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我最终来到一个
　　就连爱也不知道的地方

　　Chapter1 乐园

　　1

　　“你来吧，小白狗。”女科学家敲下了最后一行程式，微笑着抬起头来。

　　“我……我来？”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少女诧异地指了指自己，“可是57/4博士，仿生人开启和关闭的权限只能录入一次……”

　　“我虽然提供了设计图纸和材料，但她是你以自身的数据作为蓝本制造的，所以唤醒她和关闭她的人都应当是你。”57/4博士目光柔和，“去给她开机吧。”

　　精密仪器里沉睡的面容与小白狗有七八成相似，但明显要更明艳、更张扬。她在金属做成的巢穴里平稳地呼吸着，两条细眉轻轻地蹙在一起，还微微嘟着鲜艳的嘴唇，就像一个酣睡中的倔强的青春期少女。小白狗缓步走过去，不自觉地隔着玻璃抚摸着她秀丽的五官，轻声道：“博士，我和小火炉在没被唤醒前也是这样吗？”

　　坐在57/4旁边的小火炉也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等待着制作者的答复。

　　“差不多吧，”57/4托着腮，面带微笑地回忆着，“你们俩都是我第一次完全使用仿生材料制作出来的‘人’。我调试完最后一道程式后，也是像你现在这样站在生态温箱前看着。我当时就想，你们和真正的人类到底有什么区别呢？除了不会流泪、不能够繁衍以外，任何精密的仪器都不能找出你们和人类半点不同的地方。所以我决定，只要你们呼吸一天，我就要让你们作为人类生活一天……”

　　小白狗看了看自己的胸牌，充满感激地笑了。

　　“我……我真的很幸运。”小白狗慎重地打开了指纹录入屏，“我希望她比我还要幸运。”

　　“滴——”

　　温箱中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姐姐。”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呼唤的第一句话。

　　2

　　这里是仿生学博士57/4的实验室，小白狗和小火炉是博士制造出的仿生人。

　　虽然她们并不是由精卵结合而诞生的生命，但是她们的每一条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都与人类无异。

　　“抱歉……国际上为了防止科学家制造完全的仿生体，一直在禁用着泪腺仿生的材料，”在她们刚出生时，57/4给了她们每人一份天衣无缝的档案，“但是除此以外，你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标记。去生活吧，像真正的人类一样。”

　　于是，小白狗和小火炉就像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上了学，念了书，顺理成章地回到了博士的研究室，成为了博士最得力的助手。

　　小白狗锐意开拓，小火炉细致守规，两个人研究方向虽有不同，但都很快成为了科研界的新星。她们在57/4博士的庇佑下享受着一切人类科学家享有的权利，甚至包括——制造新的仿生人。

　　“你、你好。”小白狗有些紧张地看着刚刚苏醒的少女，“我叫小白狗……那边，那边站着的是57/4博士，坐着的是小火炉……欢迎你加入我们的乐园！”

　　少女用纤细的手臂支撑起柔软的身体，薄薄的肩胛骨在白色的实验服里勾勒出蝴蝶般轻盈的曲线。她好奇地扫视了一番这宽敞精致的白色房间，露出了一个天真而友好的微笑。

　　“你们好，我是夸夸，很高兴见到你们。”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不谙世事的新鲜，“那么，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呢？”

　　“呃……”小白狗没想到会被自己的作品问这种问题，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了57/4。

　　57/4新奇地笑了：“这个孩子比我想象中要活泼呢。”她走到少女面前，弓下身子询问：“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夸夸睁着圆圆的杏仁眼，皱了皱眉，有些发愁地想了一会儿：“我……我什么都想做，但是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让姐姐带我四处走走呀？”她顺势把头靠在小白狗的身上，双管齐下地哀求着，“好不好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57/4愉快地笑出了声音，“小白狗，这孩子居然比你还自来熟！你下午干脆别做实验了，我给你放半天假，你带她出去玩吧！你也该放松放松了！”

　　夸夸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变本加厉地搂住了小白狗的腰，撒娇道：“姐姐，陪我嘛~”

　　小白狗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明媚而无邪的双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3

　　“我们会被销毁？为什么？”夸夸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好奇地盯着空荡房间中央巨大而透明的圆柱体，“就用这个吗？”

　　小白狗提着衣领把她往后拽，防止她跌下去。她本来是想吓唬一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女，结果反倒引发了这孩子的探索欲。看着夸夸求知的目光，她低声解释道：“因为我们是仿生人，没有权利拥有人类的生活。所以一旦被发现身份，我们就会被真正的人类销毁……”

　　“那我们本来应该怎么生活呢？”夸夸刚刚换上的新裙子被小白狗扯得有点歪了，她一边整理，一边天真地问。

　　“……首先，除了实验服，你不会有别的衣服穿。”小白狗面色严肃，“其次，你只能呆在一个大概只有5平米的透明隔间里，不能随意行走……”

