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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天来临前,一个男人给你来信

作者 : 鹅肝寿司人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Promare Galo , Thymos, , Lio , Fotia, , Kray , Foresight

181 2 2021-12-25 01:23
亲爱的法因娜,

我想写封信给未来十八岁的你,所以就动笔了。

这个想法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你一直很好奇我和Galo是如何认识并相爱的,我最近又刚好做了个和他有关的梦,也是时候整理整理这些故事,以防你过了几年都忘了他是谁,这可不是件好事,Galo不会乐意看到这种事儿发生。

我想想,这得倒回90年代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联邦,现在的你还太小,不知道这段历史,我也没和你讲起过,或许你会在日后高中的选修课上学到它。那是我和Galo出生的地方,在美国的西边,有漫长的冬天、犁不开的冻土和粗犷不羁的人民。

我第一次碰见Galo是在回国的列车上,我刚从美国回来,为了省钱,我先和我的哈萨克斯坦朋友坐飞机到他的家乡,我再买了张便宜车票一个人从Nikeltau(一个哈萨克斯坦的边境城市)坐到莫斯科去。我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到了列宁格勒车站,不过这不重要,我知道,你只好奇这和我遇见Galo有什么关系,对吗?

故事的开头不算浪漫,我买的学生票只供我在列车的普通车厢和虎背熊腰的高加索红脸大叔们来一场座位抢夺战,我却误打误撞闯进了头等列车——这不怪我,充满时代感的列车前头是笨重的方形车头和傻乎乎的探照灯,这傻乎乎土气的模样看起来既不会有大人物也不会有豪华专座。

可相反,Galo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我真希望你十八岁的时候泰坦尼克号还是部反复重映的好电影,这样你就能一下明白我接下来的比喻——没错,这听起来像弄巧成拙的电影剧本,只不过我是那个凭借车票得以窥见上流社会的穷小伙,而Galo就是上流社会本身。

当时的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冥冥之中的机缘巧合就在门后等着我。我顶着一头细碎的雪花踏进温暖的内廊,彼时Galo正挺直了腰杆把棕色的皮箱抬到头顶的行李架上,我的长靴鞋跟撞在地板上,咚咚的脚步声吵到了他,他转过头来,眉尖扬起,似乎很是惊讶这列奢华暗厢还有第二个贵客大驾光临。

Galo穿着宽松的运动衫、灰质绒软的九分格子长裤和棒球帽,像美国街头随处可见的年轻人——这时候的俄罗斯已然很开放了,铁幕在苏联解体时被撤去,冷战结束了。太多的信息涌入这个在尸骸上新生的国家,长期以来对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的批判和辱骂消失了,雪花片一样的良性报道飞舞在广播和“电视桥”里,对岸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人们饥渴地消化吸收从前被称之为“糟粕”的西方流行文化,当然不乏对穿衣打扮的模仿,从而假装自己已经在西方国家大口呼吸更新鲜的空气了。

我抬头打量着他,在我离开时这帮人还有着难听的外号,“Stilyagi”——喜欢穿洋鬼子衣服的资本主义走狗。讽刺的是,现在这些年轻人反倒成了人群中的焦点和羡慕的对象——说明他们既有闲钱又有渠道从外国搞点儿进口洋服来,也有追求自由的高雅品位。

自由,我品味这甜美的字眼,并不确定这国家的未来是否能配得起年轻一代的期望。
暖气烘得我头上的雪水融化了,滴滴答答淌下来,将我的几缕头发压实在颅顶,也把我冻清醒了。这地方很暖和,不是人肉贴人肉挤出来的,而是有个货真价实的壁炉镶在壁花墙边噼里啪啦地燃烧供热。花纹繁复的木制吊灯钉在天花板正中,投射下一片橙黄色的光亮, 一旁垂感良好的酒红窗帘(原谅我,我浅薄的知识不足以让我辨认出昂贵的面料种类)遮去大半惨淡的雪色,红木桌上有心摆着娇艳欲滴的插花。

松柏香味的熏香条燃起了,我好像不在俄罗斯,更不在美国,而是在一片不属于人间的秘境,冬雪覆盖的松树下,掉落的松针被掐开来沁出清冷的香气,驱散了些室内因暖意盎然生出的慵懒。

我看着这个时髦男孩儿,和他身后的一众彪形大汉,我猜那是他的随行保镖。我不发一言,不是想装酷,只是害怕这些真男人下一秒掏出把马卡罗夫手枪把我给击毙了。好吧法因娜,我都能想象出你看到这儿撇嘴时的不屑,“爸爸就是被吓傻了!”,咳,我更愿称之为永远不过时的宝贵一课,「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有钱人总比老百姓的手段多些,better safe than sorry」。

大汉们的主人看起来比他们好说话得多,Galo抢先注意到了我发梢滑落的水珠,那一秒他竟然显得比我更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还有人订了这儿的座。啊,你…”他慌忙从夹克口袋里掏出纸巾,抽了一张递给我,“你头发都湿透了,老天…外面真冷,快擦擦吧。”
“谢谢您,我想我是走错车次了,”我收下了那张柔软干净的手帕纸,拭干我的额发,尝试用这辈子最谨慎的口吻表达我的敬意,然而我太久没有回故乡,操起俄语的那一刻舌头都要生硬地打结,“我不该在这儿打扰您,我会马上离开的。”

“上帝啊,“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骨相很好,微微上扬的眼尾在笑起来时挤成细细的一条,这份柔和的上半张脸却配着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下巴,模棱两可的动态美是道难题,很难让人猜透他是否有一些东方血统,他拍了拍身旁离得近的一个壮汉后背,“米哈伊尔,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我再过十年也学不会这么绕着弯说话,他比我更适合坐在这儿吧?”

他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来了也是凑巧,我一个人总是看他们这些木头脸也腻了,你来陪我坐坐。”

于是我被几个身强力壮的黑衣大汉架起摁进沙发,在Galo热情的套近乎中,有幸了解了更多他的过往。

他是个芭蕾舞演员,刚在俄罗斯周边的国家巡演完打算回家,他和剧团定了不同的车票——可以理解,毕竟不是整个团的人都有资格塞进这个高级车厢里。这不是个普通的芭蕾舞演员,或者说,他至少不仅仅是个芭蕾舞演员。

Galo隔着玲琅满目的玻璃杯支起下巴,一双眼睛眨了又眨:“有机会可以请你去看我的演出。Fotia先生,你又是做什么的呢。”

“刚回来的留学生,打算在莫斯科找份心理医生的工作。”——我的护照还在包里,新盖的海关戳油墨味儿还没散去,上头标明了我的学生身份,我在这个冬天发表了最后一篇博士论文,提前满足了毕业需求,回来履行和俄罗斯政府的公派条约——在莫斯科工作三年。

“哦?那我应该叫你Доктор Фотия(Doctor Fotia),你在哪儿读的?美利坚吗?最近我们和那边打得火热,老美的好多基金会都在莫斯科设奖学金什么的。”

我点点头,Galo的知识面超出了我的预料,年轻的舞者看来对俄罗斯的政治暗流十分熟悉。政府相关的事务…我大概能猜出他为什么能享受这么豪华的座席了。

他放松了身体窝进松软富有弹性的沙发:“我们可能不需要等到下场演出再见面了。我有一份好差事,如果你乐意,薪水不会低。”

我以为这只是句玩笑话,整个莫斯科有大约920万人,Galo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揪出一个叫Lio Fotia的人呢。

我回到家的那晚上睡得活像条死狗,第二天早上我缓慢从床上爬起,做了顿荞麦粥配点酸奶当作一顿草率简单的早饭,吃饱喝足的我抖擞精神抄起铲子打算出门铲雪,却发现高级的黑色轿车停在我家门口,和我家年久失修的破栅栏格格不入,一脸严肃的保镖们把昨天才落下的皑皑大雪铲了个一干二净,露出光秃秃的黑土地来。他们快速地搞定了这个大麻烦,衬得只拿一柄小铲子就出来干活的我看起来十分窘迫。

米哈伊尔和我打了个招呼,把我拽进小汽车里。

车辆几经兜转停在了Ostozhenka,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个街道的历史足够悠久,隔壁挨着的就是俄罗斯人引以为豪的阿尔巴特街和涓涓流淌的莫斯科河,有钱人的洋房和各个国家的大使馆有序地交织,连带救世主教堂和克林姆林宫都在步行的距离内。在这里,哪怕是一套小小的公寓起价都在几千万卢布左右,得益于俄罗斯法律对外国投资者严苛的征税,只有最正统的俄罗斯公民才有钱付得起这么一笔高昂的购房费。

