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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凪日】浅水缺氧

作者 : 乌渡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偶像梦幻祭 乱凪砂 , 巴日和

标签 凪日

状态 已完结

562 15 2021-10-14 09:23
导读
本子完售了,这篇的修改完整版在这边发发。
00
在众多接触人类世界以后才学习到的感受中,第一次总显得格外清晰和浓墨重彩,而那时见到他的感觉是——缺氧。
好奇怪,两栖动物很难在正常的水域和陆地有这种感觉吧?
但当时乱凪砂游至浅水区,只是出露了一双眼、或许还有半个腮。明明只是仰视那个人类的时候,却有了那种陌生的窒息感。

01
当这片大洋里深海最后一条成年人鱼在珊瑚礁间的寂静处下沉后,属于人鱼的频率变得安静。
他们是某个远古纪元的遗物,在陆地种日趋繁荣的时代里,这个群体显得太小。人鱼的数量在消减着,就像那些慢慢在陆地和海洋里消失的动物一样。不合适的生存环境、被人类挤占的空间资源,或是别的,那些原因遥远而不可考。总之,他们应该是优势物种,却在历史里不值一文。
乱凪砂出生于这样的寂静世界。这个名字由曾被人鱼长辈救助的鲸鱼告知,生活模式跟随过去陪长辈捕猎的海豚学习,而狩猎技巧为那些臣服于人鱼力量的鲨教授。
他和其他鱼没什么区别——乱凪砂从不使用人鱼之间沟通的那种频率。或许是没有同类可以教他。
如果一切没有发生的话。
可早在海水和陆地交汇的那一刻,或许已阐明海生物种与陆地物种的关联性。
那是注定书写着偶然相遇的曼妙夜晚。乱凪砂会定期去海豚所在的浅海,陪对方围观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闪亮游轮,他游得比海豚更远,从海平面以下仰视那些属于人类的欢笑色彩。游轮会有很多人类,站在护栏前聊天碰杯。比许多动物更灵敏的五感是人鱼因捕猎需求而从未退化的能力,凪砂会安静地听来自人类的波段,陌生而无法理解,可这样的活动作为消遣几乎占据他在浅水区消磨的大数时间。
今晚也有人类在歌唱,这几乎是游轮的固定项目:首先是喝彩、鼓动,随着回音,有人类高高低低的音乐声。他听不大懂那些歌词,不过大部分都旋律还算得上悠扬。
据说人鱼也是会喉咙唱歌的。在海豚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传说里,那些拥有具有蛊惑意味歌声的“塞壬”也是人鱼的一种。但凪砂没有得到这部分的传承,也或许是没有同类教授他如何使用嗓子:他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对话,却不理解那些语言如何被发出,深海不需要说话。
就是在那样的时刻,他见到从甲板上升的环形舞台,以及人群的欢呼。热烈的歌声透过音响放大得有点刺耳,带着不符合游轮奢靡气息和傍晚颓唐感受的活力和阳光。
浅绿色的头发在舞台边出现,隔着一层浅水,看不太清,又在花花绿绿的背景里格外清晰。
那是像他在深海中看到的珍珠一样温柔着闪耀光泽的美丽。即使乱凪砂见过无数纯粹的海洋风景,但在遥遥见到如同太阳一样充满着热度的人时,也感觉到周围一切黯淡失色。这不是一种比喻,或许就是捕食者的天性:将属于自己的猎物同周围的环境区别开来。
这时的水面成了不识时务的阻隔,乱凪砂只能探出头去。他应该是适应海中生活的,所以从没有冲破海面的念头,但那一下他就那么做了。
而乱凪砂不会用属于陆地生物的那一套系统呼吸。
是的,他的腮破开海面。但他是一条不会呼吸的缺氧的鱼。腮吸入驳杂且充满水汽的空气,冰冷而干燥如同刀刃将他划开。
海浪猛地冲撞在一切飘在海面的物件。
人鱼在难得的窒息中潜回海中,在风浪的拍击里换了方位想要看得更清楚,只是再抬头时,舞台已经变了主人。那种歌声像稀有且珍贵的宝物,只能展露一点儿的头脚,才不会在落入人间时被污染蒙尘。虽然可惜,但是值得。
乱凪砂不懂那种保护,他甚至不理解“失望”本身的含义。只是失去那一块绿色宝石后,连平时那种窥视人类世界的乐趣也消失殆尽。
或许他应该准备离开,但人鱼拥有捕食猎物所必须拥有的灵敏听觉。在嘈杂的人声里,他清楚地将才展示歌喉的声音从其他噪音中抽出。
那种独特的浅绿色就在巨轮某一层的栏杆边。
拥有银白色有力长尾的人鱼,如同追求深海最漂亮的珊瑚一般、向一个人类靠近。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异族和肉食狩猎者的间隔,这一幕或许会更浪漫些。
他们在浓厚的夜色里隐约地打量对方。
在有人走来时,乱凪砂会缩回海里。他听到那种在自己脑内被标记为独特的声音出声:“嗯?如果你没有重要的事情的话,最好还是不要打扰正处于休息的时间的我哦?如果是劝我去参加酒会之类的、那种事情既不需要我去做,也不需要你来做呢!再怎么说,纯君也只是我的小跟班吧?”
对方不算客气地回复着:“阿日前辈还是会用这样欠揍的语气说话啊?不用担心,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不小心被鲨鱼吃掉死了而已,至于酒会的事情,随你高兴好了。”
“那种事情就不劳纯君操心了哦?鱼也会喜欢我的呢!”

