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东南亚，怎么能不食水果？

休养生息的秘诀是什么？吃喝玩乐。


那一年待在东南亚的印钞小队逐步进化成了嗜果一族。李问也不会错过，他嗜甜，尤其好芒果。一餐冬阴功汤粉下肚，便迫不及待一个接一个地啃热性水果，芒果性湿毒，也不见他多有节制，只见他嘴闲便吃，吃得嘴周过敏，刺痒难耐，老板看不过去，明令禁了他食：“你看看你，水果当饭食。这么贪口，好似廿年未食过水果一样。”他这才就此罢馋口，最后只得眼巴巴看着其他人大啖热带果。

好热，好热，卷入骄阳雄心，周身是汗，黏黏腻腻。热带甜果的诡诈在于，吃果本来解渴，却更添干渴。从户外回来的李问喉头生烟，腋下背脊汗湿大片，外头的紫外线似要乱箭射死人，直晒得他只手腕刻出手表印痕；他揩了一把细汗，贴到空调风口处先吹他个痛快，然后从冰箱里翻出几瓶鲜榨果汁、几盒芒果班戟、几颗冰冻山竹。

山竹从中剥开，像白润鲜泽的雪瓣，直送冷气，滋味清甜而妩媚；橘色果汁潺潺入杯，凝挂喜人的水珠；班戟内馅本是雪白，没想到怀藏黄金台芒；杂食一并下肚，也不惊怕腹痛肚屙，嘴馋先食为上，哪管它肠胃受灾呢？

印钞小队其他人倒是很懂得享受，乐事当前，伤痛不再，郁闷扫空。而李问却显得过于格格不入，老板不在，他自我孤立，侧目瞧着他人淫逸。四仔大喇喇坐在客厅，泰国外滩的毒辣太阳将他肤色晒得黑亮，他咔擦咔擦嚼着芭乐蘸梅子粉，甜汁在齿间欢歌乐响。Bobby叼着烟满嘴坏笑，蹑手在一旁拈走了几块芭乐，被四仔当场抓获：“你要食，你怎么不自己切？”

“懒嘛！”

Bobby白了他一眼，四仔咬牙切齿，用他仅剩的一只手虚势舞了舞水果刀。“哗！太酸了，你怎么食得下！”华女在一旁抿着嘴偷笑看二人打闹，她口红半褪，杨桃酸得她腮帮子涨鼓鼓。

画家从大陆订购了许多当季荔枝，尽数囤在冰箱里，吴秀清便偷偷用盐水泡了一小盒新鲜荔枝肉，塞给了李问。李问逃到阳台，趁老板不注意，捞起一把把晶莹剔透的果肉，一口口吞了，喜滋滋地挂着一嘴盐水汁回到客厅。而吴秀清则依旧怕生，躲回厨房独自研究芒果椰汁糯米饭的制作诀窍了。

宅门大开，家主归来，一股热浪席卷室内。画家正指挥着专员放下包装，眉飞色舞起来：“各位手足，来试试，一小时前从树上落袋的马来西亚猫山王！”

不怕吃不完，就怕没得吃。众人欢呼，蜂拥前来，生怕错过第一口。

吴复生手臂枪伤未愈，纱布热捂得他快要蒸烂熟透，只得支着另一只手操刀割开了包装，挑出了他看中的最靓的一个猫山王，呈到李问面前，也不嫌扎手：未试过吧？本地榴莲不臭，尽管吃。

李问梗着脖子，闻到了馥郁的果王香气。他嘴里尚存清甜的荔枝肉未咽下，左腮边一鼓一动，推着残果过喉入腹。吴复生墨镜未摘，眼和镜四只眼睛一同敏锐地观察到了画师脸部肌肉的个中小动作，他三指捏着水果刀，刀尖钉在桌上打转，扫视了厅内的好几个人，静候老实人乖乖招供——

“老板，他食咗荔枝喔。”

果不其然。吴复生眉毛一竖，似笑未笑地望住李问：“吓？又偷食荔枝？嘴生泡你就知死！（*生嘴泡你就知道厉害）”

李问撇撇嘴，眼珠子跌到眼眶下沿，不安地滚来滚去；偌大个人还被当作小孩般训斥，顿觉窘迫，歪着头不再做声。

“日啖荔枝三百火。”坏心眼窥见李问吃瘪，画家又忍不住又笑，“——火旺后生，能吃是福嘛。”

榴莲香的第一组味道只有一字概括：香，一香意味深长，香的内涵有许多，香果，香水，香薰，香车，香美人，最后发现都不及榴莲果香劲爆，画家此时也不忘引用作家郁达夫所言“榴莲气味混合了臭乳酪与洋葱的臭气，又有类似松节油的香味”，真正的榴莲气味闻起来确实不臭，它被误解的冤屈总要归咎于瓜熟蒂落时，那硬皮爆开的氧化发臭之气。鲜香榴莲饧化口中，入腹发酵，散出酒味，三日通体酵香，你一张口，别人以为你是酒鬼，实则却是榴莲刺下鬼——千万别忘记，榴莲刺长眼，见“贼”就刺，确是曾有窃贼树下盗果，被灵性果王生生砸死一说的。