我走进了其中一栋浅绿色的小独栋里,跟着米哈伊尔爬上二层,我们两沉默着听房门里此起彼伏的喘息声,直到他忍不住敲敲门:“Thymos先生,Lio Fotia来了。”

隔了一扇门,房间里响起悉悉窣窣的声音,衣料和衣料碰擦,又是一阵遐想连篇的湿吻。Galo推开门,衣冠端正,把我迎进去,而他的情人已经不知从哪个暗门溜走了。

我看见Kray Foresight的大幅画像,这是我离开俄罗斯前常常在电视上见到的国家政要。Galo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好心地解释:“这是我之前的监护人。”

……好吧,好吧,先前的未知都有了答案。

我们坐下来喝茶,柠檬片、丁香和肉桂漂浮在浅褐色的茶面上,Galo遣散了周身的保护者们,平平无奇丢下一句深水炸弹:

“我被我的养父性侵了很多年。”

我差点呛着,我不觉得这是件能和陌生人分享的事,可Galo偏偏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他:“Thymos先生,就算您是想和我进行一些心理诊疗方面的商议和确定,也应该是由我来由浅入深地询问基本情况,毕竟咨询师和患者需要磨合,您不一定觉得我是个好人选…”

“可能您刚回来还不知道,Kray Foresight已经被我送进局子里了,至于莫斯科其他有执照的心理医生,他们都担心和我搭上联系会被放出来的Kray找茬,一个个都只是胆小鬼罢了。”Galo笑着摇摇头,抬手摇晃白瓷做的茶杯,“我不需要那么正式的诊疗,只需要定期来这儿和我说说话聊聊天就好。

“我像您见习时看见过的那些病人吗?还是说我更像个正常人?事实上,我感觉快烂在这儿了,”他摊开双手数数,一根一根手指应着报数蜷起,“一,二,三…六,七…我这一周已经和七个男人做过爱了,从白俄到哈萨克斯坦到俄罗斯,和您在火车上聊天可能是我这段旅程中唯一安分的一段时间,我无法控制这种冲动,而最可怕的是,我快习惯上这种生活了。”

“这一定是Kray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一个混蛋即使远在监狱里也能如影随形地钻进我的梦里和身体里,我现在就要、马上就要,“他攥紧了拳头,脉搏在他的手腕突突跳动,“把这些该死的过去都剔除出去。”

我亲爱的法因娜,这是不是和你印象中的Galo相距甚远,你从没见过他年轻时那副急吼吼的劲儿,他像是俄罗斯老电影里的枪战英雄,下一秒就会跳上桌子大喊“要么答应我,要么崩了你。”

而事实是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他了,一方面是因为他出的价格远超于市面上其他的职位,另一方面则是只管他一个来访者也来得轻松,谁不想在鸟语花香的居民区喝着下午茶做一周一次的咨询呢。

至于对他本人的兴趣,我更愿意说是一种附带的、可有可无的点缀。我的义务只是帮助病人修正自己的生活轨道,我不会加入个人的喜恶,更不会妄图帮他们抉择。

我和Galo约好在每周五见面,如果他感到不适,诊疗可以随时终止,而我将为他保密说出的所有自白。

几次会面之后,我逐渐意识到Galo的病情比他第一次说得严重许多,所需的治疗也不仅仅停留在“说说话”就好的份儿上。这与我从前在医院实习时见过的大部分病人很类似,他们常常只能察觉浮在水面上的症状,难以追溯真实的诱因。Galo绝不只是他所认为的性瘾这么简单,如果说他初次见面时异常高涨的情绪还能用性格外向来解释,之后的事情则超出了“天性使然”的范围。

两个月之后的周五,Galo失约了,我接到米哈伊尔的电话,他说,“Thymos先生割腕自杀了”。

我叫了辆出租车一路赶去GMS医院,这家老牌医院离Ostozhenka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我在急救室的门口见到亮起的红灯,Galo在里面抢救。

这是场即兴的自杀事件,他给保镖们放了一天的夜假,伏特加伴着两瓶安眠药下肚,接着他醉醺醺地躺进硕大的浴缸里,温热的水漫过他划开的手腕,如若不是兢兢业业的高端物业在雪夜坚持上门询问日常缴费的事宜,他极有可能不是被救护车拉去,而是第二天直接被警车找上门拉去火葬场。

“所以你们不知道他会这么做吗?”我质问这些傻大个们。可能是因为我已经和Galo畅聊了几十个小时,四舍五入也算是浅交了,我的怒气远远比我自己想象中积攒得要多,我不明白这些所谓的贴身保安又怎么会不知晓他们主人的习性。

“Fotia先生,这…Thymos先生常常喝酒,我们以为他一个人不会出什么意外,以前他也经常一个人喝点儿小酒。再说了,这可是俄罗斯,街头的醉鬼难道还少么。”离我最近的男人耸耸肩,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也是,他没有义务加班加点关心Galo的生死,他们只不过是金钱维系的劳工关系,老板死了再换一个就好。

那我呢,我不也只是按小时付费的咨询师吗。我突兀地想到,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心底冒出的声音,我又有什么权利在这里责骂他们呢。

我趾高气扬地指责别人,难道是因为我觉得我和Galo走得更近么,我说不清楚。

来访者和咨询师的关系应当只停留在那一个会面的场景里,只要离开那栋绿色的洋房,就算是恰巧和Galo相逢,我也应该心知肚明地装作陌路人。正如我向他承诺的,我保守他的全部秘密,包括我们的关系。

Lio Fotia,你真是个…幼稚的笨蛋。我感到羞愧,从牙关之间挤出句对不起。我往下拉了拉扎脖子的毛衣领,觉得自己没有合适的身份待在这里,于是挪动沉重的步子扭头离开了医院。

下一个周五,Galo并没有好转太多,他红着眼为我开门,桌上歪歪倒倒插满绿色的酒瓶。

他醉得狠了,认不出我来,低头努力凑到我鼻前几寸辨认,浓烈的酒味几乎把我熏晕过去,过了几秒,他恍然大悟地拍手: “Доктор Фотия(Doctor Fotia),您来了。很抱歉,今天我没泡茶,不过您乐意的话,我可以给您倒点酒,这都是很好的名酒,很好的。”他嘟嘟哝哝去抓桌上的高脚杯,我拦住他的手。

“Galo,你最近不找男人了,开始酗酒了是吗?”我轻车熟路地拉过长椅坐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刚想点上,想起新颁布的室内禁烟条款又塞了回去,“我是来找你确认新的诊疗计划的,我觉得你的状况不太好。”

“我的状况不太好?”他呆呆地重复,咧开嘴笑,“我知道啊,这不就是您为什么来吗?因为我是个烂人,因为我从屁眼到里头都烂透了,我的生活是团狗屎。”Galo的独白愈发激动,他呜呜地哭起来,缩成一团从桌边滑下,崩溃地抓挠起自己的头发,“Доктор Фотия(Doctor Fotia),告诉我,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没好,我感觉我的努力好像都是放屁。”

我看着他像滩烂泥倚在角落,心理诊疗本就是极为个人化的过程,短者几个月,长者三四年都是有可能的。倘若当下给他一个随心假定的答案,是我的失职。

他如此颓然无助,和我幼年见过的灰狼很像。

那是一个冬季,我在远方亲戚的牧场度过假期生活,严寒贫瘠的季节使得西伯利亚狼群少了许多食物,它们常常在羊群周边不死心地打圈儿,和行走的两足生物隔着一两百米对望,试探他们的底线。可有一次,一匹孤零零的孤狼游荡在羊群附近,它干瘪瘦削,甚至都不如成双结对呲牙咧嘴的牧羊犬,人们在汪汪的狗叫声中并不动作,他们说:

“它这样的狼没有自己的族群,不敢一匹狼来吃羊,很快就会孤单死去的。”

不知怎的,这件事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不能说这和我的职业选择有任何关系,但救一个人和救一匹狼,听起来也并无很大的区别。

“Galo,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单膝跪下扶起他的双肩,坦诚地望着他,他蓝色的瞳孔很美,残余的泪水泛起粼粼的光,让我想起夏日的贝加尔湖,“我今天开始会给你开药,你好好吃药休息,过几天就起效了,你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保证。

“我们一起努力好吗,Galo?”

