眺望,疑惑于今日的风为何有这样奇异的质感。一层灰黑的云自地平线那边升过来,似是不时便有雨到。这镇子麻雀似的大小,所谓的军备力量不过三四十名骑兵,外加各家抽出的青壮男子,只求贼匪来犯时能护个平安。卫军仍将目光聚焦在远方,那片云带着投在地上的影向这边推进,欲来的雨压着空气都发出一股静默的震颤,无疑是一场疾烈的雨。

——等一下。守卫忽而反应过来。长久的远眺令他的精力不免有了涣散,他忽然意识到云影里藏了一股马蹄的踏动,不是庞然的军队,却也无疑是朝着这边奔来。无名的惊悸蓦然慑住年轻人的咽喉,让他竟不能在第一时间发出叫喊做出动作,而那队无名的来客已在他错愕的间隙向前突驰了数十米。这样的速度,本身就带着一种不祥。

“快……!”他只来得及发出这声叫。一支羽箭破空而至,精准地射穿了年轻人的喉管,热血扑在风蚀的城砖上,沿着坑洼的表面缓慢地流下来。



(六)

不对。

莲华的焦躁难安并未出现缓解。像是有一只手在他心里撒了一片难言的怪雾,他摸不清这薄雾的含义,但出于本能的不安导致他少有地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颤,耳边也一直充斥着一阵细弱的嗡鸣声。“不对……不对!这气味……这气味……!”他猛然跳起来,自打进入这间屋、这座镇后头一次以这样快的速度向屋外冲,门外看守的军士自然是拦了上来,教他不得不刹步急停。

“将军。”军士的声音单调而无起伏,“我等奉命看管将军,不容将军擅自离屋。”

“让开!”莲华生出急躁,因而声音里也含了急厉。

“将军若是不从,便莫怪得罪。”

其中一人忽而扬剑,寒光乍现,惊得莲华猛然偏头,耳边登时扫过一阵冷风。再一剑,挑一个剑花斜削,在莲华避过后又转了向往他腰上刺。莲华一避再避,苦于没有武器难以近身,只抄起院中落下的干树枝抵挡,登时被剑锋削作数段。——但他也趁此机会猛矮下身,几乎是贴着地向前扑出,手中仅剩的半寸残枝尖锐的切角正如利刃刺在对方臂上。剑士猝然绷紧臂肉,莲华趁机夺下了剑,反手一剑刺入他胸膛。

一时寂静。仿佛谁也不相信这数月不动武的人在受了压制的局面下仅一招就反败为胜。莲华抬眼喝道:“你也要拦我么!”却见余下那人忽而露出肃容,转身捧出屋中的细长布裹。

“我等都知晓将军并非罪人,”那人说,“无奈哥几个位卑声低,即便说出话来也无人听,又吃这碗饭不得不听令。”

他忽而提高声道:“今日将军强行闯出,我等力战不过,令将军遁走。非是拦阻不力,已尽其责!”

莲华蓦地明白过来,看向那军士的眼神变得深邃。他不再犹疑,抓过那裹布间郁金色的长枪,也如枪般凌厉地杀出门外。见到的人都对他显露出惊恐讶异的表情,想来是他此刻的面相因为才见了血而凶煞惨白的缘故。也因此没有人愿意同他接近,更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将军?”

莲华猛转过脸,看到福寿全为他所吓而一瞬愕得僵白的面孔。后者聪敏,立刻意识到什么,抓着莲华袖口低声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被莲华反扣住手腕:“告诉我这里统兵的在哪里。”

不想福寿全听得这句脸色却变得更差,令莲华的心陡然下沉。“他……韩长官失踪了。我刚刚路过他的营所,下属都在找他。”福寿全涩声道,一面慎重又近乎恐慌地盯着莲华的神情变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莲华没有听完他的话,转过身大踏步离去。现在他整个人都绷得极紧。哪怕是错——他宁可他是错的,不然这压过来的雨云确能为这座城镇降下灾难,一场洗刷一切的狂雨。福寿全追上来,明显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不远处传来骚动,竟是先前看守莲华的那名军卫硬从路边拖过一匹高头黑马来,后头一个汉子不依不饶地讲他丢下的那些银子不够价钱。“将军!”那军士将缰绳硬塞进莲华掌心,“快去!”

“好。这里面拜托你。”

围观的人都惊得呆住了,不明白究竟出了何事,只见那白脸红目的人霍地翻上马背,赫然便显出一股凛凛的威。莲华拨了马头,忽地又勒住马缰,一双赤瞳盯紧了福寿全。

“你不要怕。”莲华憋了许久,似是很艰涩地才吐出这些字,“你要信我。”

他本该等福寿全回应的,但他没有办法再等。空气中奇异的短啸被他捕捉到,一闪即逝的幻觉,却同他习惯的弓矢声像得可怕。再没有迟疑,莲华拍马冲了出去,如一支离弦的箭撕裂道上仍不知出了何事的行人。“关门!把门关上!”他在疾驰的马背上朝城楼嘶吼,并不回头,期望还有至少一个人听见他的话并照做,“在我出去后立刻紧闭大门!绝对不要再打开!”