猫山王皮囊翠绿，和释迦果相像，一种锐利一种弹软，都好似佛陀项上尖尖螺发；果肉粲黄，劈开海胆般的尖壳，飘香肆溢，果肉像黄金宝藏般盛在里面，好尊荣华贵，咬下一大啖，揽下一片丰腴。

跟住老板有口福啊！大家围上桌来，风卷残云之势，将第一颗榴莲一扫而空，残余一片如栗子般的果种。印钞小队平日娱乐节目颇多，除鉴宝之外，没想到还有鉴果——“果真如此，不是流嘢（*假货）。”鑫叔在一旁点头附议，他吃了一上午黄皮果，舌苔被果皮磨得又涩又砺，这回尝到新甜头，禁不住啧啧称赞，“惜哉！都快年过花甲，居然才食到真品榴莲。”

“泰国佬钟意食大榴莲，肉多才过嘴瘾，我钟意多肉榴莲，但星马产的榴莲不容小觑，赞啊。”

“在星马食泰国榴莲，在泰国食星马榴莲——是旦！”

画家还未将一块榴莲尝入口，却也仿佛尝到甜香滋味，东西究竟好不好，还是要咽下唾沫，先去打探首席画师的心意：“怎么样啊，好不好食？好食就开声啊嘛。”

李问猛地抬头，果核从左腮轮转到右腮，看起来倒好似储粮过冬的花栗鼠，他镜片脏兮兮雾蒙蒙，吐掉果核，餍足地嘬着指头上的榴莲沫，两腮内陷，木木地盯着老板，半天才应了句“嗯”。

“好食无需多讲？”吴复生直起腰又气又笑，拿他没辙，趁机单手偷走他梁上眼镜，一指刮下他镜缘的果沫，二指搜出他嘴角的漏网之鱼，放入自己口中，便如愿见他一瞬间迷茫木然的眼神，更觉好笑，“好似木薯咁。”


几日高温后，夜间下起了瓢泼大雨，几辆货车冲破雨帘，隆隆驶来，停到大宅门前。印钞小队一众正值酒酣饭饱，探到门前一看究竟：“老板，这几辆车都是新钞，还是新武器？”

画家伤臂恢复得差不多，基本上已能活动如初，他单手划燃火柴为自己点上一支烟，神气地扠着腰，两襟别到后腰：“是水果。”

众人大为不解，但瓜果之饥所带来的敏锐嗅觉终究要解开困惑，卸货开箱一瞧，哇，榴莲，芒果，山竹，释迦，菠萝，菠萝蜜，百香果，芭乐，莲雾，杨桃，木奶果，黄皮果，香蕉，百果荟萃，样样齐全，够食一年了吧：“我们到底是印钞的还是开水果档的啊老板？”

远处的回首工作的李问竖起精灵耳仔一听，耳根顿时堆满赭色，他别过脸去，心内满当当，空拎着两手绿油油，躲开更远，兴许是洗手去了。画家双臂交叉，喃喃自语道：“太小器，跟百香果一样。”

众人对这譬喻百思不得其解，一边各取所好，一边多嘴问道：“什么意思？”

画家将西瓜瓢当烟缸，沙红肉烫得灰黑：“百香果未熟时青，熟时红紫，他这副模样——不生不熟。”

队员们面面相觑，恍然大悟：“——不就‘变色油墨’咯。”

画家朝他们神秘地眨眨眼道：“时候未到。”

走出来的焦点人物李问鼻子一耸，前仰后合，打了个满天星喷嚏。


“哈——啊啾！”

“哇——抵死！”（*活该）


画家火速奔上前，探手往李问额上一摸，原来是发高烧，肠胃炎，两马并驾，祸不单行：“喇喇喇，感冒咗，热气咗。（*上火了）”

一阵鸡飞狗跳后，腹痛几近虚脱的李问蜷在床尾，吊了一瓶水，被迫灌了一口药，看表情仿佛在喝催命毒药，他肚里翻搅，眉毛扭拧到一起，想起画家的放纵全促成他今日的受难，他气鼓鼓地打掉罪魁祸首的手：“全赖你买那么多热性水果。”

画家好歹良心发现，守了他几日，此刻难得好心抽走了他腋下被遗忘很久的温度计，捏住玻璃管迎光察看度数，我们王牌画师终于退烧了，他心里大松一口气，奖励般往他唇上窃下一个吻，好似在同他分担苦口苦楚：“钟意就食，但哪个叫你食这么多啊？又荔枝又芒果又菠萝的，食死你啊。”

李问抹了一把满额的虚汗，回想起鲜果甜味，痛苦减轻不少：“好味就食，你买我食，买几多食几多。”

画家挼了一把他乱发，溺然说：“衰仔真不惊死。”

蒙脱石散味道晦涩，画家的吻却跃出香气，想必他刚刚食过几颗当熟的百香果，故意来招惹李问。客厅外仍是人声鼎沸，无人抵得住鲜果诱惑，李问是第一个亚当，第一个受害者，看来他在往后的半个月里，是半颗热带果都不能碰了，肠胃药纵是酸苦难咽，狡猾的原罪水果依然是甜蜜如初。不听画家言吃亏在眼前，贪口惹大祸才是真理。

实际上，最精明要数画家，他吃的水果是最少。忘了问画家最钟意的水果是什么？我们却不得而知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