他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偏过头去,我看得出他在犹豫,一个反复溺水的人很难相信我是一根靠谱的救命稻草,他思索了很长的时间,这才喉结滚动,缓缓地、不是那么情愿地承认我,毕竟他无路可走: “…好。”

治疗有条不紊地持续了大半年,Galo再也没人间蒸发过,药物的治疗直接有效,粗暴遏制住了他的病情发展。然而长期服药往往是把双刃剑,控制住情绪波动的同时也催生了他对药物的依赖性,我不止一次从他的药盒里找出远超我所开剂量的药片。在和Galo来来回回的游击战中,我有了自己是训练有素的前朝克格勃特工的错觉。我从不把缴获的战利品丢进他家的垃圾桶——我半只脚刚出门他就能捡回来。相反地,我会从大衣里掏出透明的小塑料袋,捏着药片一粒一粒塞进去,拎着半鼓不鼓的药袋在Galo眼前晃一晃,出门的时候随机丢在某个街角的废物回收站。

想要教化Galo不是件容易事,我再三和他苦口婆心强调戒断反应的严重性,他也只是阳奉阴违地点点头,在我下一次突击检查时又上交满满一袋不知来历的药片。这就是和权贵打交道的坏处了,他们只要得到药品的名称,就能自己找到这些小玩意儿的供货途径。

但我可能的确有和男同性恋打交道的天赋,医嘱往微妙的方向起效了。Galo的药盒永远光明正大地放在客厅茶桌上,以至于我一进正门就能瞄到它,久而久之我不禁怀疑他是故意的,让我发现药片的不对劲,好让我呵斥他,借此来得到仍被人管束的安心感。

说到这儿,不得不提一嘴Galo和他父亲的故事,你或许才能明白这扭曲的需求是怎么一回事。

Galo Thymos并不是他的全名, Galo Thymos  Foresight才是他护照上的合法姓名。他的双亲在他童年时死于一场火灾,正在学校上芭蕾舞课的他侥幸逃过一劫。当时参加苏联会议的政治局委员Kray Foresight为了安抚全民党阶层收养了他,他从此住进了政府提供的免费豪华别墅,告别了普通民众的生活。

Kray为他找来了莫斯科剧院舞团的芭蕾私教,纠正他的体态姿势,制定每周的练习计划,他也没有辜负Kray的期望,在招生季顺利通过了莫斯科大剧院附属芭蕾舞校的选拔,成为了一名97届的新生。此后的七年里,他在各种课程之间连轴转,穿烂了上百双足尖鞋。但所幸上天赏饭吃,拔节生长的青春期后,他的身体比例依然修长,肌肉走向健美,高强度的训练也没有使他落下足以隐退的伤病,在舞校老师的推荐下,他进入了圣彼得堡国立戏剧学院的音乐戏剧专业深造,常年的练习培养了他远超同级的舞台表现力、软开度和弹跳力,如果说他的同学们还只是未经雕琢的璞玉,Galo却已经是加工完毕的璀璨钻石,在学校排演舞剧时就吸引了芭蕾舞团赞助人的目光,毕业后早早签约了顶级舞团,在众人的艳羡中拿到独舞的角色。

Galo的人生听起来太过顺遂,都不够格放进人物传记里。如若不是Galo和我坦白,我也不会想到,艺术界被寄予众望的新星,一个优秀的专业芭蕾舞者,实则从小到大都只是政治牢笼的牺牲品罢了。

苏联飘摇解体的时期,军政官员人人自危,民族主义在分裂的国家政体间激化,激进的民主反对派拿飞升的通货膨胀和持续逆差的对外贸易作文章,党派的斗争和政体的分崩离析中,一个日夜不停运转的超级大国就在圣诞的雪夜里如融解的雪花般消逝了。Kray苦心经营的人际网和政治基础在转型期遭到了重创,他不得已在新生的俄罗斯的政治与经济体系中从头再来。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养子,一朵逐日成熟的花朵,拥有美丽柔韧的肢体和永远明亮的眼神。这样全心全意信任他的孩子是多么适合成为自己的外交手腕啊。自此Foresight家每月都会举行上流的酒会邀请名流们赴宴,实则是笼络糟老头们和崛起的新秀们。手握权力的男人们闹哄哄聚在一起,在反同成风的俄罗斯进行最龌龊的活动,无数双手掰开孩子的双腿,争先恐后地握住丑陋的性器对准插入幼嫩的甬道。

Galo不愿多说,我也知趣地不多过问。过于深入的回忆极有可能触发病人的应激反应,导致病情反弹,这在心理咨询界一向被看作弄巧成拙的蠢事。显而易见,浅层的回忆已让他焦躁不安地抖腿搓手,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在指使对家和秘密警察端了那一窝烂人后,他以养子的身份继承了Kray的大部分财产。当他胜诉走出法院的那一刻起,他发誓要作为独立的个体骄傲地活下去。

这听起来很美好,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作为他的随诊医生,我深知他和男人、酒精和坏情绪打得多么火热又难舍难分,好不容易克服了重重难关,Galo又和过度服药死磕上了。人身上总留有过去的刻痕,无论如何否认,我总觉得他并不安心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活着。他失去了最珍视的人,但心里的空缺并没有因此逐渐消去,而是留了个空位在那儿,像是一定要等谁来占领。

或许我的出现恰到好处,让他有了被填满的错觉,这才有他这些荒唐的举动,意图被赤裸裸地铺开在桌上,而我只是履行基本的工作职责,就会落入他的圈套。

不得不说,Galo还是潜移默化地学到了Kray的很多手腕。我选择性忽视他背地里的自我消遣,只专心做自己分内的事。

我和他的拉锯战直到第三个冬天才停下,在认知疗法的辅助下,Galo终于成功脱离了药物。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我看见过舞团的人来过几次,他也开始着手规划未来的行程。

过去的一两年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他每年只跑个位数的舞剧演出。我不是芭蕾舞爱好者,但我也大概能推断出这不是个好兆头。对一个年轻舞者来说,舞台上匮乏的曝光是危险的。如果不在有限的花期里尽情绽放,日后或许连成为人们的谈资都不够格。

我不希望Galo就这样枯萎,Galo作为我唯一的病人拉拉扯扯了三四年,在我迄今为止的生命里少说也占了九分之一的生命,如果他想做什么,现在是时候去做了。

我着手准备最后一次诊疗。这段关系结束后,我得想办法在莫斯科搞个小小的独立诊所,地理位置不需要太好(我也付不起房租),但总得方便客人找上门。我只是个新手医生,还需要更多的病例来逐渐积累经验。

但不管怎么说,第一个客人是Galo,我还是很幸运的。

故事本应该在这里结束,我和Galo会走上不同的人生轨道,追求自己的目标。然而一天早晨,我起来翻我的信箱,从皱巴巴的报纸堆里找到了Galo留给我的纸条。

“Приходите туда, где мы впервые встретились.”
(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来吧。)

“Гало Тимос.”
(Galo Thymos)

我不明白Galo又要动什么歪脑筋,他已经不会再干出那些出格的事儿了,那还能有什么?给我办个欢送派对?但这需要在火车站举行吗?我不理解,我唯有赴约才能得知真相。

我在出家门时不知道带些什么好,索性带了我平时工作用的皮包。Lio Fotia,你真是古板得有趣,我自嘲道。

我离站台越来越近,一簇蓝色倏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Galo今天穿了我们遇见时那件夹克,一件纯白的夹克,快要融进周边的雪里。

上一班长途列车刚离去,下车的旅客稀稀拉拉的,不一会儿就没了影。我走过去,靴子嘎吱嘎吱踩实了松软的雪花,我等不及凑近就抬高音量询问:“Galo,找我什么事?”

