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5144739
-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排球少年 宫侑 , 北信介
标签 侑北 兔赤 及岩 濑见白 黑研
文集 雪国
-
2330
29
2020-7-15 21:10
雪国 - 01
“赤苇,恕我直言。”
赤苇京治摘下眼镜,看着岩泉一把电脑合上。
岩泉从赤苇由记者转为新人作家出道以来,就担任他的责编——虽然在夏天约过排球局之后岩泉对他的称呼才由客客气气的“赤苇君”变成“赤苇”——他们的合作少说也有了五六年的时间。赤苇是产出非常稳定的作者,自从写小说以来基本保持半年一本的节奏,是高产又质量稳定的作家,但这种平衡在他获得直木赏之后有所改变。
倒不是赤苇的心态有所变化。他真的不在乎奖项给他带来的金钱和名气上的增益。
直木赏是偏通俗的奖项,获奖者中不乏山崎丰子、江国香织和林真理子这种代表通俗小说最高峰的、情节与表达并重的作家。用赤苇自己的话说——这是他和木兔光太郎闲聊的时候会用的词——他的获奖,纯粹是因为“时无英雄”。
当然木兔表示反对。如果有后援会存在的话,赤苇怀疑木兔都要自告奋勇去承担会长的职责了——赤苇获奖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木兔比赤苇自己还激动——当事人倒是非常平静,而当事人的家属差点在电话那头哭出来;然后木兔就买了N多本赤苇获奖的那本作品分送樱田门的各色人等,连交通课的妹子们都几乎人手一本,据传闻还真有人看了小说之后变成了赤苇的铁粉。
关于粉丝,还有个有趣的事实:赤苇的粉丝基本百分之九十都是女生,他甚至怀疑男生压根不看自己的书。唯一据实可考的活的男粉就是及川彻,还是岩泉讲给他听的,说及川打完锦标赛之后默默地收齐了赤苇的所有作品,岩泉看到的时候差点笑得背过气去,说你这是何必,出版社里想要多少本都有啊。
“我不懂什么时无英雄。我只知道我喜欢看赤苇的故事,而你的努力也配得上应得的奖励。”
木兔这么说,赤苇当然相信他是出自真心。
赤苇还是会每写一段就给木兔读,但无论木兔怎么给他加油打气,只有赤苇京治才能触碰到的瓶颈除了他以外没人能看见,而这个瓶颈确确实实地存在。
它卡在那里,赤苇跨不过去,也不能假装看不见它。
“我觉得你可以写得更好;在重复自己之外,还有别的事你可以做。”
——而现在岩泉一也触摸到了这个困扰着赤苇京治的陷阱。
岩泉大概是误解了赤苇的表情,又继续解释。
“不是说你写的不好;正相反,这种类型的故事,没有人可以超越你了——但这也是你的问题所在。”
然后赤苇当着岩泉的面,把他写了十万字、已经成型的书稿直接丢进了桌面上的回收站,又干脆地清空了它。
“你说得没错。”
赤苇端起桌上的茶杯又放下。这家店的茶味道太稀薄寡淡,赤苇闻到这股陈旧茶叶的气息就丧失了全部胃口。
岩泉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想去伸手抓电脑又无所下手。
“我没有别的意思,岩泉。”
赤苇平静地盯着岩泉的双眼。
“如果连我自己都不满意的话,那么这本书压根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们面对面地陷入了沉默。
——我不是为了表达才表达的。
在赤苇京治拥有木兔光太郎之前,他是为了安抚自己无望又漫长的暗恋,又从这段无疾而终的青春中不断吸取养分,才造就了如今的赤苇京治;而在他们重逢之后,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绪居然无比轻易地被铁一般冷硬的现实所打败,像沸水中的茶叶一样在杯底沉淀下来,造就了日复一日的苦中回甘的生活。
赤苇无法再回到以前那种自怜的暗恋情绪中去,而他却也无法从现在平淡温暖的木兔带给他的气息中找到倾诉的理由,而那曾经是对于赤苇来说写作的全部意义。
穷而后工四个字确实有一定道理。
“总是挖掘自己的话,这种情况迟早会出现的。”
岩泉不愧是足够了解自己的责编。
及川彻带着一身的寒气和水滴,坐在赤苇对面岩泉给他空出来的位置上。赤苇刚刚就听岩泉说和及川有约。
岩泉当然没跟赤苇正式提过自己和及川的关系,当然赤苇也没有特意提过木兔。
虽然赤苇觉得大概他们彼此都心领神会。
“及川前辈。”
赤苇和及川打招呼,然后准备告辞——他当然有这种扰人谈恋爱会被马踢的觉悟,但及川阻止了他。
“外面雨太大了,等等再走吧。是吧小岩?”
及川栗色的头发上还带着点晶莹的水汽,他愉快地对赤苇说。
岩泉也跟着点点头。
——也许塑造一个及川前辈这样的人物也不错。
赤苇也就坐在及川和岩泉对面,听他们一递一句地聊天,心里转着不知道木兔几点下班以及晚上吃什么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
“今年我没假期了呀。”
及川一边刷ins,一边跟岩泉聊休假的话题,他把手机给赤苇看。
名为“Eita_S”的账号上传了一张无敌美的星空海景,照片里除了一只举着冰沙的细瘦白皙的手腕之外就是沙滩和海浪,地点标注是夏威夷,下面的评论以Miracle Boy为首,齐刷刷一片火把和呕吐的表情。
“赤苇或者考虑去散散心?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伊豆之后想要打卡的地方就是《雪国》里的新泻了。换个地方,对你来说是有益处的吧。”
赤苇沉吟着点点头。他确实和岩泉说过这种话,但赤苇说这些的时候他还并没有和木兔重逢。
现在的赤苇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种任性的资本。
秋天的第一场雨缓慢地打在玻璃上。
及川刚要讲话,他的手机就在桌子上震动。
岩泉做了个抱歉的口型,拍着及川的背把他赶到一边去接电话。
这个时候木兔的邮件也刚好进来,他说自己今天可以早下班,要不要顺路去接赤苇——最后赤苇和木兔共同决定留着那辆吉普车,虽然烧油,但还是挺方便的,况且木兔和吉普就是非常适配——赤苇回复说好,然后静静地偏过头去看雨。
“宫侑。”
及川接电话回来,对岩泉小声地说。
“他还真是精力充沛。”岩泉耸了耸肩,又对赤苇说。“晚上来家里喝酒吧?叫上木兔。宫侑也来。”
木兔的车停在咖啡馆门口。
“稍等,我去问一下木兔前辈。”
木兔欣然同意——他是喜欢热闹的类型,尤其是赤苇陪着他一起的时候,当然赤苇也怀疑是免了做饭的苦差的缘故。家里说不上谁做饭,赤苇有空的时候就做,但算起来还是木兔做的多一点,毕竟他煮东西也更好吃。
岩泉和木兔在电视前面对着今年的春高比赛争论——岩泉和及川现在住在目黑,及川自己说相比港区这里更清净更普通也更便宜。
“而且我只有在目黑才睡得好觉。”
及川这么说,当时赤苇觉得岩泉的表情就很值得玩味。在及川彻锦标赛结束,可以稍微放松一下饮食控制之后他们也聚了几次会,慢慢也就渐渐熟了。木兔和及川岩泉都很谈得来,赤苇也不排斥把工作中的伙伴变成生活中的朋友。某种意义上说,这降低了一些岩泉理解赤苇作品的成本。
及川没怎么喝酒,赤苇则是滴酒未沾——他总觉得去别人家里做客要帮帮忙,而且一会儿赤苇开车的话能让木兔喝得更开心点。
但宫侑显然是喝多了,抓着赤苇的手臂滔滔不绝地说毫无重点的话。
“我看过你的书哦。好早之前,还是及川借给我的——当时看过一遍就撂下了。因为实在是太难过了、太难过了啊,太难过了。我不可能再看第二遍的。”
及川虽然笑着,但却把鼻子皱了起来。他伸手去拉宫侑的手腕。
“喂放手吧你。喝多了?”
