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去往墓园的前一夜，哈迪斯起夜喝水的时候，发现阳台上似乎有什么动静。
起初他以为是小偷，可是看着并不像这么一回事。那个身影坐在阳台上的吊椅里，以脚抵地，轻微晃动着吊椅，并不在意自己的举动会弄出多大的声音。
其实也不算是很大声。哈迪斯边看墙上的挂钟边想，只不过因为现在是……呃……凌晨三点？
哈迪斯在心里叹气，慢慢向阳台走过去，拖鞋故意蹭着地板“哒嗒”作响，以免吓到阳台上的人；不过或许是他多虑了，因为吊椅里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该不会是睡着了？哈迪斯绕过吊椅去看里面坐着的那位大小姐，而他的大小姐穿着白色的睡裙独自歪坐着，双目闭合，一手搭着大腿，一手无力地垂放在椅面上。
哈迪斯叹气出声，带着一种认命的感觉伸出手，却在触及对方之前被对方叫住了。
“我没睡着。”光说。
哈迪斯一愣，然后坐到她身边。
“是吗？那就好，不然生病了我还得照顾你。”他有些别扭地摸着鼻尖，视线游移到身边却发现对方依然闭着眼，根本不打算看他。
哈迪斯感到一阵奇怪的苦闷。
“我说你，”他双手搭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整个人躬下去：“要睡回屋睡。”
“睡不着。”光回答哈迪斯，后者又一次扭过头，这次对上的是光那双玻璃似的眼眸，里面隐约有月色并着繁星流转。
光看着眼前金色的瞳眸，在城市的灯火映衬之下微微发亮。在星月都被云遮蔽的夜晚，他的眼睛就像是她唯一的光。
她如同被蛊惑般缓缓凑上去，倒把哈迪斯吓得向后一倒，整个坐直了。
“哪不舒服吗？”哈迪斯伸出手，试图去摸摸小姑娘的额头，光别扭地偏头避开了。
“我没事。”她声音有些闷闷的：“……你的眼睛很好看。”
哈迪斯嘟嚷了什么，光没有听清，她也并不在意，兀自靠回吊椅里，接着闭上眼睛，睡裙的吊带随着她的动作胯下去，露出半个肩膀。
“要睡回去睡。”哈迪斯又说了一遍，跟着靠进吊椅，侧身看见光衣裳半垮的样子，险些像猫看见黄瓜那样从吊椅里弹起来。
“……把衣服穿好。”他又仓促地补充道。光似乎笑了一下，顺从地把绣着大朵雪纺花边的吊带扶回去。
“都说了睡不着啦……”光的语调里是少有的轻快。哈迪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扫她。
“做梦了？”他想了想小姑娘平时的情况。
小姑娘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我感觉你心情还不错？”哈迪斯想起她上次做梦之后试图吞药自杀的惨状：“我是否有幸听听你梦见了什么？大小姐？”
光想了想，难得地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可惜哈迪斯没看见：“肩膀借我我就告诉你。”
哈迪斯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无奈地哼哼了两声，算是同意。于是光调整姿势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目养神。
“……我啊……我梦见一个街道……”光的声音轻得像是梦中呓语：“……在夏天的午后……洒水车放着音乐摇摇晃晃地开过去，我在转角的咖啡店里，咖啡店是你和希斯拉德开的……”
“嗯哼？”哈迪斯眨了眨眼。
光并不是很在意他的反应：“……然后呢……咖啡店里还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樱花树……风一吹，花瓣落得像雪一样……非常漂亮……”
哈迪斯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呢？”
光被他问得一顿：“我？”
“既然是你的梦，那你在哪？你又是以什么身份看着我们的？”哈迪斯抬手想摸摸光的头发，却意识到这个姿势太过别扭，于是作罢：“……也说说自己的事不好吗？”
“……我不是很清楚我在梦里是谁……”光没有反驳哈迪斯最后指出的事情：“我……啊……我叫你‘先生’……来着？”
她说着自己先笑出来了：“……奇怪的称呼……难道你在梦里是我的老师吗？不过这种叫法也有点像……”
她惶然住了嘴，哈迪斯却好像明白她要说什么。
……像是夫妻。哈迪斯心想，然后立即猛摇头。
像不像夫妻两说。哈迪斯认真默念一遍光的年纪，警告自己这是犯罪。而且但凡他对这个小了自己十七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希斯拉德一定会把自己活埋的。
而光好像没注意到哈迪斯的心路历程，还在兀自叙说。
“……说不定是另一个世界的我们……什么的。”
“那又怎么样。”哈迪斯随口回答。
“……之前不是说过吗？”光抬眼去瞅他：“想到或许有哪个世界的我在幸福地生活着，就觉得得到了安慰……吧？”
哈迪斯只是沉默。就在光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的时候，她靠着的男人却突然坐起，双手抓过她的肩膀，郑重其事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可那不是你。你要明白，那不是现在这个在我眼前的你。”
就算另一个世界的你再幸福，也和现在的你没有关系，不是吗？哈迪斯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光几乎是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眼睛。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轻声问道：“终归还是有幸福的我存在不就够了吗？”
她说着挣开哈迪斯温暖的双手，连着那双手带来的温度一并抛开，整个人重新靠回藤编吊椅里。
“……我妈总说，她这辈子过得不好是因为上辈子造孽太多。”光看着阳台外，玻璃窗后面是尚未沉睡的城市，她看着最远处高塔之上闪烁的红色灯光，表情有些疲惫：“……她这辈子把债还完了，下辈子就好过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哈迪斯心想，跟着倒进椅子里，光几乎是下意识就靠了过去，像只迷路的猫出于本能乞求着微末的温度。
“……每次听到她这么说，我就会想。”光合上双眼，试探着抱住哈迪斯的手臂，后者身体僵硬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挣开她。
“……明明这辈子都过得一团糟，怎么知道下辈子就会过得好？”
光笑出声。
“被你刚才那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我和她也没什么差别嘛。”
