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咳子没料到自己能活下来，的确让人意外。一路而来可以死在中途的机会太多，竟然每一次都将将错过。这不得不让他觉得是自己的运气又在发挥作用。无论好运坏运，总是事与愿违罢了。虽然时时事与愿违，可他早已擅长让自己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换药的护士笑称他作「本科神话」，没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当初都以为出不了手术室的人竟也眼看着快要痊愈了。
说是痊愈，又因为伤口感染之类的原因还在医院住着。之前吴邪他们过来讲了什么，他尚且烧得迷糊，一句也没听清。或许是说有事先回去？贾咳子没有追问。他想，他们应当早已先回到杭州了。
此时他正在病房里坐着。窗帘拉了一半，另半扇窗子在地面洒下亮白的光线。电视机被关掉了声音，藏在阴影里尽职地放着画面。是有些古老的剧，还未晒黑的古天乐和许久未见的李若彤——十几年前的《神雕侠侣》。
床上的人正浅浅的睡着，屋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是的，这并不是贾咳子的病房。
只是过来看看，他对自己说。

这始于又一个意外。前日护士匆匆跑来叫贾咳子去七楼劝劝，他朋友不肯好好接受治疗。
朋友？贾咳子当时正在翻动手机。确定了认识的人都已经回到杭州时，他也有些迷惑，还能有谁呢。
直到走进屋里，他才从管线和纱布中勉强辨认出那张脸。
「江子算？」他轻声叫道，心里闪过一丝庆幸。江子算和吴邪的过节他了解不多，但是自己能够活下来，必然要感激江子算当时又一次出现。
或许这时江子算也认出他了，又或者是镇静剂正在生效，总之房间似乎迎来一个停顿。护士连忙过去把松掉的指夹夹好，仪器停止了哔哔的警报声，屏幕恢复起伏的波浪线。贾咳子看不懂这些，他走上前去发觉自己也实在讲不出什么劝人的道理。
「活着不容易。」他站在床边，感觉脑子依旧发昏。还能找些什么话说呢，他努力思考。
人与人的悲喜毕竟是不相通的，贾咳子无从知晓江子算为何此时又要求死。后来又再问起过，江子算没有回答他。他大约也能理解，只不过是不想再和吴邪有什么纠葛了。
「谢谢你救我。」贾咳子说道。他盯着床上那双泛红的眼睛，直到看见那些浓密的睫毛里挂满了泪水。他想抽些纸巾给江子算擦擦，转过身去，才发觉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自己的动作实在太过笨拙，贾咳子暗自埋怨着，不由得又想起远在杭州的丽云，那女人也曾常哭，可自己上次为她擦干眼泪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坐在一旁看江子算睡去，也许过了没多久自己也靠在椅背上睡了。那日傍晚，是楼下的护士跑来叫他回去的。

近来他挂完水总要去看看江子算。朋友的名头被突然安在身上，似乎那人肯不肯好好活着成了他的任务。贾咳子心里窜出一些莫名的责任感。
有时江子算醒着，有时没有。不管如何，他总要在屋里坐一会。吴邪留下照看的伙计迅速和贾咳子熟悉起来，每天几乎是雀跃着迎他进来，以便自己出去闲晃。

江子算的嗓子尚在恢复。贾咳子也不是善于说话的人。长久的沉默，伴着电视机的画面变动。时间似乎都慢了下来。
幸亏是他在，贾咳子想。有时江子算还是会叫他的，要水，要去厕所，或者调高些空调的温度。那声音小到弱不可闻，换了吴邪的伙计在，一定不会被听到，或许江子算也根本不想开口的。
「我耳朵好。」贾咳子嘱咐道，「就这样小声叫我吧，都能听得见。」
他是打定主意要报答的。尽管指使我吧，贾咳子想，这都是他该做的。毕竟江子算明明可以直接离开，可转眼又折返回来。即便早先反复地交手，江子算还是把他从地上扶起了，温热的手指用力按在他颈上，为他止血，又包扎好了伤口。
甚至还留下食物和水。
「是他给你包的？」来换液体的护士有些惊讶，「他能从ICU出来也不容易。你俩真是一对神话了。」