那支奇袭的队伍惊讶地看见门内冲出一骑,迎面而来的直线,在两百步外本已似到了极限的速度陡然又是一提,长枪上跳动的光芒蓦地拖一条凌厉的轨迹。——好快的速度!射手的弓还没抬起来就被一道凶煞的乌光扫中面部,连叫也没叫便仰着坠下马。那道枪乘机绞进骑兵群,锐光过处,无不见血。

但蛮兵很快也反应过来,纷纷以刀格架着拉开距离。七尺长的枪,刚好是于弓箭而言太近、于弯刀而言又嫌远的距离,然而莲华只有一人,蛮兵却足有数十人。一颗愤怒的独牙能够深深刺入敌军,也能随时被敌方淹没。枪尖一时只能指向一处,刀光则从更多的方向密集地压下来,要逼着莲华不得不弯身躲避,而刀光一拥而上乘机压制住他。——枪光如龙自刀光下破出,发出尖锐的厉啸仿佛真的有龙冲天而起。几个运气不好的刀手躲闪不及,竟让因此崩裂的断刃刺中头脸,惨嚎着栽下马去,受困者立刻瞄准这缺隙撕裂了它硬生生突围,不在乎因此又多出的几条刀伤——他没有着甲,不过一身灰黑的布衣,此刻那衣料上正渗出几处暗色斑渍,但他全不以为意,翻回身来横枪一扫,当枪一人只觉一股蛮劲猛灌在身,来不及避闪的手臂登时发出骨裂的响痛,人已不由自主从马上斜飞出去,撞着几个同伴方才落在地上,已疼得动弹不得。

蛮兵既惊且怒。对方仅凭单骑便对他们有如此杀伤,而他们固然人多刀锐,竟没能立即将对方斩于当下,反而还让他在被围的情况下突围成功,这对以武力自傲的蛮族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奇妙的侮辱。数十名蛮兵涌了上来,如潮水般,一时竟忘了他们来此的目的本是占领这座防守空虚的城镇,运气好的话还能顺道而上取道后方——这是那中原人告诉他们的——而不是咬定了这个使枪的骑士必要同他一决高下。

风陡然变得疾烈,不知何时聚拢的浓云降下一场狂暴的雨,大而密集的雨点打在地上激起一片茫茫的白雾。雨水仿佛激化了交战双方的狂与戾,四溅的雨星代替了火星,弱化了视觉冲击的同时也显出另一层激烈。枪在咆哮,如同狮虎碰见群行的狼,雨水遮蔽了视线,亦令枪杆在手中滑动,莲华与枪一同怒吼,布衣湿透后颜色变得深黑,已看不出是否还有新的血伤。暴雨间放出雷电,照亮的一张张脸无一不是扭曲的鬼似的模样。

“来啊!”莲华始终拦在蛮军去往城门的路上,一颗孤而利的齿,死死咬着这群嗅着味道来的草原狼。蛮兵凶悍,同伴死伤更激化他们斗志,双方的狂气竟互相影响着,纠绕一处不死不休。血气混在雨腥之中,令莲华血管内贲张起久违的激昂,鸣雨在他耳边如若战鼓。一时这天地间仿佛连豪雨急电都消失不见,只有眼前的敌人鲜亮明晰。



莲华忽然真的听到鼓声。



连串急鼓,夹在天地的响动间微不足道,却被他习惯了军旅的耳下意识地捕获。鼓点传来的城楼上赫然一点灯火在密集雨幕间左右摇晃。莲华侧向一看,竟有七八个蛮兵趁他耽于激战无暇旁顾、借着大雨掩护从侧边向城门去。

霍然一声长嘶,马匹骤然跃出,鬃尾飞扬如旗。马上的枪士发出暴喝,怒瞪的眼赤红狠戾,一条枪在电闪下绽出龙一样磅礴、蛇一样诡谲的锐芒。蛮骑连声呼哨,胯下马匹像是也知晓追随之物的凶险而奋力疾驰,鼻头哧哧喷吐白雾,莲华发狠般猛抽坐骑,但那黑马毕竟不是战马,未受过训也难以适应刀光血影高强疾奔,发力狂奔却仍拉不近距离,同时身后追兵也就快能斫中马臀,一两人还抽出马索要将莲华捆擒当场。

