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扎斯的黑夜总是很模糊，大抵是常年伴着呼啸不断的暴雪的缘故。我踩着已经没过小腿的新雪谨慎地往回走，努力一边分辨方向一边不弄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里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夜行游荡的魔物不在少数。大风大雪本来可以掩盖住一切生物活动的动静，但绝不能掉以轻心，风雪同样也能掩护它们靠近猎物——第一次来库尔扎斯，天火要塞群的一个老兵就这样警告过我。这个时候，巨龙首营地的大部分灯火应该已经熄灭，除了值夜的士兵还在默不作声地巡逻，人们都已睡去。

    泼下来的雪密密地挤在我身上。除非被冰粒蒙住了眼睛，我也懒得花时间去抖掉它们：在这种险恶的天气，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可靠的人类驻地才是上策。

   渐渐地，巨龙首营地粗拙大气的营门隐隐绰绰出现在雪幕之后。守门的士兵警觉地靠近过来，确认是我之后又略一颔首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我走进营地，全凭着感觉一脚深一脚浅往熟悉的建筑跑——雪实在是太大了。约莫几十步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扇木门，我一把伸出手去把它推开，冲进不再有雪的室内，反手把门推上的那一刻终于舒坦地呼了口热气。不过或许是在雪夜里走了太长时间，僵硬的手臂有些不听使唤——我被自己甩门的巨响吓了一跳，并暗自祈祷没有可怜的家伙从黑甜的睡梦中被我惊醒。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跑错地方——看到那张巨大的会议桌和上面的详细地图就能立马判断出来。

    渗进皮肤的潮意催促我赶紧把几乎全白了的披风和外套解下来。可是直接把雪全都掸到地上似乎也不太好——等等，为什么它们化得那么快？我这才后知后觉到这间熄了灯的石屋并不寒冷，也不完全黑暗，似乎有微弱的光从哪个角落里透出来。我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凭着这一阵暂住在这的经验认出那应该是炭盆的火光。真是奇怪，对于驻扎在一个严寒高地要塞的人们来说，炭是很宝贵的物资，断不能容忍这样的浪费。是哪个粗心大意的勤务兵忘记熄掉它了吗？看在它给晚归的我带来意外的温暖的份上，我决定还是帮那个倒霉蛋一个小忙，不去和奥尔什方告状好了。

   我一边搓着手指一边朝炭盆的方向走，准备让它在第二天看起来是无事发生的样子，而随着靠近热源全身慢慢回暖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方才弄出巨响使我心生愧疚——这里的人们都待我很好，我目前唯一的回报却很有可能是惊扰了他们的休息——现在我是在蹑手蹑脚，或者称之为鬼鬼祟祟地挪动都不过分。

   正是这样的鬼鬼祟祟引起了一些误会。当我意识到指挥官的座位上还有个人的时候，那人——显而易见是奥尔什方——也注意到了我，并且在一跃而起的瞬间抽出了那把从不离身的骑士剑朝我挥来。我急忙一个猫腰闪到了边上，并且在我那战技纯熟的挚友又一次劈向我之前及时出了声：“奥尔什方！是我！”
   
   那把剑在我面前讶然地顿住了片刻，随即被它的主人一把摁回了腰侧。“真是对不起！我刚刚没发现那是你。我的挚友啊，你没伤着吧？”我直起身，仿佛可以看到巨龙首的指挥官迅速收拾好一丝尴尬的神色，浅蓝色的双眼里是一如既往的真诚与热情，还有因为刚刚那些举动的歉意。唉，毕竟这完全不是他的错——任谁趴在办公桌上小憩，睁开眼却发现有个形迹可疑的黑影在靠近自己（谁让炭盆就在他的桌子边上呢），都会下意识警觉反击吧。
   
   “当然没事，倒是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我笑着拍了拍奥尔什方的肩膀，看着他弯下腰把桌上的灯重新点亮，我们彼此的身形都清晰起来。灯光只照亮了我们周围小小一块地方，远处依然是模糊的黑暗，但这点光足以使我看清楚他的面容，察觉他的神情同我方才想象的如出一辙。稍稍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奥尔什方并没有回答，他转过头来注视着我，搭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叩敲着。不知是不是灯光暖色带来的错觉，他的浅色眼瞳看起来似乎比平日柔和了一些。
   
