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秀晴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
这是街坊邻居最近对秀晴的评价。三十岁的秀晴，温文尔雅，尤其是笑起来时那眼角微微的弧度，像极了去世的黑泽先生。
对此，秀晴只是笑笑，不作任何回答。

实际上，黑泽先生并非他的父亲，而是他的舅舅。
都说外甥像舅舅，也确实不假。
有时早起洗漱，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秀晴便会想起幼时舅舅的模样。
那时候的舅舅会耐着性子陪他玩各种游戏，有什么新奇的玩具，总会带回来给他。
比起父亲，他甚至更亲近舅舅。
但渐渐地，舅舅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某次与外公争吵过后便再没有踏足这里。

秀晴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他在心中埋怨着男人，如今却不得不每周一次地面对男人。这是母亲的嘱咐，也是舅舅临走时的挂念。
无所谓了，秀晴如此想道，毕竟让他在意的舅舅也离开几个月了。

告别和自己唠嗑的街坊，秀晴推开了老屋的木门。
搜寻几眼，他就看到了侧对着自己正在给花浇水的男人。那微微弯着腰的身影，似乎比起上次见面更瘦了些。衣服也不贴身，被风一吹有点空落落的，使那份清瘦感越发明显。

“安达先生”，秀晴轻轻喊了一声。
好一会都没有得到回答，安达仍是浇着花，沉静的面孔让秀晴不敢打扰，默默等在原地。


2

最近一段时间，安达总是忘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但又下意识忽略的事。

例如，他总是在醒来时想钻进身旁人的怀里，虽然次次落空；又例如，在又一次把菜烧糊后，他下意识就埋怨那人，为什么最近总是要他学做菜，虽然再没有那人好声好气地哄他；
还有，外出散步时换好鞋子，总是会在门口等上好一阵子，才会记起来，没有人需要他等了。

每每这个时候，安达就会觉得，自己一半的心力大概也跟着那人走了。
想想，又意外觉得几分庆幸。

秀晴来时，安达并不是没有听到他的叫唤。
只是他余光看去，还以为是黑泽，所以才没有回应。他知道，自己不回答，那人就会再叫多几遍，直到自己应答。就像个孩子一样，格外执着和较真。
而且，安达先生之类的称呼，他们偶尔也会玩笑般的称呼对方。

“黑泽先生……”
安达放下洒水壶，正想调侃下他，怎么这一次就放弃了呢？不过抬头看去的一瞬间，安达就分辨出来，这是秀晴，而非他以为的那人。
但他仍是多看了几眼，因为穿着黑色大衣的秀晴，让他想起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

“你来了。”
“进屋坐吧……”


3

“你是……黑泽优一？”
“是我。”

乘着夜色而来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加上放在脚边的皮箱，颇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感觉。
此时，月亮高挂，正是半夜两点。
安达没想到会有人深夜在自家门口猛按门铃，更没想到那人会是黑泽。
他的高中同学，黑泽优一。

“你不是出国留学去了吗？”
在高三即将毕业时，面对继续深造读书和步入社会工作这两种选择，安达和黑泽所选的路是截然相反的。
安达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工作。
而家庭比他富裕的黑泽，自然选择了出国留学。

黑泽扶额，几年过去，为什么这人还是那般迷糊。
完成课业后，他就连忙处理完所有事情，赶着回到了日本。因为他怕，怕自己会被心中那人所遗忘。
“安达，我总不能永远都在留学吧？”
眼前的人思考了一会，反应过来道，“也对，毕竟都三年了。”

“你竟然记得我出国三年！”
安达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黑泽怎么突然那么激动，他疑惑道，“为什么不能记得？三年很久吗？”
激动的黑泽只能压下满溢的喜悦，毕竟在留学三年的时间里，他无数次幻想过安达与自己形同陌路的样子。蹲下身打开皮箱，黑泽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拉着安达的手，轻轻放在上面。
“呐，这是给安达的礼物。”
“希望你可以收下。”

“喔……好、好的。”
被黑泽郑重其事的模样惊到，安达没有拒绝，他想着收下后回卧室再独自拆开看看。
没想到收下礼物后，黑泽还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只好当着面拆开了这件精致小巧的礼物。

那是一块欧式机械怀表。
怀表的表面镌刻着繁复的玫瑰花纹，它的表盘有一处盾形的空白，其上刻着花体英文。
安达看不出来那是什么单词，只是觉得这怀表实在与自己不搭。
他想还给黑泽，但目光相触时，他又放弃了。