每日来往，眼看着江子算正在好转，人也精神了许多，竟也需要医生叮嘱要少说话了。
都是肌肉换来的吧。贾咳子扫视床上的人，他快要忘记江子算之前的样子了，被打过的地方也没那么痛了。

「怎么样？」江子算问，手指向贾咳子颈上的伤口，刚抬手又被输液管绊住，垂了下去。
「没什么。」贾咳子摇摇头，「快好了。」
江子算还是几乎不在人前说话，尤其背着吴邪的伙计，他依旧介意吴邪又一次留下自己的性命。
除了医生护士，贾咳子成了仅有的交流对象。那些陈年旧事吴邪没有讲过，但江子算讲给白经理的全部隔着墙传进贾咳子耳朵里。
这些爱和恨，实在很难说。贾咳子自认实在处理不好任何感情，可这究竟是因为愤怒才去想到杀人，还是只有杀人才显得自己足够愤怒。他近来常想，自己或许也该去杀了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丽云会就此回到身边吗？他摸着手上的戒指，否定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还需要丽云回来吗，贾咳子问自己，究竟是何时他们成了彼此的负担。
「想老婆呢？」江子算大约已经盯了他好一会。贾咳子只得否认，「要离了。」他又说道。
「难怪他们都走了，你还不回去。」江子算笑道，「都要离了还怕见面没话说吗。」
是怕，贾咳子也笑了。分明大家差不多的年纪，他却总被江子算看透。十一仓当真是个仓库，人一旦进去就仿佛与外界隔绝了。他没学到世故，却留下了太多不必要的天真。
「我真的很爱她...」
「别讲，不听。」江子算打断他的话，别过头去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是很爱的。」贾咳子也望向电视，杨过正和小龙女在山崖下重聚。「很爱过的...」他小声说。
「都过了...」一小段沉默后，江子算淡淡地开口，「那就都过去吧...」
经过毒气烧灼又恢复的声音早和当初有所不同，贾咳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和丽云的事自然迟早要迎来终结。江子算你呢，他看不懂此时江子算在想些什么。你和吴邪是不是也该过去了，他有些好奇。

只有三十二集的剧，这应是结局的一集。每日三集，不过才是第十一天。江子算还要多少个十一天才能恢复？贾咳子盘算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要出院了。
接下来马上要回杭州的，他想，回去就和丽云分开吧。
手上不由自主地转着戒指，他的不舍竟是不舍这里。
没过一阵，屋里的呼吸声渐平缓。怕是又睡了，贾咳子看了看，起身在床边寻找遥控器，准备把电视里乱糟糟的混战声关停。
「姐姐...」床头传来轻声地呼唤。「我好疼...」
这声音细微，贾咳子却听得清晰。他望着陷在枕头里的脸，粉色的新肉正在伤痕边缘生长。江子算蹙着眉头，睫毛微微抖动着，不知梦到什么，还在小声叫着姐姐。
这场景莫名有些好笑，贾咳子按着胸口，忽然想起很多。在天麟楼刚见面就得来当胸一脚，在吼泉里那把终于没有子弹的枪，迎面投过来的毒气弹...之前见过的一面又一面，每次都也都痛得他记忆犹新。胸口的淤青现在已经几乎散去，他当时绝无法想到，江子算在以后的一天会这样躺在自己面前。
「姐姐...别丢下我...」
遥控器似乎被忘却了，贾咳子在床边坐下，想把江子算露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皮肤接触的温度让他忍不住停留。这双曾握在自己颈上的手怎能变得如此冰凉了。
是太用力了吗，抬头竟对上江子算微睁的眼睛。掩在阴影之下的眼神里究竟有些什么，他不敢去看，连忙缩了手，转过头去移开自己的视线。
窗外有些飘落的水滴，是冬天的雨吗？
片尾曲唱起来了，反复听过几天，这歌叫什么名字？
是不是不该继续坐在这里，最好还是起身？
疑问伴随着仪器的电流声，走廊里的人来人往，窗外的风雨...这一切简直把脑子已经搅乱了。

字幕飞快地滚动着，贾咳子猛地得到了一个答案。
指尖覆上冰凉的触感，接着是一丝挤压。江子算望着他，消瘦的手指紧握住他的手。

不得不回头了。
目光交汇，他觉得喉咙发痒，似有万千话语正如潮水一般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