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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画中之形

作者 : 繁星入梦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标签 刀剑乱舞 三山

135 3 2020-7-19 19:28
导读
※老福特屏了orz,把它合并发出来
※原来分上中下,现在一起发
【十年了,活击没出续,我终于写完(狗眼看透太多.jpg)】
【说好的两千字,怎么就变成了1w9】
【逻辑?文笔?关联?那是啥?我吃了。】
【ooc预警。】
  
【上篇】
     私たちが再会する日まで待っています。
    (我会一直等待下去,直到我们再次相见的那一天。)
1.
    三日月宗近造访美术馆的行动可以说是进行得十分掩人耳目。
    他为此专门戴了墨镜还换了西装,打扮得像一个风尘仆仆的上班族而非美术馆的参观者,就这样有些格格不入地走进了美术馆大门还招来了不少侧目。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的名声并不允许他随心所欲地想跑哪去跑哪去。身为业内知名的绘画大家,三日月很少参观美术馆,一来是因为容易引起骚动,二来是因为他的眼光独到,实在没太多画作能入他的眼。
    打扮成这样至少不会让人联想到一个优雅的艺术家吧。
    此次他专程来到美术馆是为了赶一场巡回展览。能让他冒着被认出来的危险赶来欣赏的画作,不用说,一定是同类作品中的佼佼者了。
    那幅画叫作《阳光》。历来以用色的细腻温柔、气氛的美好梦幻闻名于世。
    三日月偶然间在网上看到过那幅画的介绍。作者大约是江户末期明治初期时一个不知名的画家,也是同时代作品中最与众不同的——当时的时代背景流行浮世绘,这幅油画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由于细节并不明显,他没有更深层地观察它,只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莫名的亲切感。
    也许是艺术家的职业病?看到美好的作品就觉得是上辈子的爱人。
    现在三日月站在那幅画前面了。他摘下墨镜,把它别在衣领上,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品味着《阳光》。
    它就在他对面的墙上,被装裱得整整齐齐。下午的阳光透过半拉的百叶窗斑斑驳驳地洒进来,就像是透入了画里的世界一样。
    天气晴朗,樱花开在金灿灿的阳光下。
    屋子里有一个年轻人趴在窗口小憩。他的身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单,金色的碎发从被单下面跳出来。阳光从开着的窗户里轻轻走近,温和地覆在他的身上。
    他的周围由此散发出柔和的光线来,如同一抹晨曦。整个世界好像都被这团柔光笼罩,朦胧梦幻着,像是一首诗。
    虽然是油画,但毫不厚重,笔触温柔清爽,不拖泥带水。
    噢,真是绝妙的气氛塑造啊。它比他看到的,比那些评论家们描述的更美好迷人。
    真不愧是《阳光》……
    没什么名字更适合它了。
    他看着那幅画,耳畔有人低低私语,是一同观看它的人们在赞赏不已。这低低的话语声渐渐变成了悦耳的鸟鸣,光线的色彩与角度慢慢地改变着,他却如同不察。
    洒落在他身上的阳光细腻温和,摆脱了透过百叶窗的斑驳。人声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耳边。
   画中那年轻人在他面前,慢慢地睁开了眼。
   思考这件事的合理性之前,三日月还在细细地想,如果是他创作了这幅画,那双眼睛该怎么表现呢?
    不是绿色,起码不是单纯的绿色。没有深绿那么深,也没有草绿那么艳。
    也许用矿物颜料更好?有什么宝石有绿色中带着一点点蓝的颜色吗?
    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水。啊,就是这样的颜色吧。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想,啊,画里的人为什么会睁开眼睛呢?
2.
    三日月的工作室建在山里。一年四季不同的景色催生着创作灵感,灵性的野生动物、变换着形状的斑驳树影、叮咚滴落的泉水和不用滤镜就剔透得一塌糊涂的蓝天是他每天面对的美景。
    当然那里的光线更是绝妙,像素好一点的相机随便拍拍都是大片的感觉——
    这里的光线却更加美好,温暖又温柔,简直就像,就像诗人描述的,爱人的目光。
    年轻人用湖水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带着诧异和惊讶。
    三日月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年轻人慢慢地坐起来,身上披着的白布滑下去,露出他精致的容貌和淡金色的头发。阳光在他的头发间嬉戏,滚落进他的湖绿色眼睛,没入他的领口。
    然而令三日月感到惊讶的并不是“画里的人怎么会活过来”这件事,而是,真的会有人像阳光一样美丽啊。
    于是他就这么直直站着,任由年轻人走近他,更加仔细地打量他。年轻人伸出手,像是想要触碰他的脸一般。
    他临渊却步,把手收了回去。他没有触碰他。
    “……你是怎么进到画里来的?”
    三日月眨了眨眼,意识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
    “哈哈哈……所以我不是在做梦?”他忍不住发出标志性的笑声,“我这是,进到画里来了吗?”

    三日月宗近闻名业界的不只是超凡的艺术鉴赏能力和绘画功底,还有就是泰山崩于前而稳的一匹的超脱淡然。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惊讶于画中茶水的甘甜口感,甚至还拿起桌上的《古今和歌集》品味了一下——丝毫不在意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进到画中来了这件事情。
    随遇而安得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养老了。这气量,这胸怀,放眼世界,谁与争锋。
    年轻人默默看他捧着茶岁月静好的样子,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的世界存在的合理性了——怎么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冒冒失失闯进画里的人?
    “……喂。”
    “嗯?”
    “……你难道都不担心的吗。”
    “哈哈哈当然担心啦。”
    “……”
    还真看不出来呢。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想。
    “不过着急也没什么用吧——着急也出不去不是吗?”三日月慢慢地说,“所以不如……坐下来慢慢地想办法。再者……我又不是一个人。”
    年轻人面无表情道,“我本来就在这里,是跟你不一样的。”
    “但是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奇怪我的擅闯啊。很多人都闯进来过吧?”
    年轻人沉默了。三日月当他默认,继续笑道,“所以我并不着急。”
3.
    樱花瓣落在三日月脸颊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发呆了很久——看着那本《古今和歌集》,不由自主就出了神。年轻人已经不知去向,他放下冷掉的茶水走出去。
    画布展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窗外露出了一点点的樱花树,其实是数不清的一棵一棵绵延成的粉色的朦胧云雾。
    它们在风里沉默地摇曳,轻微的沙沙声几不可闻。远处似乎有着建筑物的模糊影子——年轻人总是望着那里出神——却被这层叠的粉色晕染开来,看不真切了。他仔细地听着,这林中鸟鸣维持着同样的频率和音调,一次次地不停重复。
    他看不到樱花林的尽头。
    这是个,极度空旷极度安静的世界。
    他看不到那个年轻人,又怕乱走找不回来,只能站在原地。忽然他听到身边樱花树异常的响动,他抬起头,看到了粉色雾岚中间的一抹金色。
    一抹阳光。阳光从花瓣中投射而下,直直落入他的眼睛。
    那个年轻人探着身子不知道在做什么,只听樱花被他摇得沙沙响,樱花瓣雨一样地落下来。
    三日月站在树下看得心惊,摇来摇去的树干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
    于是他在树下说,“山姥切,小心不要掉下来啊。”
    年轻人回复了一句“唔,好”,紧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三日月顿了顿,“我叫错你的名字了吗?”
    很久之后他才听到回复。年轻人的声音有点低沉地响起,“不,没有。我在想,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所以说,为什么呢?
    现在三日月坐回了屋里,重新捧起了茶杯。被他叫出名字的年轻人——山姥切顶着一身的樱花瓣默默不语,白色的被单被他披在身上,遮住脸庞,手里把玩着一枝折下来的樱花——望着远处建筑物的模糊一角。
    良久的沉默后,三日月首先打开了话头。
    “既然你是画里的人……那你可以和我说说这幅画的作者吗?”
    “什么?”
    “这幅画实在很美啊。”三日月笑眯眯地说。“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有能力画出这样的作品呢?”
    再度和山姥切的眼睛对视时,三日月再度想到,真是美丽的眼睛。
    清澈透明的湖绿眼眸,略长的金色发尖就像是水面上粼粼的阳光。
    ——这是一个太美丽的孩子了。
    “……倒也没什么不一样。”山姥切说。他垂下眼睑,湖绿色就被遮盖了大半。“只不过是……比常人更我行我素一点而已。”
4.
    三日月看到杯子里掉进了樱花。一整朵,粉白粉白,娇嫩地漂浮着。
    他拈出那朵樱花,发现茶杯里面的茶梗立了起来。他便笑眯眯地给山姥切看,“茶梗立起来了哦,马上就会有好运来临的。”
    “好运吗……”山姥切面无表情,“这种东西真的会有?”
    “会有哦。”
    骗人吧。湖绿色的眼睛里,这三个字写得明明白白。
    “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山姥切固执地喃喃自语。三日月有些疑惑,却看见他拉了拉身上的被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像一只人形的茧。
    “哈哈哈,山姥切在干什么啊。”三日月试图把他从被单里薅出来,“本来就是一种迷信的说法嘛,不要太在意啊。”
    意外的可爱呢。三日月想。