但宫侑充耳不闻,继续对着赤苇——或者说是他想象中的人——说话。
“啊赤苇,你在写下本书吗?写写我吧。”他挣脱及川。“但我要先说,我没有及川那么好运气,有个在最低谷的时候还不离不弃的幼驯染……我什么都没有。你是作家,你懂的吧?赤苇去过海滩吧?”
宫侑放开赤苇的手腕,把手心在空中张开又握紧。
“我抓得越紧,他就似乎离我越远。”
“我是运动员,坚持是我的本能——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宫侑盯着赤苇,但赤苇感觉他并不是在看自己。
他的眼神仿佛穿透了赤苇,凝视着另外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在木兔转头过来问怎么了的前一秒——他对赤苇一直有种保护过度的感觉,在赤苇无法处理问题的时候尤甚——宫侑把头埋在双膝中间。
房间里面陷入了沉默。
赤苇疑心自己听到了轻微的呜咽。
木兔撑着地板站起来,对赤苇丢了个眼神,说多谢款待,打扰到这么晚我们就先告辞了,改天来家里喝酒。
岩泉忙着照顾似乎是真的喝得太多了的宫侑,及川送他们到门口。
木兔对这个插曲似乎不太在意。到家之后他主动问起赤苇今天和岩泉见面的结果。
“大概今年下半年很难了。”
“为什么?”
赤苇坐在书桌前,他的电脑开着,但界面上空无一物,木兔坐在沙发的一头疑惑地盯着他。
“因为不止是岩泉,就连我自己都不满意。”
杯子被木兔放在茶几上,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气势满满地瞪着天花板。赤苇忍不住一直盯着木兔——虽然他对木兔的评价一直不客观,但赤苇觉得刚洗完澡把头发放下来的木兔最帅。
“赤苇,你现在不要考虑能不能发表、发表之后会不会大卖会不会有人喜欢这种事——之前这些事对你并不重要。”
“试试写一个只给我看的故事吧。”
处在最帅状态的木兔直接站起来,以一个更帅的姿势合上赤苇的电脑。
“至于现在,写不出来就不要写了。睡觉。”
但赤苇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次见到宫侑。
他刚刚结束一次访问,顺路去百货商场买点东西。媒体对赤苇京治非常感兴趣,毕竟他整个人用记者的形容就是“仿佛正统王道偶像的存在一般的”的作家,恨不得一获奖就把他重重包围,都快半年了热度依然不减。
赤苇本来想装作没看见——以前在高中打排球的时候,木兔和宫侑关系不错,但赤苇和宫侑谈不上熟,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已。再加上在岩泉家的醉酒,赤苇觉得打招呼的话彼此大概都很尴尬——但宫侑提前一步看见了他。
“啊呀,那天真是不好意思。给及川和岩泉君添了好多麻烦呢。”
宫侑站在货架边说,虽然赤苇一点没看出来他哪里有不好意思。
没等到赤苇回复,他接着说。
“但是我没有断片——我说的都是真的。”像是怕赤苇没听懂,宫侑又补上一句。“我是说,你可以写我的故事。我刚刚分手了。”
“也许不精彩,但足够曲折。”
“我很荣幸。但这种事一般都需要征得别人的同意。”
宫侑没看赤苇,他似乎对货架上的杯盘产生了兴趣。
“没有别人啊。”
他对着赤苇绽开一个曾经被好事的杂志评为NO.1的微笑。
“只有我。我的故事是我的独角戏。”
赤苇把刚刚买好的盘子收在柜子里,给自己泡了杯茶,点开音乐播放器,在打字之前再瞄一眼手机。
濑见英太在几分钟之前又上传了一张夏威夷的星空,并配了一句话。
——东京没有星星。
下面被赞到最高的评论是一个连头像都是一张白纸的账号。
——而最重要的东西未必需要用眼睛来看。
赤苇京治拉开书桌前的窗帘。东京尚未入夜,而他想起《雪国》里向岛村心上倾泻而下的银河,和下午道别的时候宫侑抛出来的那个问题。
“我不知道。如果我们能够重来的话,结局会不一样吗?”
——不仅是宫侑的故事。
——还包括赤苇和木兔、及川和岩泉,以及被命运裹挟不得不前进的所有人。
一个只给木兔和自己看——也许还有岩泉——的故事。也许在给岩泉看之前要稍稍修改,但给木兔看的时候赤苇宁愿保留他们的名字。
他盘腿坐在椅子上,在文档里轻轻敲击,跟着播放器里的法语歌一起哼唱——因为喜欢杜拉斯,赤苇在大学里面选修过一点法语,不过现在也只剩下听个歌的水平了。
Dans les rues de ma jeunesse.
——在我青年时代的街道上。
天之川
01
哪怕是东京的最晴朗的夜空里也看不到星星。
木兔光太郎坐在赤苇京治的对面,而赤苇的脖子还挂着记者证。
但赤苇无所谓,他知道木兔也无所谓——虽然木兔早在大学毕业就有国手之目,但他对自己的名气一无自觉,嗓门比谁都大,总是要赤苇低声说前辈我们这是在公共场所小声一点才会有所收敛。
“但是今天很高兴嘛。”
木兔嘴里塞满了咖喱乌冬,这么对赤苇说。
“赢了锦标赛,还能见到赤苇——我跟赤苇这么久没见了。”
“恭喜。”
赤苇当然指的是锦标赛,但木兔的表情一瞬间由闪耀熄灭。
“赤苇好像一点都不想见到我。明明我这么喜欢你。”
“没有的事,木兔前辈。”
赤苇平静地站起身去结账。
记者和排球运动员之间的距离犹如天堑,而赤苇已经错过了与木兔之间最近的距离。
木兔光太郎说过成百上千次“喜欢你”,而赤苇京治只会回答他,多谢前辈。
02
恋爱是水到渠成这句话,宫侑听过很多次。
但他后来才知道,分手其实也是水到渠成的。
他和北信介分手过太多次,原因也五花八门。
宫治说过——他是除了及川之外,唯一知道宫侑的恋人是谁的人——北前辈能够忍你这么久,他简直可以封神了;就连我都忍不住有的时候想上手揍你呢。
那个时候正处在绝赞热恋中的宫侑给了自己弟弟一脚,说北前辈怎么舍得打我,他爱我还来不及呢好吧,顺利收获宫治的一个白眼。
但宫治有的时候也能给出一些比较带着智商的建议,比如北前辈在兵库老家种地,你在东京打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有没有跟他主动聊过这些?