“лио (Lio)——!”Galo老远瞅见了我,他朗声笑着开始挥手,我无需刻意回应,我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提起——我也笑了。

我从未想过他喊我的名字是这样一种感觉,人的言语出口就会确认成真,他仿佛在跳他最擅长的芭蕾,悄无声息地越过了我们之间长久保持的社交边线。

我猜他不再喊我Doctor Fotia是想主动结束这段关系。我当然明白这是件好事,但我不得不承认,当这个时刻来临时,我的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发堵,我想我……有点舍不得Galo。

这很正常,Lio Fotia。我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工作。移情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不只是病人会迷恋医生,医生有时也会在长期的推心置腹中迷失自我。我们了解了病人这么多过去,有谁不想参与更多的未来呢。

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挺拔帅气的适龄青年。

我被自己天马行空的冒犯想法噎住了,一时半会儿心虚地避开Galo热情如火的视线。

然而我又一次低估了Galo,他远比我更大胆。

Galo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他戴了一双厚厚的米白全指手套,这双暖和的手套显然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他的行动。在我的注视下,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掏出红色的火车票:“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Lio。今早就走,就我们两个人。我知道你签证还没过期,”他的拇指和食指一搓,一张车票变成了两张,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这只是普通客厢,但我保证会很好玩的。”

我的笑容消失了。

身边扎着麻花辫的俄罗斯女孩儿嬉笑打闹着跑过,我被撞了个趔趄,当机的大脑重新运转,我尝试从大脑里捕捉乱窜的单词拼凑成完整的句子,可最先脱口而出的却是严苛的质问。

“该死的,你不应该在计划去哪儿演出吗,这又是在搞哪一出?Galo Thymos,这样很好玩儿是吗?我是你的心理医生,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这是什么你新找的乐子吗?”

说出去的话像撒出去的水。我明显察觉到Galo的眼神黯淡了些——我尖锐的口吻伤害到他了,我舔舔嘴唇,不太愿意为此抱歉。

受伤的Galo固执地自证清白:“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拿你作乐,你不喜欢我吗?”

“什么?”

“我是说,”Galo开始手足无措地捏起自己手套的指尖,“我们已经聊了这么多,你也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我以为你对我也有点好感……”

冷风吹得我开始头痛了,我捏住自己的眉头企图缓解一二,Galo和我之间有一点、不,应该是天大的误会:“我这么做是因为你花钱聘了我。”

“所以我不再付你钱的话,你就会离开我吗?”

“我…”我哽住了,我本应该飞速地肯定,但就是说不出那个词来。我就不该在刚刚胡思乱想,一些残存的、莫名其妙的不舍像尚有黏性的口香糖,封住了我的双唇。

“我这几天是在做路线的调查研究,我真的很想和Lio在一起啊…… Lio不喜欢我吗?”他再次不依不饶地发问。

Не мочь(不可以),Не мочь(不可以),我脑海里警铃大作,几个场景走马灯一般轮番闪过:我还未成形的小诊所,还没到期的工作协议,甚至是家里罗列起的还没洗的碗。

我应该离开了,可我的双脚和莫斯科的晨雪融在了一块儿,变成站台上动不了的雪人。如果我不答应呢?他会一个人踏上这段冒险旅程吗?我这辈子还会看见Galo吗?我会在几十年后怀疑这是一场突然降临又突然离去的梦吗?

而现今这梦还在我手中完好如初,我该抓住吗?

“Пиздец,Пиздец(Damn it,damn it),”我低声重复着低俗脏话,气急败坏的模样不像是有人请了我一场跨国旅行,而是被人迎面痛打了一拳般气馁,我接过他的车票,“…Galo,你赢了。”

我们的目的地在我的第二老家——美利坚合众国,也是你出生的地方。去美国的路途很遥远,我们换了好几班长途列车和客运轮船。在三番两次的晕车晕船中,我好几次对着呕吐袋思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最初无端过激的怒气并不源于我觉得Galo不可理喻,而是我早在第一时间就下意识做出了决定。抱怨、责骂、冲Galo撒气,都是我不能接受自己对理性的背叛,我为自己对他的迷恋而恼怒。Galo会是我人生中的绊脚石,这一点我始终明白,但我就是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渴望中,从医生失格降为七情六欲的凡人。

你知道这种蠢蛋用俄语怎么形容吗?

Любовь зла - она заставит вас полюбить козу (Love is evil – it will make you fall in love with a goat.)

然而,套用Galo最爱的脏话,A huy li (Why the fuck not)?就算我爱上了一只蓝毛山羊,也是我自己的事儿。

我们在波士顿的海港登陆,这边入冬以来也在下雪,人们凿开结起的薄冰好让船靠岸,我在波士顿花了七八年攻读本科和博士学位,这片土地如此熟悉,比莫斯科给了我更多的安心感。

我用仅剩不多的积蓄在城区租了间小小的二人公寓,顺便联系了我博士期间的实验室导师,询问他该学科最新的职位动向,希望他能重新引荐我进入本地的学术人脉圈。好在我本来履历看起来就不错,老教授也愿意在退休之前做个人情,我得以凭借他的推荐信和良好的面试表现在一所当地大学的心理系留职任教。

学校很快帮我办好了绿卡,这一直以来都是教职界的隐形好处。办理完杂七杂八的入职手续后,我从Doctor Fotia变成了Prof. Fotia。

待一切尘埃落定,已是来年的开春了。

紧接着,在Galo的旅游签证到期前的一个月,我和他结婚了。在你看来可能这太突兀了,但是别忘了,我已经和Galo认识了三四年,又在波士顿同居了小半年。你或许需要一些背景知识。麻省在03年受理了公共医疗部门和Goodridge的案子,这场冗长的官司一直打到来年的11月份,这个民主党主导的深蓝州仿佛是注定一般成为了第一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独立州。这条新闻弹出在我的邮箱速递中,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Galo。

Galo的面庞迅疾地占满了我的思绪,逼迫我短暂抽离出浩如烟海的工作,思考潜意识里使我分心的动机。我是个轻微偏向不婚主义的人。我始终难以理解人们为了彼此作出的巨大牺牲,是的,我认为这是“巨大的牺牲”。通过某种广而认可的契约形式,我们把自己的财产和权利划割给一个无法掌控的人,让自己的生活出现一个随时爆炸的危险因子。如果把这归因于人类作为群居动物与生俱来对社会纽带的渴望,那我们也太野蛮、太原始了,我不愿被这种畏惧孤独的本能掌控。

但谁能想到Galo会来到我的身边呢?我洞悉他所有不为人知的不堪往事,甚至是我一手拆解了他,修好了他,让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站在我面前求爱。我渐渐分不清我对他的爱意到底有几分是真正的欣赏和爱慕。当我注视他,我是在注视作为人的Galo,还是借我之手修复的造物?

我有资格问他吗,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和Kray谁更塑造了他。

假设爱不是纯粹的爱,这依然是爱吗?

这似乎是一个永无确切答案的宏大议题。

我是个心理学教授,不是人文学科那堆善于反思归纳的形而上学者。与我的大脑辩论失败,我慢慢走回家,沿途给Galo买了他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Galo总是嫌弃美国的糕点太甜又太腻,试了周边几条街的面包房才觉得这家勉强说得过去,正巧碰上打折,我报了Galo的手机号码过去——我们是用他的号码注册的会员。店员在结账时热情地与我告别:“Have a nice one, sir!”

“Thanks. You, too.” 这么几年泡下来,我已然成为披着俄国皮的美国人了,我数着钱就能不加反应地回他一嘴。我拎着小牛皮纸袋出门,晨昏的夕阳很好,黄红交映的远空托着太阳缓慢下坠到高楼的顶点,我想到不远处的楼里有人在等我回家,头一次懂得活着是一种如此美妙又鲜明的体验。

而这些都是Galo给予我的。

我又拐过一个街角,过了一条马路,绕过举牌抗议的游行者,在老远就看见Galo的脑袋伸出了窗子——这种高空危险动作该被拍进中小学的安全宣传手册里。

但是等等,我觉得不该就这样回家。今天同性婚姻合法了,我们家楼下刚好有个珠宝店,我的信用卡刚还完款,看似分散的线索都意有所指地往一个方向暗示,我偏偏在此刻福至心灵,把种种片段串连在一起。

我径直走过了家门,拐入珠宝店里,贷款买了一对男戒,人们为我欢呼,所有人都知道了今天同性婚姻合法的好消息,我也不是唯一一个今天决定求婚的人。我晕乎乎地刷了卡,感觉自己胜券在握。

我刷卡进了单元门,摁下自家楼层,在门口规规矩矩脱鞋进了家门。Galo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和往常一样站在门廊口等着我。我张开双臂和他抱个满怀,熟悉的薰衣草洗衣液味道从他的领口散开,我补足了Galo能量,亲亲他的下巴:“我们结婚吧。Galo Thymos,你愿意嫁给我吗?”

半年前在莫斯科Galo给了我个大“惊喜”,我要在这个时候赢回来。

然而我想象中Galo激动流泪的场景都没出现,我花了足足半个小时和他比划解释今天麻省通过的案子,还掏出戒指自证我的确没发烧。Galo这才狠狠地再次拥抱了我,和我接吻:“上帝啊,我到今天才知道我们是恋人诶?”