    画中的时间定格,三日月也不知道他来到这里已经多久。山姥切话十分少,经常在他小憩的时候跑出去爬树,然后顶着满身花瓣回来,时而沉思,时而翻阅着那本《古今和歌集》发呆。
    三日月看着他金色的头发,阳光洒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明媚却温柔的金色光泽来。
    他很喜欢。这样的光线,这样的色彩,真实而不浓重,隔了一层薄薄的晨雾的朦胧感。是他从小就觉得无比舒适的氛围。
    “山姥切哟。”
    “唔。”
    “给我讲讲这个人的故事吧。”
    三日月第三次笑眯眯地说。“这个作画的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山姥切如前两次那样沉默不语。就在三日月以为他又打算以默然翻篇话题的时候,山姥切开口了。
    “你会觉得他很熟悉的……三日月。”他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你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也觉得很熟悉吧。”
    “其实本来……本来不打算这么快地告诉你的。”
    金发青年叹息一样地说着,湖绿的双眸里,有什么沉沉地坠下去了。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自言自语。
    “……但是,如果再不让你知道,可能就要来不及了。那么,既然你想知道——”
    他伸出手,拈起了空气里凝固的一抹阳光。那本来就是金色的颜料——被他拿在手里,却像是有了真实的温暖触感一般。
    那抹阳光被放在了三日月的手心。
    “从前的事情,我也不想让它被遗忘掉。”
    表情淡漠的金发青年的身影瞬间扭曲了。三日月震惊地看着飞快掠过眼前的色彩——天蓝,草绿,金黄,焦茶,樱色,绯红。有细细的对话声从耳边飞快地溜过去,来不及听见内容。
    是两个人在说话。
    一个声音属于山姥切,另一个声音则属于他自己。







【中篇】
5.
    色彩的揉合变换停下来的瞬间,三日月恍惚觉得自己怕是有些色盲了。
    以他的视角,现在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下面发生的事情。他试着来回走动,下头的人也没发现自己一点半点。
    他放弃了,然后又发现自己这是一个看戏的绝佳位置。简称,上帝席位。
    下面的人丝毫没有发现他们认为的所谓私密的家族宴会正被一个来自未来的人从房顶上窥视着,依旧觥筹交错。歌舞伎弹奏着三味线,低眉顺目地为宴会助兴。
    主席上坐着一个人,背靠绘制着翻涌海浪的屏风,仪态优雅。他弯起眸子笑着,伸出手中的酒盏,一旁的侍女立即恭恭敬敬地为他添酒。
    他与三日月的容貌气质如出一辙。深蓝色的头发、细长的双眼,甚至双眼里两弯新月——如出一辙。三日月有点发愣地看着,不由得说出一句从好友那里学来的口头禅。
     “还真是……吓到我了。”
    这是什么?是他的上辈子吗?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三日月感觉到自己多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受到了强有力的抨击。
    就算是梦也太荒唐了。
    不过他什么都不能做倒是真的。他沉思了一会儿,回神时只见下面的宴会接近了尾声。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站起来祝酒,一举一动都优雅高贵,再加上他不凡的衣着,三日月断定他——另一个自己,必然是一个有头有脸的贵族。
    ……不得不说在一群月代头中间看见一个正常发型还是挺赏心悦目的,就算那个正常的发型是自己的。
    那个人唇边挂着笑,从他的话语里,三日月了解到他前些日子刚刚从西洋回来,感谢在座各位帮忙料理家中事务云云,总之是些客套话。
    听者无不顺着他的客套话客套说应当的应当的云云,过了一阵子才接连离席告退,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味道。送走了那些人,三日月看到另一个自己裹了裹身上的衣服,交代下人好好收拾这间屋子,便自顾自走了出去。
    三日月一路跟着他,看他穿过樱花绵延的庭院,拉开一扇纸门走进去。
    里面的装饰十分考究,甚至有点平安时期贵族宅邸的味道。
    然后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正埋头忙着擦洗地板。有些脏污的白色被单把他的身体遮住大半,三日月却在一瞬间认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走过去,无奈地蹲在那吭哧吭哧干活的人身边,把他手里的抹布拿开了。
    “不是说了这种事交给下人来做就好了吗。”
    抹布被拿走的人僵了僵,回过头来一脸的不可描述。湖绿色的眼睛,兜帽下淡金色的头发,精致的容貌。
    是山姥切。
    三日月坐在上帝席位上,愣住了;而面对着另一个自己的山姥切,却摇着头说着话:“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我来做吧,麻烦别人的话,会被讨厌的。”
    那个三日月笑了出来,“谁敢讨厌你呢?他们知道是我把你从西洋带回来的,没有那个胆量。放心吧。”
    山姥切却低下头。“……我本来就该这样做着脏活累活的。不像血统纯正的您。所以……”他从对方手里拿过了抹布,“请让我继续吧,这是很适合我的工作。”
6.
    经过多日的拼凑,山姥切的身世终于被三日月搞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那孩子——原来全名叫山姥切国广——不太正常的自卑感,大概是来源于他的血统——黑船来航事件后,大批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开始涌入日本,他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外国人。他没有选择地成了一个私生子,继承了父亲的发色与瞳色,以及母亲柔和的亚洲人轮廓。
    因为是混血,在回到父亲的国家之后,他一定是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在被压迫着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孩子因此变得自卑谨慎起来——
    而那个前世的宗近(三日月姑且这么称呼另外一个自己)可能是山姥切人生中的意外。
    他把他带离了那个充满歧视与敌意的世界。
    从山姥切对宗近的态度里可以看出,他对他抱有的是感激与仰慕。然而宗近的态度,三日月猜不准是什么。
    宗近所处的三条家,在当时应该是一个很有威信的大家族——可能是既与统治阶层,也就是幕府将军有着渊源,同时又在民间有着自己繁荣的商路,甚至可能在与外国人谈买卖。
    宗近是这样一个家族的家主。他的头脑里每天盘算着的,可能是普通人这辈子都难以理清的复杂问题。
    三日月在上帝席位上感叹,如果这是自己的前世,那么现在的自己真是退步了不少啊。