不过宫侑觉得,虽然自己和北信介拉拉扯扯分分合合谈了小十年的恋爱,但他们甚至都到不了聊这么严肃的话题的地步。
不是宫侑不想聊,而是他没有办法开口。
谁提的分手不重要,因为他们除了分手,已经不能再触碰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任何话题。
宫侑和北信介之间几乎已经无话可说,除了分手之外。
03
濑见英太还没开门,就知道家里有人回来了。
虽然视力暂时被黑暗阻隔,但是嗅觉不会出卖他。
那是专属于白布贤二郎的气息。白布在工作之后就习惯了用香水,濑见偶尔会觉得他喷得太多太刺鼻,但从来不讲。
他跟着扔了一地的衣服走进卧室。
白布闭着眼睛拧着眉毛,整个人砸在濑见的被子里面。濑见叹了口气,把空调开到一个体感温暖的温度,又把白布扔得一地的衣服捡起来放到椅子上面。
濑见和白布是高中前后辈的关系。毕业之后白布选择了上京求学,现在在投行里面做债券承销,而濑见留在仙台的牙科诊所,每天面对一个个乱七八糟的口腔。
濑见大学毕业之后在仙台买了一间小公寓,也没想着找室友——因为白布会不请自来。
他正打算让白布好好睡一会儿,以狰狞的表情窝在床上的人却抢先开口。
“别走。陪我一会儿吧。”
第一个别走很强硬,第二个陪我却带着点哀求。
于是濑见只能脱掉外套,连家居服都没换就爬上床。
白布把整个人埋进他怀里。
濑见和白布在十年前濑见英太的毕业式上说了分手,期限几乎是永远。
04
“对不起。”
黑尾铁朗对着书店地板上被自己撞翻的苹果派,和苹果派的主人道歉。
他在文京区经营一家旧书店,地理位置在几家大学的交汇处。生意虽然清淡,但也足够他养活自己。
“没关系。”
苹果派的主人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他似乎对打翻的甜点并不在意。
“嘛,毕竟是我的错——这是晚饭?”
“差不多。但没关系。”
苹果派的主人抬起头,他拥有一双不像学生的、并不单纯的眼睛。
黑尾在柜台的最深处挖出来几张自己的名片,硬塞给对方一张。
“需要苹果派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
“孤爪研磨。”
像是怕黑尾听不明白一样,孤爪研磨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研磨。”
“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黑尾对研磨这么说。
“也许吧。”
研磨在书店门口撑起了伞,在迈进雨里之前,他回过头向黑尾简单地挥手道别。
雪国 - 02
天之川
05
虽然分手了,但不意味着宫侑不能给北信介打电话。
他带着这种几乎无赖的想法,问自己的前男友,我偶尔想回家的话,还可以去找你吧。
“当然。我这里随时欢迎你。我们还是朋友。”
这不是宫侑想要的回答,但显然他从北信介这里不能得到更好的答案了。
——他们当然是朋友。但无论是不是朋友,对宫侑来说都没有那么要紧。
如果不能拥有北信介,那么做朋友对于宫侑来说毫无意义。
以前的宫侑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缠着北信介说“那除了朋友之外呢前辈有没有一点喜欢我”,直到北信介点头。
这点轻微的回应,足够当年的宫侑开心一整天。
而现在的宫侑已经学会了一笑而过。
“那我挂了。前辈晚安。”
“晚安,再见。”
北信介不带一丝留恋地挂断了电话。
赤苇京治结束深夜电台的工作回家的时候,木兔光太郎也差不多刚刚到家。
深夜电台的工作算是获奖之后的意外之喜,也算是赤苇在写作的惯性之下给自己设置的小小的挑战。差不多九月份的时候,岩泉突然联系赤苇——有的时候岩泉一就跟赤苇的经纪人差不多,毕竟赤苇几乎不接不熟的人的电话,想找赤苇的人一般都要过岩泉的第一道关,好多事情都直接拜托岩泉代劳,赤苇有的时候也觉得对他特别抱歉,虽然岩泉本人倒没什么意见——说有个电台主持人的工作,要不要试试。岩泉当然是持鼓励态度的,他一直都觉得作家光是坐在家里跟脑洞及惰性战斗,早晚会把自己憋疯;赤苇回家征求木兔的意见,木兔也是举双手双脚赞成,还问赤苇需不需要刷刷人气,他可以动员二课同事打电话。但赤苇想了一下一堆搜查二课的人黑着烟圈熬大夜打电话之后会把木兔亏成什么样,然后就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想法。
不过赤苇第一个礼拜上岗的时候倒确实接到过及川的电话,本来是个聊书的文艺类广播,结果及川彻笑嘻嘻地夹七夹八扯了一大堆之后,突然问,赤苇君,我替你的广大女粉丝问一下,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呀。
赤苇一瞬间特别心疼青叶城西的朋友们。有这种主将,队员们三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
但这种场面对于在枭谷混过的赤苇京治来说,根本就没在怕的。
“大胸长腿,而且炖肉很好吃的那种吧。”
那个礼拜恰好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聚会,濑见和白布也从仙台回东京收拾房子,是迄今为止人最齐的一次。岩泉在饭桌上按着及川的头向赤苇郑重地道歉,说我已经揍过他了所以以后不会有这种拆台的行为发生,反倒弄得赤苇哭笑不得——他并没觉得及川是在拆台,更没有感到被冒犯——倒是木兔大手一挥说干杯得了哪儿那么多有的没的,这才把赤苇给救了。但及川彻这个人就是死性不改,一晚上用“大胸长腿”开了好几次玩笑。最后岩泉忍无可忍,说及川你烦不烦快闭嘴吧,人家赤苇说得也没问题,你看木兔哪点不符合?
这才把及川的嘴堵上。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岩泉一降及川彻。
那场聚会里研磨也在。研磨德扑打得好是大家集体公认的:赤苇早早输掉,下场陪木兔喝酒看热闹,但研磨毫不留情地把黑尾干掉之后一直跟濑见对K到最后,这还是白布坐在濑见椅子把手上场外支援的结果;但黑尾就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研磨旁边看,在研磨最后赢了濑见之后黑尾脸上挂了一整晚“我们家研磨就是牛逼”的神情,惹得输牌的濑见直喊恶心。
但赤苇喜欢聪明人,所以他有意跟研磨多聊天。出乎赤苇意料的是,研磨虽然念的算是理科类专业,但他对文学也很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我没有时间看那么多书。以前上课的时候无聊,翻那种带词条的百科全书,没看过也记住了。”
不过萨特却是研磨实打实地一本本看过的。
果然是聪明人,赤苇想。
但这个世界上往往只有笨蛋才活得开心。
天之川
06
赤苇京治站在浅草寺虔诚地双手合十。
据说在浅草寺抽到凶签的概率是30%,求签最准,所以赤苇从大学毕业以来就变成了浅草寺的常客。
但他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
赤苇京治大学毕业的时候,也刚刚好是木兔光太郎正式成为职业排球运动员的时候。
他不需要神佛保佑,更不信命。
因为木兔光太郎拥有足以逆转命运的才华,所以赤苇京治想为他求到多1%、哪怕多0.01%的运气。
在木兔的全盛时期,赤苇总是想他能够赢,希望木兔心想事成,想赢就能赢;但现在他只希望木兔平平安安。
他刚刚打开签纸,手机上就收到同事的邮件。
——听说木兔要退役?你有一手的消息吗?
