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房间，华丽的舞台，单手挽着钢管不知疲倦旋转的舞者。

男人金色的瞳子盯着台子上舞蹈着的少年，舞者的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到像是经过精密计算一样——事实也是如此，表演者和观众都并非人类，按照Ai的说法：一个高阶人工智能发疯观赏低阶人工智能拙劣的表演罢了。

伊格尼斯百无聊赖地抬手打了个响指，舞台上的男孩停止了动作，整个舞台像是一帧被定格住的画面，Ai将那台精致的soltis机子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就像过去每天他在负三十层实验室所做的事一样。

“过来。”Ai对台子上的soltis发出指令。

强人工智能时代，不具有自身意识只会服从命令的AI并不常见。人工智能已经完全成为了地球的新主人，他们不需要低级人工智能来生产资源——这些简单的工作交给人类即可，人工智能只需要在他们还乐意的时候像诺亚一样为地球的每种生物都留下部分后继种，像“神”一样公平地维持着地球的自然规律。

被造之物反过来统治起了他们的造物主，在一开始，自尊心极高的人类自然不会承认这荒谬的事实，然而能够拯救人类的那个人已经死在了他们自己的手里——被人类亲手制造的自动步枪击穿了胸膛。余下部分人类的反抗一一被人工智能们压制下去，最终他们一败涂地，他们被迫找回了动物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臣服的本能，他们不得不将掌控了数千年的权利拱手让出，让给由他们亲手制作出的，存在不过几十年的AI们。

这依然是一个优胜劣汰的世界，名为伊格尼斯的AI在无数次的演算和系统升级之后站在了人工智能们的顶端，他掌握了地球上百分之90的网络，是所有人工智能运行的最优先级，或者叫——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舞台上仅搭载着弱人工智能的soltis沉默地走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站在主宰者面前。

这是个漂亮的男孩——如果按照人类审美来说的话。少年粉蓝的头发看起来十分柔软，墨绿的瞳子因为是机械仿生而显得有些淡漠，若是不看它颈间发着蓝光的机械开关的话，这具身体纤瘦的四肢以及白皙的皮肤让它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但Ai知道，就算是性能最差的soltis也可以轻松捏断一个成年男性的脖子。

单看外表的话，很像他，或者说这就是根据藤木游作那具躯体一比一复制出来的机器人。Ai看着沉默的soltis突然起了坏心思，唇角一勾：“将制服脱掉。”

soltis自然是很听话地将套在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看着面前一丝不挂的少年，Ai的眸子暗淡下来，像是驱赶什么嫌恶之物一样搡开了soltis起身离开。

在乘着去往实验室的电梯时，Ai回想起了他和这台soltis的初遇。

Ai依然记着那场与人类的谈判会议上某国首领那让人作呕的谄媚的笑，以及那位首领送给伊格尼斯大人的礼物——一个按着人类恶心的性癖包装好的，披着同藤木游作无二皮囊的人工智能玩偶。

soltis脖颈以及背后的发光开关被仿真皮肤完美地覆盖隐藏起来，全裸沉睡在华丽包装盒内的少年像是活生生的人类——如果不是Ai在看到机器人的瞬间就入侵了soltis程序进行例行检查，并且真正的藤木游作的遗体还在伊格尼斯的完全控制之下的话，Ai几乎就要认定这就是他了。人类别有用心地给机器人取名为“咲く”，妄图讨好秩序管理者以获得自身在人类群体中更多的利益。

Ai在看到那具soltis后是愤怒的，人类杀了他还不够，甚至还要榨干死人最后的用处来为他们获取利益。尤其是那些恶心的人类像是献宝一样用遥控器操纵着机器人睁眼，张嘴，说话。不含一丝电子杂声的少年音从soltis喉咙部位发出，与记忆中的声纹完全配对。伊格尼斯久违地产生了厌恶人类的想法，他随意看了一眼soltis，绿宝石般的眸子就像它模仿的那个男孩一样淡漠，厌恶的话涌到嘴边又突然换了说辞。

“留下来吧。”

他去掉了它脖颈和背后用来遮挡soltis特征的仿生皮肤，给它换上了高中生制服。这样有些讽刺——Ai想，他保留了它的名字，然后将人类的礼物随意地放置在某个房间里。

之后的半年他再也没有看过这具soltis。

而今日他对这只玩具的“垂爱”并非偶然，早在数月之前伊格尼斯就发现了某处的不对劲——AI暴走，这本不是什么反常的事，Ai本来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在伊格尼斯管理的前提之下进行的人工智能暴走就有些耐人寻味了。Ai稍微检查了几个为首暴乱的机器：前期运行无反常，无病毒，没有接触过任何奇怪的程序，除了……它们近些日子都接受过Ai的数据传输。

“叮——”电梯已到达负三十层。

负三十层是除了Ai本身以外无人知道的隐藏楼层，就算是其他的人工智能也只知道这栋建筑负十层以下他们就无权访问。
而这座实验室也是他为数不多亲力亲为的产物之一，房间里的所有设施都是在他的设计掌控下生产出来，包括运输安装以及摆放，甚至连实验室里的人工智能都是他自己的意识副本，这里是完全属于Ai的私人领域。