    初春,万物复苏。天气还有些凉,可是樱花却已经开了。
    三条府邸很大。因为家主偏爱樱花,专司养花的下人们便将那成林的花树伺候得生机勃勃,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粉红色的云雾,朦朦胧胧地氤氲在肃穆房屋之上。
    这景色真是风雅至极。
    宗近就坐在开得最好的一棵树下,摆开茶具,挥退侍者,清闲从容地看起书来。
    三日月从上帝视角一看,是《古今和歌集》。同他一样,宗近也偏爱着和歌。
    他想起了画中的山姥切经常拿起来翻阅的那本书,不禁凝神——宗近手里的书,与那本书的封面如出一辙,甚至装裱风格都是一模一样。
    难不成是同一本书?
    正想着,金发碧眼的青年端着茶点远远走来了。宗近把眼睛从书中移开,看着青年沉默地摆好茶点就准备走。
    “切国哟,”他把他叫住了,“坐下来一起吃吧。天气这么好,景色也宜人,只我一人欣赏有些浪费啊。”
    山姥切愣住了,不知是为这新颖的称呼还是突如其来的邀请。然后他摇摇头。“这样的景色很适合您,但是并不适合我。我配不上这样美丽的景色。”
    “嗯。”宗近脸上说不准是苦笑还是无奈,他看了看山姥切的脸,悠哉地说,“切国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呢。”
    话音刚落,山姥切的脸便由上而下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晕。他抓了抓从不离身的脏兮兮的被单兜帽试图遮住脸,“……请不要这样说。”
    “嗯?我是说实话啊。”
    “……我留下来就是了。”
    “哈哈哈,这才对嘛。”
    宗近达到了目的,便在身边拍了拍。“坐到这边来。”
    山姥切没得选择,只能照办——坐下去的时候脸还是红的。
    宗近也没有再逗他,自顾自看书喝茶吃东西。山姥切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给他空了的茶杯里倒茶,头都没抬一下。
    空气很是安静。头顶的粉色樱花中好像藏着两只鸟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唱歌。宗近放下手里的书看了看周围,开口了。
    “切国哟,你有没有觉得这景色非常风雅?”
    山姥切抬起眼皮,湖绿色的眼睛里满满地写了两个字——废话。宗近好笑地摇摇头,“只是此时的景色,过去了便再也无法回来——不如,我来把它留下吧。”

    所谓留下的方式,就是画画。这个时代还没能拥有彩色照相机这种东西,但幸亏有颜料来弥补。
    宗近自西洋归来,满腹经纶中一半是先进西学的同时,也凭着自己的聪慧把西方的油画技法学得出神入化。
    三日月仗着他们看不见自己,大大方方地去看宗近作画,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心底道了声好。融合了柔和的东方韵味,这画樱花漫天之景的油画,棱角收束为温润,浓重内敛成轻柔。纸上天幕,如同溶了粉釉的天青瓷器,花与云,云与苍穹,不分你我。
   山姥切明显没见过这样的风格,看得有些愣。宗近在那漫开的粉霞上落下最后一笔,看着画纸上凝固的人间绝景,信口吟了《古今和歌集》中的一句:
    樱花开烂漫,香色昔时同。
    山姥切听到后,微微皱眉。宗近就知道,他是没有听懂。
    “切国不知道这首和歌吗?”
    山姥切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从来没听过和歌这种东西。在西洋,我没见过谁会这样作诗。”
    “嗯,这可不行呢。既然回来了,多少也要融入传统啊。”宗近用修长的手指摸了摸下巴,是有点困扰的做法,而他的脸上依然挂着优雅得体的笑容。“该怎么办呢,切国。”
    山姥切刚刚降温的脸颊又开始红起来。

    入夏。
    天气慢慢地热了起来,阳光也一天比一天刺眼了。人们纷纷换上了轻薄便利的夏装,唯有山姥切与众不同,披着视若生命的被单走来走去。
    三日月上帝席位冬暖夏凉,却也能看得出他实在是不好受。山姥切跟在宗近身边,相当于了他的近身侍从般忙里忙外,而宗近本人却乐得清闲,悠哉游哉。
    山姥切日常需要帮着宗近跑腿传话再加端茶倒水,所有人都默认了他是宗近带回来培养的心腹,他自己也能够吃苦。但是随着天气渐热。饶是气定神闲如宗近,也不敢再让他天天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跑来跑去了。
    除了端茶倒水,余下的跑腿事情全部交给了其他的侍从。山姥切在宗近身边如坐针毡,前者却气定神闲地练着字。宗近的字一如他的为人,走势秀致流畅没有锋芒,却在顿笔处藏着无穷的力道。写了一会儿,宗近笑吟吟地放下笔,回头去看坐成了雕塑的山姥切。
    “切国哟。”
    “什么?”
    “你很热吧?”宗近依旧不紧不慢,“虽然房间里有放冰块来解暑,但是像你这样捂得很严实的话还是会非常难熬哦。”
    “……唔。”山姥切假装淡定地否认,“没有,我并不热。”
    宗近见他不认账,又看他藏在兜帽下面的脸颊热得发红,摇着头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突然伸手去摸了摸山姥切的脑袋——顺便把他的兜帽也扯了下来。
    山姥切整个人都僵硬了。兜帽落下时带起的凉意十分舒服,紧接着又黏黏腻腻地热起来。
    宗近似是挺满意地看着整个呆掉的年轻人。“据说,漂亮的孩子总是把自己的容貌藏起来的话,就会被神隐哦。”
    “……啊?”
    “神会带走那些隐藏自己美好的容貌的孩子啊。”宗近就像带孩子一样,很有耐心地解释,“切国被带走的话,我可是会难过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会相信这些吗……”
    “明明很灵的不是吗?”宗近笑着指指茶杯里立起来的茶梗。“茶梗立起来了,好运就会随之到来哦。”
    “……能有什么好运啊。”
    “嗯……也许还没出现,但是未来一定会有的。”
    三日月默默看着两人一来一去地交谈,心里却想起了画中山姥切的反应——自己把立起来的茶梗给他看,他却排斥地不肯信了。
    ……这个时候看起来还是相信的啊。所以那个漂亮的孩子,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啊?
7.
    夏天嘛……就是容易犯困的季节。
    空气中的闷热温温柔柔地蒸着身体,精神也仿佛被蒸得轻飘飘的了。山姥切看着宗近写字,慢慢地慢慢地,迷糊起来。
    宗近看到趴在桌子上打盹的年轻人,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紧接着他放下笔,把铺开的东西收起来,又从桌下拿出了那本《古今和歌集》。看书的同时,他还不忘执起一旁的扇子,轻飘飘地帮睡得沉沉的山姥切扇风。
    悠悠然地,似乎就忘了时间的流逝。时间是那么柔软温和,轻轻地流过宗近缓缓摇着的扇子,流过他执书的手,流过山姥切呼吸着的浅淡起伏的身体,流过他闭着的、金色的眼睫。
    停止吧。
    就这样,轻柔地停止吧——在他们还不知道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时候,时间还是这么的温柔。
   
