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输棋

方圆市最近热闹非凡，喜庆的装饰挂满了大街小巷，市里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息。这是1997年六月三十日，香港回归的前一天。

“方圆市气象台今日发布高温预警，预计今天下午最高气温可达三十六摄氏度，请市民做好防暑准备……”男人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关掉了车内的广播，香烟味久久未散去，引得后座那小姑娘默默地屏住了呼吸。

小姑娘悄悄将头探出车窗外，竭力捕捉着新鲜的空气，她眼睛四处瞟，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马路边小卖部的冰柜上。
 
小卖部老板在墙上写下些什么，转过身对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生问道，“还给不给你留了？”

小男生从裤兜里掏出一些钱，但应该是不够。只见老板转过身去照顾生意，小男孩便只能馋馋地望着面前的四驱车，就像小姑娘只能远远地眼馋冰棍一样。

车门被打开，女孩将注意力转移了回来， “小姨。”
        
“怎么一大股烟味儿，你是不是又在车里抽烟了？”上车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人，她柳眉倒竖，质问着驾驶座上的男人，手却温柔地抚摸着小姑娘的头顶以作回应。

“哎呀，这不是等你吗，下次不抽了不抽了。”男人举着双手作投降状，嘴上作着敷衍的承诺。女人见他这样，翻了一个白眼，绑好安全带示意男人开车。

“来，小欣。”一只冰棍被递到了小姑娘的眼前。

“谢谢小姨！”撕开包装纸的那一刻，烟味和燥热仿佛都消失了，冰棍散发出来的冷气让小姑娘喜欢得紧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冰棍，被甜得眯住了眼。

汽车启动，穿越热闹的街巷，在小姑娘吃完冰棍不久后，停在了一处略显安静的小巷口。

女人下了车，小姑娘也打开车门去找垃圾桶。明明巷子外是如此的喧哗繁荣，转入了这里却与世隔绝似的安静。丢完垃圾往回走，小姑娘便看到了自家小姨。

在小姨的身后跟着一个男孩，瘦瘦的，穿着灰色衬衫和西装裤，身形挺拔，明明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显得不易亲近。“也不知道他是谁啊，还要小姨专门来接。”小姑娘心中暗自想着，加快了步伐。

在他们二人的身后，是一家棋馆——黑白问道围棋会馆。白色的八个大字简单朴素，与黑色的背板相得益彰。正如围棋，非黑即白。

“围棋啊……”看到这两个字，小姑娘右手的大拇指不自禁地摩擦过食指和中指。

坐定好之后，小姨向小姑娘介绍道，“小欣，这是俞亮。”男孩转向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你好。”


“你好啊，俞亮，我叫向欣。”

小姑娘脆生生地出声介绍着自己，然后自然地转过了头结束对话。

俞亮小朋友难得遇到不那么活泼的小孩，不用措辞来回复还真是轻松啊。他绷着的背稍稍放松了一些。

“秦美姐，我们现在去哪儿？”俞亮小朋友问着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也就是向欣的小姨——秦美。

“你爸妈今天有事，中午去我家吃饭，下午我再送你回棋馆……”秦美翻看着手中的《围棋天地》，兀地停在了某一页。

这一页是灰色的，上面只有一个女子——一个淡定静雅，伸手落子的美丽女子。她冷静自持的外表下是绝对的自信，就算是这张灰色的照片也掩盖不住她的光华。照片上的女人叫秦安——秦美的姐姐、向欣的妈妈。这位28岁就达到了职业五段的棋手本该一直耀眼，却在她34岁即将赴韩比赛的时候死于心脏病发。