02
如果要巴日和说生命中最能称为奇迹的事情,那应该是自己无数次寻常的登上舞台、离开舞台中的一次,他曾难得的不确定自己是否见到一种童话或是传说里的生物。
他本来只是纳罕,以为海面有人掉了下去,正想要喊人就上来,就在又一次海浪打来时看到那人翻身入水露出的长尾。像某种从深海被海浪搅起的珍珠一样圆润光滑,美丽诱人。
人鱼——是人鱼。
对方也在打量他。这种不同种族的智慧生物之间的对视古怪却新奇,沉默的姿势被到来的好友打破。于是湿润的白色长发隐回海里,他以为对方不会再来,但那条美丽的生灵又在第三个人离开后重新出现。
巴日和说不清楚那种愉悦是否属于看到独特生物而让大脑产生的,巨大的游轮、无数的人们,一切的杂音被丢在背后消失。
暴雨、风浪、颠簸,所有的自然汇在那双印着灯光的橘红色瞳仁里。
如果看过《泰坦尼克号》,就会理解一种出生在生死之间的感情,源于安排妥当的命运之外的突然和不可控……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与剧里相似的、连着生死的游轮,还有那种相似的狂风暴雨。
人鱼安静地跟着他,白色的尾部若隐若现。他们都不说话,但巴日和读懂了一种危险。
雷暴比他歌舞时更大了,这显然不适合航行的天气预示着某些危险。
他不是能挽救自然灾害的英雄。
巴日和只是个在面对自然时也显得普普通通又有点心思的人类。或许会做的在受一条鱼的眼神蛊惑时从栏杆处翻下,落在靠近水面的平台。从头到尾的所有举措均不符合他平时的做派,但在将两种全然不同的命运割开的海面上,几乎算是受到蛊惑的男人选择了对于人类而言的窒息。
人鱼靠近几乎接近水面的男人,他的眼神纯洁到懵懂——那是属于不谙人类社会的兽类的眼神。日和以为他在伸手时对方会惊得缩回水面,但那动物没有像之前看到其他陌生人时一样躲藏,而是模仿着日和的动作,向前伸出自己的手。
那如果能叫做手。
薄薄一层蹼在月色里透着莹润的光泽。巴日和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湿滑的、冰冷而有力的牵扯,在他接触那种独特的、人类所没有的结构时。那种接触太过短暂,风浪还在继续,而人鱼在几乎将对方拖入海里之前松开了手。日和没有预兆的在颠簸里开口,他的手甚至还带着陌生的海腥味:“你听得懂我的语言,对吧?”
人鱼安静地望着他,沉下海里。在日和几乎以为对方就在第一个平和的问题里逃走时,拥有白色毛发的人鱼又从水面出现,离似乎散发着柔和光芒的人类更近,爪指攀上巨大船只的一小块边缘,模仿见过的人类那样,缓慢点着脑袋。
远处海洋的深邃黑暗被人鱼赤裸的背虚虚掩住,日和的目光长长停留在那双无声似诉的眼。他似乎不存在不可置信这种情绪,就像如果对方听不懂也不会失望一样。那是对生活的沉静注视,像无所谓的旁观者,即使夜色和潮湿与他是贴近的,却不能使情绪大起大落。
巴日和的手带着探究意味地划过沾湿的银发。
探寻某种生物的出现这一责任属于生物学家,而非一个普通游轮游客,好奇当然可以存在,有时却也致命。用这样的思路解读巴日和或许格局太小,但在他的奇妙之夜里说出的每一句话,动机都那么不可考证。
“你是从众多的人里认出了我吗?”他顿了顿,不等生灵的回答,自顾自道,“嗯嗯,我是这样独一无二的存在吧!所以刚刚有其他人你会躲起来,看来你只想见到我呢。”
人鱼喜欢听这样清澈的声音。和寂静的深海全然不同,或许这个人类代表着类似于太阳的存在。他温驯得点头,生疏地贴着对于鱼类过于热和干燥的手掌,尾部翘起拍打在水面上。
如果不在一次翻动的巨浪里偶然相拥,他们只会是萍水相逢的两个生命。即使跨过栏杆,也不尽然将彼此完全拉近。直到那层隔在两个世界的薄膜被穿破,巴日和亲身感受水下世界,才宣告着两个个体、或者说两个种族的正式会面。
在面对更多是未知的陌生领地,轻飘飘的若草色头发上浮,下沉的身躯被乱凪砂捉住。没有腮的人类会在水中窒息,就像在空气中缺乏水分的鱼类会濒死,这是刻在生物本能里的求生意志。巴日和在模糊的水里屏息垂头,他胡思乱想,望着那条人鱼从未完全露出的长尾。
四肢由湿润的力道缠住,修长的人形被环着、托举着,抬头就能破开水面。在仰头呼吸的同时,日和在眯着眼的模糊视线中看到疯狂得可怕的雷电巨浪,回头时瞥见与海洋相比渺小的巨轮摇摇欲坠。面对自然时,熟悉自然的物种对自然更加敬畏,他们天然有着嗅知危险的能力。
大概是知道人类不能逃避到深海,人鱼选择了远离被乌云选中的海域。
当巴日和望向那双无机质一般冰冷的橘红色眼瞳时,就像与一只凶兽对视,那是生态圈顶端生物的力道,绝不是一个寻常人类可以相比的。或许跨出栏杆是一种错误,可在短暂的怔愣中,他被迫远离着一切熟悉的地面:“看来你并不喜欢被暴风笼罩的游轮啊?虽然我也不喜欢那种地方,但是我毕竟还是属于那个群族的哦!你应该理解‘群族’这个概念吧?不过,你是将我看做需要招待的朋友吗,倒也希望带我在海里游玩以后,你可以把我送回去呢。”
在日和阐述着“群族”的内涵时,那条有着自己打算的长尾生物似乎在认真倾听,而他的速度不减,托着日和往某个方向游去。
“你真的听懂了吗?就算这样也要将我带走,我是注定要被恶龙掳走的公主吗?”
日和没有机会说更多话,安静的人鱼像是不再有耐心倾听,反身拥着日和往海里沉去。