    把山姥切惊醒的是一声震响。砰地一声,像是拉开了什么序幕般,紧接着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
    山姥切慌忙爬起来,对上宗近一双带笑的眼。屋内点上了灯,此时被五彩的光芒照得通透。
    “啊,忘记了。”宗近笑道,“今天是花火大会的日子啊。夏日祭来了。想去看看吗?”
    “……诶。”山姥切品味了一下,“那,我去叫人为您更衣。您要带多少人去呢?”
    “只有我们两个。”
    “……什么?”
    “自从你回来,还没怎么见过夏日祭这样的盛会吧?”宗近笑眯眯地薅了一把山姥切的头发,“很美哦。我带你看看去吧。”
    说着就站了起来。而山姥切还在状况外迷迷糊糊,直至被打扮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站在门外都依旧没有回神。宗近看他反应迟钝,一时间笑了出来。
    “切国?睡傻了吗?”
    “……”反应过来了的山姥切下意识想去抓头上的兜帽,“……你可真是……随心所欲啊。这样贸然出来,不怕被人发现吗?”
    “那有什么关系。被发现了的话,你就先跑回去报信吧。”
    山姥切表示很服气,认输地默默不语了。
    街上的人很多,摩肩接踵热热闹闹。大家都盛装打扮,孩子们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山姥切不习惯这样的气氛,只觉人声鼎沸吵得他头痛。宗近却看起来兴味盎然,有很认真地在街道两边的店铺里挑选东西。
    一路逛着,前面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阶梯,尽头是座小小神社,途中还有座鸟居。山姥切看了看身边的宗近,发现他正打着蝙蝠扇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他便收回思考的神色,重又露出温和优雅的笑容来,“呐切国,要不要进去看看?”
    “是神社吗?”
    “是啊。”宗近用扇骨抵着双唇,“在神社中挂一枚绘马祈福是很灵的哦。”
    “……”你怎么什么都信啊,真的是从西洋学成归来的吗?山姥切脸上,这句话写的明明白白。宗近也不恼,乐呵呵地揉揉他柔软的金色短发。
    “信仰这样的东西,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宗近一边攀登长长的台阶,一边慢慢地说,“信仰和感情一样,会阻碍人沉着冷静地思考。有信仰的人,做什么都需要考虑到祖先神明;有感情的人,做什么都要考虑到自己所爱之人。”
    “我是不能被这样的东西所束缚的啊。但是,偶尔相信一次,也还是蛮有趣味的。”
    宗近说着,转过眼睛去看山姥切。“神明并不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切国。所谓信仰,不过是一个心理上的安慰。西方人崇拜的上帝,我们崇拜的大神,都是如此。”
    山姥切不说话了。他们沉默地到达神社,沉默地在绘马上写下各自的心愿,挂在绘马墙上,然后离开。
    烟花又放起来了。山姥切驻足去看,漆黑天幕上转瞬即逝的缤纷花朵明媚地落进他湖绿色的眼睛。宗近沉默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眼神被斑斓的光芒点染得柔软至极。
    旁观的三日月似乎与宗近心灵相通了一下。有一瞬间,他好像感觉到了宗近此时的所思所想。
    宗近想,这就够了。
    这样不知所起的感情,到这能够看着他的面容的地步,就足够了。
    三日月不禁回忆起春日的一幕,山姥切看到樱花树上摇摇欲坠的鸟窝,于是爬上树去替它的主人抢救。
    彼时,宗近就站在树下,抬起头,看着山姥切阳光般的金发在粉白之中忽隐忽现。他的眼神就如现在这般柔软至极,开口呼唤,“切国,小心不要掉下来啊。”
    树上的人顿了顿,回复道,“唔,好。”
    一如……当时画中。
    而当时自己心中的涟漪,却被忽略掉了。
   
    秋至。天气开始凉爽起来。
    宗近也开始忙活起来了。上有幕府将军的宴会要赴,下有应对洋人的应酬,三日月很是奔忙了一段日子。他出去时不愿带山姥切,后者就只能默默地在家中发发呆洗洗衣服擦擦地。
    偶尔,他也会翻开《古今和歌集》读上一读。宗近读书认真,字里行间都是他端正写下的注疏,山姥切读起来倒不很费劲。
    平安朝的人们吟咏,“吹皱河水波潺湲,秋色遍人间。”山姥切读着,抬起头看看庭院里从外面引进来的水。水上浮着黄色红色的叶片,静静慢慢地漂远了。
    他瞪着那树叶漂走,复又低头读诗。看着书上精致典雅的笔迹,他很明显地发了会儿呆,然后脸上浮现出淡淡一抹红。
    三日月在一边观察着他的小表情,心里泛起的是绵绵密密的暖意和欢愉。这个孩子很可爱。
    他可以感觉到宗近的心,每每看着山姥切,他们心中就有着重合的、无法控制的愉悦与温柔。说不清道不明的没有来由的情感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这个孩子是珍贵的存在。
    是宗近没有理由地想要保护在羽翼下的人。