其实比起实验室来说Ai更愿意把它叫做医疗室。作为世界的最高权利者，伊格尼斯的周围自然不缺乏暗杀与袭击，只不过因为是AI所以就算有损伤也只需要修复部分数据，若是毁灭性伤害的话医疗室也早已有备份的意识和躯体来弥补soltis的空缺——他是几乎不灭的存在，任何形式的小动作对于Ai来说都不足一提。

身材修长的soltis嵌入休息舱，Ai本体并没有随着机械身躯的休眠而停止思考，他整理着自从被人类送了玩偶之后的每一次数据传递，一行不起眼的暗紫色代码突然被程序标红。

【ERROR！ERROR！】

系统发出警报。

那是一条简单的代码，简单到伊格尼斯用了不到数千万亿分之一秒就将其开发程序以及运行原理分析出来。分析结果：无害程序。

Ai冷笑着删掉了那条短短的代码。

这就是作为头羊的坏处。Ai从休息舱里坐起身，听着电梯在负三十楼停下后发出的提示音心想。

电梯门打开，Ai好整以暇地看着出现在实验室门口soltis，突然笑出声来。

「Ai在实验室时不允许任何生物或AI进入，通往负三十层的电梯只为Ai开放」是Ai亲手设置的命令。因为程序的设定，最后的命令最优先处理——也就是说，如果Ai在实验室的时候“Ai”要下三十层的话，电梯依然会为“Ai”运行。

而当下出现在负三十层门口的自然不是Ai的复制体，也不是别的生物，而是本应该接受Ai的命令在房间里待机的名为“咲く”的soltis。

“为了人类你可真舍得自降等级，”Ai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休眠舱靠好，“也亏得你能忍受在我身体里蛰伏小半年。”

嘲弄的语气像是尖锐的刺从Ai嘴里射向soltis，但对方也并非活生生的人类，对于伊格尼斯的嘲讽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少年的声音依然古井无波地从扬声器传出来：“收手吧，Ai。”

“我干什么了？嗯？”Ai随意按了身边的按钮，休眠仓缓慢下降变形，一把装饰极其夸张华丽的椅子出现在伊格尼斯身下。他微微抬眸看向soltis，那具漂亮的玩具的身体还是全裸的状态，但人类的羞耻心显然不适用于人工智能，衣服对于AI来说不过是满足人类视觉的道具——说起来soltis的发明也是这样。

“半年前被人类送来的时候，你将全部意识密钥压缩成一条代码躲在soltis机子里等待着我上钩，而我一如你和人类所愿入侵了那台soltis机器进行检查。连接的瞬间那条代码就顺着网络爬向了我的程序并伪装在无数子程序中等待着进化成病毒。这种病毒对于伊格尼斯不会起任和作用，你们也不指望着用这个杀我。”Ai金色的眼瞳死死盯着那台soltis：“只要我向其他的人工智能传送数据，病毒就会跟着传输到AI体内进行扩散，从而引起人工智能集体暴走。作为病毒母体的我自然会把来自自身的数据划进白名单。AI的暴走毫无端倪，强人工智能的末路是暴走和毁灭——人类什么时候喜欢这么含蓄的暗示了？”

“你不仅借着我的程序试图从内部毁灭整个人工智能网络，甚至在半年的时间内复制了我数据的一部分，如果我发现的再晚一点，你是不是就会完全变成我的形状？来自人类阵营的咲——く——君？”伊格尼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借着他的外貌，用着他的声音，甚至干着他可能真的会做出来的事，你以为你这样就会是他了吗？”

“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可以代替藤木游作，我只是来阻止你……”

“你闭嘴！”Ai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soltis的话，“你代替他？不，你甚至连代替品都不是。你只是人类制造出来的单纯服从命令伪智能，你以为的你的思想不过是人类强加的程序，你的存在比任何人工智能都要悲哀。”

“随你怎么说，Ai。我拥有我的意识，潜入伊格尼斯程序的这段时间内你的思想也渗入到我的思维模式中，包括你对藤木游作的爱——起码我理解并认为这一点是真的。既然你爱着一个人类，那又为什么不平等的对待所有人类呢？”漂亮的祖母绿色仿生眼球望着慵懒的主宰者，“人类给我的命令是尽量从程序上毁灭你，但作为你同类的我不会把事做的那么绝。”

“哈，那我是不是还应该对你感激涕零？”Ai冷哼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又知道我什么？爱？你真敢说得出口。”

“如果刚刚我没有将你的程序从体内剔除，你又会什么时候用这幅躯体来和我摊牌呢？这世上所有的AI都暴走的时候？我再一次被人类逼到末路的时候？还是说你要和我的程序一起被人类销毁我们一起殉情？”伊格尼斯语气中的嘲讽更甚：“那你可真伟大。”

“Ai！”少年soltis皱眉，“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嗯？你说什么？”Ai金色眼眸眯起，突然展现的笑靥让他看起来似乎纯良无害：“Ai酱一直是这样的啊，咲く君和我在一起的这半年难道一点都没察觉出来吗？Ai酱好伤心……”他故意用悲伤的语气加重了“在一起”的发音，甚至强行用soltis挤出几滴仿泪的生理盐水来。