03
乱凪砂并未听说过恶龙和公主的故事,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是鱼类,为什么又成了恶龙。或许这两种生物中有他不知道的关联,但他无法询问。
人类不能长时间呆在水里,凪砂明白,于是最近的小岛屿成为新的目的地。如果是在水中只身游去,那里不会很远,但他带着一个脆弱的人类,像背着一颗易碎的宝石。他需要小心护着那个人类的全身,据他所见,即使是高速游走时水流产生的阻力似乎也有将人类撕碎的危险。
人鱼没有海豚那种需要跃起呼吸的需求,那也影响他游动的速度。凪砂只能在那个名为巴日和的人类吐出一串气泡以后领悟到对方闭气时间将近,于是顺理成章地用自己的第二套呼吸系统向对方渡气。
从浅层的海洋中往天空上看,至少还能模糊地辨别出一些破碎的星子,随着水波荡漾。而在水中高速地游动时再观察,周围的一切,哪怕是黑暗中唯一光明的星,都难以捕捉。巴日和难以思考自己是否已被荡漾的红酒灌醉,才敢从栏杆跳出来到鱼的世界,一切从他的那个举动开始失控,好像当他开始向一条鱼搭话,就是对现在所发生的一切的默许。但那也比在游轮上呆一夜来得愉悦,比起被油腻着嘴脸的发行商灌醉,现在所有的奇妙历险都轻松得不可思议。
日和几乎没有惊愕,从一口气被渡来时他便选择了自然地接受。海水的冰冷在两双唇边流过,有力而迅速,细小的气泡向海面涌去。日和鼻腔都是不敢吸入的海水咸味,似乎被这种自然的气息包围后,有关来自海的气味的那部分五感慢慢失效,于是尽管厚重的海腥比没有去腥到位的三文鱼还要浓,他依然不觉得难耐。
冰冷与温热相贴,像是火与冰撞在了一块,纠缠着下沉又上升,在浅海里隐约露出两个身影。人鱼有着贴近人类汲取温度的线性思考,而在海中因缺氧而不放开的人,似乎在黑暗之中与兽同化。一段白而细腻的胳膊紧紧压着似人形的后脑,他迷蒙的紫水晶一般美丽的眼蒙着一层雾,在水流的耳鸣里朦胧不清。
感谢对宝石状态十分关注的恶龙,不、对怀里脆弱人类十分关注的人鱼,他及时地感受到对方在海水里浸地神志不清。而在对方昏迷之前,凪砂找到了那座类似小岛屿的废弃灯塔。
没有摇摇荡荡的游轮甲板,没有纸醉金迷的晚宴酒会,咸湿的海风裹着新鲜的腥气,在一层层向海滩的拍打声里唤醒巴日和有关现实的记忆。人鱼的唾液或许有致幻作用,被推上沙滩坐着的日和注视那双清澈而透亮的红瞳判断着,那双眼里倒映着自己和自己背后的璀璨星空,亮得闪烁。
在并不黑暗的星夜里,一向以优雅著称的歌手巴日和却是落汤鸡的狼狈姿态流落孤岛,他全身湿透,还在不时滴着水。在他身边有一条努力往海滩上爬行的长形生物,拥有人类的上半身,和比起鱼更像水蛇一样有力而长的下尾。在与人类定义里的美丽和高贵毫不相干的狼藉中,日和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的鳞片,询问:“你会回答我的问题,是吧?”
那双带有蹼的手攀在日和腿上,他缩着尾巴移到人类身边贴着,认真地点着头。
很明显,这只凶兽并不如其颇具攻击性的俊美外表那么难商量,但在对方对自己失去兴趣之前,能否回到游轮的决定权并不在自己手上。
在日和的层层询问之后,他得到了并不重要却想要知道的答案。一切冲动的起点就像那个可笑的比喻,恶龙抓走公主似乎并无明确目的,人鱼带他离开也是。而日和甚至更主动,是他亲自打开城堡的大门,似乎说着“来吧,带我走吧”。
所有举措如同冥冥之中自有召唤,他们只不过是受到了感召而与对方接触。
“你还真像‘恶龙’一样毫无章法呢!”日和这样感叹道,而人鱼在他说到一半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唇。
那确实说不上轻,但似乎对于一只野兽、哪怕是可以沟通的野兽,不粗暴就算是温柔。日和看着对方的眼神,也没有对自己抱怨阻止的意思:“你是询问‘恶龙’是什么,而不是在说‘这个讨厌鬼快闭嘴吧’,是吗?”
对方给了他相当满意的肯定答案。于是日和在贴近的潮湿沙滩地上将远方的游轮暂时遗忘——他明白现在只有让这半人半兽的生灵满意才能提出自己的要求——在彼此交缠着湿漉头发里,日和尽量生动地讲述关于一个大半都是他胡编乱造的恶龙故事。
如果巴日和没有见过人鱼划破水面时尾部的力道,他或许会更轻松地将这陌生生灵视为无害的一方,而现在半透明的锋利鳞片只是与他靠着,都显出轻易划破人类脆弱皮肤的凶恶。但似乎这条人鱼还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尤其在日和说话时,覆有白色毛发的脑袋会温顺地蜷在日和肩上,结实且长的鱼尾则安静得像避免打断整个故事。
或许是源于人鱼那与人类相似的百分之五十,他看上去至少比恶龙更乖顺、更通情达理。于是带着这种理解,巴日和选择了极具教化意义的故事结局,“……为了满足公主关于生活品质的需求,龙最后将她带回皇宫。如何保养好自己收集的宝藏也是龙的必修课呢!所以,像‘公主’这样的珍宝,也要放在合适的地方,让她保持闪耀哦!”
在提起“公主”和“珍宝”时,人鱼又触碰着日和在夜风里有些泛白的唇,他橘红色瞳孔中原本还充满懵懂的眼神变得清明,鱼尾雀跃地拍打着沙滩,那只有着尖利指甲的手指从巴日和的脸边下滑,带有明显表达欲望地指向对方包裹着跳动心脏的温热胸膛。
日和垂眸扫了一眼那种独属于野兽用来撕碎猎物的锐利指尖,自然地继续说道:“你已经自然的代入了‘恶龙’和‘公主’的角色呢!嗯嗯、我应该好好夸夸你啊?”无论在人类世界还是野兽的世界,似乎足够胆大就能给第一次见面的对方留下“这个人不是好惹的角色”的印象,这也是日和能状若寻常地回应人鱼的原因。他毫不在意地揉着人鱼的发顶,像安抚家中那只捡来的小犬一样。
那本是尝试性质的举动,却得到更让人惊喜的回应。白发的人鱼将与人类极其相似的脸凑上温热的掌心,或许是冰冷生物天生亲近温热,在并不明白抚摸含义时选择温顺接受。这个人类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在游轮亮丽舞台上的清澈和美丽,脱离了那个狭小人类环境的污浊杂音,配着早已习惯的海浪声更加灵动:“这是人类的‘抚摸’,可以传递安慰、鼓励和喜欢的不同情绪。”
人鱼似乎在理解陌生的单词,迟疑地点头。
如果这只野兽没有在下一刻把自己卷入海里的话,巴日和会更相信之前的都是有效沟通。在他的双腿被如同巨蟒一样有力、湿滑而冰冷的长尾束缚着带到浅海中不能挣脱时,日和有一瞬间后悔从围栏中跨出那一步。
他的上身往海面上伸去,而在游来的一程中学会使用手臂环抱的乱凪砂拉扯着他的肩与胳膊,那种力道当然算不上拥抱,更像兽类狩猎结束后摆弄自己身下无处可逃的猎物。人鱼强势却并不粗暴地纠缠着,如同寻找到心仪玩具的儿童,宠溺得四肢不知轻重,却又在人类将近缺氧的当头熟练地向他渡气。日和感受到周身被挤压一样的冰冷,相比海水,更明显的是被人型生物缠绕的紧迫感,在几乎窒息的当头有更为冰冷和柔软的部分与自己裸露着的肌肤接触,明确且带着轻微刺痛。
一瞬间巴日和甚至以为自己已然漂浮于天堂,天使温柔的羽翼将自己包裹,耳边传来的是圣音。
……那当然不是圣音,而是切实的声音。
明白这一点之前,从天堂幻觉脱出的巴日和还需要为自己的存续问题想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他无心分辨那种声音来自何处,但总归在海底出现的一切都不会像表面展现得那么安全。巴日和眯着眼,银白的发丝一缕缕在面前漂浮,人鱼的眼在隐晦的夜里显出不善的深红,好在日和夜视不错,大概看清里头并无攻击意味。
但巴日和仍不觉得这可以使他松一口气。甚至生活于洞穴的龙都好过一条潜伏在海底的鱼,至少被掳走后不用担心自己窒息而死。他伸手拨开眼前随意晃荡的长发,顺着人鱼那张即使在人类社会也算得上绝色的眉眼往后,缓慢而用力地揉着对方的脑袋。在人鱼的视线重新落回怀里人类身上时,巴日和才收回手,对着海面指了指,向这只不知何时会有冲动行为的人鱼示意自己已经不能再在海里停留。
人鱼牵住了他的手,细腻而纤长的五指紧紧包裹着日和脱水泛皱的手掌,重新带着人冲出水面。看来他也不是全然无计划;他们身处海中,离岸有些距离,身边却恰好有一块礁石。人鱼将发丝塌耷的若草色宝石安置在海浪打击力度不大的礁石上,在日和意识没有完全回笼之前,撑着上肢碰了碰人类比玫瑰色更深一些的唇,又用锋利的指尖撩起对方额前将眼睛遮住的碎发撇至一边,学着对方之前教导的“抚摸”动作,似乎想要安慰对方。
日和在这时眯着眼俯视那行为全无章法的鱼,他们的脸在不知何时出来的月色里被照亮了一半,习惯海水打湿身体肌肤的人鱼半伏在礁石上,自海面露出他反射着微弱光芒的亮丽鳞片。不知为何,那明明只是纯粹的银白色,日和却觉得那比最初见时似乎更明亮和鲜艳些。
人鱼喉咙的部分颤动着,发出和海中时一样的声音,那不能叫做说话,只能称为动物的发声。在断断续续的尝试以后,在空气中发声不够熟练的人鱼转身沉入浅海中,只留一个隐约可以勾勒轮廓的黑影潜伏在水中。
“圣音”再次传来,再次证明那不是幻觉。
而是在一众传说中被各种文字吹嘘和描写的,人鱼的歌声。