“而且明天我们就结婚了。”我很高兴Galo愿意接受我突如其来的求婚,心情愉悦地补充道。

要在一起的动机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我需要Galo,Galo也需要我,这难道不就够了吗?

成年人的世界里,求婚成功的喜悦也不能打乱工作的进程。我掰开笔记本电脑,深更半夜向全班发送了邮件,告知学生们明天的课停上,因为他们的教授要去结婚了。我前言不搭后语的措辞肯定糟透了,但我不在意,学生们肯定也不会。大学生是这世上最单纯的群体之一,他们只会想“好耶,明天又能翘一节课了”,再优哉游哉地窝回床上抽一口大麻。

之后就是你能想到的步骤了,我们带上身份证明去办理公证手续,彩虹旗的标志刚被挂上市政办公厅的墙,Galo开始走美国居留证的申请流程,我则负责研究那一包发到我手里的须知。

里面有一份结婚许可证,要求我们得在90天内完成结婚登记。美国人的玩意儿繁琐麻烦,今天只是个开始,我还得预约之后的牧师或者法官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和Galo的婚姻才算正式生效。

长话短说,我和Galo最后拿到了结婚证件,Galo也拿到了居留绿卡。我们的婚后生活开始了。

和Galo在一起的每一天太过美好,他在我本来冷清的生活里添进生动的色彩,每一个生活场景都被模糊成勾出柔光的胶片,我像剪刀手爱德华里的爱德华一样(原谅我又一个老电影的比喻),不知不觉中被Galo消融解冻了,只因他带着一整个生动的世界向我走来。

学校在十月放起三天的秋假,这是麻省最好的季节,趁着凉爽的秋风,人们带着野餐盒和小布毯去赏如火如荼的枫叶。东海岸一带的国家公园修缮了没几年,适合租一辆皮卡自驾游穿过长长的观景路线。我坐在左驾驶座负责开车,但Galo也不介意在我累的时候和我换着搭把手。他在俄罗斯的时候考过驾照,虽然没有参加美国的路考,拿着公证翻译的敲章文件也能在麻省境内通行无阻。

Galo习惯急刹,这一点从没变过。他总是在我忍不住懊恼抱怨的时候凑过来,吸吮亲吻我的唇角,他贴近用明亮如洗的眼睛看我:“对不起Lio,你会原谅我的对吗?”我们都懂这只是个装模作样的问句——Galo从最初就熟知我的脾性,他牢牢地拿捏住我。

“得寸进尺。”我根本没法再生气了,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还差不多。我在Galo的大笑声中去抓他手上的方向盘,汽车右拐进分叉的支道,飞舞的枫叶轻飘飘打着旋落到前窗玻璃上,又很快被和煦的微风吹开到两旁。路旁的湖景很好,波光粼粼的,金色的光晕起起伏伏地变换,晃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停在一边,回吻住了他。Galo的身体短暂地僵住了半秒,然后他抬起了双臂环住我的背脊。没有车辆再来探索这条僻静的小路,我的耳边只剩下树叶刮擦地面的“沙沙”声和湖水柔柔拍打河岸的“哗哗”声。

我不是被流放到异乡的Fotia,我是心甘情愿爱着Galo的Lio。

到了夜里,我们去周边的剧院看话剧,我之前听同事们推荐过这场演出,提前在网上订好了假期的场次。Galo从芭蕾的舞台上离开了,但他依然坚持收集很多剧院演出的映像带,从歌剧到舞蹈、交响乐。他从小到大在舞校学习的经历陶冶了他对动态艺术长期的兴趣。我希望让他的美国生活开心一点,在异国他乡也能看到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

他看话剧时很专注,我已经陷进柔软的座椅里瘫成一团,他却一动不动地挺直后背,如同旧时代的绅士给足舞台尊重。观众坐席暗了下来,柔和的黑暗包裹住他的侧脸,他硬直的下颌线隐去了,他一开始还不时咬着耳朵和我窃窃私语,发表一些专业人士的点评,渐渐地,他不再和我发笑搭话了,更准确地说,他不在意我了,而是专注地望着舞台,很久才眨一次眼。

人们一致好评的剧目确有超凡的水准,今天的演员阵容出自欧洲有名的老派剧团,一路巡演到北美,给这些只会听流行音乐的土老帽们开开眼界。当然了,Galo不需要开眼界,他在最严格的艺术体系里被雕琢打磨成登台的明珠,现在这颗明珠就在我身旁,我甚至能感知到他流动的呼吸。

全场的目光都在演员身上,而我却不能百分百地沉浸在故事里,我总忍不住瞥向Galo盯着他看。我不为演出着迷,但我为看演出的爱人着迷。我内心的声音在叫嚣——

我从没见过舞台上的Galo是什么样的。

即使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即使我们彼此亲密无间,我从不知道巅峰时期的Galo Thymos是如何在聚光灯下舞蹈的。他会像我想象的那样张开双臂起舞吗?我的眼前不能描绘出那么栩栩如生的景象,可我知道他会很美,他会比我想象中美千倍百倍。

我和Galo半夜走出了剧院,这儿昼夜温差很大,我自然地拉起他发凉的手塞进我的衣兜里:“你有想过捡起芭蕾吗?”

Galo散场起就没怎么说话,被我带着走下门口一级一级的白色台阶,他的沉思被我的发问打断了,这双眼睛抬起来,浅色的睫毛缓缓地眨动:“什么?”

“我是说,我在俄罗斯的时候从没看过你的表演,我们一直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你有朝一日还会跳舞吗?”我好奇地望向他,萧瑟的秋风钻进我的衣襟,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Galo没有像平常一样唠唠叨叨我又穿少了衣服,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穿透我去往更遥远的焦点,我能察觉他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成功了一大半——他的脸上浮现出像哭又像笑的难堪表情:“Lio,我再也不会跳舞了。

“我太久没有练习,我认识的同行每天都要练七八个小时以上,我已经退功了。我的肌肉开始流失,柔韧性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我做不了之前的那些动作。

“我离开俄罗斯时就想清楚了,我把Kray送给我的一切都留在那里,我再也不会跳舞了。

“但是……我今天看到了这场表演,他们真的很棒。我是说,从音乐,到布置,到灯光,到演员,每个人都全心全意地为舞台服务,我能看出他们的热爱。同时我也意识到……我根本不想离开那个地方,但我不会再有机会回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他的眼里和秋日的湖光一样水光潋滟,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听见他略微发颤的声音:“但没关系的,如果你想看,这儿肯定有卖我的放映带的。只是,只是我再也跳不动了。”

我又一次伤害了Galo,我原本只想在这天给他快乐和幸福。

“对不起Galo,我对舞蹈不是很了解,我不该问的…”我抓紧了那只在我兜里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寻找他的指缝空隙紧紧相扣。

“我并没有怪Lio啊。如果不是你的话,我肯定过得更糟糕,这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是你拯救了我。”Galo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清醒理智,从不把怨气撒到别人身上,他慢慢整理好了情绪,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谢谢你Lio,谢谢你愿意陪我来到美国。”

“不是的,是……”

是你,Galo,是你来到了我的生活里,不然完整的Lio Fotia也不会存在。

Galo远不能体会,不是我单向治好了他,而是他也补上了我感情的空洞,教会我爱的意义。

然而这是我怎么都说不出口的心声。这也太煽情了,就算Galo正用他迷人的蓝眼睛盯着我,我也不会泄露一丝一毫。

我需要一个更为实际的回馈Galo的爱的方式,一个Galo也会喜欢的主意。

万籁寂静的街道中央,我问他:“你喜欢孩子吗?”

两个月后,我们从福利院接回了你,法因娜。奇妙的缘分使然,我们访问时在门口就看见了你,而你的名字又恰巧击中了我和Galo思乡的软肋。法因娜,一个俄语名字,意味着光明。几乎是立时,我们就决定收养这个可爱的金发女孩儿。

我们很高兴家里又多了一个新成员。人们都说抚养一个婴儿会累得脱一层皮,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也毫不例外。就算是现在,假使你拉开我们家电视柜下面的抽屉,还有好多相册装着你小时候的照片,几乎每一张上都有Galo手忙脚乱在照顾你:给你做饭、读故事书、陪你玩游戏、牵着你的小手把你送上校车。

与很多家长不同,Galo希望你直接叫他的名字,而不是父亲或是爸爸。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不厌其烦地教你读他的名字。“Galo——Thymos!”他张大了嘴巴示范。这对牙牙学语的你来说难度似乎太高,你总是回他一串不成逻辑的魔法咒语,例如“Golo——Timo!”Galo当然不生气,不如说他受不了你这样可爱的小错误,自己先脸红起来转向我求助:“Lio!她也太可爱了吧!我要不要去改个名啊!”