    今天宗近回来得有点晚,山姥切等在卧房里昏昏欲睡,听到纸门被推开的声音时瞬间清醒了。
    宗近显得有点疲惫,但还是维持着优雅得体的温柔笑容,摸了摸山姥切的头发。“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我在等着你回来啊。”山姥切别别扭扭道,突然抽了抽鼻子,眉头皱起来。“……哪里来的铁锈味——”
    话音刚落他就觉出了不对,浑身一抖,湖绿色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收敛了笑容的宗近。
    “你受伤了吗?!”他有点急切地想抓住宗近的胳膊,却又怕牵扯到对方身上不知道在哪里的伤口,于是生生地停住了。“出什么事了?”
    “……切国果然是不好骗的聪明的孩子啊。”宗近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把外层深绀色的羽织脱下,露出腹部被红色浸透的雪白里衣。“路上处理了一下,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所以才会回来的晚啊。”
    山姥切登时就炸了,急得话都说不太利索,“你”了半天都没拼出一句话来。他平时就不擅长与人交流,临要紧时突然词穷实属正常。宗近眯着眼睛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突然没控制住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切国哟,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他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地板,“来来来,坐到我身边来。”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山姥切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赶紧往他旁边挪了挪——还没稳住身形,他就被搂进了宗近的怀里。
    宗近感觉到他的身子瞬间僵硬,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轻声地叫他,“……宗近?”
    宗近也不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抱着他。他就乖乖地不再说话,为了让宗近抱得更舒服些尽量放松身体,两只手也不确定地放在了宗近背上。
    好半天,宗近还是没有动静。他忍不住了,抬起脑袋轻轻地看。只见宗近的侧脸贴在他的发顶,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竟然是睡着了。
    山姥切“……”了一会儿,僵硬地从他怀里挪出来,一手扶着他一手高难度地铺褥子。十分钟后他艰难地把宗近放躺在铺盖上,只觉得两只胳膊几乎要抽筋。他盯着天花板沉思了片刻,还是没办法放心宗近在路上粗粗处理过的伤口,于是偷偷摸摸地把那睡得正香的人的衣服扒开查看。
    跟随的家仆看来训练有素,伤口包扎得很到位,明天换过药后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山姥切松了口气,把宗近的衣服按原样穿好,就轻手轻脚准备起身。
    本来熟睡的宗近却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
    “……吓死我了……你没有睡着吗?”
    躺着的人睁着带了新月的美丽眼睛看着他微笑,“切国要走吗?”
    “我要回我的房间去睡觉啊……”
    “可是我一个人的话,可能会睡不着的。”宗近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般,“我刚刚在路上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啊。”
    山姥切默默看着他,彻底没辙了。
    “……我明白了。”他于是坐回宗近身边,迟疑地拍了拍宗近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你放开我,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你快睡觉吧。”
    然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被那位伤患拉着一起躺在了被窝里。宗近拉住他的力道不重,却让他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他感觉到宗近放开他的手腕,由拉着他改为搂着他。他被圈在气味熟悉的怀抱里,发顶能感觉到宗近温热的吐息。
    “睡吧,切国。”他听见他这么说。
    然后屋里没了声息。那么安静,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响动,就只有院子里树叶飘落的声音。侧耳时,能听见叶子轻轻落在水面上,又轻轻漂走。发顶吐息温热温热,渐渐地,山姥切的眼皮沉重起来,意识也模模糊糊了。
    他睡着了。就在宗近的怀中,以一个亲密依靠的姿势,沉沉熟睡过去。而宗近睁开眼睛,就着不曾来得及熄灭、已经微弱飘摇的烛火,沉沉地打量着他的脸。
    一如既往温柔的眼神,像初春的微风拂过含苞的樱花般暖意融融。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山姥切淡金色的柔软头发,每一下都珍重得好像是最后的触碰,然后微微蜷了蜷身子,用轻微到不可察觉的力度,将双唇贴上了山姥切的额头。
    温柔缱绻得像是一场梦,而那熟睡的人浑然不觉。
8.
    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在师走的第十二天中午。到了下午时分,悄无声息的落雪已经创造了一个毫无瑕疵的纯白世界。
    山姥切午觉睡醒,揉着眼睛推开纸门,结果被门外的银装素裹猝不及防地晃了个双眼酸痛。
    宗近被他关上门的一声巨响惊了惊,手里的笔尖差点放错了地方。回过头来就看见山姥切蹲在地上,闭着眼轻轻揉着眼皮。
    “哦呀,怎么了吗?”宗近走过去蹲在他跟前,轻轻拉下他的手腕,“被雪晃到眼睛了吗?不可以揉。”
    “唔。”山姥切挤了挤眼皮,那股酸痛感在慢慢消退。睁开眼时,生理泪水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
    然后他又猝不及防地一头撞进了宗近的眼睛里。那是更加明媚美丽的景色,一轮金色新月悬挂在深绀色的夜空中,宗近脸上带着笑。
    宗近是并不能体会自己的美丽的,他身边的人却能够体会得很真切。山姥切从来没有如此近如此仔细地看到过他的眼睛,那片夜空宁静温柔。
    他是极不习惯跟人直勾勾对视的,看着宗近的眼睛愣了几秒钟,脸颊又缓缓地红起来,犹如落在纸上晕开的朱色。宗近笑起来,那笑容却被他用手虚虚挡住了。
    “……不要笑了啊。”山姥切红着脸说。他不能看见他笑,一看见就不由自主地有点害臊——也不知这害臊是从何而来的。他不是个太明白人情世故的人,不知道这反应的来历,也就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对。
    宗近笑眯眯地把他的手拉下来,顺带拉下了他脑袋上盖着的从不离身的白色被单,没有屏障地直视他的眼睛。
    山姥切的头上仿佛冒出了蒸汽,又被宗近的手一把拍灭,还来回揉了揉。
    “切国真是漂亮的孩子。”
    “不要说我漂亮!”

    三日月每日看着宗近与山姥切在这府邸中的点点滴滴,与宗近平分着感触,欣喜着他的欣喜。
    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关于他正看到的,真实的故事。
    他几乎可以确信,这就是他们的过去。是被他遗忘了的过去的事。
    他忍不住想起了他在画中看到的山姥切。一如既往地,略微脏污的白色被单从不离身,那湖绿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与宗近身边的山姥切的平静眼神不同。
    一个是安稳的平静,一个是近乎于悲哀的平静。饶是三日月这样稳重的人,都被那哀伤的眼神乱了心绪。
    每每想起,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痛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复苏。
    不仅在脑海里,也在心里——缓慢地、刺痛地,生根发芽。

    新年过得意外的平静,较往年简直称得上是冷清。山姥切看着夜空中断断续续绽放的烟花,默然地给读着书的宗近把茶添满。
    据说是因为前几天,有人意图刺杀幕府将军,所以才不得不戒备起来。
    山姥切不太在意这些事情,只是做自己的事。宗近这几天看起来也不甚好过,总是一个人凝神细思,他从来都不明白宗近内心的筹谋。
    这个冬天以山姥切察觉不到的汹涌暗流匆忙地画上了一个平平淡淡的句号。而这些事情,宗近无心让他知道。
    宗近也无法预料即将发生的事,但多年斡旋于各个场合锻炼出来的独到眼光已经向他发出了不祥的预警。
    洪流要来了。