　　“啊？”听到这，夸夸就已经露出了难以忍受的表情，“还有人过这种日子呀？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嘛！”

　　听到此话，小白狗不由得有些恍惚。这些本来应该植入每一个仿生人的出厂记忆里，让他们如牛羊一样遵循这种命运，小白狗也不例外。如果不是57/4博士，她也许就会无知无觉地陷入这样的人生中：比正常人类多出一倍的工作时间，繁琐、乏味、不讨好的工作内容，没有工资，没有休息日，没有任何人的称赞……等到她的机能下降了，就会被无情地提纯、分解、抛弃……于是在制作夸夸时，她有意无意地更改了这些内容。

　　果然，少女的脑海里完全没有这些可怖的事实存在……她是那么无畏，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她恐惧的模样，她是那么勇敢，因为从来没有痛植入过她的心房，她是那么自由……她是一个从没被束缚过的灵魂。她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然后呢，姐姐？”夸夸半晌没听到她再说话，摇着她的手臂让她继续说下去。小白狗回过神来，心下柔软，道：“知道那么细干嘛？你只要记住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是仿生人就够了。”

　　“哦……好的。”夸夸的黑眼珠鬼精鬼精地转了转，不知道盘算了些什么。她牵起小白狗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姐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呀？我想看看你平时工作的地方……”

　　小白狗被她牵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一直以来，实验室里都只有她和小火炉两个仿生人。小火炉生性温柔，少言而脆弱。小白狗虽然更开朗坚韧，但是也难逃被人类发现的恐惧。两个人相互依偎虽然不至于在寒夜里冻毙，但还是冷得刺骨。小白狗斟酌再三，在某天清晨敲开了博士的门。

　　“想要新的同类？”57/4博士关闭了全息的期刊投影，“你想要什么样子的呢？”

　　“我想要一个……自由的同类。”小白狗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设想，“我想让她从程式的设定开始就不受任何压迫，不受任何剥削，不会轻易地害怕……可以吗？”

　　博士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叹道：“哪怕我让你作为人类生活，你也过得很辛苦，对吗？”

　　小白狗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博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开始在电脑上敲击着什么。她惆怅地说道：“你想要的这些本就存在于你自身的数据当中。我创造你时，也想让你拥有一个完全自由、勇敢的灵魂……但是我始终无法跳出人类的思维定势，导致你的内心还是这样惊恐、无助……不如这次就你自己来做吧。”

　　“叮咚叮——”权限开放的声音响彻了整间屋子。

　　博士慈爱地看着她，温柔地说：“从今天开始，这间实验室的所有设备和材料都可以为你所用，当初设计你的图纸和调试的程式也已经发到你的邮箱里了。去创造一个你深爱的同类吧，我会在旁全程协助你，不要担心。”

　　夸夸就这样伴着博士的宽和、克制，怀揣着小白狗的爱、期待和热情出生了。虽然现在看，她是个跳脱的孩子，但是这正是小白狗梦寐以求的。

　　“以后，你就和我在这间屋子里工作吧，好吗？”小白狗提议道，“我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仿生材料的创新与再利用，57/4博士是这个领域的大手，发展前景很好。你可以先从数据分析做起，我慢慢再带你进实验室……”

　　“我一定要在实验室工作吗？”夸夸百无聊赖地戳了戳桌子上的实验记录本，“这里好没有意思哦……”

　　“……啊？”小白狗没想到会被拒绝，有些错愕地问道,“那你想做什么呢？”

　　夸夸随意地点开了记录本旁边的电子屏，撅着小嘴翻看了几页，眼神突然一亮：“我要去卖这个！”

　　小白狗好奇地凑了过去，发现那是一页巧乐兹的广告。

　　“这个就是冰淇淋吧！看起来很甜、很好吃呢！”夸夸都快把脸贴到上面了，“如果卖它的话，我就有吃不完的冰淇淋啦！到时候姐姐一个我一个，博士一个我一个，小火炉姐姐一个我一个……哎，但是现在是冬天，卖糖果是不是更好一点呢？我可以用糖纸装饰我的小推车，嘿嘿……”馋嘴的少女两眼放光，好像已经沉浸在了甜蜜的海洋里。

　　……她会不会有点太自由了啊？小白狗无语地扶住了额头。

　　4

　　夸夸最后没有留在实验室工作，也没有去卖冰淇淋，更没有去推着小推车卖糖果。57/4博士就像对待小白狗和小火炉一样，给她制作了一个身份，送她上学去了。

　　“姐姐，姐姐！今天我听到一个好有趣的事！”这是夸夸每天回家的开场白。

　　与在学校里明哲保身、固步自封的两个姐姐不同，夸夸简直开朗得过了头。哪里有热闹她就往哪里钻，而且非常热衷于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但同时，她的脾气又是有棱有角的，丝毫不怕跟任何人起冲突。别人说她一句，她要顶回去十句，还是字字珠玑的那种。就算话题涉及到了仿生人，她也从不避讳自己的倾向，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想要怼谁就怼谁。小白狗每次听她和别人争论都觉得心惊胆战，但是夸夸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越是这样，他们越拿我没办法。”夸夸出落得越发艳丽了，举手投足间都是顾盼生辉，“我越厉害，他们就越向往我，越想追随我、维护我，你信不信，姐姐？”