在人鱼歌声尽处的回响里,乱凪砂从海面探出了头。他不像抢掠财富的恶龙,而是孤独过久突然寻找到同伴的孩童:介绍自己喜欢停留的沙滩,带同伴前往自己习惯的礁石,学习着对方的动作和表达,又展示自己的习性和特长。
“这是你的安慰、鼓励和喜欢吧,是在做像‘交换礼物’那样的事情吗?”那聪明又足够美丽的人类这样问着,他的声音因为在海水中浸得太久而有些嘶哑,“我也会唱歌哦。”
他也会唱歌,唱给那些倾听他的声音得以幸福的人。人鱼是否以此寻找自己心仪的同伴?所以日和才会中选。关于这一点,连乱凪砂本人都无法解答。
偏要说得更符合此情此景的话,可以将一切归于命运使然。在众多浮出水面接触人类世界以后才学习到的感受中,第一次的“习得”总显得格外清晰和浓墨重彩,譬如见到这个名为巴日和的人类时的感觉——缺氧。好奇怪,人鱼是拥有腮和鼻腔两套呼吸器官的生物,与他们类似的两栖动物很难在正常的水域和陆地有这种感觉吧?
可当时乱凪砂游至浅水区,只是出露了一双眼、或许还有半个腮,明明只是仰视巴日和,却有了那种陌生的窒息感。他只是遥遥看过那个人类,而最后被发现者,是自己。
将身体与对方拉得靠近,凪砂认真地倾听着独属于自己的演唱会,或许是人鱼的天性,他尝试性跟着和声。在空气中无数次尝试发声却失败的喉咙,却跟着跃动的歌声粗粝地唱了出来,那声音有着还不被熟练使用的沙哑,却在一唱一和的低淳和高昂中传出动人的旋律。
日和在一段结束后止住了歌声:“如果你现在说你是会说话而之前是觉得有趣才骗我自言自语的话,我或许会用这里的小石头砸爆你的脑袋也说不定哦?”他注视着那只野兽、人鱼、或者叫智慧生物,等待对方的回复。
那条不识好歹的鱼却只是从一边游到另一边,像是装傻,又像是极兴奋,直到听见人类的威胁,才插至对方的身前。他的双臂支撑在人类两侧固定身形,而后抽出一只手,用那带着偏乳白色的尖利指甲刮过他自己的喉咙处。那里虽有突出的喉结很偶尔地滚动过,而日和贴过去听时,却只能听到像是细砂摩挲在珊瑚礁上一样粗糙的声音。
“你只能在海里发声,但刚刚在海中也并非使用喉咙发声吧?”
人鱼点头。他仰着自己的脖颈,尽管那是不应该露给别人的脆弱部分,但不知道是出于对弱小人类的不屑,还是已经将巴日和归于自己所有物的自信,乱凪砂并不介意对方注视自己的脖子。凪砂甚至喜欢这种带着温暖触感的接触,抚摸在他赤裸的肌肤上,似乎有细微电流穿过一般的感受。
日和贴着那块拥有莹白皮肤的脖子,薄薄一层皮下青色筋纹明显地延伸着,他沿着纹路向上,在人鱼好奇的目光里捏住对方的鼻子。乱凪砂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人类的用意,作为一条鱼,他对呼吸的理解限于鳃,即使他确实拥有一套人类的呼吸系统,但即使在使用时也会忽视那个部分。
直到鼻腔的呼吸被限制,凪砂的鳃在自发地试图吐息里感受到自从在海洋内熟练生存以后便不再出现的刺痛,他收缩着鳃部,长尾在礁石底用力的拍打。日和力气不大,但态度足够强硬,另一只手绕在人鱼脑后制止对方逃离。
“就算这样,你也该感受一下我刚刚在海里的痛苦感觉哦?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让我那么狼狈呢。”
两具身体贴紧着,像是纠缠的爱侣,但不是。他们更像正在打架的雄性动物,从水中对抗到礁石上,连歌声都有攀比意味。
人鱼湿滑的蹼虚虚卡着日和的胳膊,指甲在对方胳膊上划过留下红痕几乎出血,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攻击性,收住了力气。在人类莫名其妙的怒气与报复前露出几乎可以成为迷茫的生动表情。
他没有用轻易可以折断普通人类骨头的力量将对方钳制自己鼻腔的手拿开,而是顺着“刚刚在海里”的情景,像人类试图从自己那里获得氧气的举措一样,说不上温柔的撬开了日和的口腔。
在日和震惊的睁大眼时,他看到人鱼明显极了的眼神,像是在陈述:这样就可以了吧?我也跟刚刚到你一样“狼狈”。
属于人鱼的尖端带着开叉的舌在人类的口腔里横冲直撞,有不能忽视的滑腻和海腥气味。陆地是人类的主场,而当下的日和却无法掌控主导权。他试图向后躲,但结果绝不能称为成功。
在更多意外发生之前,巴日和及时松开了钳住对方鼻腔的那只手。在给予人鱼自由之后,他自己也得以解脱:“现在你应该明白,你概念里的安慰与鼓励给我会带来窒息感了吧?”
乱凪砂颊边还贴着几根发丝,嘴唇因为交错过呼吸而显得红艳,他的长尾自窒息后的接吻时便开始紧张卷曲。即使他已然成年,拥有长而有力的尾部,捕食过中小型海生食肉动物,却依然在这种时刻紧张得毫无概念。
那双橘红色调的眼干净得像风平浪静时清澈的海水,荡漾一圈随人类话语内容而变化的美丽。他们贴得很近,并没有分开。
人鱼只是轻轻地点头。
……原来那种窒息感,是承载喜欢的表达。
对对方曲解的内容尚且一无所知的巴日和满意地开始思考其他话题,他谈起之前的童话,比如恶龙和公主:“你的安抚对我而言是可怕的窒息,毕竟我们是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生物呢!”他随时注意着那位极易沟通的野生生物,尽管对方看上去对于这个话题性质并不高,但日和依然补充着,“哪怕是恶龙最后也送公主回城堡了哦?”
他们面对面对峙着,似乎都不准备退让。