秦美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照片，合上了杂志。

把俞亮和向欣两个小朋友送上楼，秦美嘱咐他俩先自己玩会儿，便又转身出了门。

轻车熟路地，向欣进入了书房盘坐在棋盘前开始打谱。俞亮略迟一步，没有能够占领该棋盘，他懊恼了一小下，随后从书架上抽出了自己平时常看的那本书。

本来一直下着快棋的向欣，在下出一手双飞燕后，便开始出神，拿着棋子在手中盘了起来。她许久没动作，落子声迟迟未出现，倒引起了俞亮的注意。

男孩抬起了眼睑，静静地看着那个盘棋子的小姑娘。大概两三秒后又收回了目光——怎么会有人在下棋的时候出神，下围棋最重要的就是要专注！自己可不能这样。

秦美不久就回来了，她呼吸很乱，周身还留着一些残余的怒气。开车的那个男人并没有一起回来，看来是吵了一架吧……向欣缓缓地眨了眨眼，开始回神。

中午饭解决了，向欣自告奋勇去洗碗，厨房里只剩哗啦啦的水声。俞亮回到书房，看了一眼那棋子错落的棋盘，终归是没有坐下去。毕竟别人还没有下完，要是自己去下总归是不礼貌的。

“小欣，我下午要去棋馆，要我送你回外婆家吗？”秦美开口询问着向欣。

“我？我也想去棋馆……会给你添麻烦吗？”向欣犹豫了一下。她本该呆在外婆家里打谱，但是自己一个人下还是太过孤单，而且她走神的毛病自从妈妈去世后就更严重了。这样总归是不好的，她想和人对弈，迫切地想提升棋力。

“哪会麻烦呢，小姨带你去。”秦美没想到向欣竟然想去棋馆，以往她要么是和姐姐对弈，要么就是自己一个人打谱。现在……现在姐姐去世，再也没人陪她下棋了。

下午两点。正值盛夏六月，草木繁盛，蝉鸣藏匿在树梢此起彼伏地唱和着,更显得围棋馆外的安静。还没有客人到来，围棋馆的常客多以中老年为主，此时大多还在家里午憩。

向欣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坐住,悄悄地问秦美，“我可以和他下棋吗?”向欣指的当然是那坐在内间里打谱的俞亮。她本以为俞亮不会下棋，只是谁家留在棋馆里的小朋友。现在看着他专注下棋的样.子，自己便开口询问秦美。

“小亮啊....他很厉害的，很多大人都下不过他呢。"秦美委婉地开口，她不想自己小外甥女被俞亮小朋友打击积极性。

“真的吗?那，我更想和他下了。”很厉害、很多大人都下不过他，这样的词汇激起了向欣的斗志。

看着向欣的眼睛陡然变亮，秦美无奈，"那你自 己去邀请他吧。先说好，输了可不准哭鼻子哦。”

向欣轻轻地走到了俞亮旁边，语气诚恳地邀请着，“俞亮， 我们来下棋吧!”

俞亮本想拒绝，但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棋馆，拒绝的话便吞了回去。“好。”

“我让你三子够吗？”俞亮放下手中的棋谱，开口询问着，眼里尽是真诚。

向欣噎了一下，她惊讶地看着对方一脸真诚地说着听起来不那么顺耳的话，心中顿时觉得这人不太客气……未免，有点看不起人啊！不过转念想起小姨事先说的话，向欣也就释然了，这人大概只是不太会说话吧，可能他是真的很厉害，那我得全力以赴了！

“不用让子，我们开始吧。”

也不知她是过于自信还是自负，俞亮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那棋盘上见分晓吧。

二人相对而坐，互相点头致意。

猜先，俞亮三颗黑子，向欣五颗白子。向欣执黑先行……

半个小时后，棋局进入了中盘阶段，形势越发变化莫测。可更变化莫测的，是向欣的棋形。

与追求优美棋形的俞亮不同，向欣的棋形从一开始便有着向愚形发展的趋势。一盘棋中，棋形直接体现了棋子的整体效率。一般来说，形状不好的棋形，其进攻和防守能力都很低。对局时，棋子效率发挥不高的一方必然要形式落后，而向欣的棋形在俞亮看来就无甚美感可言。但是，俞亮却没有因此认为向欣的棋子效率很低，相反，那些下出的低级恶手都会被她在后面的落子中找补回来，创造出新的转机变成好手。俞亮可不认为这只是向欣运气好而已，他承认向欣比他预想的要强许多，虽然他不看好这样的下法。