其实，这块怀表是黑泽在欧洲常用的。
怀表佩戴在胸前，贴着他的心脏，是珍爱的意思。

送走秀晴后，安达一人坐在榻榻米上。
拿出口袋里那块有点旧但保养得当的怀表，沉默的，看了许久。

4

第一次见到秀晴，他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
安达见到他，一下子就从那双黢黑的眼中看出他对自己的不喜。这份情绪，是那样明显，但也格外纯粹，就仅仅是不喜而已。

被少年恶狠狠盯着，安达不明所以，他将目光投向身旁的人，希望能求一个答案。
黑泽拍了拍少年放在桌上的手臂，而后才道，“这是秀晴，我外甥。”
“秀晴，这是安达清，我的伴侣。”
虽说两人在一起已有数年的时间，但每次听到黑泽以伴侣的身份来向他的家人介绍自己，安达依旧会被惊到。
这次，尤为如此。

一次又一次，一声又一声，他的爱人从来不会掩饰，似乎想要借此将这重身份印在他家人的心里。
安达清，是他黑泽优一的伴侣。
哪怕这个身份，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承认过。

在一个孩子面前，总是不太妥当的。
“这样真的好吗？”
安达极小声地问道。
黑泽却浅浅一笑，他道，“没关系的。秀晴一直都是知道的。”

而这，正是秀晴不喜欢安达的原因。
从前舅舅对他的宠爱是独一份的，如今一切都给了那个叫作安达清的男人。还是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各个方面都很平凡的男人。

秀晴独自一人跑到县城找黑泽的事情，不过半天，就让他的母亲和外公知道了。
想象中的勃然大怒没有降临，但透过长长的电话线，秀晴还是收到了很多来自母亲的叮嘱，让他这几天借住在舅舅家别捣乱。
他反驳，这里才不是舅舅的家。

通话的最后，晴则让秀晴去叫舅舅来接电话。
黑泽接电话时秀晴就站在他身后，看着那道高大的背影伫立在那，除了偶尔的点头和简单的应声，几乎没有任何动作。
彼时的少年并不懂得这份沉默，他原本是想偷听点什么，如今小心思落空又跑开了去。

不经意间就撞到安达身上，他不愿意道歉，于是跑得更快。跑到走廊尽头，秀晴下意识回头去看两人，就见安达从背后缓缓拥住黑泽，谁也没有说话，但周身全是无言的温情。

至于秀晴是黑泽的儿子这一传言，却是秀晴自己说的。街坊问起这孩子是谁家的，他张口就说，“我是黑泽家的。”
于是大家都说，黑泽有个在外读书的儿子。
渐渐地，那些关于黑泽与安达的传言也就没了踪影，尽管当事人并不在乎。


5

今天的天气意外得好。正值深秋，却有几分像夏季，湛蓝的天空，还有那无尽的白云。
用完午饭，看到这样的天气，安达放弃了午睡，决定去外面走走。

阳光照在身上，格外温暖。
走得有点久，他找了一块草地坐下。远处依稀传来钢琴的弹奏声，安达闭上眼，那钢琴声变得更近了，仿佛就在身旁。
甚至还能听见男人附和浅唱的温柔嗓音。
这样温柔，温柔得让安达不由自主地想去触碰。

“安达，安达。”
“你可以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永远什么的，不太可能吧……”
“为什么不可能？”
“总是会有意外，生老病死也无法避免呀。”
“不会的，我怎么会舍得丢下你。况且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再睁眼时，阳光穿过叶缝落入安达的眸中，格外刺眼。他抬手挡在眼前，无名指上的素戒熠熠生辉，同样耀眼的还有那晶莹的泪珠。
就算再不放心，可还是走了。
想起那人，安达的胸口处就会感到一股汹涌的热意。

一个男人与一个男人的相恋，在那时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若不是有黑泽一直以来的坚持，安达也想不到他们真的能相守半生。
如果没有那场病，或许还能实现那时的承诺，永远在一起。


6

“诶，你们两个竟然一起到了。”
身着洁白婚纱的新娘浅笑着调侃面前的两人，印象里，黑泽和安达虽然是前后桌，但却没有太多交流，她还以为他们并不太熟。
黑泽也跟着露出笑容，解释道：“我们顺路。”

“好久不见，黑泽君。”
“你终于回国了。这几年同学聚会，就只有你缺席。”
“所以这次班长结婚，绝对不敢缺席。”

安达静静在一旁看着两人寒暄，他环顾四周，又将目光放在班长的脸上，她依旧是开朗大方的模样，和读书时没有太大变化。
注意到一旁的视线，班长转而向安达问好，“安达君，最近还好吗？”
“挺、挺好的。新婚快乐，班长。”