04
在被带回拥有废弃灯塔的小岛时,巴日和还没有恢复开机状态,他才从一次突如其来的巨浪中解脱。过于狂暴的雷雨不知是否由于风的作用,在这一时间段里降临在小岛周边。日和被揽住拖举着上岸,在海浪赶上他们之前退到安全地带。
关于人类能否回去的问题本来无解,在巴日和阐明包括“在野外吃不到合适食物的人类会很快死掉”等诸多理由并具以力争之后,两个生物都有所退步,决定——巴日和在语言上提出,乱凪砂在行动上没有否认——在第二天白天将日和送回人类世界。
而这一夜,人鱼暂且留住了自己那个像打磨圆滑以后会四处滚动的珍珠一样的宝藏,目视对方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里穿行。
潮水上涨得厉害,把靠近废弃灯塔的沙滩吞没,日和向塔上探索,试图在里面寻找更多有用的物件。砖石结构的塔还算坚固,在海水一次次的冲刷里得以保留,塔内部的用具则不那么幸运,受潮和风化只是使他们发生变化的基础,在荒芜寂寞的漫长时间里,腐烂好像是唯一的选择。
好在灯塔还算可以挡风避雨的场所,尽管其他人类可以使用的物品已经难以展示其原本的模样,只能将就一夜的巴日和没有多余的抱怨。
他应该是会对糟糕环境有更多不满的那种公主,乱凪砂在听完故事以后,趴在灯塔边注视着给自己搭窝的日和思考。日和正尝试打开在上层封号的巨大箱子,那像是过去生活于此的人类留下的东西,被铜锁嵌得死紧。人类蹲着研究了一下,似乎没有思考出解决办法,他在塔内朝乱凪砂招手,要对方过去尝试用那双拥有尖利指甲的手将箱子暴力拆开。
但日和没有那样做,没有抱怨、没有不满。或许因为这人类知道跟人鱼讲也无济于事,凪砂当然可以去袭击游轮拿一套床褥来——不过如果日和能知道对方的想法,这提议一定会在人鱼离开前就被巴日和否定。
箱子里满满当当、方方正正,被棉呢一类粗糙质感的布料包裹着,巴日和拂去表层的灰,犹豫了一下,将遮盖的布掀开查看里面有无可以使用的物件。他甚至猜想过被认真锁住的可能是灯塔前主人的私人物品,但当看到被摞得整整齐齐的一整箱书后,还是感到惊讶。
此前巴日和探险灯塔时,就发现这地方只有一个人居住,满满的书被整理得齐整,或许在那个人无数孤独守着为经过船只引航的时间里,正依靠这些排遣寂寞。
人鱼湿漉漉的手指攀上箱子边缘,凑近身子去看什么东西吸引了人类的注意力,身上的水滴落在棉呢裹布上,他于是又缩了回去。
日和捻了捻粗糙的布料,感受它的厚度,思考片刻,开始将里面的书都搬出来:“这里面都是书,应该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这些也算是遗物吧,非常抱歉,但我现在需要这块布做今晚的被子。”
一本本书于是被搬到人鱼的面前。凪砂见过这个人类褪下透湿的衣服,拧尽水后将身体擦干。那些衣服还被挂在窗沿上,他凑去有样学样,擦干自己头上和手上的水。人鱼的爪子并不能适应从书籍间缝隙抓握住书的工作,在第三次尝试失败后,日和开口提议道:“你是愿意帮忙的意思?真是好日和,不过,这些工作我来就可以了哦!你可以随意看看别的地方。”
人鱼拂过日和的唇,他逐渐学会了掌握力道,冰冷却难得的干燥的手指与饱满的唇相触,琥珀一样眼瞳在夜色里暗得深红。
“你问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好日和?
“是的,那就是天气很好的意思呢,也是在夸奖你。”
乱凪砂喉咙发出粗粝的声音,似乎在简单应和着人类的话。得到对方的建议以后,他放弃给人类帮忙,又在触摸对方唇部以后发现了新的乐趣,试图用指腹柔软的部分感受独属于人类的陌生部分。
没有鳃的光滑耳后,没有蹼的手指,没有鳞片的双腿,和使人站立的脚。这野兽像是要全部了解与自己不同生物的好学的学生一样,在每触碰到一处时,就会发出声音示意人类为自己讲解。
这是耳,听取声音的部分,人鱼和其他鱼类一样是使用次声波传递信息吗?人类不一样哦!
这是手,你的指甲可以作为武器吧!我不会哦,所以会定期修剪呢。
这是腿……不,不可以往这边摸了,这会让我感觉被冒犯到哦?腿就是这样的结构呢,为了在陆地上不停行走,而变得健壮的部分。
大概是被什么信息刺激到,人鱼尾部猛得在地面上拍打了一下,溅起水花落在书的封页和日和身上。日和惊叫了一声“坏日和”,急忙用那块难得的布料擦着书本,人鱼则勾着对方挂着的仍潮湿的衣物擦拭人类被波及的背后,在听到人类的话语后,露出像是做错事的小孩那样的愧疚表情。
他缓慢移动着尾巴,把衣物放回后便离开了忙碌的人类。乱凪砂退到被垒起的书边,垂着眼睛看书的封面。
日和安慰道:“如果有灯的话我可以跟你讲书上的内容,不过现在太黑看不清字。你想要我读给你听的话,也要等太阳出来以后哦?”
见人鱼半晌没有吭声,将裹布抽出的日和转身去瞧对方在做什么,却看见有着被大海沁润得湿漉的眼正在注视自己,那只加上尾巴将近三米的人鱼笨拙地抬着一摞书,等待日和将它们塞进箱子里。
此时夜色依旧浓稠,但月已经出来,透过窗打在两个人身上。巴日和能明确看到那双肖似人类、却比人类的眼神更动人的眼,他敢确认属于大海的生灵拥有比人类更纯粹的灵魂,干净到只是看一眼就变得不知所措,那远比人鱼的歌声更加蛊人。
而现在,他们相视无言,相安无事。巴日和或许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有多疯狂,或许没有:他真把这只野兽当做了与人相等的存在,为了能更好的启蒙和教导这生灵,收敛了傲慢和轻浮。他收获到了回应,是的。当日和接过凪砂手中的书时,那种堪称传递文明一样的举措充满着人文艺术气息。
谁也不能否认这样一个生灵就是智慧生物。
向人鱼提出诸如搬走重物的简单帮助请求后,他们合力收拾好周身区域。睡前,凪砂赖着伏身缩在日和身边,一副要从对方身上汲取温度的模样,尾部随意地落在地板上。日和本要赶走鱼回海里,但在询问到对方只是一夜不下水不会出事后又有所犹豫,在这个犹豫的缝隙里,凪砂的尾部已经缠上了人类的腿。日和只能退步:“就算想和我一起睡觉,也不要一直缠着我啊。你的鳞片会划伤我呢?”在长尾离开后又与他确认,“明天上午,你就送我回我的世界,是这样吧?”
乱凪砂指了指被重新放回去的书,示意日和明天还要为自己读书。
“可以呢!但是只能读一点。”