赤苇京治忽略掉这封邮件。
他把签条绑在寺庙中的架子上。
第六十四签 凶
安居且虑危
情深主别离
风飘波浪急
鸳鸯各自飞
赤苇和木兔面对面坐在浴缸里,他们有泡澡的时候随便放点音乐的习惯。
“这是什么?英语吗?”
播放器恰好放到赤苇写《天之川》时听的那首《Dans les rues de ma jeunesse》。
“法语。”
赤苇给木兔念了一遍歌名,听木兔荒腔走板地重复。
“赤苇念起来就好好听——我说出来就像吐痰一样。”
“木兔前辈的评价我不认可,不太客观。”
赤苇给木兔搓头发,搓得木兔满头是泡泡。
“但你真的要注意一下,少用点发胶了。”
他用手指点着木兔的发际线。
“长此以往我怕你会秃。”
“啊?那么夸张吗?赤苇介意嘛?”
“我完全不介意,你秃不秃我都一样爱你——但你自己会介意的吧。”
“啊、啊谢谢赤苇,我也爱你——但不会这么早就秃的吧……”
坐在浴缸里认真思考自己到底会不会英年早秃的木兔简直可爱到爆炸,虽然赤苇也觉得用可爱来形容木兔过于匮乏。
洗过澡之后赤苇看着电脑,按照惯例给木兔读自己新写的《天之川》。
他的书里几乎没有happy ending,木兔也知道这一点——赤苇本来还觉得自己天天用自己和木兔做原型,没有happy ending的话木兔会不会介意;但木兔光太郎干脆利索得很,说我三次元里有你就可以了啊,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这跟现实生活里是反的?不过赤苇你真的做过给我求签这种事嘛?”
木兔敏锐地发现了华点。
“是去过浅草寺啦。但没有那么频繁。”
赤苇点点头。除了宫侑的故事以外,其他人的过去都被他有意设置成了镜像。
《天之川》得名于及川的名字——赤苇总觉得及川和岩泉的名字对仗的十分命运——而故事里的黑尾和研磨没有一直在一起,濑见和白布在高中就相爱但又分手,而赤苇的私心让他在书里给了木兔一个继续打排球的命运。
“但无论你发表与否,我都觉得会是一个好故事。”
“都说了木兔前辈不客观了。”
“但北前辈——反正名字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前男友是北信介,你见过的。”
宫侑在百货公司的扶梯上对赤苇说,他的眼光盯着商场走廊里卖御守和护身符的摊位,花花绿绿,是只有女生会光顾的地方。
“御守永远有人买。但我从来不去浅草寺。”
“我上大学之后,北前辈第一次来看我,我们就去了浅草寺。我们出来之后他才告诉我刚才是给我求的签,是大吉。那只签到现在我都能背出来。”
宫侑长出了一口气。
“我可能是唯一没有赛前仪式的运动员了——就好像连及川这种人在比赛之前都一定会给岩泉打电话一样,但我没有这种仪式——我以后再也没有去过浅草寺。”
“因为人的运气都是守恒的。我抽不到这样好的签,也再也遇不到我会那么喜欢的人了。”
赤苇回家之后特意查了那只签的内容。
第十二签 大吉
杨柳遇春时
残花发旧枝
重重霜雪里
黄金色更辉
天之川
07
宫侑不想回家,所以他愣是把及川从家里拽了出来。
“先说好,我答应了小岩少喝酒,今天就只是陪你而已。”
及川还真就要了一杯绿茶,装模作样地当威士忌晃,看得宫侑咬牙切齿。
“在失恋的人面前秀恩爱,及川彻你有没有心啊。”
“你每个季度少说都要失一回恋。这次是轮到秋冬的份儿了?”
“这次是真的。”
及川没说话,他盯着宫侑手里的螺丝起子。
“净喝这种装逼的酒。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吧?”
“我听过啊。”
宫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示意酒保再来一杯。
“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孩子一直在喊’狼来了’,不是因为想恶作剧,而是害怕呢?”
“我是真的爱他,但也是真的害怕。”
“不过这一次,狼真的来了,我也跑不掉了。”
及川什么都没说,只是拍拍宫侑的肩膀,也叫了一杯螺丝起子。
“你不是说岩泉要你少喝酒?”
“就一杯,算我舍命陪君子。”
宫侑沉默地和及川碰杯。
有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羡慕及川的。
但当然及川并不是毫无代价。
“如果我们能够重来的话,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
稻荷崎的应援横幅上写着无需回忆。
宫侑也不需要回忆。
——其实结局如何我并不在意。
——只要你说一句别走就够了,但你没有。
送木兔上班之后赤苇也不想睡觉——他不想让自己的作息规律和木兔差得太多——也不想写东西,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收拾房间。赤苇对整理收纳没什么爱,仅仅是不讨厌而已;而木兔极其不喜欢做家务,虽然他也想好好做,但明显就是脑子里面没有这根弦。
赤苇还记得他从伊豆回来的时候假借钥匙没带跑到木兔家里蹭住,结果还赶上木兔大加班,赤苇在家足足收拾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才让木兔这里有个家的样子。搬到新家之后,赤苇扔了一大批平时根本用不上的杂物,他本来想把木兔以前买的自己那一堆杂志也一起丢掉,但木兔坚决反对,这堆杂志也就跟着他们一起到了新家,按照赤苇对待自己作品的惯例,在书柜的角落里和茶叶及样刊亲密地挤在在一起。
“你不是在写投行的事?跟黑尾聊聊嘛。你要是不好意思联系他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他不敢不来——我记得上次听他说了一耳朵,说是黑尾调职之后在做债承。”
吃早饭的时候木兔想起来昨天没聊完的话题,这么对赤苇说。赤苇现在关于自己写作的话题,更多地是在跟木兔聊,而以前这个角色一般都是岩泉充当,不过现在岩泉晚上很难约出来,似乎是谈恋爱的副作用一样,而白天他又太忙,何况岩泉已经为赤苇操了足够多的心了。赤苇以前还担心木兔一个不看书不读报的人对自己没完没了冒出来的脑洞和情节会反感,但他发现木兔这个人比自己的脑洞可大多了。
正在赤苇盘算是先擦地还是先给木兔收拾西装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哦呀,早。听说有可爱的后辈写小说需要投行的一手信息?鄙人一向待人热忱——”
赤苇忍不住笑。
“是,前辈,是我,但不可爱——麻烦黑尾前辈了。聊点基本信息就好。”
“看你和木兔了,我时间都OK。研磨要是不加班我就带着他,要是加班就咱们三个人——你们约的话研磨还愿意出来,除此之外他一动都不动。他从仙台回来之后就粘在沙发上了,再不出来晒晒太阳,过了这个秋天他头上就得长蘑菇。”
“我都可以。辛苦前辈。”
“赤苇,你要是太客气了木兔绝对会找我的茬——他对你真的是百分之二百,一大清早急吼吼地找我我还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呢——我估计你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想办法给你摘。行了,我去开晨会,一会儿把地址和时间发给你,你把猫头鹰拎来就行。回见。”