支吾的语气让黑泽不由得在意起来，很快他便发现了一个糟糕的事实。
安达似乎喜欢过班长。
扶住额头，黑泽恨不能回到几个小时前，打醒那个劝说安达一起参加婚礼的自己。

伴随着婚礼进行曲，新郎缓缓将戒指套入新娘的无名指中，两人相视一笑。
安达愣愣看着这幕，莫名感到几分寂寞。
但是，为什么会感到寂寞呢？

坐新干线回去的路上，安达一直没怎么说话，默默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
黑泽问一句，他才跟着回一句。
见状，心中泛酸的黑泽终于忍不住试探，“抱歉，我不知道安达对班长的心情，还劝说你一起参加。”

安达回头，他有点疑惑，“什么心情？”
过于直白的反问倒让黑泽不知所措，他凝视着那双澄净的眼眸，才小声道，“安达以前喜欢班长吧？”
“诶……”
肉眼可见，那张脸慢慢就涨红起来，安达没想到心思被拆穿，他不敢看黑泽，目光落在前方，“喜欢什么的，或许吧。”
敏锐地捕捉到这不确定的说词，黑泽反问，“或许？”

“高中时，我其实很羡慕班长。她性格好，人也开朗。不管是谁，都能很快相处起来。”
“对孤僻的我，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我很感激班长，也以为这算是喜欢。”
“刚才看见他们的眼神，才明白自以为的喜欢，只是对她所拥有的、我没有的东西，下意识追寻而已。”
“明白后，还真是有点寂寞。”

安达很少会说这么长的话，也很少会在外人面前剖开内心，只是这段时间与黑泽的相处，无形之间让他将其划入安全的界限内。
“为什么会感到寂寞？”
黑泽问出了安达内心的疑问，这次他有了答案。

“因为除去对班长自以为的喜欢，我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人喜欢过我。”
“那样将一个人深深放在心底的感情，我还从来没体会过。”

说完这句话，过了好一会，安达才敢回头去看黑泽。因为他觉得这话说出来就显得自己实在厚脸皮。
黑泽深沉的眼神，让他更加肯定这个想法。
他讪笑几声，正想解释，就见那人无奈的笑意，话语中也有几分责怪，“安达真傻。这段时间，都没有发现吗？”
“我呀，一直都喜欢着安达。”
“所以安达要不要和我交往，请试着喜欢上我吧！”


7

当初说着试一试的感情，谁也没想到它会在心底扎根得那么深，深到无法分离。
以至于面对突如其来的绝症，才让人如此无法接受。

黑泽没有想过会是自己先离开。
他最近身体经常隐隐作痛，不想让安达担心，才一个人去了医院。他以为自己只是年纪有点大，身体出现些小毛病，但诊断结果却告诉他，他是快死了。

回到家时安达问他，“优一下午去哪里了？”
黑泽下意识就选择了隐瞒，还拿着回来路上买的甜点做掩饰，“随便走走，顺便给你买了喜欢的甜点。”
安达没有任何怀疑，他接过黑泽手上的纸盒，却发现纸盒外包装的图案并不是他们常买的那家，心里不免滋生出几分疑惑，但依旧没有多想。

夜里，黑泽少有的强势。
在猛烈的撞击声中，一次深过一次，仿佛要深深镌刻在体内一般，就连他抓在腰间的手都比平时用力，安达吃痛地求饶，他却恍若听不见。
结束过后，黑泽替安达擦拭，才发现白皙的皮肤上那发红的指印。见他面有心疼和懊悔，安达笑道，“明天就会消了，没事的。”

两人再次躺下，安达很快就因疲倦而睡去，黑泽却异常清醒。他盯着恋人沉静的睡颜，动作极轻地贴紧对方。而睡梦中的安达，下意识就伸手拥住这再熟悉不过的躯体。
这下，反倒是黑泽被安达抱进了怀里。

起伏的胸膛还有跳动的心脏，令人留恋的气息，终于将黑泽的害怕驱散。
他闭上眼，不再担心会失去这个人。

但没过几天，早已熟悉黑泽一切举动的安达还是发现了他十分异常的状态。
不仅比平时更热衷于给自己拍照，还要求自己跟他学做菜。晚上总让自己抱着他睡觉，尽管安达十分乐意，但也禁不住感到奇怪。
终于在某次夜里，听到怀里的人不停说着呓语，安达才真正确定，他的恋人有事隐瞒着自己。