【后篇】
     叶うことなく、帰るとなく,悟ること悲し、哀れとも,別れの時を予感する。
    无法如愿以偿、无法归来,悟了这等悲伤与哀凄,便是别离之时的预感。
9.
    今年的春天,雨多得不太寻常。
    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敲在心头,没来由的躁动不安。朦胧雨幕里,初开的樱花与发芽的植物,都过度成了分不清明的颜色。
    山姥切抱着那本《古今和歌集》坐在檐下默默地看。因为有宗近事先已经写好的注疏,他读起来并不费劲,现在已经读到了恋歌部分。
    时值正午,雨却没有要停的意思,依然落个不住。空气粘稠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早上时宗近就有些胸闷,开着纸门在屋里画画,还说空气闷热得让颜料都有些软化了——现在正在屋里睡着午觉。山姥切没有睡意,又嫌屋里发闷,干脆坐在外面看书。
    可能是午睡时间并不适合读书,看着那些和歌有一阵子,他也有点犯困。
    但他不知为何并不愿意闭眼睡去。于是他站起来,准备找点事情做。他查看了周围,一尘不染的干净,看来不需要打扫。
    宗近醒来肯定要喝茶。于是他便放下书,到厨房去做准备。
    厨房里有侍从在烧水,正百无聊赖地一面闲聊一面做事。山姥切平时并不跟其他下人多交流,沉默又轻车熟路地找到茶叶罐和茶具,只等水开。
    “……啊,这个孩子……大人还把他留在身边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耳语,声音却没压住,传到了山姥切的耳朵里。
    他的动作顿了顿。
    “不明白啊……将军那边可是排斥着外国人呢。”另一个人不无忧虑地回复,“这个孩子是大人从西洋带回来的……也是个外国人吧?大人与将军关系那么近……真的没问题吗?”
    他假装没听到那些话语,一声不吭地泡好茶便走出去,一路上沉默不言。回到宗近的房间里时,宗近恰好刚刚醒来。
    看到山姥切端着茶来,他便笑了。“是去准备了茶啊。刚刚睡醒,喝点茶可以解渴呢。”
    山姥切低着头一声不吭,没怎么注意听宗近所说的话。他好像还在想那两个侍从话中的意思,想得有些入神。
    宗近看着他,沉沉的绀色眼睛里是沉沉的目光。“切国哟,”他拍拍山姥切的头顶,“在想什么呢?”
    “……并没有。”山姥切矢口否认,又觉得好像不太自然,于是补救道,“我听别人说,外面有点不太平。”
    “嗯,确实。”宗近没有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因为外国人的缘故,大家都有些躁动啊。”
    说完,他又揉了揉山姥切的脑袋。“切国在担心什么呢?”
    山姥切一声不吭,宗近也便不再多问,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把茶泡好,倒进白玉色的茶杯里。
    这一次,并没有茶梗立起来。山姥切盯着茶壶发呆,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小小的声息。
    宗近顿了顿,笑着喝口茶。
    “我听我的兄弟说,过几天又要有祭祀了。春天果然很热闹啊。”他说,“切国想去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
    “去体验一下热热闹闹的氛围也好啊。”宗近笑呵呵地把茶杯放下,“我也会跟着你一起去的。”
    山姥切抬起头来看着他,“不行。”
    “哈哈哈,为什么?总是待在家里会变傻的哟。”
    “……”山姥切心累于宗近时不时冒出来的诡异逻辑,“太不安全了。”
    结果被担心的正主却没心没肺,“哈哈哈不要紧,人那么多,没人会认出我来的。”
    “……”
    好了伤疤忘了疼。

    最后还是随宗近的意思来了。侍从低着头退下,山姥切打量着身穿精美和服的自己,只想扶额叹气。
    “……只是出去逛逛,真的有必要这么正式吗。”
    “当然了,今天可是重要的祭祀之日。”宗近笑着看他,摸了摸下巴。“切国真漂亮啊。”
    “喂!”
    “哈哈哈。”
    闹腾了一会儿,宗近便叫他在外面稍等片刻,自己也要换一身衣服。
    这次倒是很快地换好了。纸门打开时,山姥切有点意外地回过头去,看到屋里走出来的人,竟有一瞬间忘了呼吸。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宗近穿得这样正式。往日就算是出席宴会,宗近都是轻装上阵——是稳重却令人感觉到放松的装扮。
    今天他却换上了一身狩衣。深绀色的华美锦缎上绘着黄金般耀眼的新月纹样,宽大的振袖和衣角平平展展。他的发间戴了金色的流苏,垂坠在精致的、挂着温和微笑的脸颊旁边。
    那是不能被形容的……庄重之美。
    “切国哟,回神回神。”宗近笑着在他眼前挥挥手,“看得都忘记呼吸了呀。”
    山姥切猛然还魂,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脸庞,背过身去捂住了眼睛。
    “穿好了就走吧,别磨磨蹭蹭的。”
    “哈哈哈切国是等不及了吗?”
    “……等不及的是你吧。”

    也许宗近自己并不自知……不他的确不自知——总之山姥切还是觉得打扮成这样实在是有些过头了。
    身边跟着一个那样容貌拔群的人,不自觉也会产生莫名的压力啊。那些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眼神让山姥切压力有些大,宗近注意到了,便将他头上戴着的一半狐狸面具压下来,挡住了他的上半边脸。
    山姥切把那面具整理好,宗近就拉住他还没放下去的手,轻轻地裹在自己掌心,拉着他走。
    沿着街道走下去,远远地能够看到灯火通明的神社。鸟居之后,长长的阶梯绵延,也被两旁的纸灯笼照亮。神官们唱诵祝词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过来,空中有被风卷起的樱花飞舞。
    夜幕下,犹如神境。
    宗近握着山姥切的手紧了紧,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啊呀,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我回去拿。”
    “哈哈哈,我忘记拿钱袋了。”
    “……你怎么像个老爷爷一样健忘啊。”山姥切叹口气,“我回去拿。你就在神社门口等着我,不要乱跑啊——跑丢了我可找不到你。”

    山姥切去而复返,看到宗近已如约站在神社门口等着他了。
    阶梯两旁点着的通明的灯织成了一条温暖的长河,它们连接了人间与一处更为明亮的所在。神社中灯火通明,神乐声起,恍若天境。
    宗近的背影逆着如昼的光,厚重的绀色锦缎被染上了一层浅淡的橘红灯色。风裹着樱花掠过他的袍角。
    仿如降临人间的神明,站在供奉着自己的神社前。
    身周是人的喧哗,神明却美丽清冷得近乎孤独。
    山姥切心里没来由地一抽。他看不得他那样孤独。喉头哽了哽,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
    ——不想让他……一个人。
    宗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回过头。山姥切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他便望进了那一泓湖水——他从里面看见急迫和慌张。
    他笑起来,伸出手把那匆匆跑来的年轻人揽入怀中。
    “不要着急啊,切国。”他说,“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山姥切抬头看看他,有点脸红地把钱袋塞进他手里。
10.
    他们到神社里挂了绘马。山姥切闭着眼睛许愿完毕,却见宗近手中仍握着他的绘马,没有挂在绘马墙上。
    面对山姥切投过来的疑惑目光,宗近报以微笑。“我没有写什么愿望,所以神是不会看的——这上面写的,是我想要对切国说的话啊。”
    山姥切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绘马。有字的一面朝向手心,于是他把它翻了过来,看到了宗近标志性的温和字体。
    無事無虞(平安无虞)
    宗近将山姥切的手轻轻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连同那块绘马一起。
    然后极轻极轻地,用双唇触碰了一下山姥切的发顶。
    山姥切好像还懵着,宗近却已经放开了他。
    他抬起头,看到宗近微笑的脸。
    “神社里的仪式好像结束了呢。”他说,“切国在这里稍微等等我吧——我去找我的兄弟取一个东西,很快就会回来的。”
    一定会保护你的。一直旁观着的三日月听见他的心这么说。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就像一个说给他,说给天地,亦说给自己的,终生遵守的承诺。
   