其实黑尾嘴上开玩笑,但他对研磨也只有更甚。玩牌那天赤苇在一边留心观察,发现黑尾和研磨虽然没有濑见和白布那种对视一眼就响起“为所有爱执着的痛”的BGM同时火花四溅还恨不得把整桌人都点着那么高调,但他们拥有近乎可怕的默契,
牌桌上黑尾和研磨联手,不声不响地做掉了及川和岩泉,且岩泉还没反应过来,过后及川给他一轮一轮的复盘,岩泉才搞懂是怎么回事;及川的结论是,小岩你这种老实人下次还是发牌吧。
关键是他们整场牌局一句话都没对对方讲,纯靠眼神交流以及赤苇都不相信但放在黑尾和研磨身上令人不得不信的心灵感应。
天之川
08
最后濑见英太就只是抱着白布贤二郎睡了两小时。
白布一睁眼就嚷饿,好像刚刚那个脆弱的需要濑见的怀抱的他从来未曾存在一样。
所以濑见爬起来去做饭。似乎是约定俗成——他们有太多的约定俗成——白布每次来家里都是不请自来,而濑见很少去东京,就算去了也不会去找白布。白布不会给他发邮件说自己什么时候到,濑见怀疑他连自己的联系方式可能都没更新;但白布不喜欢叫外卖,说是加班加太多了胃不好,看到外卖就恶心,濑见也就只能给他随便煮点面捏个饭团,但白布对他做的饭却毫不挑剔,来什么吃什么。
他在案板上切菜,一不小心手腕姿势不对,濑见觉得自己大概是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
“你手怎么了。”
白布抱着手臂在厨房门口皱眉头。工作之后濑见就几乎没见过白布笑过,要么面无表情,要么眉头紧锁——虽然说白布贤二郎在高中时代就不是个会傻笑的人。
“在诊所里换了桶水。”
白布拿过濑见手里的刀。
“以前发球能杀人的人,现在换桶水都能扭到?”
濑见把白布直接按在冰箱上。
而白布直愣愣地盯了一会儿他,手上开始毫不客气地解濑见的扣子。
他们怎么疯都可以,除了接吻之外。
濑见英太什么都能给白布贤二郎,除了吻之外。
而白布安静地顺着濑见的喉结一路吻下去。
濑见英太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什么。
09
黑尾铁朗以为孤爪研磨不会联系自己,他直到关店的前一秒还在心里嘀咕是不是当时应该死皮赖脸要研磨的电话才对。
但在他把门上OPEN的牌子换成CLOSE的时候,书店的座机响了起来。
“我是孤爪研磨。”
黑尾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有人给自己发邮件,看到屏幕上一封未拆的黄色信封时的雀跃。
研磨在电话里问他,有家店的苹果派很好吃,要不要一起。
“是不爱吃甜食的人也会喜欢的口味。”
研磨坐在黑尾对面说。
黑尾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甜的,但想到大多数男生对奶茶甜品都敬而远之,研磨这么说也有道理。
而按黑尾的食量,半个一起分享的苹果派显然是不够的,于是他们沿着这条满是小馆子的街一路吃下去。
“有点晚啦。你没有门禁吧?有的话我送你回去?”
研磨笑出了声,但可能是觉得不太礼貌,又瞬间收回去。
但那个一瞬间的笑容足以照亮黑尾铁朗的夜空。
“我们应该年纪差不多。”
果然研磨只比黑尾小一岁,算起来只是差一届的后辈。
“我还是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
研磨只是耸了耸肩。
雪国 - 03
赤苇京治觉得自己应该是最早到的人。以防等木兔和黑尾的时间太久,他还带了电脑,以便在这段空闲时间里面可以写写稿子。
“赤苇。”
但孤爪研磨比他到得还早。
“研磨。好久不见。”
赤苇打开电脑,研磨也缩回到座位上继续戳他的手机。
如果面对的是别人,这种一言不发的场面也许会让赤苇觉得尴尬,但如果是研磨的话,他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孤爪研磨是在这个高速旋转的社会里拥有隐形衣的人。
在赤苇和木兔的高中时代,音驹和枭谷几乎动不动就混在一起,赤苇也就顺水推舟地和研磨很熟,但这个熟是脸熟,并不是像木兔和黑尾那种可以互损的熟,当然毕业之后也就没了联系。赤苇回想了一下,他还真没什么和研磨单独相对的机会:研磨看起来不好接近,但他也不是那种像《告白》里面的修哉那样的小孩。黑尾走到哪儿都带着研磨,而研磨一般喜欢一个人窝在黑尾附近的角落里面,在黑尾跟别人social的时候研磨就在一边专心玩他的手机。黑尾偶尔会去戳一下研磨,研磨也不怎么理他,看起来他对手机的兴趣比对黑尾的大多了——在赤苇看来,黑尾和研磨之间就是这种安定的、甚至过于安定的相处模式。
所以从木兔那儿听说黑尾念初中的时候还因为研磨跟别人打过架,赤苇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有多吃惊;他觉得这不像是性格的某一面甚至可以用圆滑来形容的黑尾能做得出来的事,要说濑见为了白布跟别人打架赤苇还觉得好接受一些。
“赤苇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可爱!但这是真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喝酒的时候闲聊说起来的——虽然我也觉得这不像他,但细想想那个时候大家年纪小,如果是因为研磨的话也可以理解啦。”
研磨在仙台待了三个月,黑尾不去找研磨的空闲时间会约木兔喝酒——他和木兔的联系也差不多是赤苇和木兔在一起之后才恢复的。这里面有多少曲折,赤苇没详细问过木兔,但他大致也猜得出来:无非是失去了排球的木兔光太郎一咬牙一跺脚就跟过去say goodbye了,虽然方式略有拙劣,但赤苇也不是不能理解。
“大概是因为研磨这种性格的小孩,在学校里少不了挨欺负吧。”
木兔这么总结,赤苇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日本的学校无论是好是坏,都免不了或多或少有点霸凌不合群的学生的“优良传统”。木兔也偶尔提过一两句自己小时候力气就很大才没人敢惹,不然如果看上去再不吓人一点的话,木兔这种实际上脾气很好又单细胞的人也多半是会被欺负的。当然研磨面临的情况尤甚:他体格属于纤细挂,又明显地不合群,对蠢人的厌烦甚至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也难怪黑尾以前那么紧张研磨。
“所以我觉得研磨真的是内心非常强大的人。换我的话,不敢说抗不过来,但很难再继续做自己了吧。”
当时醉醺醺的黑尾对木兔这么说。
天之川
10
书店在十分钟前就到了应当打烊的时间,但黑尾铁朗只是把CLOSE的牌子挂好,他并没有关灯。
因为孤爪研磨不请自来,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下午,出神地盯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入秋之后随着雨水的增多,东京的气温也慢慢降低了。
“阿黑。”
这是研磨对他的称呼,黑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研磨不喜欢被人叫姓氏,他的表情在被喊“研磨”的时候更开心一点。
“嗯。”
“你猜街角的那个人和他旁边的女生,是不是一对。”
虽然这样很没礼貌,但黑尾对此很感兴趣。
“挽着胳膊,应该是吧。”
“但年差很大哎。”
“年差大又没有什么要紧。”
被议论的两个人恍然不觉地路过黑尾的书店。
“也可能不是男女朋友而是情人……”
“不对哦。是父女。”
“哎?”