有段时间,Galo听见了幼稚园门口发兴趣班传单的人在那儿危言耸听,他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是真的认真考虑起来要不要让你赢在起跑线上。他曾经很想带刚学会独立走路不久的你去上芭蕾课,走他的老路。我觉得很好,于是发挥我的科研专长,上网做了一番研究,整理出一张附近口碑比较好的舞蹈教室的信息,让Galo带你去玩玩儿。可是第二天下午他就抱着你气呼呼回来了。

“那些老师还没我跳得好。”他大声宣告,他像只斗赢了的公鸡一样自满,但很快公鸡的鸡冠耷拉下一点,“当年的我。”他补充道。

Galo的眼光太高了,导致你没能上成舞蹈课,也没能在后来和他一样成个舞者。但你很快找到了别的兴趣,我们发现你特别喜欢玩隔壁钢琴老师家的钢琴,Galo自告奋勇每天把你送到对门去,准点再捎上小零食去接你。

我也是后来偶然一天看见Galo随手弹响你的钢琴,才得知他也会弹一些曲子。他解释道这是因为他的训练强调演员对音乐的理解,他也实打实上了好几年钢琴课,虽说技艺并非多么精湛,也至少能够上得了台面。

这不得不让我再次感慨,比起我扑在单一领域的埋头苦干,Galo明显比我有才能得多,他应该比我取得更大的成就才对。

安逸的日子持续了三四年,你开始上小学,我也一如既往地忙,Galo又闲下来了。他迷上了在家里研究食谱,每隔几天就会从生鲜超市里搬点食材佐料回来,又或者是从Amazon上网购奇奇怪怪的外国香料。他的厨艺稳定,换着花样给我和你做饭,让我们免受美国高热量快餐荼毒。

直到某一个周末,我在我们俩的卧室里大扫除,在Galo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药瓶。小小的、蓝色的透明药瓶上贴着药店的服用贴纸,确保傻瓜都能看得明白。贴纸上标明的药名,是我远离诊疗多年,仍能一下记起的同类代品。

可能Galo忘了把它收起来,或者他根本不在意被我看到,就像我们在莫斯科时常做的那样。然而这并不是种情趣,Galo也不再是一无所知的新病人。他明明知道这些药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该出现,即便是精神科医生也得再三斟酌。我不清楚他找了哪条街上不三不四的小诊所给他开了药方,他才能去药店买到这些处方药,但这至少不能出现在我家里。

我抿紧了双唇,把这瓶药揣进我的口袋,第二天带到办公室扔掉了。我盯着垃圾桶里躺着的那个小瓶子,如果人的视线有实际威力,它肯定已经被我盯出一个小洞。可事实是我一个人站在那儿,被突然来临的挫败和迷茫击晕了。我不知该侥幸是我碰巧发现Galo的秘密,还是希望自己从没看见过这份确凿的证据,我和Galo也就还能每天晚上相安无事地相拥入睡。

至少今晚我无法抱他,我无法抱一个对我有所保留的人。

我甚至偷偷地祈祷,希望Galo发现是我偷走了他的药,来质问我,和我大吵一架。但这不会是什么大事,我会和他说清楚这到底有多严重,再推荐我信得过的朋友和他聊聊。

但Galo没有来找我对质,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从吃晚饭到上床睡觉,我观察他的举止、他的表情、他的言行,试图瞧出一丝一毫不对劲来。可是他掩饰得那么好,要不是我今天实打实地和药瓶愚蠢地对视了那么久,我都要怀疑是我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么多年过去,我差点忘了Galo也是会变的,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而不是像一条狼狈的狼一样跪在我的面前,乞求我的垂怜。

Galo的不动声色让我无处撬开他的口舌。我开始了新一轮的祷告,但愿Galo就此收手,不要让我再一次抓住他的把柄。

很快地,我的办公室垃圾桶里又多了第二瓶刚开封的新药。他和在莫斯科时一样,固执地放在床头柜上毫不遮掩,这份坦然让我恼怒,他凭什么能瞒着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逾矩,就凭我再也不是一名合格的心理医生吗?我承认,我被Galo蛊惑,失去了从事心理咨询必不可少的自持,我也不在大学里开设有关实践诊疗的课程,然而这并不代表我就彻底遗忘了从前的知识。他非得在这个时候又犯起药瘾,来破坏我们一手经营起的生活吗?紧接着,更可怕的想法侵蚀了我的身心,毒蛇一般嘶嘶吐着信子来挑拨离间我们之间的感情:在我发现之前,他已经吃了多久的药,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这个家。

我在Galo买菜回来前打包了他大半的行李,五六个行李箱整整齐齐摞在家门口。一些大件的东西,比如他最近爱不释手的大熊玩偶,没来得及收进去,只好先放在一边。我得好好和Galo谈谈这件事,有必要的话,也得装模作样吓唬他一下。

Galo哼着小曲回家,这份纯粹的快乐在看到家里的一地狼藉时结束了,我说:“Galo,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再瞒着我吃药,你和药都给我滚出这个家。”

面对我的威胁,Galo就站在门口,他的拳头捏紧了购物袋的带子,我做好了和他对峙的准备,事情的走向却和我想的截然不同。他弯腰放下手里的袋子,没有大吵大闹,很平静地看我,提起两个最大的行李箱就走了。

他说:“再见,Lio。”

门轻轻地合上了,他甚至只走进了客厅几秒钟就离开了,只剩下我和被留下来的、耷拉着脑袋的巨大棕熊大眼瞪小眼。

好吧!Galo Thymos,你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你可以和你的丈夫拒绝沟通,再甩甩脸色转身走人,你以为这样很酷吗!我气呼呼地抱臂坐回沙发上,生着闷气翻起了手机外卖软件,我心烦意乱地随便选了一家。预料之中地没有Galo做的好吃,我被他喂了太久,着实有些吃不惯美国典型的甜味料理。

我打开电视,切了好几个平时喜欢看的肥皂剧都觉得不舒坦。平时总是我靠在Galo肩上,我们一起吃着同一包薯片叽叽喳喳地边点评边看。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Galo走了,你去参加学校的夏令营了,我提前体会到空巢独居老人的生活。我继续生着闷气,但我逼迫自己拨通Galo的手机,对面只传来一阵空空的忙音。

开什么玩笑!无理取闹的人明明是他,还故意不接我电话。等着瞧吧Galo,我不会再给你台阶下了。我索性关了机,随便抓了个沙发枕头抱着就稀里糊涂睡了。

第二天的早上六七点,粗暴的敲门声吵醒了我。我蓄势待发的怒气在见到穿着蓝色制服的条子时无影无踪了。我揉着落枕的脖子,听警察确认我的身份。

“请问是Lio Fotia先生是吗?我们是你社区的辖警。”

“是我。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昨天半夜接到路人报警,一个十六岁男孩儿嗑药嗑嗨了,和朋友合伙偷了他父母的SUV上路,高速撞上了您伴侣所驾驶的汽车,两个人双双抢救无效身亡。目前我们还在紧急处理这件事和后续的责任分割,需要您在指定时间来警局一趟,和对方家长谈谈。”

“我们得保证确实告知到您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巡警监控仪会记录下音频留存证据,您明白我刚刚说的了吗?”

“……什么意思?我没理解,您是说,您是说……Galo死了吗?”那一瞬间,我不再听懂片警使用的语言,或许是我的英语听力过了这么多年仍不够好,以至于听错关键的短句,“能麻烦您再解释一下吗?”

