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萨斯翻身时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双灰色的狗耳朵柔顺地耷拉在枕头上。

——是拉普兰德。

她惊醒，坐起身，手摸索着拉开一旁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里面有一盒巧克力棒和一包烟。她犹豫了下选了后者。打火机点燃后短暂地照亮了房间的一角。德克萨斯在黑暗中听见自己的吐息和拉普拉德的轻鼾，她的思绪渐渐运转。她开始回想起她现在和拉普兰德躺在一张床上的原因。

其实拉普兰德一周前就已经搬进了德克萨斯的宿舍。

任务结束后，凯尔希找到德克萨斯，告诉她最近罗德岛招聘了许多新干员，住宿有些紧张，问她愿不愿意和别人挤一挤住一间房。但她的语气明显不是在询问她的意见，更像是在发布通知。

“希望你能理解。”

凯尔希说完就匆忙走远了。德克萨斯对此倒没什么异议。她以前漂泊惯了，不知道对居住环境要求过多有什么意义。能天使开玩笑说这是因为她太随便了。

“‘不要和人分享你的床’，你没听说过吗？”

雨滴砸在挡风玻璃上时，能天使启动了雨刷。她们坐在货车里看着斑马线上撑着伞的行人来来往往，等着绿灯亮起。能天使手搭在方向盘上。或许是太无聊，她突然提起这条无厘头的都市爱情指南。

“不要轻易分享你的床，尤其是情侣。一旦你开始和别人分享了你的床，那么你的生活的方方面面就等着被入侵了……我在龙门周刊娱乐版上看到的。好像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它上面说得头头是道，还挺靠谱。一定不要和关系复杂还暧昧不清的人分享你的床，上床也不要。”

“……也许吧。”

德克萨斯把头转向身侧的车窗。

“绿灯了。”德克萨斯提醒道。

早就分享过了，她在心里想。

尽管不知道龙门周刊娱乐版和拉普兰德的人生歪理有什么联系，但德克萨斯确实曾经在拉普兰德的口中听到过这句话。那时她还在叙拉古，干着杀人越货的脏活，没工夫也没兴趣讨论情爱宝典里的箴言名句。她本以为拉普兰德也是同样，可拉普兰德偏偏提起了，还是在她的床上提起的。

“喂，德克萨斯，你知道那个吗，‘不要随意和人分享你的床’。”

拉普兰德靠着枕头坐着，左脚放在德克萨斯的大腿上。德克萨斯握着拉普兰德的脚踝，拆开她小腿上的绷带清理她的伤口。三天前拉普兰德的左小腿中了一箭，之后两天她觉得左腿疼痛难忍，看了家族里的医师才知道原来自己中的那支箭上带着源石碎片。所幸只是碎片，剔除干净后不会感染扩散。

德克萨斯拿着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拉普兰德腿上的伤口一言不发，不知道是根本没听到她的问话还是不想接她的话茬。拉普兰德等了很久也没有回应，于是用右脚踢了下德克萨斯的背。

“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停下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

“啊，对，你不是叙拉古人，自然不知道这个。这句话是叙拉古的一个情圣传下来的，意思是如果两人的关系不清不楚，最好不要继续纠缠下去，因为睡在一起就意味着更多地掺和彼此的人生。”

“所以？”

德克萨斯放下棉布，拿过药瓶和棉棒。

“所以，你看我现在躺在你的床上了。不仅如此我还在你这儿住了半个月了，虽然咱们不是情人，但这算不算是你对我的接纳？”

德克萨斯没回话，用蘸了药水的棉棒轻轻涂在拉普兰德的伤口上。拉普兰德吸了口气，德克萨斯感到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绷紧。

“很痛？”

“呵，怎么会，还好。”

如果她的呼吸没有这么急促，或许更有说服力。德克萨斯低下头继续。屋里只能听到拉普兰德暗暗的喘息。床头灯的光线很昏暗，德克萨斯觉得此时的拉普兰德微妙地柔和了许多。

“……我不是叙拉古人，我以前不知道这个。”

德克萨斯突然开口。

“哈，入乡随俗，现在也不晚。嘶——”

“可以了，再忍一忍，我给你换新纱布。”

“嘶，轻一点，看在你都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半个月了的份上。”

德克萨斯把她的小腿包扎好后放在枕头上。

“冰箱我昨天看了，空了。我出去买。你要什么？”

“五罐啤酒，一包烟。”

德克萨斯走到玄关，拉普兰德对她挥挥手。

德克萨斯会记住这个片段，是因为那之后她在叙拉古待了很久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情圣说的“不要和别人分享床”的至理名言。于是她认定这是又一个拉普兰德瞎编的无聊段子，直到她真的在龙门周刊上看到这句话：“不要和昔日情人分享你的床，如果实在没办法，不要超过三次。”