哈迪斯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嘴上抛出了别的问题：“……听你的语气，你好像不喜欢她啊？”
“……谁规定孩子一定要喜欢自己的父母？”光反问：“就好像父母不一定非得爱孩子……她……觉得她应该爱我，于是我成了她的期望，成了她的精神支柱，成了她行事的理由……她把付出的一切都归咎于爱我……我必须听话……”
“……不觉得太可悲了吗？”光喃喃，好像在问哈迪斯，也好像在问自己。
哈迪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他而言，父母爱着孩子，孩子爱着父母是那么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事。这对于世人而言也是一样的。
可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总之你一定要爱自己才行。”哈迪斯只想到这一句回答。他甚至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和光说的一切有什么关联，但他还是说出了口。
光没有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哈迪斯明白她是故意避开了自己抛出的话题。哈迪斯知道她心里很清楚，她根本不爱自己。
……是不是因为她明明已经无法爱自己，却依然试图爱这个世界，试图回应些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被自己困于笼中，哪也不能去。
哈迪斯不知道。人仅仅只是想要接受自己从未经历过、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已经十分困难，而想要理解未知的、未经历的更是难上加难，至于感同身受，至于心意互通……
哈迪斯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种事不过是书里的故事，没有谁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即便是当初的他和柯莱特……
光偷偷地看哈迪斯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叹气。是不是自己说的话显得像无病呻吟，让他不耐烦了？她想着想着，已经不自觉岔开了话题：“不过，说到下辈子什么的……如果有来生，哈迪斯想成为什么？”
“……真是怪问题……”哈迪斯伸了个懒腰，感觉有些疲乏——毕竟他在这陪光坐了快一个小时，光睡不着，可他不是：“来生……来生的事谁说得准？先过完这辈子吧——说到底，我根本不信会有什么下辈子。”
他说完感觉不太妥当，又补了一句：“你呢？你想变成什么？”
光低下头，几乎没花什么时间思考：“……我……什么都好啦，只是不要再当人类了。”
“怎么说？”哈迪斯挑眉。
“不觉得做人太苦了吗？”光跟着伸展了一下手脚，闭上眼，试图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让话题变得轻松一些：“……能选的话……嗯……让我成为北极星好了。”
哈迪斯看看她，又看看窗外。
“……呃……”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星星……不会觉得孤单吗？”
光茫然地看着哈迪斯，哈迪斯为了掩饰尴尬只好硬着头皮看回去；然后光笑了，是她一贯的，淡淡的带着悲伤的笑。
“……在天上，北极星总是伴在月亮旁边，是月亮旁最明亮的星星。”光看着哈迪斯淡金色的眼瞳：“月亮不会离开它，它们相伴相随。它永远不会孤单。”
纵使星月也无法互相理解，至少它们还能互相陪伴。
哈迪斯看着光，看着她玻璃般的双瞳里盛满了月光，显得比平时更加孤独。
他突然想抱抱这个孩子。可是他没有。
再醒来是在阳台的藤编吊椅上。窗外是未明的天空，高塔之上灯光闪烁；他的身边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呆过的痕迹。
哈迪斯久久地靠在吊椅里，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个梦。
一个时隔几年的梦。
他记得的，他不会忘。他知道梦里那个孩子……永远留在了十七岁。
时至今日哈迪斯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孩子的故事和那个孩子的结局——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结局。在短暂的愤怒之后，留给他的只有茫然，他甚至发不出任何抱怨，因为他清楚地目睹了那个孩子的痛苦——尽管他所知的或许不过是表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他也无数次在夜里想过，是不是对于那个孩子而言，真的只有自杀才是最好的结局？与其痛苦又孤独地活着……倒不如寻求一个出口、一个解脱……可是他又唾弃着、自责着自己这样的想法——他希望那孩子活下去，那孩子应该活下去，因为活下去才有未来，才会迎来明天。
可是那个孩子真的想要未来吗？未知的未来，未知的明天……而在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幸福的明天到来之前，她又将被噩梦溺死多少次、连哭喊的声音都失去？
他只能看着，他救不了她。在她尚可得救时，她没能得救，于是她便注定溺死在过去的梦里。
是吗？是这样吗？
她的选择……真的是无法原谅的事情吗？哈迪斯又一次问自己。
他不知道，这注定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他不是那个孩子。人与人之间注定无法互相理解。注定无法心意相通。
只是他的心里果然还是希望那个孩子……希望她活下去。
哈迪斯又想起自己的梦。她说什么来着？来生想成为北极星……
他抬头看天，可是星辰已经离去，他只看见了令人眼盲的青色。
那个孩子……或许原本就是陨落的星辰，陨落到人间受苦……现如今她只不过是……回到天上去了。
蝴蝶破茧而出，知更鸟逃出牢笼，星辰回到了原本的天空。
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她。
仅此而已。
她自由了。
仅此而已。
……只是，也不知道他的星辰在生命的最后，有没有被哪怕是一丝一缕的月光照亮呢？
如果当时抱抱她就好了。哈迪斯又想。如果当时自己拥抱了那颗星辰，她会不会因此驻足？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有着的不过是被星辰留下的一个他，从此铭记着星辰的故事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