“简而言之,Thymos先生在交通事故中丧生了,我们很遗憾这件事发生,正在全力推进后续进程的事宜。现在需要您致电医院确认预约时间,认领Galo Thymos先生的遗体。同时也在明天或后天来警局一趟协商赔偿协议。”

我木木地又听了一遍,我的听力得到了证实,但Galo呢?Galo死了,什么叫死了,是我理解的死吗,是字面意思的死吗。

“您明白了吗?“警察再一次确认,他有点儿不耐烦了,和同事交换了个眼神。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我有两件事要做,要先打电话给医院,再去警局。因为Galo死了,我得处理他的身后事,我得一件事一件事安排好,不然Galo会不高兴的。

可是他死了。他还会不高兴吗,你在想什么,你这个白痴。

我像个正常人一样送走警察,然后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咖啡,我小口啜饮,另手抓起铅笔在我的备忘录上划划写写,给待办事项排出先后顺序。我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中,我不感到悲伤,只是按部就班地罗列出条条框框,这些都是我要为Galo做的事情。或者说,做的最后几件事情。

他在撞上前的最后几秒在想什么呢?他有想过原谅我吗?原谅我尖酸刻薄的口吻,原谅我高高在上的傲慢,原谅我自以为是的愚蠢。伴随Galo的死亡,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了。我呆滞地打通医院的客服热线,预约了来认领遗体的时间。

直到我真正亲眼看到Galo白布下被盖住的尸体,我才终于慢慢地捡回了实感,Galo是真的离开我了,他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任何角落。因为他现在就在我的面前,安静地躺在单人床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获得了永久的平静。

“年轻人,你是我见过还算镇定的,有些人上来就哭开了。”管理停尸房的黑人大爷和我闲聊,由衷地赞赏。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Galo的手掌,时隔两天再次牵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冰冷,皮肤的弹性也流失了,我像在握一块松弛的冷面饼。Galo的双眼闭合,冷色的灯束穿过柔顺的睫毛洒落浅淡的影子。和在家里闹着玩装睡不同,他盖起的眼珠没有紧张地打转,眼皮也不因为害怕被戳穿而用力过猛眯出褶子来。尽管我是这么希望的,但我很清楚,他不再会哈哈笑出声,从床上弹起来抱住我了。我不忍心多看他残破的部分,例如撞歪的五官,抑或是撕扯开的深红肉皮。

事故发生的时候,他肯定很痛很痛。

我似乎是头一次这么长久地凝视Galo睡着的样子,我梦呓:“Galo,你不该是这样的。”

我要握这只手多久,你才会睁开眼睛,告诉我这全都是你为了气我精心编排的恶作剧?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我现在就能向你道歉,我不该把你气到离家出走,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孤独的夜晚。

我知道错了,回来留在我身边好吗?

我低下头,眼泪缓慢地落在Galo手部的虎口,聚成一小片半圆形的水珠。人们总是在事情无法挽回时悔恨莫及,我也难辞其咎

大爷砸砸嘴:“看走眼了,又一个发疯的。”

人的死亡是漫长的旅程,我得陪Galo走完。我向学校请了个一周的短假,忙着处理Galo的葬礼。

我本该为Galo安排守灵的事项,可我想不到Galo有什么亲友会前来寄托对他的哀思。Galo的灵棺放在教堂里,只有我守在他的身边。化妆师把他生前的面容还原得很好,那是位工作不久的女士,我向她传递了保持Galo那份朝气的请求,在我好几大本厚厚的的相册翻来找去,比了半天才挑出最满意的照片给她看。 她很专业,用了各种人工材料和化学试剂填平了Galo面上的缺口,为他上色,使他的两颊红润饱满、唇角的转折也被细致勾勒出恰当的阴影。

殡仪馆的经理询问我死者着装的倾向,我挑了Galo最喜欢的衬衫和西服来,这是他自己从莫斯科带过来的,他和我结婚的那天也穿了这身,我想他会喜欢的。

可Galo的尸体发硬发胀了,套不进平时穿的衣服。殡仪馆的负责人把这些衣物裁剪开,熟练地贴合到他的躯体上。“这种事我见得很多,不要担心。”他边拿剪刀缝缝补补边安慰我。片刻过后,Galo又神气起来了,一个俊俏的年轻人,好像只是寻开心躺在棺木里。

我看得出神,在他的棺木边常常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总觉得他马上要活过来。我唠唠叨叨,把没说出口的心里话都说给他听了,Galo要是听见估计都嫌我吵,我一个人在那儿呆着嘀嘀咕咕了很久,直到我再也想不出任何词句,我才闷声不响了。但就算只是静静地陪着他也很好,如果我留Galo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异国教堂里,他会寂寞的。

直到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和事能横插一脚打扰我和Galo,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和他单独粘在一起了。我们总是带着你去家庭旅行,去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我以为爱情总会在柴米油盐中演化成亲情,久而久之,我也不再对Galo说我爱你。

可现在我的爱人就躺在这儿,他的死亡唤起了我长久忽视的爱。多么可笑啊,我和Galo因为爱而聚在一起,而我在经年累月里遗忘了,直到最后才重新想起我们纠缠的源头。

在这两天里,我用每分每秒描摹二十多岁的Galo的面容,以求全部刻进我的脑海里。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了,只有Galo,Galo是最好的。即使他离我而去,我的爱也超越生死追随着他。

最后一天的下午,Kray作为唯一一个来访的亲友来到了这里。

我并不希望你知道太多他的事情,他曾经逼迫你叫他爷爷,幸好你长大后看起来根本不记得这回事儿。我这辈子都不希望和他有任何交集,他只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不值得我浪费笔墨记录太多。

“Lio Fotia,你不欢迎我吗?我可是Galo的父亲。”Kray从门口不急不忙走进来,光源在他身后照成一片惨白的底色,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Kray Foresight,我每次去Galo家都不可避免抬头看一眼的男人,他老了,岁月在他脸上烙下不可逆转的痕迹,但他骨子里的傲慢没变,不管是会客厅的油画还是本人,当他的目光与你相交,你就能立马觉察出他的讨厌之处。

“你来干什么。”我冷冷地质问他,鉴于我对他间接的了解,我并不想让他出现在Galo的葬礼上。

或许是我的问法太过直白肤浅,曾在政界和无数政客唇枪舌剑的Kray只是无所谓地嗤笑,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一点让我更恼火了:“怎么了?我身为他的父亲不能来看看他吗,Fotia先生,你知道我没收到请帖是多伤心的一件事吗?你难道要剥夺一个父亲来看他孩子最后一程的资格,你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他的手搭在Galo的灵棺边沿,装出一副惋惜的嘴脸:“可怜的Galo,你不觉得他走得太早了吗?命运真是无常。”

“至少他来见我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再挺得久一点,看来你也没把他治得多好,Fotia先生。”

我看向他:“……你说什么?”

“我出狱后,听说Galo已经和一个陌生男人离开俄罗斯了,那我当然好奇他和谁去了哪里。于是我托人帮我小小地调查了一下,终于在波士顿找到了他。我在一家蔬果超市抓住了这只调皮的小老鼠,他真的吓傻了。”Kray叹了口气,“天知道我无意伤害他,只是想找他叙叙旧。他尖叫着想推开我,这真是太没礼貌了,我没教过他可以这样对我。那我能怎么办呢?我不希望旁人因为我们的一点小误会被打扰到,我只好带他回我的住处好好聊聊。”

“……”

“Galo似乎没和您说这件事,可怜的孩子,他或许只想自己独自接受我的关心。总而言之,我很遗憾,Fotia先生。我以为我能和Galo多待一段日子,谁知道这种不测之祸会发生呢?”

“看到Galo完好如初躺在这儿,我也就放心了。”Kray露出标志性的微笑,那是他在电视上出现时用于安抚无知民众的伪善笑容,他根本不在乎Galo的死活,这个从地狱走来复仇的恶魔,只是来羞辱Galo和我,并借此得到病态的快乐。

所以Galo会吃那些药,不愿意和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是在看无知的我,还是在看我眼中倒映的无力回天的他自己。

我咬紧了牙,拳头攥得死紧,我想用我知道的一切不堪入耳的话来骂他,可我知道这对Kray根本不起作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从我的身边永远带走Galo。我的失控只会让他更乐在其中,心想这就是Galo交的小男朋友吗,可真像只有他会爱上的人。

Kray扬起眉毛:“天呐,Fotia先生,冷静一点,别用那种快杀人的眼神看我,到底是谁让Galo去死的,您不记得了吗?”

我不太记得我是怎么让Kray走出教堂的,我或许只是傻傻地站在那儿,被他居心叵测的疑问压在原地动弹不得。我不配回答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在安慰我这是场飞来横祸。我们很抱歉,这真的太可惜了,他们这么说。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的,是我把Galo气走的,用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胁迫。

我配指责Kray吗?