第二天清晨是人鱼的声音将巴日和叫醒。那时天空并未大亮,日光在云层后隐隐约约地露出它自己的光辉,海浪轻柔地打到浅滩,整个世界带着不可思议的宁静。日和身边充当被褥的裹布在昨晚分了一半与那条非要同眠的人鱼,而他醒来时空下的一半已经堆在他身边,将容易漏进的风严整地隔在外头。
那声音从外面传来。
潮水退去,露出灯塔被淹没的一层和其他更低的岛屿面积。那只人鱼从浅滩上岸,将自己搁在一块岸边的礁石上,银白色长尾拍打着周边,在晨曦中反射着温柔的光芒。
一切本很美丽,巴日和会给他读一本书,然后人鱼送他回人类世界,他们是彼此生活里难能可贵的意外,带着即使受到惩罚、一生偷吃一次苹果也值得的那种心情相遇。但都应该以浅淡的、不包含多余情感的表情应对。
但当日和看到跑去那块礁石边,才意识到意外是会随时产生的。
这只长着俊美外表的、拥有美丽歌声的人鱼,在他睡后不知什么时间,或许是为了觅食,和一只拥有锋利牙齿的海兽进行了一次搏斗。看上去人鱼至少赢了,否则他不可能能够回来,但这冲动的野兽同样负伤,带回来的食物日和也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可以食用。
蓝色的血从腰侧直直划到尾中部的伤口流出,流进海水里甚至根本不明显。那野兽还很高兴,将食物递到巴日和眼前。
“你大概还不知道海鱼身上有寄生虫,而人类吃了那种东西会染病死掉哦?”他看着人鱼慢慢瘫回礁石,直直看着人类,似乎有在思考这个问题,于是补充,“现在你知道了。我去找东西帮你止血。"
在纸和棉呢里选择作为止血绷带的代替品,巴日和选择了后者。他本也可以用自己的衣服,如果他希望自己回游轮时穿着一件染满蓝血的上衣。没有止血药品,包扎好的伤口还在渗血,而人鱼并不着急,似乎那不是什么大问题。日和观察着其他细碎的伤口,有几片鳞片被硬生生剥下,露出里面生嫩带着血丝的白肉。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生物颜色令日和暂时还没有感到不适,但看着最初见时还翻烂的伤口在包扎结束后已经不再流血,他还是问出自己的疑惑:“你的伤很快就会恢复,是吗?”
那条没有自觉的鱼,那只不谙人事的野兽,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仰躺在礁石上,自然地接受人类的抚摸,懒散地点了点头。他甚至学会了拿握书籍,举起巴日和顺便带来的一本书,在日和说着“我会等你伤好后再离开”的时候,示意人类为自己读书。
那本被举起的,是这个灯塔众多关于海洋书籍的一本,最浅而梦幻的一本。
《海的女儿》。
假使日和提前知道自己读完这本书会发生的情景,他宁可选择读那本会扼杀所有对海洋有兴趣孩子的好奇心的《海洋科学导论》。
在听说失去爱情的美人鱼落得化为泡沫的结局后,乱凪砂许久没有再摆动那条尾,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书的封面。他的手碰着表皮上印的泡沫,日和继续念着:
“我将向谁走去呢?……
“……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
海浪很静,没有丝毫昨夜暴雨的痕迹,柔软地打上岸。
人鱼突然翻身挣扎向人类的方向爬去,带蹼的手掌顺着书脊摸到日和温暖的腕部,握得死紧。他似乎毫不在意伤口,就那么硬生生承住尾部摔在礁石上的痛。血渗了出来,正要出声制止的日和却在大力的拉扯里松开了书,被带进了水中。
很快巴日和就被托着浮出水面,他揽着人鱼的脖颈,语气带着愠怒:“就算我现在不能对你做什么,但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哦?”但他很快意识到对方并不能与他对话,陌生环境、沟通障碍与信息不对等的弊端在这一瞬间暴露,从离开栏杆时一直蛰伏的无力与偏航感袭来。他不该对对方负伤找食物的行为心软,日和在浅水中混乱地思考。他等不到解答,最后也没有再与那野兽对话。
乱凪砂并没有游得很远,或者说,他准备去的地点与灯塔很近。他没有人类的礼仪概念,没有涉及一丁点社交的过去,不知道邀请需要得到对方的同意,只是一股脑地往那个方向去。泡沫和幸福的关系像是乱糟糟的线团令他对过去关于自己的认知产生疑惑,陌生的疑惑催促他向对方证明真实。
他们停在一片红珊瑚礁区。
人鱼将日和向海下带,像每一次游动时一样,健壮而长的尾部会虚虚缠着人类的双腿。日和于是只能选择配合纠缠,在水里,他别无他法。
珊瑚礁并不深,当他们靠近时,甚至能看看自天外打下的光穿过珊瑚礁中缝隙的情景。小鱼群穿过礁体,人鱼拨开杂乱生长的珊瑚,露出中心被涵养着的部分。日和凑近去看,却是一堆莹润的白色无机物,那形状太过完整,除了过于诡异的完整,完全就是似人鱼类的骨头。
像是被掩藏的美丽原石,但那却是一个生命曾存在的证明。
重新浮出水面,日和并没有遗忘刚刚的质问。但大概是才从海里出来,莫名的恼怒退去很多:“我可以理解为你要向我证明人鱼死去也不会变成泡沫,是吗?”在人鱼老老实实的点头和诚恳的眼神里,日和放松了语气,“要带别人做什么事时要征得对方同意,聪明的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那双红色的眼啊,初看时像鳃和鳞片一样摄人,却又露出那么天真的无措。
理不理解其实意义都不大了,因为随后查看这没有任何常识的野兽的伤口时,那道伤似乎因为碰撞和游动重新开裂,日和回到人类社会的时间又要推后,他便没有精力确认人鱼是否理解自己的要求。

05
日和醒来时,窗外的海浪声还在清晰地拍打着船只外壁,他一时不能明确自己身处何地。一只海鸟停在窗前,黑色而圆的眼直直地盯着他们的船,又在一声海浪里离开。窗帘被半拉开着,一些温柔的阳光从外泻进。
涟纯本在外头坐着打游戏,见日和打开房门出来,收起游戏机与对方打招呼:“早啊阿日前辈,昨晚怎么样,睡得还好吗?”
这里不是充斥着权贵与香槟的豪华游轮,也不是荒凉得只有一条人鱼和一座无人照料孤塔的小岛,而是有着朴素的白色外观和上午还算安静的环境——是无论如何看去都显得普通的客轮。
巴日和像是才从想象中脱出,为自己倒了杯水,开口道:“我又梦到了他。这次是梦到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的事情呢,那时候的他单纯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想真是可爱得让人怀念啊!”
涟纯随意地搭话:“看来你睡得不错。”
“嗯嗯,确实。”日和靠在门边回忆了片刻,他的视线顺着海浪往远处离去,半晌又说,“纯君还记得和他相见的时候吧。”
怎么可能不记得。涟纯懒洋洋地靠回沙滩椅上,但他没有答话,毕竟每次阿日前辈提到那位时都不是真的等待自己的回答。
纯当然一直记得那一天,那个黄昏。他与巴日和的经纪人在游轮上寻找了一整天这位偶尔会有奇思妙想的歌手,他们都要为巴日和偶尔的乱来负责任,这没有道理,但却无可奈何。而当他两个人试图请求游轮上工作人员的帮助时,他们必须面对自身势力极度单薄的窘迫局面。这一行人作为表演者上船,本无权势,日和还前一晚演出后的举措触怒了某位大佬,以这种游轮的性质,那些人的满口答应如石沉大海。
他们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却一无所获,涟纯站在前一夜与巴日和见到最后一面的栏杆前短暂的休息,脑内乱糟糟地思考过去、现在和以后的打算。就是那个时候,夕阳的甲板上攀上一个湿漉漉的人,他被另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怪异类人生物托举着,举止亲昵又带着陌生的怪诞。
纯往甲板跑去,那是他第一次与那条“属于阿日前辈的人鱼”对视。
像夕阳一样沉着的红,隐藏着属于雷暴夜晚的疯狂。
水从他们的头顶往下流着,一股股,好像那人鱼本身就是从水中出生。纯抿唇视线向下走,看着那些似人却不属于人的每一个部件,冰冷的瞳孔、张起的腮、指尖的蹼、尖利的甲片,它们都显示出对方的危险。对方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像那些野兽一样通过露出獠牙宣誓主权。他只是沉默着,将日和送上游轮后便缓缓离开。
用事后日和的话说,人鱼是不满将属于自己的宝物送回。但是他不得不那么做,因为巴日和身上的伤口在恶化,没有药物也没有进食,他在小憩醒来后看到人鱼在舔舐自己胳膊上因在海里挣扎而被鳞片新划出的伤,湿滑而冷的触感让日和产生如同将要被冷血生物准备吞吃的错觉。他汗毛倒竖,严厉地制止了人鱼的行为。
“哪怕这是你的治疗方式也不行,我是人类。我们没有这种习惯!
“我现在缺少体力,而且非常饥饿,伤口也在恶化。如果你不想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无人孤岛,就带我回去吧。”
——放我离开吧。
在晦涩难懂的语法了,乱凪砂可以听不到别的,但这一句隐藏在话语背后的哀求,他听懂了。恶龙最后将公主驼回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凪砂将人窝在怀里,防止水巨大的阻力冲击到脆弱的人类,也能更好的汲取属于人类的温度。他思考着,回忆对方讲述过关于恶龙和公主的故事。
我吃不惯这里的食物啊,恶龙先生,我需要牛奶、鸡蛋、熟食和甜品,需要清洁的餐具和恰到好处的营养。
我不能睡在金币和宝石之上,而需要温软舒适的睡床啊,恶龙先生,我需要安全而宁静的睡眠环境,有四面不透风的建筑保护。
我生病了啊,恶龙先生,我需要药品和救济师,需要让过高的温度降下来,还有处理已经感染的伤口。
恶龙先生,恶龙先生……
回去吧、回去吧,回到你的世界,完成你那些我无能为力的心愿吧。野兽的爱一无所有,只能给你自由。