　　会这样吗？小白狗还是惴惴的。自从夸夸来到了实验室，她变得越来越娴静了。夸夸的成长好像是以带走她的热烈为代价的，但如此同时，她内心里所有不稳定的东西也被带走了。她不需要再去勉强自己面对外面的世界，只需要埋头做实验就好了。一篇篇论文像雪花一样地发了出去，小白狗的声名在学界大噪。

　　实验室的项目也越来越多了，光凭小白狗和小火炉两个人已经无法承担。57/4博士手一挥，又启用了两个新的仿生人，她们的名字分别是怪物和沃姆。

　　怪物和沃姆两个人性格古怪，仿佛是57/4博士身上所有疯狂和热情的集合体。她们工作效率很高，创新能力极强，整天就是闷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实验成果甚至隐隐有超过小白狗和小火炉的趋势。但不知为何，比起过于外向的夸夸，小白狗还是更担心这两个沉默寡言的新妹妹。她总觉得她们身上有种不容于世的阴暗，会出很多麻烦事。

　　夸夸最近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真的如她所言，追随她的人越来越多，新一届的人气学生选拔，她居然好几次力压大热选手，名次完全稳定在前十。

　　有一天她一放学回家，就神神秘秘地钻到了小白狗的实验室。她打开了门却不进门，光杵在门口抿着嘴不说话。小白狗知道她肯定又是在预选里得到好的名次了，就配合地抬起头来，笑眯眯等她动作。

　　“锵锵——！”夸夸一把展开了手中的榜单，“这次我是第二名！”

　　小白狗配合地鼓起掌来，宠溺地看着自己优秀的妹妹。夸夸保持着榜单展开的样子蹦蹦跳跳地走到办公桌前，让小白狗看清她的手下败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都熟悉吧，姐姐！这次她们都没有赢过我呢！”

　　小白狗轻柔地把她的额发别到耳后：“真厉害，你刚刚入学才多久就能取得这种成绩，我为你骄傲。”

　　夸夸亲昵地把头凑在她的颈窝里，得意地说：“你看，我就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嘛……现在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我是仿生人……”

　　小白狗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弹了下她光洁的额头，笑骂道：“小促狭鬼，姐姐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吗？”

　　少女夸张地捂住了额头，发出“哎哟”一声痛呼。她五官本就艳丽大气，随着年岁增长，竟然比小白狗看起来更像一个优雅的成年女性，但是她在小白狗的面前却永远像长不大一样，一团孩子气。她孩子的一面不仅仅体现在行为话语上，更体现在对事情的反应态度上。无论别人用多大的恶意对待夸夸，夸夸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小白狗随便一些有口无心的话，却足够让夸夸当场崩溃，辗转反侧地记很久很久。

　　说来也奇怪，小白狗对外界的风吹草动总是敏感至极，可偏偏对自己妹妹的情绪变化迟钝非常。或许这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大家好像都是这样。我们总对陌生人无微不至，对亲近的人熟视无睹，这算不算一种恃爱行凶呢？

　　“姐姐，”和小白狗腻够了，夸夸直起身子来，进入了今天的正题，“我想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小白狗看着夸夸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不由得也坐直了身板，凝神细听。

　　“人气学生向来是竞选学生会干部的大热门。”夸夸认真地说，“我想进学生会，毕业了再进政府，然后继续往上爬……”

　　“……你疯了？”小白狗大惊失色，“你身为仿生人，居然想从政？”

　　“我没疯，姐姐。”夸夸的瞳仁里闪着能够灼伤小白狗的火焰，“我要改变现状，我要消除仿生人和人类之间的沟壑！我要你、我、小火炉姐姐、怪物和沃姆妹妹再也不要活在被销毁的恐惧当中，我要我们站在阳光下自由平等地活着……姐姐，我是学院里史无前例的黑马，我有这个能力！你要相信我……”

　　“你清醒一点！”小白狗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我们现在生活得还不够自由、不够平等吗？只要遮掩好身份，我们就是人类，我们就拥有人类的一切权利……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走出这间实验室！”夸夸也站了起来，寸步不让地逼视着她，“你所说的自由，是在博士庇护下的自由，你所说的平等，是仅限于实验室内的平等！这也算是真的吗？我已经看过外面的世界了，不愿意再留守在这一隅虚假的乐园中……姐姐，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