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忠很难睡着。

熬夜和失眠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就着安眠药喝下三分之一。

电子闹钟上的数字显示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很晚了，但菊池忠不愿意打破自己的习惯。

安眠药生效至少要20分钟，他拿起昨日新买的书，37页，他回想起这个数字，打开书继续阅读下去，并反省了一下连续两天都忘记拿书签的失误。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视线在铅字上匀速的滑动，在脑内拼合成词语、句子、完整段落，然后又像风中细细的烟气一样，瞬时便完全消散了，如果突然问他这段讲了什么，这位看起来仿佛永远不出差错的秘书先生会在短暂的茫然后表达歉意。

他确实没在认真阅读，只是单纯地把文字塞进自己的脑袋，以达到排除其他事项、中断思考的目的。在他给自己规定的十分钟阅读时间里，他只需要不断追逐下一个文字，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这使得他的枕边读物种类十分丰富，甚至还有些怪异。

神道爱之介有一份密密麻麻的时间表，无论公私都为他服务的菊池忠也有一张同样时间表，并以此为基础调整了作息时间，添加了更多额外事项，有些是身为秘书的本职，有些则是爱之介大人或是他作为“爱抱梦”的突发奇想。

在时间表里，他无法挤出足够的空白供他写下挑选读物这种耗费时间的无意义娱乐，也无法想象自己将爱之介大人抛在一边，独自悠哉地逛书店。通常情况下，他会在接爱之介大人的路上走进一家路过的书店，从畅销架或者推荐的书堆中随便拿起一本结账，店员口中的“欢迎光临”和“谢谢惠顾”几乎没有空隙地紧密衔接。

菊池忠买过无聊的流行小说、冗长的经典名著。他喜欢外国作品，大量的片假名让他能更好地避免将线条组合转换成有意义的文字。

他买过用不上的烹饪书、用得上的餐厅指南。烹饪太过耗费时间，他在大学时期就放弃了，而且他确实在这方面没有丝毫天赋，把便利店当食堂更谈不上什么品味。阅读餐厅指南时他难得动脑子做了标记，在之后的安排中，有几家餐厅得到了爱之介大人的肯定。

他还买过小孩子看的科普图鉴、漫画和绘本。他不喜欢这类，文字太少，图片太多，会带来色彩驳杂混沌不堪的梦。



菊池忠不喜欢做梦，这种不喜情绪十分强烈，所以我们可以换个更好的说法，他讨厌做梦。

然而梦一直困扰着他，挤占他本就短暂微薄的睡眠，安眠药也无法将梦境从睡眠中剥离。

相比他白日里的寡淡无趣，梦境中总是充斥着强烈无比的色彩和情绪。

那些颜色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像是粘稠的海水或者腥臭的血液，他无处可逃，每一寸皮肤都被均匀地包裹，浓烈地如有实质的感情似锐利尖刀从毛孔刺入，又似无数头利齿尖牙的猛兽将他拉扯撕咬。

很痛，无法呼痛，但脑子里却在尖叫。

这些声音似乎被录了下来，当他悬着半截身子，在猛兽的齿边喘息，颅腔里只有他自己痛苦的尖叫在不断重复。

“——嗒”播放完毕。

“——嗒”再次播放。

也有平静的梦。

他可以看见过去的自己，再准确一点，是没有跟着父亲走进神道家，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围墙之外的另一个自己。6岁生日他从母亲手里获得第一块滑板，他学得很快，不久就能踩着滑板穿过街头巷尾。上学的时候按部就班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没有必须优秀的理由便不再有额外努力的动力。每个学段都加入了不同的社团，他尝试了乐器，运动和文学，结识了一些朋友，大学去了一个普通的学校，毕业后回到高中成为一名老师。

菊池忠总是冷眼旁观这个梦境，它很少出现，但出现时又保持着惊人的一致。无关紧要的细节会变，比如得到滑板的年龄、参加的社团、朋友的名字、教授的学科。不会改变的则是永远紧闭的神道家高大的铁门，消失的园艺剪和玫瑰花墙，未曾见面的神道爱之介。

胸腔里空荡荡的，冰冷之余又有点难以呼吸，你看，爱之介大人连他的梦境都不愿涉足。

等他醒来，菊池忠总能在干涩发痛的眼眶外摸到干涸的泪水。

好在梦境里的一切都会在睁开眼睛之后被逐渐淡忘。



醒来对菊池忠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药物带来的睡眠并不值得留恋，他习惯准时在闹钟响起的三分钟之前醒来。