但事情并不就这样结束,至少在公主那里是这样的。他没能再寻找到恶龙的洞穴,即使回到熟悉皇宫,拥有和过去一样的生活,他也不再能适应只是作为公主。这是否也是一种病症?可他当初是自愿和恶龙去的。
他像那些在家中做作业的小孩一样,被楼下的玩伴叫去玩耍,玩玩是要回家的。但他也还想和人出去玩乐。甚至他们可以拥有同一个家,这样可以在玩乐以后也不用分开。
为什么家和玩伴只能选一个呢?
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他们都明白。那条类人生物在巴日和口中反复出现,他一定将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人鱼那儿了。这其中出现了些差错,具体是什么差错,从何而来,为何持续如此之久,作为旁观者的涟纯一概不知。
他唯一知道的是,作为歌手的巴日和在某一日来到自己工作室里,掏出一沓纸,通知他的团队——他选择将第一次听到的人鱼的曲调编成一只人类可以听懂的歌。后来经纪人将刚刚从旅行回来的两个人拦住,拿着成品碟片询问日和,后续是否准备发售,涟纯金色的眼瞳在听到答案以后难得的露出疑惑的神情。
日和说,他没有那些打算。
他日日跟涟纯讲述那一晚的故事,讲人鱼和《海的女儿》,讲他的梦里反复出现的橘红色眼睛。巴日和大概不在意更多人是否理解属于两个生物的交集,但无论如何,那些故事都不能是以贩售的形式、作为商品在人类世界流通。
其实这也无关紧要,经纪人自讨没趣,耸肩离开。无论有没有这首歌,巴日和作为歌手的走红是迟早的事情。
成为当红歌手的日和也不提及关于那一次游轮的事情,即使他私下还是会同涟纯讲述对方早已经听厌的事情。可在几乎每一场试图提起游轮的访谈里,他都选择回避,尽管、尽管他正是游轮之后开始慢慢走红。人们只能在一些模糊的只言片语里,感受他依然记得那些算得上是属于世界罅隙里的事情。
当然,作为巴日和足够信任的“小跟班”、目睹过人鱼真容的第二人,涟纯被迫听取了整个后续。包括日和反反复复会梦到那条人鱼,在那些梦结束以后,涟纯能明显感到这位前辈对那一次奇遇的态度变化。
起初巴日和是埋怨的,他声讨那只野兽的暴行,将他强行俘虏在无人之地。之后不一样了,日和开始回忆那些两个人之间的不同,他为不通人情的人鱼辩解:所有蛮横的行为都只是因为对方没有学习人类的礼仪。最后涟纯去找他时,日和甚至只剩下关于对方“可爱行为”的记忆。
日和独居的住所里,阳光被关在窗帘以外,他站在不知什么时候被海物充满的收藏柜前,从一只海螺看到一页残书。玻璃柜门映出他的身形,还有立在他边上好奇地探头的涟纯:“阿日前辈什么时候又一个人去海边了吗?上次来看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吧?”
“纯君还真是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呢,这些是‘他’带给我的哦!”
为了避免再被已经听过无数次的故事纠缠,纯于是告饶:“是是,这些是人鱼带给你的纪念品。”
巴日和就是那么说的,他说从每一次详细的梦里苏醒来,手边都会有沾着大海气息的一小件与过去相关的物件,像是人鱼一次次回到那个小岛,一点点将属于他们二人的痕迹搬来给日和,提醒他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月光、砂砾和海浪,风里裹挟中变得模糊的话语,大海里显得渺小的歌声。乱凪砂一次一次用不可言明的眼神与巴日和在梦的终点告别,而日和在一次一次回应里琢磨出对方的欲言又止。
等着我,日和君,等我们可以平视彼此、自由地对话,等我理解你的世界。
然后在梦的结束里只留下有一波半点动静的海面。
每一次巴日和向涟纯倾诉时,大大咧咧的少年都会将这种梦归于非人生物对阿日前辈的精神震撼太大。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哪怕巴日和的语气在日益变得期待,他的表情变得思念。很不妙,像坠入爱恋的年轻少女,因为同平淡生活完全不同的奇妙冒险而无法回归自己原本的身份,在面对另一危险的瑰丽国度只想说“带我走”。
因为那些收藏品都是巴日和或者涟纯找人仿制的。
他们无数次趁空去往那片海域,但一无所获,而巴日和迟迟不愿离开。涟纯不能理解这位行为日益奇怪的前辈对一只偶然一见的人鱼为何如此坚持,但他得找到个温和的解决办法:在船只靠在一座旅游小岛时,纪念品商店里贩卖着潜泳人摘来的珊瑚。涟纯看着那些被刷上鲜艳颜料的制品,走向商家询问潜泳人的情况。
于是这一次回归时,日和带着一截珊瑚。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贝壳、礁石残块、藏在砂砾里的鱼类鳞片,不满于此的日和甚至重登那座已经荒废的灯塔小岛,将灯塔里的布料和书带回收藏。
他的经纪人偷偷询问涟纯,巴前辈是在游轮上受什么刺激了吗?
那时的巴日和在新的领奖台上释放着独家魅力,涟纯扭头询问:他有完美完成工作,对吧?既然如此,他私下是什么样子也无所谓吧。
然后低头继续帮巴日和给几乎要散架的《海的女儿》重新装衬页。

巴日和又一次跌入有着浓浓大海气味的梦境。
此前的梦大多相似,梦见游轮、风暴,他被一只无辜的人鱼带走,在陌生而空旷的小岛里与那野兽对话、共度一夜、唱歌和讲故事。
那些梦只是梦,是巴日和一个人的梦。而这一次不一样。
他的身体悬躺在海里面,当他起身时,托住他的小鱼群向四周散开,被挤压的气泡向上浮。日和与那些属于鱼的眼睛对视片刻,看着那些在浅海里稍微能看出花纹的小鱼汇在一起,游去下方一处。对视的那只小鱼恪守职责,引着他的手向族群的目的地游。
日和的目光顺着鱼群探索更深处海洋,其余都是黑蒙蒙的一片,唯有一处是散发着光芒的。这个不知道藉由乱凪砂还是巴日和构建的梦境目的明确:让他去那里。
越靠近越能看清藏在珊瑚礁里的情形,在远处显得模糊的歌声也同台上半卧的人鱼变得清晰,银白色长发被一截缎子系着——那还是上一次梦里日和为他扎起来的——此时乖顺地靠在人鱼赤裸的肩上。
人类的四肢在水里划动造成的声音在歌声里并不明显,但显然乱凪砂听到了,他抬头,笑着。
歌声没有停,他向巴日和张开双臂。
鱼群从他们之间路过,像海鸥从天空滑走。巴日和想起很多年前。很多年前还是儿童的他被父母带去海边游玩,目睹近海处海豚从海里跃起,溅起水花,一只、两只、三只,然后是一具人类身体,不、半具,他的下身仍然是鱼。
人鱼,人鱼!
他叫着、往海的方向奔去,不知道是想要将父母引来,还是想吸引那童话里才被提起过的造物。总之他成功了:在一块暗石的牵绊下,日和直直追金海里,他睁着眼,海豚向他游来,人鱼从海里露出脸颊。
好美。
那时人鱼的银发才刚刚过脖颈,贴在颊边,懵懵懂懂的表情像寻常的小孩,没有未来惊心动魄的相貌。可即使那样,在海面和海水里挣扎的日和想,好美。
人鱼伸出手,想要触碰人类的孩子,他的蹼滴着水,晶莹得透亮。他属于幼年人鱼却已经尖利的指甲只是滑过巴日和的胳膊,便有将近出血的红痕在小孩嫩白的皮肤上留下。他缩回了手。而日和闭上了眼,气泡从他的口鼻吐出,短发在水中飘着,像从根系往上开始随水流游荡的水草。
海豚叫着,它们天生亲近人类,更何况是人类的幼崽。其中一只年少的海豚叫唤着提醒人鱼人类有多么脆弱,它的母亲则用脑袋将小孩顶上沙滩。他们来不及告别,很快沉进海里:人类的父母匆匆赶来,询问日和要不要紧。
海里的巴日和回过神,他安静等待鱼群离开,慢慢下游靠近熟悉的人鱼。
橘红色瞳孔的人鱼像多年前那样试探着伸开双手,那么温驯而自由,像对日和保存着永远的信任。他的指甲自游轮以后没有再伤害过日和,像是在沙砾或者其他地方打磨过,在与对方见面以后不至于伤害到彼此。
“……乱凪砂,我的名字,以后请、叫我的名字吧。”
日和的手指穿过那些银色的长发,他被强有力而有些冰冷的怀抱拥着。水混着水,在海里融在一起。
“凪砂君,
“凪砂君。”
好久不见。

