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盘子里拿起第三块小蛋糕时,谢伊觉得这次的委托人在故意拖延。
先是信差送来言辞简练几乎没几句有效信息的委托书,然后是马夫领路把他从诺维格瑞城里带到乡村偏僻的庄园,接着管家拿走了他的两把佩剑让他在会客室好吃好喝地等了一个下午,最终一副说正事的样子推门进来的竟然不是在委托书上落款的家主本人,而是他的贴身侍从,一个留着短发、身高中等、看上去十分亲切的男人。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倒不是谢伊对委托人待客用的红茶和甜点有什么意见,只是根据他走南闯北的经验,达官贵人的委托通常包含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遮遮掩掩的部分。如果处理不够妥当的话,可不止会像帮农人做事时那样被臭骂一顿了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腰间的鹰头徽章。
“请原谅,狩魔猎人先生,”自称霍顿的侍从说,“老爷今天不巧非常忙。您也知道,最近的情势有点复杂。”
“我想也是。”谢伊对肯威家的名号早有耳闻,他们凭借财富和手腕在拉多维德五世的宫廷中举足轻重,“希望令他如此繁忙的不是思考火刑柱怎么绑更有观赏性。”
“那倒不会。老爷最紧要的事务是帮助抵挡南方帝国尼弗迦德的入侵。”霍顿没有被谢伊的无礼激怒,“实际上,家族上下几代都对魔法之类的东西没有了解,异常出现很久之后才有人想到也许该试试雇佣一个狩魔猎人。”
“荣幸至极。”谢伊扯过旁边的餐巾擦了擦手,“于是所谓的‘异常’指什么?”
“是老爷的儿子。”霍顿说,“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我可以先看一看,”谢伊说,“但如果是诅咒或者附身之类的,请个术士比狩魔猎人有用。”然后他想起以诺维格瑞为中心的北方城市早已没有术士的踪影。他们不是逃了,就是在拉多维德五世支持的烈焰蔷薇骑士团手里化成了灰。
霍顿领着他往宅院深处走去。这个庄园占地非常广阔,除了日常起居的红砖建筑以外,作物生长的原野、后山成片的树林和溪流应该都姓肯威。他们先去楼上的一间屋子敲了敲门。谢伊猜想那应该就是少爷的房间。
“少爷不在屋里,或者不肯开门。”霍顿叹了口气,但丝毫不显意外。
“这不是什么问题,”谢伊说,“我很擅长找人。”
谢伊蹲下身,金色眼睛里竖着的瞳孔像猫科动物一样收缩。他用狩魔猎人的感官观察了一会儿房间门口。没有脚印和特殊的气味。隔着墙,房间里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应该确实没有人在。他轻微地推了推门,被从里面锁上了。
“这房间有窗户吗?”他问霍顿。
侍从领着他绕到屋后,指向二楼的一扇窗户。窗台看起来很窄,但离屋顶不远。于是他在霍顿惊恐的目光下徒手爬了上去。
“不必在意,”谢伊说,“和其他狩魔猎人不太一样,我挺耐摔。”
窗台上有东西在他的感官里呈现微妙的红色。他凑过去看。是几根灰色的毛发,看起来属于野猫。毛发旁边有猫爪细微的抓痕和一些不完整的脚掌印,不像成年人的大小。脚印延伸到屋顶。猫爪印不见了,可能是被抱了起来。谢伊跟着爬上去,徇着踪迹跳到树上,遁入林间。鹰头徽章传来轻微的震动。
谢伊在一处溪流的源头找到了肯威家的小少爷。他正蜷在一块凸出的山岩上睡觉,一只灰色野猫团成毛球趴在他的肚子上。
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贵族子弟。他的肤色特殊,比一般的瑞达尼亚人深,显出一些更为柔和的色泽。身上的衣服布料昂贵、绣着暗纹,扣子却系着几颗漏着几颗。而且他没有穿鞋,光脚踩在泥土和柔软的草地上。
霍顿叫醒他,蹲下来帮他把扣子都扣好,同时把皱巴巴的领子抚平。“我们得在老爷回来之前给您洗干净,换身衣服,不然他会生气的。”他说,“而且至少在晚饭的时候穿上鞋子,好吗?”
小少爷打了个呵欠,留恋地看着从他身上跳下去的野猫。他还是个孩子,看上去最多十二三岁,脸颊还没有褪去圆润;然而他脸色不太好,有种在同龄人身上少见的疲累。“可是我很困,”他说,声音软绵绵的,“我太困了,连饭都不想吃。”
“这位狩魔猎人先生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霍顿说,牵着他往回走。
“狩魔猎人?是做什么的?”