俞亮盯着棋盘，陷入了思考。

他观察到，向欣爱下快棋，即使现在已经到了中盘，她仍旧没有将速度慢下来。而棋盘上，虽然每一步黑棋都算不上是对白棋最好的回应和阻截，还时不时出现让俞亮破防的臭棋，但是……想到这儿，俞亮挺直了后背，眉头无意识地拧了起来——但是偏偏就是这些臭棋，在后来竟然成了向欣扭转局势的帮手。

俞亮最开始想要破局，谨慎地应对着向欣的每一步棋，但是现在他想，自己应该跳出局，只有不入局，才能发现新的生机。想清楚这点后，俞亮眼神一凝，从主战场转向了棋盘的右下角。 

右下角向欣的黑棋占领着星位，并留下了一手小飞守角。俞亮决定，从这里突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棋馆外大树上的蝉先生歌喉嘶哑但歌声依旧嘹亮；太阳还是不变的灼热毒辣，只是更加偏向西方；老朋友们相继到来，聚满了黑白问道。

“和小亮老师对弈的那小姑娘是谁啊？没见过呢。”

“不知道啊，我三点来的，那个时候就在下了。”
 
“我还说想请教一下小亮老师呢，那……你来看看我这手棋。”

“欸！等会儿，你看，那小姑娘投子了。”

“啪嗒——”两颗黑棋落在了棋盘上，晃晃荡荡地摇摆着，却远比不过向欣的心情动荡。

“我输了。”向欣盯着那两颗棋子，没有看向俞亮。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厉害了吗？虽然我一直都输给妈妈，但是妈妈可是职业棋手，我输了也不丢人。而面前这个人——向欣抬起了头，这个俞亮，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也下赢了自己。是我太弱了吗？可是……明明我也有每天打谱练棋，我也获得过妈妈的赞扬，我也……应该是很厉害的才对……

俞亮见向欣投子认输，便点头致意，开口道，“承让。”然而对面安安静静，没有回应。俞亮以为这又是一个要被气哭了的孩子，叹了口气，想着怎么措辞来安慰一下。

他朝向欣看去，却只见她先是沉默，眼睛紧紧盯着那两颗黑子，继而又猛然抬头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眼里充斥着俞亮看不懂的情绪。

嗯？没哭？

“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执黑方有先行优势，反贴3又4分之3子，我也没赢你多少。”俞亮理性分析，“可能你实战经验不太够。”

俞亮不愧被称为小亮老师，实战经验这几个字，正中向欣要害。但小姑娘想听的是这些吗？向欣摇了摇头，开口询问，“你学棋多久了？”

没想到向欣会问这个问题，俞亮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棋谱。

“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很小的时候？那，你今年多大啊？”

“今年10岁。”

“……好吧，我知道了。”10岁啊，那这个俞亮也就只比自己大了一岁，只多了一年的下棋经验而已。一年的差距，可以这么大吗？

向欣从椅子上溜了下来，面向俞亮端正地鞠了一躬，抬起身来时，本想说一句类似“我一定会超过你的”之类的话，却见俞亮已经看起了书。于是向欣嘴里的话在舌头上打了个转，又回到了肚子里——人家都又开始学习了，自己还在这儿放没用的狠话干嘛呢，浪费时间。

向欣受着棋馆内众老爷们儿的注目礼，在秦美那里拿了自己的东西就准备回外婆家了。

对于向欣离桌后的举动，俞亮手握棋谱，全然未察。

也许是因为六月末的天气太过炎热，又或许是刚结束的一盘棋让他用脑过度，“你学棋多久了？”这句话就像一句魔咒，盘旋在俞亮的耳边。

多久了？自记事以来，围棋就已经渗透了自己的生活。父亲每天雷打不动地练棋，来家里拜访的叔叔伯伯也都说虎父无犬子、俞晓旸后继有人……自己似乎天生注定要与围棋作伴，俞亮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棋的。

心情莫名地乏闷起来，俞亮放下棋谱，不禁自嘲——几个小时前还嫌弃别人下棋走神，现在却轮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