如果涟纯没有又一次撞到这一人一鱼见面,他可能会继续两个人自欺欺人一般的收藏品工作。
那时他们在一座度假小岛休息,涟纯负责照顾没有日程安排时的日和。他甚至不能确认自己的第二次撞见是这位前辈第几次与人鱼纠缠:或许这位性格恶劣的前辈早不需要通过收集假收藏品聊作慰藉。不过真的得被叫做纠缠,这可比他第一次撞见人鱼时的两人更加亲密。
当然纯发誓他只是想偷溜去写着“涨潮已封闭”的沙滩叫这位不省心的前辈回到酒店,他只是好意,并非本意要撞破那个场景。
人类和人鱼隔着薄薄一层海面,却不只隔着海面。或许将他们分开的是更难以抗争的规则,是物种、是空气和水、是人鱼不能跨上的大陆。而在水天的间隔里人鱼抬着头望向巴日和眼里的星辰——还处于少年时期的涟纯兀自补充着,那里面住着一整个陌生世界。
或许是彼此的眼神都显得过于寂寞,或许是预料到注定的分别,他们在最后的月光里贴近。无关情感,无关生物界限的存在,无关黎明是否到来。
隔着陆地,隔着海洋。隔着人类,隔着巨浪。隔着一整个星空里最微小的星。
想必那只人鱼也曾破浪而来,兴致勃勃,欣喜不已。他是自然的宠儿,天地最后一只人鱼,注定独享寂寞,可是那么小的时候和曾和人类见过,于是哪怕扛着水天的区别,也要从水里跃出。他日日观察会有游轮途径的海域,注视那些人类,却没有一个有如此亲密的冲动。
冲动啊,像从一块大陆飘向另一块大陆的洋流,是本意,是不可逆的巨大力量。
日和伏着身,他的头垂得很低,像在亲吻水面本身。泡得有些脱水的双手捧着人鱼被海水浸得冰冷的脸,声音难得的不再高昂:
“我要走了哦,凪砂君。”
语气像是告白一样缱绻,可开口的却是告别。
银白的鳞片挣扎着从水中露出,反着光,像是映着月色的海面。
那种决定没法拒绝,那是一个智慧生物将另一个智慧生物作为同类尊重的基础,尊重对方对自身生活的选择。有的星会下沉,有的星要上升,它们短暂的在同一条线上相遇,但终究要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奔走。
未来还要相遇吗,未来还会相遇吧?再进入我的梦里,和我多说说话吧,我同意了呢,凪砂君。
涟纯猜想当时自己被那条人鱼发现了,否则日和不会被带到水里,那只野兽不希望独处时间被围观。随后的事情他便不再清楚。他不知道日和单薄的衣物被浸湿,在吐出第一个气泡时,一双比人类更冰冷而薄的唇贴了上去:两个人都已经熟悉如何保证一个人在水下不至于窒息。
从人鱼口腔渡出的气甚至不能算是吻,只是为了回到正常人类世界的最后不正常。尽管如此,巴日和自鉴也算不上正常人、或者说普通人,否则必然不会有这一次重逢。他扒住对方的肩,以防在潮水里被冲走。一小部分气从嘴巴漏出,在水里形成上升的气泡。
日和离开海,破水声在震着耳膜,而他的心跳声却才是最大的。发丝黏在颊边,他攀在岸边大口喘着气,托举的力气渐小,背后传来陌生声调唱着没有词句的歌。那声音尽管陌生,但来自海洋的湿漉漉和冷冰冰却清晰地提示着日和对方的身份。
他眯着眼高声地和,即兴着词,声音在浪和风里破碎,但来自人鱼的嗓音却无比清晰。
这绝对可以算得上灵感爆发的场景,但只用艺术和专业的眼光审视这一幕、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显得残忍。
声音慢慢贴近日和的背后,他后仰着要看人鱼,而对方不给他一丝机会。冰凉的手指与蹼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脖,掌着人不让他向后看。
很快那种掌控就消失了,歌声像被拨断的弦。日和回味着,一片干燥的阴影投下,充满温热的活力:“他已经走了,阿日前辈。”
巴日和抬头。
他额边发际的水向下滑落,从下巴滴在湿透的衣物上。不只是寒冷,在从水中脱离时,似乎有更多温度从日和的身体里流失。
波浪猛烈,海水翻滚,那是大海,却没有露出一个生灵的气息。
涟纯听到他那位疯狂的前辈轻声地开口:“我终于找到他了。”
若草色的脑袋由摇了摇。不,是我终于被他、又一次找到了。
海豚、海鸥、海水、鱼群,全部的自然造物围绕着他们的故事。

06
“所以,我不小心将你们的两次见面都撞见了,你们居然只见过两次。那你反反复复梦的场景到底是不是他构建的?不是说人鱼会有这种能力吗,但是如果真是的话,每次都是一样的梦也太糟糕了吧。”涟纯被迫又听了一次关于前辈和非人生物的故事,他不厌其烦地捧场着。
而糟糕透顶的前辈这一次没有回答,没有炫耀,没有用他华丽的声调讲老套的故事。他望向海面,一排排浪花打来,在日光里白得发光,像那条拥有漂亮颜色鳞片的鱼。日和的双臂交叠着撑着脑袋,他轻声哼着不知哪听来的旋律,然后日和想起:那是梦里凪砂唱的那一段。于是兀自低声笑了起来。
是不是也不重要了。或许人鱼在一次次反复的梦里,通过他的口腔学习使用嗓子说话,直到最后一次才完全学会,于是他们在海底正式见面。或许那些梦只是他见证奇幻以后灵魂被惊颤,夜夜不能好眠而发的癔症,那么最后一次也肯定是真的。他们的第二次真实见面作证。
涟纯知道他得不到答案,他总觉得只是见过一面就心心念念也太草率,但是……
是吧、是的,好吧,巴日和就是在那写看似浅薄却在反复熨烫中深刻的梦里将一颗心惊动的。获得人类的爱,人鱼就能获得不灭灵魂的话,那只幸运的人鱼或许在不自知的时候就已经轻轻松松完成了这个愿望吧。
纯低头看回手里的游戏机,自己操控的角色在刚刚对话的间隙里已经被打败,他长叹一口气,重新开了一局。
总之,这人高兴就好。

“人类的记忆力很好哦?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呢!”
毕竟第一次见到他们分开时,巴日和就做出这种承诺了,想必是很喜欢吧。他这个主犯都开口了,自己作为从犯只能跟着操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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