早晨的时间总是短暂又忙碌，他会和佣人一起在厨房里解决早餐，一边听早间新闻，一边在手机上检查邮件。之后他要准时叫醒爱之介大人，在对方洗漱更衣时简要汇报今日的行程安排。主人们的早餐时间他站在一旁，在他对面，挂在墙上的油画拥有做工华丽的画框，他就让自己盯着画框一角，看着上面叶脉一般凸起的木雕纹样放空自己。

安眠药的效果仿佛需要配合刀叉的碰撞才延迟起效，当神道爱之介收回笑容准备离开，他恍然回神迈步跟上，总觉得自己被迫从一片柔软的空白中抽离，紧绷的神经缓慢地舒展开来，短暂的小憩似乎比夜间睡眠的效果更好。



菊池忠很久没有在不使用安眠药的情况下入睡了。

锦标赛的决赛结束之后，他能感觉到神道爱之介对他的态度更加柔和，在床上他们有了更多的吻和更紧的拥抱。

而且，菊池忠感受到腰上横着的手臂无声叹了口气，爱之介大人开始要求他在结束之后留下。

他睡不着。

大约已经凌晨三点，他盯着暗红的床幔，失眠带来的刺痛正扎着他的后脑，但精神上却异常的清醒。

神道爱之介离他很近，熟睡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蜷着身子，头抵在他的肩膀，均匀湿热的呼吸贴着他的皮肤，让他久违地产生了一点嫉妒的情绪。

菊池忠垂下眼睛仔细观察神道爱之介，他在想现在的神道爱之介，也在想过去的神道爱之介。

神道爱之介其实没有太多的变化。如今阴沉不定难以捉摸的性子只是将幼时偶尔显露的尖锐藏得更好。他见过小时候的神道爱之介一个人对着墙壁发泄怒火的样子，发现当初让自己伸出手的孩子并不是一只柔软可怜的猫，而是一只牙齿尖锐的豹子。但当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些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孩子脸上的阴郁神色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甜过头的笑容。

可以生气的。他记得自己这样对爱之介大人说过。

即便是对大人们吗？神道爱之介含糊地说，他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当然。他也不做神道爱之介根本不会相信的保证，不请求爱之介大人说出自己的烦恼，他上前敲敲墙壁。石头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的。

神道爱之介满意这个回答，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之后他们的交谈变多了，话题不再局限于滑板和菊池忠身上，神道爱之介也会说一些自己的事，令人意外地，他对佣人之间的龃龉十分清楚。

这里没有秘密。神道爱之介狡黠地向他眨眨眼睛。

包括我们在这里滑滑板？

神道爱之介滑下去转了个圈，点了点头，等到菊池忠的慌张明显地写在脸上，坐立难安起来，他又滑过来拉住菊池忠的手，说道，没事的，已经被默许了。

年幼的菊池忠在第二天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神道爱之介的一次试探。

这是在试探什么呢？一直以来在试探什么呢？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的回答又是什么呢？

三十岁的菊池忠还是没有答案。

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越是想知道神道爱之介在想什么就越容易得出错误的答案，久而久之，他学会了放弃思考，安静地接受神道爱之介抛给自己的一切，但似乎这也是一个错误答案。

当他再次选择做出自己的决定时，二选一的分岔路他总会走上错误的那条。

他默念自己的名字，末尾拉成长音，感到有些可笑，他本该做出爱之介大人所期待的正确判断。

而现在的神道爱之介也在等待，也在期待……

他想要的答案该是什么？

也许只要一片安眠药就能让他摆脱这些乱麻一般交缠的思绪，换来一小段安稳的睡眠。

但他没有任何办法离开这个将他紧紧抓住的怀抱。

他盯着那张熟睡的脸几乎半小时之久，终于尝试靠在神道爱之介胸前，枕着心跳声闭上眼睛。他们迎来了难得的假期，时间表里全天都被空白占据，神道爱之介拉着他倒在床上时特意强调过。

晚一点睡，晚一点起，都是被允许的。



于是，在第二天清晨，率先醒来的神道爱之介久违地看到了菊池忠睡着的样子。

他的爱人神情平静，眉宇舒展，嘴角抿着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