   我不明所以地盯着他，忽然感到一阵手足无措：我们俩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相对无言的时候。他总是会用直白真切的语言毫无芥蒂地向我表达他的内心，即使我不怎么擅长聊天，有时只能用简短的音节作答，奥尔什方也从未让我们之间的气氛冷落过。现在他率先选择了保持安静，我竟然没有办法自如地把对话进行下去。
   
   果然是有哪里不对劲吧。我有些苦恼地挠了挠下巴，莫名有些心虚地躲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开始努力回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好在这阵沉默没有持续太久。我刚起了从今天早晨碰见他打招呼开始捋一捋的念头，奥尔什方那富于感染力的声音便活泼地响了起来：“先前挚友出发的时候，我答应过要暖好屋子等你回来的！”配合着起伏昂扬的音调，他的双臂也有力地舒展开，仿佛在迟来地向我表达迎接之意。“只是，我实在是没有料到挚友回来得这么晚，这的确是我欠考虑了。下次我会把简易床铺也准备好的！”我从暖好屋子那半句开始就有些呆滞，真是经典的奥尔什方式回应啊。

   但听着他爽朗地这么说，我的心情忽地明快起来，先前在雪夜赶路的疲惫低落仿佛被一扫而空。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挚友奥尔什方就是有这样一种魅力——他的存在是如此真诚热情，或许也因此格外能令人与他共鸣吧。

   所以，事实就是奥尔什方为了那一句被我以为是告别时的客套话，一直等到深夜。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怎么说他也是巨龙首的长官，虽然我很感念他对我的友情，但倘若因此没有休息好、影响了第二天的公务，我是会相当过意不去的。而且，他自己应该也会感到疲倦吧。
   
  我嘬了一口他刚热好递来的特色奶茶——我大概有些明白伊修加德人为什么会偏好这种饮品了，它醇厚浓重的味道很适合驱散雪夜的严寒和孤独。“真的很谢谢你等我，”我有些笨拙地开口，“但我希望没有下次了——我是说，你不必熬夜等我回来。”

   “......好吧，既然这是挚友的意愿！”奥尔什方认真点了点头，没有多犹豫便答应了。但这次我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措和失落。

   好像被拉姆老爷子劈了一下似的开了窍，我突然意识到这家伙该不会是在担心他擅自的行为使我不快了吧？“呃、不是说你的行为给我造成了困扰，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惊喜，回来的时候有你还在等我的感觉很好，但是、那个......”我磕磕巴巴地比划着继续解释道，“我更希望你能好好休息，说真的，这也是出于对你关心嘛。我还是很希望我挚友睡个好觉的，不要因为我的原因打乱原本的计划，这样......”

   面前银发的精灵似乎松了口气，微妙的紧绷感消失无踪。我挠挠头心说难道还真给我猜对了，赶紧一鼓作气接了下去：“比如今天这事，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把炭盆点上就可以了，自己休息好还是很重要的，这点我作为冒险者还是有点发言权的。”奥尔什方依旧没有说话，不过先前那种柔和的神情回到了他的脸上——我现在可以肯定不是灯光导致的错觉了。他用一种带着笑意和信任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已经被我说服了——但我确信十有八九还没有，在某些方面而言他是个固执的家伙。

   “......你看，如果你能早点休息，就更有精神地完成你要做的事，说不定还能提前结束。这样等我回来，你就有更多空闲听我给你说那些冒险故事了——你不是一直想听来着吗。”我说到这里，竟也不由自主期待起来，又忍不住半开玩笑道，“有些委托真的很离谱——比如有一次我得去太阳海岸埋豆芽什么的。”

   我补完这最后一击，向奥尔什方鼓励性地挥了挥拳头，有点紧张地等待着奥尔什方的反应。十二神在上啊，我这辈子的巧舌如簧（当然，是就我自己的话术水平而言）大概要在这都用完了——

  “真不愧是挚友，听起来的确让人很动心。”奥尔什方似乎也忍俊不禁，尾音上扬的声调十分悦耳。精灵站起身来朝我走了两步，随即躬身向我优雅地行了个礼。“那么，请允许我在这里郑重地和你道一声晚安。以后挚友要是这么晚回来，恐怕是等不到在呼呼大睡的我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拥有安好的睡眠也是一件幸事啊。”我又一次拍了拍他的小臂，示意他我要回自己房间去了。

  “晚安。”我听到背后又传来一句柔和的低语，于是我也转过身去挥了挥手。“明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