一道闪电,马上的莲华忽地不见踪影,一行人均为突然空荡的马背讶得愣住,但前方很快传来刀兵破空的啸响,竟是莲华弃了坐驾自马背腾然跃出,如鹰枭般直扑向前队蛮兵!却听嗤然声响,是被贯穿的胸膛喷出血的声音。莲华挑开尚未断气的蛮族人,顺势再向前一冲,前方蛮兵仓促间拔刀相击,刀枪起落处又多一具坠地的皮衣毡靴的身体,而莲华堪堪在剧烈颠簸的马鞍上稳住身形,左肩淌一片带血的雨。血液腥膻惊了本就因疾奔而兴奋的马匹,草原雄骏狂嘶着再次加速,本能地排斥令它不安的腥气来源,莲华借此疾速再度起跳,枪尖瞄准了奔在最前方的骑士,那蛮族人回头霎那正看见让电光照得惨白的面孔以雕隼之姿向自己冲下,猎猎而动的透湿布衣如鹏鸟怒张的羽翼。

人怎么能飞这样高?这是蛮族骑手刹那的念头。

雷鸣乍响。枪锋带着雷霆气势将骑士钉在马颈上,浓血喷薄而出,狂烈的雨水也冲不淡一瞬腥烈的血腥气味。骏马嘶鸣着栽倒,连同软瘫了的蛮族人和使出这凶烈一枪的枪士。莲华重重地摔在地上,接连不断地向前翻滚,像是一袋失去控制的土豆,激起一路飞溅的水花。他终于找到机会用力将枪刺入地面,连翻身而起的动作都那么凶那么狠。蛮人未减速的马匹跟着冲上,马刀自上而下挥落的同时乌金枪刃挥出电闪般的轨迹,七尺的长度补足了步兵与骑兵之间的距离差。却听虎啸般的咆吼,战马鸣嘶着人立而起,铁碗似的蹄却不情愿向前踏出,仿佛是那咳着血勉强站立的人身上散发的气味令它们惊惧。一道惊电,所有人都看见那厉鬼般刺红可怖的双目。

“来啊!!”莲华厉声咆哮,依旧拦在蛮兵们前往城楼的路线上。——这是着实可笑的事情。此处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狭隘关口,对方只要绕开他,或是干脆从他头上跃过去,便可轻松破解这样孤胆无望的拦截。哪怕只是他们一拥而上,数十匹马——他们还剩着三四十人哩——也能轻易解决掉这顽固的孤军。然而蛮族人并未见过中原武士使出这种方式的进攻,不由自主勒着马缰。马匹发出惊似的响嘶,蹄子在泥水里急促地打滑。也许草原上的勇士能骁勇气盛地搏杀,但似这般毫无保留的气势在中原人身上并不常见,何况眼前这人隐隐透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血从莲华额上淌下,映衬那面孔愈发惨白而双瞳更为猩红,连狂野惯了的朔北良骏也打起不安的响鼻,仿佛面对的是一头凶煞渴血的狼。



(七)

“放下武器!”

城头兀地传来叫喊,是从未听过的陌生男声,按理说莲华全神贯注于眼前对峙不应分心,然而他鬼使神差循声一看,竟是福寿全被一人以刀挟持立在楼头。“把枪放下!”那陌生男子站在福寿全身后疾声呼喊,声音给风雨卷得颤颤。福寿全给雨浇得湿透,刀刃上一张脸冷白无人色,想要挣脱又拧不过男子,叫一声“韩军爷你——”“闭口!”男子恫喝一声,刀口又朝福寿全咽下一推,后者语声顿止。

莲华猛然觉得耳鸣,头又开始发痛。冰凉雨水沿着头顶一径灌下。时间陡然变得极慢,天地间充斥的风雨声顷刻间弱下去,仅有些幻觉般的叫喊隐约可闻。将军。像是有人叫他。将军万不可听此人所言。他通了蛮军,要引人进了城里来——

好。说得通了。为何长期只是受盗贼侵扰的地方会突然遭了蛮人。为何这队蛮兵会绕袭此地——他们衣着齐整,不像是从镝鹿关撤退的败军,何况这镇子也并不在正常撤退线路会途经的地方。况且,此处虽处偏僻,但过了此处再往上走还是能到达南下重镇。好。好一出里应外合、暗渡陈仓。难怪会有突然袭击和突然失踪。



“——好!!”