“我赶走怪物。”谢伊说。
“可是这里没有怪物,只有马、绵羊、猎犬和猫。”小少爷眨眨眼睛,又转头看着霍顿,“猫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吗?”
“除非它乖乖地待在房间不让老爷发现。”霍顿说。
“它不会乖乖待在房间,”小少爷嘟囔,“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们回到院子里,那只猫早就不见了。霍顿把小少爷交给女仆,嘱咐她们把他收拾体面。现在谢伊知道他叫康纳。离晚饭还有些时间,于是两位成年人决定先来一把昆特牌。第二局还没过半,肯威家的家主,也是这桩业务的正式委托人,海瑟姆,风风火火地骑马回到了宅邸。
霍顿立刻站起来去迎接。谢伊暗自松了口气,因为他眼看就要输了。他不知道贵族的侍从也有很好的牌技。海瑟姆走进大厅,把帽子、佩剑和绣着精致纹章的斗篷顺手递给霍顿,看到谢伊的时候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您一定就是那位狩魔猎人。”他说,“我想您已经见过我儿子了。”
“是的。但我需要更多信息。”谢伊说。
“我来告诉您是怎么回事。”即使刚进家门,海瑟姆片刻都没有休息就昂首阔步地往会客室走去。他似乎根本不知休息为何物,和那种身上长年散发葡萄酒和薰香气味、大腹便便的上等人丝毫没有相像之处。不需要狩魔猎人的敏锐感官,谢伊也能看出他是那种既能在长桌后面编织陷阱、也能在阵前挥剑杀敌的贵族。
“我的儿子……康纳他没办法睡觉。或者说,他不能正常地睡觉。”海瑟姆说,没有坐在柔软的扶手椅里而是在谢伊面前左右踱着步子。“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刚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单纯的贪玩或者精力充沛,毕竟这么小的孩子一般不会像成年人那样失眠,直到事情开始变得严重。”他喝了一口侍从递来的餐前酒润了润嗓子,“丧失睡眠很快剥夺了他的精力,情绪也一天比一天烦躁不安,别说课业了,连最基本的吃饭散步都成问题。刚开始我们给他喂蜂蜜牛奶,找来把他带大的保姆哄他,后来用上了各种各样的安眠药水。但这些东西只会让他更加不舒服。草药医生没法给出更多建议。我们也试过强制手段,强迫他整天躺在床上,结果他大发脾气,还弄伤了负责看守的仆人。”
“但今天我和您的侍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睡觉。”谢伊说。
“在林子里?我知道。”海瑟姆说,“他从小就很喜欢那儿,总是去骑马或者抓野兔什么的。如今似乎只有在那附近他才能短暂地睡一觉,不然根本撑不到现在——可我宁愿他乖乖留在宅子里。哪怕在庄园的地界之内,树林也并不那么安全。”
谢伊思忖了一下。“情况听起来的确比较特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这个委托我可以接。”他说,“不过我想先谈谈报酬。”
“看来狩魔猎人的脾性和传说中一样。”海瑟姆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轻微地偏了偏头,“只要能解决问题,在金钱方面我从不吝啬。”
“然后我需要和您的儿子聊一聊,了解一个多月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许能发现一些重要的细节。”
“晚餐过后可以。”海瑟姆说,“但是他的性格有点……特别。我不确定你能问出想要的信息。”
就像海瑟姆说的,重新穿戴整齐的康纳连吃饭的时候都在低着头打瞌睡。如果不是站在旁边的佣人适时移走他面前的盘子,他漆黑的头发尖都要掉进汤里。而父子俩全程几乎没有交流,海瑟姆只是常规地询问男孩当天的状况。
“傍晚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康纳说,“我还见到了先前那只猫。它胖多了。”
“你一定偷偷喂它了。”海瑟姆说,“我希望你至少克制住,不要把它带进房子里来。”
谢伊不想在长桌旁边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便跟着霍顿进了厨房,和佣人们一起就着一大盘塞了苹果的烤乳猪大吃大嚼。不得不说他们雇的厨子手艺很不错。期间谢伊找了个机会挪到霍顿旁边,努力用最不八卦的语气询问房子里怎么没有女主人。
“肯威老爷其实并没有结婚,”霍顿回答得很快,像是习惯了这种问话,“但康纳确实是他的儿子和法定继承人。”
谢伊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甜腻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