这让我想起了遥远的大雪里,我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探望自杀未遂的Galo,我也用一模一样高高在上的口吻去责问那些保镖。

「你们不知道他会这样做吗?」

「你不知道他会这样吗?」

「你不知道吗?Lio Fotia?」

Galo的正式下葬被安排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我和小小的你站在被掘开的土坑前,看他最后一眼。工人把棕熊玩偶轻轻搁在Galo合起交叉的手背上贴着他——那是我拿来的,在我赶到之前,我想让它陪Galo在地下睡一会儿。随着棺板缓缓移上,人们握紧铲子翻开新鲜的泥土,大捧大捧的棕色泥沙倾泻而下,不久就在木制的棺盒上堆出一座微凸的小山。Galo和我之间眼看就要隔出一层地壳,我的心里突然满溢出难以言喻的恐慌——我的爱人就要和我绝缘,自此以后我再也抓不住他。如果说他的死亡还能靠肢体的碰触缓解寂寞与痛苦,那以后要怎么办呢?

“停一下!“我几乎是失控地大声喊道,“大家…我想把刚刚的玩偶拿出来,对不起,对不起……辛苦大家了。”我越说越小声,我作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成年人,难得还能在生活中体会唯唯诺诺的窘迫。

不过这失态显然在情理之中,这些工人估计看过了无数这样突然回心转意的场景,其中有人不耐烦地砸了咂舌,我假装没有听见。刚被堆进墓坑的泥土被挖开,人们手上的劲道一时没管控住,发狠了往下拱,铁铲碰在木头棺材的板儿上磕出一道短短的浅色伤痕。我的目光停在那上面片刻,爱屋及乌地心疼了几秒。一个汉子粗暴地揪起那个玩偶扔过来,我用双手牢牢抱着接住。

我低下头去,脸深深地埋进聚酯纤维材质的皮毛里,Galo曾经抱着他睡觉,以至于我现在还能借它闻到Galo身上的气息,一种阳光下明朗暖和的清香。可能算是动物遗留下的本能,人对气味的记忆比我预料中持久鲜明很多。当熟悉的味道与我的神经元连通,和Galo有关的记忆立时激活了,开闸一样流进我的脑海。这感触太真实,我差点流下泪来。

“爸爸也想要娃娃吗?”你的声音隔着绒布闷闷地敲进我耳膜里,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想这时候抬起我难看的脸来,只好用力摇了摇头。

我好想你,Galo。我好想你,我会一直想你。我所有无声悔恨的眼泪都渗进大大的熊里。我抱着它,它抱着我,柔软温暖的质地像Galo每天习惯性迎接我回家时的拥抱,但我又怕眼泪鼻涕弄脏了熊,洗衣机里再滚一遍就没了Galo独有的气息。我慌乱地抽身,泛红的眼圈暗示方才的真情流露,我把熊递给你:“法因娜,替Galo拿着好吗?”

“好呀。”你笑起来很像Galo,一双眼睛眯成细细的月牙,尽管我没见过Galo小时候的模样,但我确信你们有共同之处,我们一起教出了很棒的女儿。

Galo死后两年,我又无意中走进过我和他去过的映像店,人们已经不再租借映像带了,Youtube的兴起引领新一波网络革命,不管是这家店还是我,都是旧时代的产物了。

那个破旧的小电视荧幕上恰巧在放当代芭蕾的精选剧目,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在上面。是Galo,分辨率有限的光点拼凑出不甚清晰的他。那一刻,他好像就在我的身边,和我手拉着手看这场演出,一起看他在台上跳跃、拱背、旋转。

我甚至觉得他在我耳边说悄悄话:“我和你说过我跳得很好吧?”我憋住眼泪不敢转头,是幻想也好,让我和他再多待一会儿吧。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越积越多,我快看不清Galo的舞蹈,正如他离开我的那天一样。我越哭越厉害,哽咽得说不出任何话。年迈的老板疑惑地打量我,他觉得这个古怪的男人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又是和谁来过这里。

只有我明白,Galo是怎样在我的生活里闪耀过,即使是他退出舞台以后,他也一直是Lio Fotia的明星。

“我可以买走这张碟片吗?”我指了指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影像片段。

“可以是可以,你直接拿走也无所谓,现在也没什么人看碟了,更别说这种曲高和寡的玩意儿。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点艺术都看不来了,要我说就是被流行文化冲昏了脑袋……”

我在老板无休止的嘟囔声中拿过长方形的DVD盒子,一行金色的大字赫然在目,“俄罗斯芭蕾精选”,暗金色的花体英文带着种凋零老贵族的气节,比起其他亮眼新奇的CD封面而言过于正派老气,难以吸引年轻一代的眼球。

我把这个方盒子塞进我公文包的内侧,回到家接通了DVD放映机的电源——在Galo去世后,这玩意儿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了,我拍拍它的顶盖,确定这的确还能运转。

我摁下出仓键,放映机缓缓吐出黑色的载片盒,我把那张DVD在上面对准放好。电视荧幕上闪现出国家映像审查局的惯例声明,下一秒Galo就和我碰了个正面。我没想到他是这个合集里第一个上场的,如此突兀地,我就又见到他了。

家里的电视显然比映像店的小破电器要强上许多,这张碟片总算充分发挥了它的最大分辨率,我能看清Galo汗湿的发梢和上翘的指尖,也能看清他扮出的哀愁或是欢愉的表情。录摄的机位抓得很好,一直牢牢锁定Galo在视频的中心,我坐在沙发上,那只棕色的大熊靠在我的旁边,我们一起看他,直到这舞剧第一幕结束,Galo的戏份到此为止。

然而这不是Galo唯一露面的时候,这张“芭蕾精选”独具匠心,甚至还包含了一些舞者下台后的结束采访。全部曲目上映完毕,Galo又出现了。

“您今天感觉如何?”拿着话筒的记者问他,他的背后是为舞台转场做准备的工作人员,四周闹哄哄的,麦克风不可避免地收录进一些杂音和闹哄哄的笑声。

“我很好!我很喜欢今天的角色,我今天第一次和我的朋友一起表演,真的非常兴奋也非常激动!虽然我已经下台了,不过之后的舞蹈也非常精彩……”Galo眼里散发出喜悦的光芒,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直到记者再三委婉地提醒时间到了。

我和Galo相处了这么多年,他是一个不需要花力气就能读懂的人,他看上去是那么快乐、自由,没有人能将他那一刻的享受夺走,仿佛只要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就能一直离现实中那些黑暗泥沼远远的,在他的芭蕾王国里无忧无虑地舞动。

可我和Kray一起把他拉了下来,Kray夺走了他前半生的快乐,我夺走了他后半生登上舞台的机会。

Galo的采访结束,之后又陆陆续续播了几个女舞者的心路历程。在最后,影片暗下来,开始滚动播放制作人员名单,制作人用了一首欧美的老歌垫作背景音乐。碟片放到最后,电视黑下来,我弯腰收起碟片放好,关掉电视,去你房间给你读故事书,哄你睡觉,接着我自己也去刷牙洗澡睡觉。

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二十多岁的自己,穿着自己自以为最神气的一件外套,手里攥着一张车票即将登上回国的列车。我垂眸瞥了眼车厢号,就要踩上眼前的踏板。

“嘿年轻人,这不是你的车厢。”列车员一把抓过我的车票,又仔细地从左往右读了一遍,“你的车厢还要往左走一节,快去快去,车就要开了。”他摆了摆手,估计已经见过无数个莽撞的小伙子了。

“谢谢您。”我的确是走错了列车,我微微点头致意,拎着自己的皮箱去了隔壁的车厢,在吵吵嚷嚷的高加索大叔里找到自己的座位,还好是一个靠窗的位置,我坐下来,这才放松下来舒了口气,瘫在硬邦邦的木椅上。

汽笛长鸣,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向后加快滑去。列车飞驰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偶尔上下颠簸一下,硌到我的尾骨。渐渐地,鹅毛大雪变小了,阳光冲破灰霾的云层撒播下有形的光束,引我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看见零星的绿芽。

在这一刻,纪录片里的那首老歌在我梦里响起了。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baby, kiss me

Fill my life with song
And let me sing forever more
You are all I long for
All I worship and adore
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

这封信也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不会骗Galo和你,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恋爱结婚。你知道的,人们总是在伤痛中往前走,说不定我还会再爱上别人,说不定我不会,而这都是不可预测的未来。

但你和我都明白,Galo是一个多好的人,他永远在我心底保有一块地方,我非常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好了,话不多说。你在外面摔了一跤,我得去看看了。

Lio Fotia
2010.10.15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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