他骤然出手,惊世骇俗的一招——那杆枪竟被他原地一旋掷了出去!二十四斤的沉重枪身好似不足四两的羽箭疾刺而出,破空发出龙吟般的啸声,竟是笔直向那韩姓军长射去!枪性狂烈,又灌注十成的力道,再加之本身的重量势头,福寿全只觉那道烈风简直要将自己的半张脸都卷绞进去,顾不得匕刀在喉下意识偏头一避扬袖一挡,只一阵天旋地转,人已跌伏在地。

另一方面,这样一招确是风雷之势,但莲华也由此失了唯一的武器,空着两手既无防御也无进攻地站在三四十骑蛮人面前。他突兀地向上一跃,顾不上才掷出枪后身形未定,如鹰般急掠上城头,抓着钉入楼柱兀自颤鸣未尽的枪尾用力拔出——那姓韩的被整个儿击碎了头骨,骨血脑浆炸裂般喷溅各处,足见这一枪之势——同时除了湿淋淋的外袍一抖一展将一旁倒地的福寿全头脸一大片地盖上,以免他张眼瞧见这血腥场景,一翻身又自楼头飞下。

蛮兵们近乎惊愕地看着莲华如一支枪铮然扎在他们面前的土地上,速度之快令他们居然没有前进的空隙。他久不动武,眼下谁都能看出他的强弩之末,一息不停的飞掠极快地消耗他的能量,亦令他所受的伤开始不受控制地崩裂。灰黑的外衫可以为他掩盖伤势,可浅色的内衬只是将他的状况全无保留地暴露在外——即便如此他还是站在那里,几乎掩饰不住自己将大部分重量都倚在枪上的事实,同时凶狠又愚蠢地拦着他们,湿透的黑发显出一股狼狈而危险的气息。枪尖自土中拔出,似一颗暴烈的獠牙划一道锋利的弧光,中原人嘶哑的吐息类似动物,断续地吐些血,血色染着狼似的牙齿轮廓。只是在暴雨下摇晃站立的姿态就让他暴露了内部的伤,却也使得蛮骑愈发逡巡不前——草原上都宁可直面健康的狼也不愿对付负伤的狼,因为前者不过是凶,后者还多一层狂。而眼前这人已展示了自身的凶性,眼下若是连狂性也激发出来,只怕数量压制也不能为己方带来多明显的优势。他们谨慎地同他对视,那对眼赤色灼人,如两汪滚沸的血。



城门忽然开了。三四十名骑兵抢杀出来,越过莲华不顾一切地扑向蛮兵。他们仿佛被烈火烧灼,眼眶里像是充着血,砍杀的姿态明显不曾受过十分专业的训练,只是呼喊的声音如同被烈火烧燎。雨水磅礴,击在他们身上激起茫白水汽,宛如被那燃灼的体温蒸发成了浓浊的云雾。



(八)

云开雨霁。

雨云吐尽了雨水,向来的方向退回去。死去的人将尸体留在地上,活着的人互相搀扶着,庆幸着还有命看见停了雨的天空、在这停了雨的地上喘息。

福寿全站在莲华面前。

后者十足像一条狼狈不堪的兽,浑身湿透血迹斑斑,仅仅是下意识般紧握着那杆枪。他折了些骨头,又挫了几处肌肉,站姿不可避免地显出些不自然的扭曲。福寿全有些发颤,仿佛还记着意识清明前近在咫尺的死亡。禁锢他的刀和拯救他的枪仍在他皮肤上存留着冰冷的触感,

“将……”

莲华僵着步子向福寿全走来,每一步都那样摇摇欲坠,在福寿全有所动作之前莲华猛地扣住了他的后腰,将对方揽向自己的同时亦将自己倚上对方。福寿全一瞬有些慌神,险些抑制不住想要挣动的本能,然而负伤的人在气力方面依旧优于他,那胳膊箍得他只觉得胸中的气都给挤了出去。靠在自己颈肩的脑袋下的呼吸并不平稳,这厉鬼现在又回复了人形,一尊有了血肉的玻璃般易碎的像,担忧他逃离般收紧压在他身体的手臂。

“……”莲华深且闷地吸气,福寿全的气息混饱了雨腥,冷凉寡淡地充斥着他的鼻腔。但好在这气息还没有断绝,它的源头还带着温度和呼吸,“……你还活着……”

福寿全蓦然动容,全身也似震了一震。少顷,重展笑颜的青年安抚般摩挲黑发湿透的头颅,“……我自然还活着。将军大可宽心。”说话间几粒残雨从发尖落至颊边,如流星一般滑出泪似的轨迹。阴白色的日光重又投落,不多时就能使这片冷雨浸泡的土地不再冰凉。温暖。莲华咀嚼着这个念头,像是触及了何处般搂紧福寿全,逐渐暖热的馥郁气息熏得血脉都跟着活络,教他动了心思重又听见自己心跳。那心脏稳当沉甸地落回胸腔,如一颗坠回轨迹的行星,为他如死人般冷寂已久的躯壳带来久违的【活】的气息。

断魂枪在莲华手中握紧。他的躯体一片片成为实体,由内而外将他填合。他的脚踩在地上,他的手臂搂着他暖意的来源,他的鼻腔嗅着混了雨、血、织物和体温的人类气息。白色的日头自上而下洒落,鬼成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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