“他们耳朵的形状,一模一样。”
“阿黑输了。”
研磨的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但黑尾猜他是开心的,因为语调有一点点的上扬。
虽然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和研磨打过赌,但研磨开心的话,输也无所谓。
天气已经入秋,但研磨身上还是夏天的薄卫衣。
黑尾在书店里摆了一台电暖气,但他还是觉得研磨会冷——起码黑尾看着觉得他冷。
他控制不住自己抚向研磨肩头的手。
“你不冷吗?该回家了吧。”
研磨回头看黑尾。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研磨直打哈欠,但黑尾和木兔喝得略微飘飘然,所以赤苇就把这几个人带回家里续摊,好歹省了挨个把他们送回去的麻烦。
这两个人不凑在一起还好,一旦金风玉露一相逢,黑尾和木兔就开启了先互损再双双发飘的模式。研磨吃饱之后就坐在一边安静地玩手机,玩累了就对着窗外发呆,在黑尾说酒话的时候给赤苇递一个“你看吧就是这个样子”的眼神。
上头的黑尾非要给濑见打电话,木兔虽然依旧神志清醒但也跟着凑热闹。
赤苇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都几点了啊,夏威夷和东京隔着五个小时的时差呢。
不过也真是关系好。
濑见和白布去度假的事是赤苇从ins上看见的。在排球局之后赤苇就加了当时在场的人的社交账号。及川的官方账号几乎充作宣传之用,除了官方的图和文字几乎不发别的,但小号十分少女,发什么东西都@岩泉一,虽然岩泉几乎不怎么回复他。白布人如其名,连名字看着都跟乱码似的,一条内容都没有;濑见则是ins网红的风格,除了乐队就是满满的度假照片,还特别喜欢在评论里面互动,但非常缜密地一丝不乱,都很难看出这个人已经脱单还是特别腻歪的型。
接通视频后黑尾打了个招呼,刚开口说“问候你们家呛口小辣椒”,镜头里就一个枕头飞过来,好在濑见拿出体育特长生的灵活度躲开了。
“濑见英太你已经折腾半个晚上了——拜托你,让人睡觉可以吗?”
木兔和黑尾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
研磨看都没看,一边玩手机一边嘀咕了一句好瞎啊。
确实瞎,连赤苇都觉得没眼看。
濑见冲着镜头挑了挑眉毛,然后关上卧室的落地窗坐到阳台的躺椅上。
“你好惨啊。”
黑尾带着笑出来的眼泪如实地说。
“哪儿惨了?贤二郎多好看啊。”
“太瞎了。”
这个评价依然来自于没抬头的研磨。
濑见把摄像头反转过去。
“时间刚好,大概再过几分钟就能看到夏威夷的日出了。我们来这几天都是阴天,就这么一天天气好,被你们赶上了。”
只有几秒的时间,白布出现在画面左上角,能听见濑见轻声说贤二郎你不是困吗去睡觉呀,但白布只是摇摇头,对着濑见耳朵讲话,又闭起眼睛,把下巴支在濑见的肩窝里。
濑见重又把摄像头切回到风景的一侧。就算摄像头画质一般,赤苇也能清晰地看见夏威夷的红日温柔又不失穿透力的阳光,一轮轮地铺在金色的海面上。
镜头里濑见在哼《卡萨布兰卡》的主题曲。他的声线温柔宽广,和原唱很合拍。
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
赤苇顾不上招待客人,坐到书桌前,他迫不及待地要记录下这一刻的灵感。
赤苇京治突然理解了关于他久久不能共鸣的《浮士德》。
只有永恒的美才能打败永远不满足的、不甘于现状的浮士德。
——这一刻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赤苇抬起头,正好撞上木兔的目光。
天之川
11
濑见英太趴在白布贤二郎的身上喘气。他还埋在白布身体里,但是濑见并不想退出去。
白布放开床单,双臂环上濑见的肩膀。
濑见当然知道这一刻不会就此停留。
时间是如此绝情的存在,它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却也一视同仁地公平。
还是白布打破了这片难得温柔的静谧。
“还是叫外卖吧。我好饿啊,等不及你做饭了。”
濑见这才从他身上爬起来,看着白布起身捡起床脚自己的衬衫套在身上。
“我明天早上回东京。”
濑见也没问白布什么时候走,白布显然是多此一举。
不过什么时候走濑见都无所谓,因为白布一定会离开他,或早或晚而已。
表白的人是白布贤二郎,说要分手的人也是白布贤二郎,但导致他们现在变成这种无法正大光明地对朋友介绍的关系的人,濑见英太觉得也不能怪白布贤二郎。
因为濑见英太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答应了白布的告白,也轻易地在白布说分手的时候点头,在白布第一次在家门口等他的时候没有及时拒绝。现在濑见回想起来,这种无所为,甚至比有所为更加可怕。
他们的初吻发生在濑见三年级的第一个学期,而初夜却是在分手之后。
他看着白布的背影在自己的厨房里面无比熟稔地开冰箱找能垫肚子的东西,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突然有了一种他们似乎在谈恋爱的错觉。
就好像谁先开口挽留对方,谁就输了。
12
大概是在春高稻荷崎输给乌野之后,三年级的前辈们即将带着遗憾毕业,宫侑才有了自己即将失去北信介的实感。
说起来很过分,但宫侑当年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输,他拥有那么强的队友;而且跟北信介在一起的话,怎么会输呢。
在成为队友之后,及川脸上带着残忍的微笑,对宫侑讲,谁都会输,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你就是会输的。这件事情和你多强没有关系,和对手多弱也没有关系,这就是人生。
“能力当然重要,没有能力的话你无法站到这个舞台上;‘但最大的因素是运气,luck,fortune,right place,right time,你可以很努力,一天做25个小时。可以从圣经读到各种文化书,但是如果没有运气,你一定不会成功。That's life.’”
“及川,别掉书袋。这不是你说的吧?”