    宗近去取东西期间,山姥切就留在原地等候。他来回看着那块绘马,沉默地看着上面的字迹。
    这是给他的祝愿吧——难道就不算是愿望了吗?平安无虞……这是一定的,难不成还会出什么事?
    宗近拎了个小酒坛回来,就看到他沉思的模样。酒坛在手中,里面装着甘美清澈的酒液。
    “切国。”宗近出声呼唤,在那沉思的人回头时笑着对他招手,“过来我身边。你还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吗?”
    天上又升起了转瞬即逝的烟花。明明灭灭,五彩斑斓,这人间美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就如所有洪流都不存在,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又美好的模样。烟花的光还是那么温暖,可是转瞬即逝。三日月站在一旁沉默地观望,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与这盛大场面有些格格不入。
    这是他的记忆,他们的过去,那么……
    他也许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11.
    “切国哟,我来给你画像如何?”
    某个清晨,山姥切听见宗近这样说。
    “为什么突然要给我画像?”
    面对这样的询问,宗近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切国很漂亮啊。美丽之物难道不值得被画下来吗?”
    ……那好吧。山姥切轻轻地叹气。
    完全没办法啊——
    第一幅画像是在庭院里的樱花树下。山姥切靠着树干,盯着离脸庞很近的花枝出神,宗近则在对面细细描画。绘画的过程充满了欣喜和奇迹,山姥切则将盯着花枝的眼神转向了宗近。
    感受到他的眼神的宗近在对面笑着回应。他又顿了顿,低下头去。
    之后,这样的日常增多了——多了一种相处方式,时间还是那样软软地流淌。
    有时候,宗近画的并不是山姥切,而是寻常的景色。绘画工具和风格也不尽相同,但是以他的功底,就算是消遣之作也足够令人品味。
    是他的风格——温柔细腻的笔触,浅淡柔和的色彩,是熟悉的。
    三日月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宗近——也就是他,或者说他的前世,上辈子——就是《阳光》的作者。
    四舍五入相当于,这幅名画的作者就是他本人。
    这个想法让他有些不安。
    可是在这个时候,尚且什么都看不出来。山姥切完完好好地站在现世,宗近将他与危险的洪流隔开,保护得很好。
   
    宗近今日又回来得晚了些。山姥切如常等着他,给他准备好了更换的衣服和醒酒的茶水。
    宗近出席宴会从不喝多失态,所以醒酒茶八成是不需要的;更换衣服却是必须,宗近不爱那股杯弓蛇影的味道。
    山姥切心里是清楚的。只是在帮忙换衣服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宗近不太正常的情绪。
    “……发生了什么吗?”他问道,虽然宗近可能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哦,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宗近这么回答,“只是在宴会上,被问了些比较敏感的问题……有点在意,就一直在思考着。”
    “这样啊。”山姥切便也不问了。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又出声道,“那个,是很重要的话题吗?”
    “嗯。”没想到宗近这次没有瞒着他。“将军很担心啊,关于各地的百姓动乱以及外国人的问题,难免说了很多。他很在意我会选择怎样的立场呢。”
    看着山姥切有点疑惑的表情,宗近又挂起了平常一样的笑容,摸着对方的头。“这是不需要切国关心的问题。相信我吧。”他顿了顿,“……明天带着你去看一个地方。所以,今天早点休息吧。”

    三日月觉得有些心惊。
    他们走在府邸里绵延的樱花林中。三条府邸很大,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大——回望来路时,三日月看见了熟悉的建筑物的一角。
    前面是并肩而行的宗近和山姥切,后者在看到宗近准备携带的画具之后有些微的崩溃,但还是认命地帮忙抱着了。
    樱花林的深处有一座小小的木屋。里面是简易的装饰,桌上摆着茶具和书籍——那本山姥切正在读的《古今和歌集》,阳光从窗口投射进来。
    很清静,很美好的地方。确实很适合心平气和地作画。因为这里只能听见鸟鸣,以及风拂过樱花的声音。
    山姥切有些诧异地望着宗近,后者却自顾自地把画具摆好,之后才回望过来。
    “这一次要画的也是切国你哟,”他笑着说,“在这之前,你介意跟我小酌一杯吗?”
12.
    那天从神社里带回来的酒坛被打开,透明香醇的酒液倒进两人的杯子里,缓慢沉默地摇晃,反射着光。
    山姥切盯着杯里的酒,先闻了闻,这才轻轻抿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清酒。
    “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喝酒啊。”
    “带回来这坛酒本来就是为了这样的计划啊。”宗近笑呵呵地将杯里的酒液喝尽,“切国觉得味道如何?这是我特意拜托我的兄弟帮我准备的啊。”
    山姥切学着他的样子一口闷,顿时觉得好像有点上头。低度清酒对于他这样平时滴酒不沾的人而言也稍显勉强,他甩了甩头,对面宗近仍然静静地笑着。
    “那么现在就开始画吧。”宗近说道。“切国随便找一个地方趴着就好。”
    山姥切明显还有点迷糊,沉思了一下,选择趴在了窗口。他调整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就着暖洋洋的日光和清浅的酒力,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三日月虽然旁观着,可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那边,收起笑容的宗近已在画布上落下了第一笔。三日月莫名地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他试着想要阻止宗近的动作,或者叫醒睡着的山姥切,可是没有任何的用处。
    太突然了。太突兀了。太快了。
    不应该就这样……
    三日月脑子里充斥着这样的想法。
    他忘了这是什么时代。幕府即将垮台,摇摇欲坠,新的势力已在疯狂对旧势力发起反扑。
    三条家,不偏不倚地夹在两股洪流的中间,就像海啸里的孤舟。
    这是太过于危险的位置了,危险到难以自保。三日月突然理解了这段时间以来宗近的早出晚归。
    ——作为家主,他在尽可能寻找一个退路。可湍流之中,哪来的什么退路。
    三日月沉默了。
    时代需要牺牲品,而三条家,正好处在了风口浪尖。他,他们,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为此奔走的宗近与他的兄弟们,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洪流要来了,还有什么能抵挡得住呢?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就像是被损坏的放映机,画面扭曲着跳转,倒放,快进。三日月不得不这么近乎于残忍地看着那幅画完成——中间穿插了几段回忆。
    最后的场景是对着作品搁笔的宗近,以及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的小屋。窗口小憩的年轻人无影无踪,阳光就那么洒进来,静谧而沉默。
    他的心剧痛起来,像是即将撕裂。
    宗近看起来极为疲惫。他慢慢地站起来,凝视着自己的作品——凝视着画中熟睡的山姥切,温柔地笑了。
    “请先忍受一下吧,切国。”他抚摸着那幅画上年轻人沉静的脸,“等到这局势平定下来,等到这一切都安全了……我会接你出来。”
    他顿了顿,用额头抵着画布,闭上眼。
    “你还有想要对我说的话吗?”
    “那么就……作为一个约定吧。等着我回来,到时候有什么都可以说给我听。茶杯里的茶梗立起来,是会有好运的。”
    他后退了几步。
    “……其实啊,切国。”
    “其实我一直一直都……爱着你啊。”
    三日月听完了这最后一句话。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他也闭上眼睛,感受着慢慢回笼的记忆,一点一滴,控制不住地悲伤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他对自己说,原来是这样。
    自己真是自私的人啊。
    明明可以放他走,可以把他送去其他更加安全的地方,却因为自己一厢的愿望,将他几乎是囚禁着藏在了画中——只为自己回来之后,还能见到他。
    啊,真是卑劣的手段。
    神社中的酒可以满足人的心愿——只要用一点点的代价。
    宗近用自己所有的天赋,为山姥切创造了一个温柔而安全的小世界。
    可是他何尝不知道,从前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三日月。”
    “喂,三日月。”
    不久之前还听过的声音,此时显得无比令人思念。三日月睁开眼睛,看到了撑在他身上的年轻人。湖绿色的、清澈而美丽的眼睛,阳光般的金发,精致的脸。
    ……啊。忍不住伸出了手,紧紧地抱住了他。就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将身子微微蜷起,亲吻他的发顶。
    真是令人思念的触感啊。
    山姥切乖顺地任由他抱着,甚至还往上蹭了蹭,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慢慢用力。
    这是他们都等待了太久太久的迟来的拥抱。
13.
    那么,初见是怎么样的呢?
    在陌生的异国他乡,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暮春的黄昏。
    三日月宗近撑着伞站在路旁,等待着迟来的友人。朦胧的雨幕织成薄薄的雾,他没有看行色匆匆地路过身旁的人们,而是看着路对面盛开的粉白色花树。
    天幕是发灰的。是沉闷、压抑的样子。他所在的算是闹市,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那棵沉默的树。
    他也便沉默着移开了视线。就像在这里的无数个日夜,看着灰暗阴沉的天幕和疲惫地奔走的人们,他无数次所做的那样,沉默着移开视线。
    阳光的颜色出现得很突然。只是在眼角余光里轻微地闪烁晃动,却被三日月宗近敏锐地捕捉住。就在那棵粉白的树下,于是他又抬起了眼睛。
    ——披着脏污被单的年轻人搬着什么东西站在了树下。可能是在躲雨,他全身都被淋湿了。他的身边还有个五大三粗的厨师模样的男人,正在对着他喝喝咧咧地斥骂。
    三日月宗近皱了皱眉。他素来反感这样粗鲁的做派。而对面的年轻人则没什么反应,他只是微微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一把顺着脸颊滑落的水珠。
    阳光般淡金色的头发从兜帽里跳出来,清澈美丽的湖绿色眼睛里没有波澜。那是一张柔和精致的亚洲人的面孔。
    就像是拨开了云雾,驱散阴霾。三日月宗近心里一震,不自觉地轻叹出声。
    ……啊,好漂亮的孩子。
    这就是第一面——在日后,被回忆无数遍咀嚼无数遍的初逢,无论何时都带着喜悦的温暖。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人的眼中,这并不是第一面。
    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被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从远处沉默地注视。山姥切国广经常在那条街上看到他,虽然穿着笔挺板正的西服,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与容貌——来自于他模糊记忆中的故乡。
    那张引人注目的、美丽又温柔的脸庞,给他带来了久违的、归宿般的安心。
    无数个思念的日子里,就是这段记忆,带来了弥足珍贵的希望。
    不管对于谁,都是珍宝。
    ——就像是,彼此的救赎。