但她后来又和拉普兰德躺在同一张床上了，很多次。

德克萨斯推开门就看到拉普兰德坐在她的床上，背靠着床板。她的右手打着石膏。德克萨斯注意到她穿着的病号服下腹部还缠着绷带。

“惊喜吗？”拉普兰德摊开左手，像是在向多年未见的友人讨要一个拥抱。

德克萨斯没理她，把刀靠在床边，在一旁的靠椅上坐下后点了根烟。

“是你跟我睡一起？”

“我以为很显而易见了。”

“……罗德岛没有专门为受伤干员准备的医疗室吗？”

“住宿吃紧，不该谅解吗？”

拉普兰德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睛。

“隔了这么久，我又要和你躺在同一张床上了。”拉普兰德说。

“怀念吗？德克萨斯？”

“‘在一张床上了，就应该相伴’听说过吗？”

“你看，你老是摆脱不了我，是这个原因吗？”

德克萨斯低着头抽烟不说话。

“生气了？”拉普兰德低下头把脸凑得离德克萨斯更近。

“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帮你挡了那一斧头？因为我救了你？”

德克萨斯突然跳起推倒拉普兰德把她摁在床上。拉普兰德的头撞到了床板，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先是愣了愣，而后看到德克萨斯仍是面无表情的脸，她咧开嘴笑了。

“你认识我这么久，难道不应该对我可能随时发生的死亡习以为常吗？”

“你还是害怕我的死亡是吗？因为你知道一旦我死了，以这种方式为你死了，你就永远无法摆脱我，摆脱过去了是吗？”

拉普兰德的手抚上她的脸。

“我的死亡总是能激怒你。”

拉普兰德感到德克萨斯松了力气，撑着床坐起来。

“你可以找凯尔希调换宿舍，理由随便挑一个，我无所谓的。”

德克萨斯起身往门外走。到门口时她顿了顿。

“我，没有对你感到愤怒。我是对我自己，对我的过往。就像你追着我不放但并不是为了我一样，我想要摆脱你也不是为了你。你应该很清楚。”

“但你仍然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在乎我死活的人。”

拉普兰德没能得到回应，她看着空荡的门外闭上了眼睛。

德克萨斯并没有申请调换宿舍，因为确实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她几乎能想象提出申请时凯尔希皱眉的样子。那之后她和拉普兰德倒也相安无事。通常德克萨斯回来时拉普兰德已经睡着了。在德克萨斯印象中拉普兰德向来睡眠很好，但之前跟拉普兰德同住的慕斯却说她就连睡觉时也很警觉。

然后是今晚。

罗德岛在几次任务结束后决定办次庆功宴。拉普兰德坐上酒桌时手上的石膏都还没拆。

凌晨两点，德克萨斯在凛冬的宿舍找到了和一堆横七竖八的啤酒瓶躺在一起的拉普兰德。德克萨斯只好背着她回去。

“你醉了。”德克萨斯说。

“我没有。”拉普兰德趴在她背上，以醉酒的人特有的自信摇了摇头。

“我没有醉，我很清醒。”

“你是要，嗝，把我背到你的床上去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总要和我纠缠不清，你本来可以更……更决绝。”

“你就没有好好听过。”

拉普兰德把头埋在了德克萨斯的颈窝里。

“……你一定，是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她呢喃着。

“什么话？”德克萨斯问。

拉普兰德不回答。德克萨斯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只好把她放到床上再给她盖好被子。

回想到这里，德克萨斯笑了笑。

德克萨斯又开始思考自己是什么时候看不懂拉普兰德的。好像以前拉普兰德也是有着大笑大哭的天性，哪怕她就像是黑色幽默的化身，也还是掩藏着最珍贵的秘密，只要德克萨斯稍稍用心，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她身上偶尔流露的一点暖意。现在呢？她像一颗慢慢浑浊的晶体，无法透光。她说得更多其实是说得更少，她和其他人好像都把她的死亡当成理所应当的结果。她提起自己的将来，就像说起电视连续剧的大结局。德克萨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荒谬的自然会成为拉普兰德的自作自受，她不能接受，可就连拉普兰德自己也是这么认为。德克萨斯在她身上找不到答案，所以她离开。但她们心里都明白谁也不能逃离谁。

所以说，不要和人分享你的床。

德克萨斯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她低头看着一旁睡得正香的拉普兰德。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均匀地呼吸着，看上去很没有防备，好像又是那个多年前会把伤口交给德克萨斯的拉普兰德了。她伸手轻轻拨弄拉普兰德脸庞上几根银色的发丝。

只要她愿意告诉我，只要她愿意。德克萨斯想。我一直在听，不管是什么，爱意也好，痛苦也罢，不管明天是死亡还是分别，都让我知道，因为你只能告诉我了。

但她不能说出来。因为她是德克萨斯，而她是拉普兰德。她们只会将郁结的感情化成刀光剑影里的你来我往。

她俯身轻吻她的脸颊。晚安，拉普兰德，德克萨斯躺下说。不知过了多久后，拉普兰德轻声说，晚安，似乎很困倦的样子。德克萨斯把手覆在拉普兰德腹部受伤的地方。晚安，德克萨斯又回了一句。晚安，拉普兰德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