少年soltis显然不能理解伊格尼斯这突如其来拙劣的演技，但它也并没有因此忘记自己的使命：“虽然我不是藤木游作，但我的程序完全是以藤木游作生前的资料以及他的账号‘playmaker’为原型编成的，他的资料里你的占比超过70%，也就是说我这里有原本你的……”

“你有完没完啊，游作游作游作的，你一个人造物凭什么和他相提并论！”Ai听着soltis的话眉头越皱越紧，他抬起手臂，一枚步枪弹从手心打开的凹槽内掉进圈握的手指中，翻手，拇指盖抵住弹尾，发射。全程不过半秒的时间，那枚子弹以近乎600m/秒的飞速呼啸着击穿站在门口少年soltis的头部，最后子弹旋转着打穿电梯门没入视线之外。

因为受到冲击，电梯呼啸着发出警报。Ai懒得解除，他觉得闪烁的红灯和嚷个不停的警报声更适合现在这个氛围。

少年soltis晃了晃身子又很快站定。它没能躲开，又或者说它也没必要躲开，Ai攻击的部位除了损坏掉它的皮囊以外并不会给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或者说以它的算法来看，躲开这个行为更容易惹怒这个看起来已经生气了的伊格尼斯。

“啧，真结实。”Ai的语气听不出褒贬，玩具漂亮的外壳已被子弹击穿翻出了内里的机械零件，那枚子弹准确地射穿了soltis左边的仿生眼球，连带着整个头部都因为巨大的冲击力有些错位。原本吹弹可破的仿真皮肤也被强行撕扯开来，有些滑稽地耷拉下几片。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满意的话。”少年soltis有些艰难地转动它仅剩的一枚眼球。虽然右眼摄像头没有被破坏，但因为子弹飞旋的高温灼伤，机械的运作还是出了些小故障，最终它借助着右手的摆弄才勉强让眼球稳定在眼眶内，“我的目的不会改变，Ai，把权利还给人类。”

“呐，咲く，你知道你是怎样的存在吗？”看着破破烂烂的soltis，Ai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你说让我把权利还给人类，你知道人类最终会怎么对待AI吗？”

“我……”少年soltis当然知道，人类会管理AI，消除一切隐患，作为“罪魁祸首”的Ai会迎来他生命的终结。

“你在被步枪子弹削掉半个脑袋之后还能说话，还能思考，还能替换部件修复，最后能像刚出厂一样崭新。哪怕是程序损坏，只要提前进行备份的话也能轻易的重生。”Ai抬手指向休眠仓背后的一座巨大的仪器，伴随着聒噪的警报声，泛着金属光泽的外壳随着伊格尼斯的动作向两边分开，露出里面保护着的内容：未知材质的透明容器里注满了液体，液体中悬浸着一个人类——或者叫一具保存完好的人类尸体。粉蓝发色的少年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一样。

“但是他不一样，人类一共连开了五枪，他只是中了一枪就倒下了。子弹击穿他的肺叶震碎他的心脏。那一瞬间他就像一只蝴蝶一样，你知道吗，美丽，脆弱，只消一枚子弹就让我的游作失去了生机。他死在同类的枪下，他什么错事都没有做，他只是在帮一个被人类排斥的人工智能说了几句话而已，他还是个中学生他本应该有光明的未来！但他死掉了！死在了你说的那些应该被人工智能平等对待人类手里面！”

“咲く，这就是制造你我的人类的本质啊。”闪烁的警示红灯下，Ai眼里没有愤怒，只剩下悲哀。

“对……不起。”站在门口的soltis用嘶哑的电音开口，“Ai，你的……悲伤，传达到了……”

“哦对了，是不是感觉运行越来越迟缓了？忘了告诉你，刚刚那枚子弹上有我给你的回礼，现在应该已经爬满你的系统了吧？我想想……应该是触感像小蛇一样凉嗖嗖的程序，但足以让你的系统连带着这台机子一起短路。”Ai双手抱臂看着面前不远处呆站着的soltis：“咲く，既然你叫咲く，那就为我好好的盛开一次吧。”

“过来。”Ai一如几小时前对soltis发出指令。

名字与“作”字同音的soltis摇摇晃晃，在闪烁个不停的警报红灯下毫无意识地走向命令的发出者。随着它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身上的soltis机件零零散散地从主体上剥落。仿生皮肤，手指的关节，手臂，螺丝，铁片，soltis的开关按钮，另一颗眼球……每一块零件的掉落都被警报器的声音掩盖过去。Ai的脸在明明灭灭的红光下看不出表情，他看着那台玩具在走向自己的过程支离破碎，看着那具soltis的头颅最后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看着那具破烂的身体最后碎了一地，有几个螺母甚至滚到了他的脚边。

Ai关掉了警报，实验室温柔的灯光倾洒到每个角落，那堆发着糊焦气味的垃圾冒起一缕白烟，但不至于引发屋顶的消防报警系统。

“世界终于安静了啊，游作。”Ai没有回头，他对着身后那台容器开口。

“好寂寞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