及川露出前辈的神色。
“当然不是,但我知道这句话,这就可以了。”
宫侑讨厌这种一切归因于命运的因果论,但他无法反驳及川。
而且及川也确实是运气好的人没错。虽然曾经在公开采访上说过“及川彻不是天才”这种话,但及川的天分毋庸置疑,配上木兔光太郎这种力量与头脑兼具的主攻手,他足以引领全队发挥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实力;而私生活方面也令人羡慕,关系近了之后宫侑才知道,及川和幼驯染男朋友安安稳稳地谈了将近十年的恋爱,用及川自己的话说,就是“认识了快三十年,恋爱十年,都老夫老妻啦,就算是绝世大帅哥——比如及川大人这样的——他也看烦了。”
——但看烦的人又怎么会永远不错过及川的电话。
宫侑不羡慕及川有这样的爱人,但他羡慕及川的电话永远有人接,就好像一直有人在等这通电话一样。
自己如果跟北前辈一直谈恋爱没有分手的话,也差不多要十年了,宫侑忍不住想。
如果从他爱上北信介的时候算起,那当然要比十年要多;不过宫侑觉得,这个时点要从他告白的时候开始。
“前辈,我不想留任何遗憾。如果让你不舒服或者别扭的话,当我没有说过——但是我喜欢你,我希望将来也能把我们失去的冠军带给你。春高的优胜理应属于我们才对。”
北信介抬起头,脸上是宫侑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然后他说,侑,谢谢你。
谢谢你喜欢我。我也——
北信介已经恢复了他平时的沉静的表情,而宫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是占据了宫侑整个青春的声音。
13
赤苇京治站在赛场边上,旁边的摄像在认真记录练习赛的情况。
每到排球锦标赛的赛季,作为圈里公认的和木兔光太郎走得最近的记者,总是会有五花八门的人因为五花八门的原因来跟赤苇打听木兔的近况,赤苇也早就习惯了。
但木兔要退役的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赛场上的木兔一切如旧;他刚刚和及川彻进行了一个精妙的配合,击掌后木兔朝着赤苇的方向——也许是赤苇以为他朝着自己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明快到灿烂的笑容。
所以赤苇也回报以微笑。
赤苇大学念的是日本现代文学专业,但毕业之后恰好有体育类记者的offer,又因为高中时春高亚军的经验,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自己接下这个offer,一干就到现在,期间见证了木兔、及川和宫侑一干人的全盛时期,所谓日本男子排球的“诸神时代”。
但赤苇不喜欢这个词。因为诸神的时代,就一定会迎来诸神的黄昏。
不过赤苇今天完全没有心思研究战术。他的目光滑过木兔的笑容,沿着他的前辈的肌肉轮廓游走,沿着木兔几乎完美的线条一路向下,直到赤苇感到无法抑制的口干舌燥。
他也只给木兔念到这里,下面的内容赤苇还没想好怎么写。木兔光太郎今天难得早退回家,大概是昨天确实没少喝,就连精力旺盛如木兔也有点撑不住了。所以赤苇简单地投喂了他点汤,等木兔吃完饭睡醒一觉,刚好起来听赤苇讲他今天的成果。
“但是给木兔前辈读这个还是很羞耻。”
木兔忙着把腿跷到沙发边上的踏脚凳上,还是赤苇去家居市场特意挑的圆墩墩很扎实的款。
“赤苇还是我高中时候的x幻想对象呢。”
赤苇张口结舌——准确地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当年赤苇一直以为自己对木兔是大写加粗的单箭头,但现在看来,按照木兔的表现,也应该没有单箭头那么简单——但听到木兔亲口说出来,赤苇还是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哇,当年可真的是不得了。尤其是在更衣室的时候。赤苇你看不到自己的腰窝吧?太可惜了。还有腿,你都不知道你的腿有多好看——当年我真的是没长脑子啊——哎哎哎?我说出来了吗?”
赤苇不想让木兔接着讲话,所以他挂在自己前辈的脖子上,硬是把人拉下来接吻。
——原来如此,所以木兔才那么喜欢从后面要他吗。
但现在的木兔机灵得多,甚至让赤苇觉得这个人以前大概都是装傻充楞。
正当他们终于进入正题而赤苇觉得可以结束刚刚让人脸红心跳的讨论的时候,木兔吃吃地笑着说,天啦刚进去我就不行了,京治你里面好紧,是害羞了吗?明明已经这么多次,连试过的姿势都两位数了。
大危机,赤苇京治想。
——不是害羞。
赤苇京治只是会特别难过,难过他们居然错过了那么久,更差一点失去彼此。
雪国 - 04
赤苇京治被木兔光太郎从后面抱着。他倒不至于脱力,但高潮总让赤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总得花好一会儿才能找回自己的神志。
而木兔在赤苇的脖颈后侧印下一个吻。
和外表不一样的是,木兔是前戏事后都极尽温柔的型。他们第一次在洗手间把彼此弄得乱七八糟的时候,赤苇坐在洗手台上,而木兔一直把手垫在赤苇的脑后,还是完事后洗澡的时候赤苇看见他的指节红了一大片才发现的。
“我力气太大了,怕磕到你呀。”
木兔一脸没所谓,但赤苇决心以后尽量少挑战高难度的地理位置。
赤苇翻了个身,面对着睡饱了格外精神的木兔。
“原来前辈是开窍这么早的类型。我还以为——”
赤苇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木兔就是有瞬间能够领会他在说什么的本事。
“我要是开窍早,肯定无论如何也要拼命追你的。”木兔摇头,“但我太笨了,那个时候脑子里面只有排球。”他拉过赤苇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的位置。
“那幻想对象什么的——”
木兔笑起来——他在床上的时候经常这么低低地危险地笑——“原来果然还是在意这个啊。”
“你记得咱们第一次合宿吗?你刚进枭谷的那次。”
赤苇当然记得。那次与其说是合宿,不如说是度假更贴切一点——他们去了的第一天几乎什么都没做,晚上木兔还带着一帮人玩枕头大战,当然搞得第二天大家状态都不好,木兔也是想当然地挨了好一顿骂。但自从这次合宿之后,赤苇的被子总是固定地挨着木兔的放,他也每次都睡在一堆前辈中间,至于原因,连赤苇自己都忘了。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但寒气依然顺着半开的窗户飘进来。赤苇对温度倒没什么喜好,但木兔爱出汗,他喜欢夏天的同时不喜欢太热,所以家里在秋天也是开着窗户的。
察觉到赤苇在出神,木兔不满地紧了紧握着赤苇手指的掌心。
“赤苇都没有在好好听我讲话。”
“我在听的。不是合宿吗?”
“对啊,合宿。当时咱们睡觉的房间榻榻米有一块受潮超严重,所以你就说到我这边挤一挤——刚好我在边上嘛。但半夜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你就跑到我的枕头上了,我一偏头就能亲到你,整晚我都没睡着。第二天你还问我前辈状态这么不好,是不是昨天闹得太凶了来着。”
赤苇把小腿伸到木兔的腿中间。
这个姿势当然足够缠绵亲密,但他觉得他们还可以再亲密一点。
“所以当时为什么不对我讲?”