8

第二年的春天，安达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
它静静地躺在门口，等待许久才被收礼的人发现，并拿进了屋里。那是一个绑着精致蝴蝶结的素色纸盒，有一封信被塞在蝴蝶结之下。
安达心有疑惑，如今既不是什么节日，也没到他的生日，为什么会有人寄给他这样一份礼物。

缓缓解开蝴蝶结，安达打开没有任何署名的信封，取出一张折叠的信纸。
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他愣在原地，这的确是黑泽会做的事，默默安排好一切，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才得以揭晓。
信纸内的话语并不长，安达逐字逐字地看了下去，每个字、每句话总要多看一会才肯往下读。

安达先生，春天又到了。
有出去踏青吗？
相信再过一段时间，早樱慢慢都会开花了。就像前年我们一起赏花时那样，想必是很美很美的。
还记得赏花那时吃过的甜点吗？你很喜欢，可惜是限定款，再去买时已经卖完了。
今年是不能再错过的，有收到它吗？
要记得吃完喔，只有几天的保质期，不要放着放着就忘记了。
最近有好好吃饭吗？我很想你。

安达睁圆了眼，试图止住盈满眼眶的泪水，努力许久却还是没忍住。
泪珠顺着眼睫掉落在“你”字上，安达连忙用手抹掉，还好动作快才没有让字迹晕开。喉咙哽得难受，他又拿起信封，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相片。

是前年他们赏花时拍的，但这张他却没有见过的，想来是被黑泽私藏起来了。
相片里的安达枕着手臂侧躺在野餐垫上，看起来正在小憩。有一个坏心眼的人把心形的樱花花瓣放在他的脸颊和发间上，惹得他在睡梦中皱紧了眉头。
于是躺着一旁偷拍的黑泽开心地露出半张脸颊，还在梦中的安达毫无所觉。

几天后，就如黑泽所写的那样，早樱一点点盛开在每个角落。
不管是街头，还是河畔，都能见到那淡粉色的早樱。一瞬间，这座小镇都染上了温柔的色彩。
安达带上那盒甜点，一个人去了当初赏花的地方。
甜点的形状是盛开的粉樱，咬开软糯的外层，里面则是味道浓郁的抹茶内馅。
当初吃到它，安达不由得有一种满足到幸福的感觉。现在，同样如此。
就算心中所念的那个人不在了，可他带给自己的幸福感却始终存在。


9

之后的每一个季节，安达都会收到一份礼物。
来自于他的爱人。
一束鲜艳怒放的玫瑰，两人喜欢的歌手的磁带，还有厚实温暖的围巾等等。
随着礼物到来的，还有一封短短的信。
每次看到信封里不曾见过的相片，安达都有一种黑泽从未离开的错觉。似乎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赶不及回来，所以才给自己寄了礼物。
他说过的永远，也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下去。

第九件礼物，是一枚发旧的校服纽扣。
安达拿着它端详许久，一时分不清这是自己的，还是黑泽的。他打开信封，小心取出信纸和相片，相片不再是两人恋爱后所拍，而是一张班级毕业合照。
二十几张青涩的面孔里，安达一眼就找到了黑泽，还有他身上那件缺了第二枚纽扣的校服。

安达同学愿意收下我的第二枚纽扣吗？
高中毕业的时候，一直没敢对清发出这样的请求呢。毕竟，听起来就很厚脸皮。
和清在一起后，每天都很幸福，就一直没有想起它。
生病的这段时间，脑中突然就记起了很多事。虽然有些迟，不过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比起自己会离开这件事，其实更害怕清要独自一人生活，想来想去，于是安排了这些。
抱歉呐，要丢下你先走了。
就连这些提前准备的礼物，也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手中的信纸有些发皱，安达能想象得到黑泽写下这些的心情，他握紧了那枚纽扣，轻轻抵在胸口前。

10

午间休息时，安达一个人去了操场的草坪吃饭。即便升上高中，他仍然学不会怎么和同学正常相处。
吃完仅有的一个饭团，他躺在草坪上眯着眼，不小心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清醒过来，才发现一觉就睡到了上课时间。

连忙跑回教学楼，蹑手蹑脚的他想趁着老师写板书的片刻冲回座位，但还是被发现了。
面对老师的质问，安达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睡过头，正手足无措，没想到前桌的男生站起来替他解释，“老师，安达刚才是去了医务室。”

他们平时几乎没有说话，安达也没想到他会帮忙，回到位置后，他凑前了身体，小声地向他道谢。
男生侧着身体回头，那干净的眉宇落入安达眼里，带着莫名的吸引力，“安达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是黑泽优一，以后请多多指教。”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