    “终于不是我一个人记得了,三日月。”怀里的人声音有些闷,他放开了环在三日月宗近脖子上的双臂,撑起身体,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他从那里面看见了悲伤和喜悦,愧疚与深情,还有从未改变的沉静夜空——夜空中挂着一轮新月。
    他在这画中困居已久,几乎已经绝望地,开始了极度孤寂单调的“生活”——可是那个人却突然来了。
    不,那个人从来没有走啊。
    山姥切国广这样想着,如释重负一般,沉沉地叹了口气。几乎是与此同时,轻微的碎裂声却放大了几十倍地传入耳中。
    山姥切眼中闪过一丝释然,紧随而来的是无奈和不舍。他们都听见了那碎裂声,轻微却清脆,连绵成了一片。
    三日月宗近慌张地看到了山姥切背后崩塌的景色。那是一块一块剥落的颜料,坠落过程中化为无处寻觅的齑粉。
    “时间到了,三日月。”他听见山姥切说。“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好像你一来,我就必须要走了。”
    “……好歹就……当作你把我留在这里的一个惩罚吧。回到你本来的世界去,换你等着我吧。”
    画作是借主人的意志存在,所以从头到尾闯进来的,就只有三日月一个人而已。
    ——这一次的代价,就是画作的崩毁。
    真是讽刺又令人痛心的意外。

    山姥切站在快速崩落的画中世界的尽头,看着三日月逐渐模糊的身影,突然笑了出来。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然后,他转过了身。
    “我要兑现诺言,对你说出那句话了。”
    他闭着眼,勾着唇角,话语里带着欣喜。
    随着那些话语一起浮现的,是这么久以来支撑着他等下去的回忆。对方说过的那些话,仿佛又在耳边萦绕着,那样安心。
    三日月拼命地喊着他,他却没有回头。
    ——切国哟。
    是你在叫我了吗?
    ——切国。
    是你终于回来了吗?
    ——切国哟,到我身边来。
   
    他其实,全都知道的。三日月宗近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宠溺,他都知道的。不管是《古今和歌集》上的注疏,还是茶杯里立起来的茶梗。
    他都知道的。他愿意将这些看做是神明恩赐的好运——回忆里的一切,都是珍贵的至幸。
    于是山姥切国广微笑着,说出了那句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应该说出的、遗憾的话语:
    “我也一直一直,如你爱着我那样——爱着你啊,三日月。”
    黑暗来临之前,他在心里轻轻地回应。
    ——我来了。
14.
    旷世的作品《阳光》,因为不明原因的颜料剥落,不得已撤下接受专家的修复。也许,这幅名画之后的命运,就是躺在收纳柜中静静沉睡。
    学术界一片惋惜之声,而作为知名画家的三日月宗近却没有任何表态。
    从画中出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沙发上。时间是到美术馆去的前一个小时,他几乎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接着就听见了电视机里新闻的播报。
    “正在本市美术馆巡回展览的名画《阳光》因不明原因出现严重颜料剥落现象,现已中止展览撤回接受修复……”
    他沉默地看着电视画面里受损严重的画作。温暖的色调碎裂得斑驳不已。
    他倒回沙发上,无声地笑了笑。

    专家们终究是束手无策,于是他们经过长久的对比,一致认为,拥有着与本画相似绘画风格的三日月宗近才能进行有效的修复。
    说是修复,不如说是重新绘制。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个半月,每一笔都经过了考量与推敲,最后的成果令人欣喜。
    工作结束那天有着似曾相识的灰蒙蒙的天与细雨,三日月宗近从美术馆里走出来,撑起伞,在车水马龙的喧嚣里看着路对面的樱花树,等待信号灯亮起。
    就在这时,他看到对面一个穿着白色帽衫的年轻人,抱着一只纸箱子走到树下。他身边跟着一个老人,正笑着对他说感谢的话语。
    年轻人用手背擦了擦顺着脸颊滑落的水珠,微微抬起头来。
    阳光一般淡金色的碎发从帽子里跳出来,清澈美丽的湖绿色眼睛里没有波澜。
    他看到了路对面撑着伞的美丽男子,轻轻地对他笑着。

    信号灯闪了闪。三日月宗近迈开了步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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