木兔把嘴抿成一字形,又把赤苇被汗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
“开始是怕你会觉得想着后辈打飞机的前辈很恶心。毕业的时候本来是想好了要告白的——毕业典礼的时候我去找你,但没找到——后来想着你要升学又是主将,不如放一放吧。再后来,我打不了排球了,也就没有以后了。”
天之川
14
赤苇京治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木兔光太郎有了超越前后辈之间的情感的;更何况,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没有办法像对待科学那样精准地定量计量。
但赤苇还是木兔的副主将的时候,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这种梦幻一般的日子会一直继续。
木兔毕业那天,赤苇一个人站在体育馆的更衣室里,对着三年级那排空空如也的柜子发呆。
他和木兔和柜子分立在两面墙上,赤苇经常能从柜门上内嵌的镜子里看见木兔。
有的时候是木兔的笑颜,有的时候是木兔的背影——运气好的时候赤苇甚至能跟木兔在镜子里对视。
直到木兔在更衣室门口,喊赤苇你居然在这儿我找了你好久的时候,赤苇才从回忆的泥潭里抽身出来。
——赤苇。不要紧吗?
“是吗——哦,是啊。”
“木兔前辈?”
刚刚还说有话要对自己的讲的木兔却出神地盯着赤苇。
直到赤苇喊了三遍他的名字,木兔才回过神来。
“赤苇再最后一次给我托球吧,好吗?”
而木兔说的却是这句话。
——当然可以。
——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最后一次。
——但因为我爱你,所以就算是最后一次也可以。
赤苇停下敲键盘的手。他送木兔上班之后就忙着写今天的份,因为木兔在玄关一边蹬鞋子一边对赤苇说,京治你猜我最想知道结局的是哪对吗?黑尾和研磨。
“因为你一定不会只写得这么简单呀。走了,爱你——晚上见。”
木兔匆匆地亲吻赤苇的额头,然后把门带上。
赤苇坐到书桌前,为了提神他还给自己泡了一大杯柠檬红茶。赤苇喝完咖啡几乎立马睡着都没问题,但他对茶格外不耐受。
但说实话,对赤苇而言《天之川》里难度最大的就是黑尾和研磨这对。岩泉讲过赤苇是“用自己书写”的类型,他对人物的描摹是建立在共情的基础之上的;落到《天之川》的人物上,宫侑的挣扎、濑见白布之间互斥又相吸的张力,赤苇觉得自己都完全能够体会;但说到黑尾和研磨这种奇异又过于默契的相处方式,属于赤苇在都市爱情的一万种模式里的盲区。
“不用,我送他就行了。一会儿研磨回他家。”
昨天早上黑尾这么回答要送他和研磨回家的赤苇。
像是看出来赤苇在想什么,黑尾眯起眼睛。
“他不住我那儿。”
赤苇也只能点头。他觉得自己的表情管理还不到位。可能是跟木兔待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赤苇京治属于近木兔光太郎者,则七情上面。
前天晚上木兔和黑尾都没少喝,但木兔还是坚持把黑尾和研磨赶到卧室里面睡;当然这些赤苇都不知道,他忙着写稿子,后来闹成什么样他一点印象都没有,醒了才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枕着木兔的大腿,睡得口水都出来了,不过他醒了之后也顾不上口水还是别的,第一反应是有没有压到木兔受伤的膝盖。
“我做饭吧。你去躺一会儿。”
黑尾说完就麻利地下手切豆腐,赤苇看他的动作知道黑尾也确实是个熟手,也就没多说别的,跑到沙发上去看木兔。他觉得有点头晕,把头靠在木兔肩膀上休息。
研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起床了,赤苇听到他和黑尾在厨房里说话。
也没说什么特殊的——黑尾和研磨从来不秀恩爱,是濑见白布的反面——黑尾在问研磨这礼拜的安排,而研磨小声地回答他,说了几句又反问黑尾,赤苇听见他们提到濑见的名字,像是濑见从夏威夷度假回来之后会直接回东京办事,黑尾准备去接他。几分钟之后,就连这么清淡的对话都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木兔不成调的呼吸声,和炉灶上咕嘟作响的水声。
木兔动了动肩膀,赤苇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
从沙发上刚好可以看见厨房。
研磨双臂搭在椅背上,盘着腿窝在椅子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在专心研究酱油口味的黑尾。
从十几年前赤苇认识研磨的时候起,孤爪研磨就只有戒备和漠不关心两种不带情绪的眼神。
而在黑尾转过身的时候,研磨凝视黑尾的眼神充满了平静的温柔。
赤苇重又把眼睛闭起来。
这样他可以专心地听木兔的呼吸。
天之川
15
最后确实发生了点什么——虽然黑尾铁朗也确实想跟孤爪研磨发生点什么,当然包括脖子以下不能描述的情节。
黑尾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一路按部就班地念到大学毕业,还当了两年社畜。他的人生中唯一值得描述的情节,就是用社畜两年攒的钱,再加上点从信用社借的贷款盘了家旧书店。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好像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个梦想。
但研磨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问号。
黑尾觉得问自己喜欢的人这些很正常,当然他不知道研磨是不是这么想——而研磨总是把话岔开。
既然研磨不肯说,那黑尾只能猜。
研磨的气质很独特——黑尾是书店老板,见的人形形色色也算阅人无数。但像研磨一样拥有复杂又单纯的杂糅气质的人,黑尾却是第一次见;他的眼神带着学生的一尘不染,但却又意外世故地平静,甚至有点冷漠。
可能研磨还不觉得自己足够被纳入可以分享的人生的人的范围,黑尾想。
不过黑尾并不着急。
他有的是耐心,更有的是时间。
但更难以解释的是他和研磨之间莫名其妙的默契,就好像黑尾已经和研磨认识了很多很多年一样。
“你不喜欢吃苹果派吧。”
研磨在书店里泡着的时候这么问他。
“嘛,说不上不喜欢。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研磨转过头去。
黑尾发现研磨特别喜欢看雨,而研磨到他这里来的时候,也总是下雨天。
16
吃过饭之后,白布贤二郎似乎好像放松了一些,他甚至都能接住濑见英太的玩笑。
濑见端了杯热水给坐在沙发上的白布,但白布却对着杯子拧眉毛。
“张嘴。”
白布乖乖地张开嘴,濑见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检查他的口腔。
“小的时候整过牙?”
白布不能说话,睁开眼睛瞟了濑见一眼表示同意,又闭上眼睛。
“没大问题,就口腔溃疡。”
但濑见却控制不住捧着白布的脸出神。
他们以前也有过这个姿势。
只不过那个时候,濑见在和白布接吻。
濑见答应白布的告白之后几天,他们的日子一如往常,除了两个人都会心照不宣地在排球部结束练习之后多留一会儿,借着整理部室的机会偷偷地牵手再放开。
他们在打扫部室的时候,白布突然拉了一下濑见的手腕,说前辈我们是在谈恋爱没错吧。
“是啊。难不成白布你后悔了?”
白布没搭腔,只是死死地盯着濑见,直到他的脸从脖颈一直红到耳根。
濑见再迟钝,也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何况他并不迟钝。
当时的濑见真的以为会和白布一生一世。
下午赤苇开车去找岩泉。他和岩泉本来约好了两点见面——岩泉还没看过《天之川》——详谈下今后的写作计划。但岩泉在电话里十分抱歉地说出版社临时有会,所以只能简单地聊几分钟,赤苇可以先把《天之川》用邮件传给他。
在赤苇获奖之后,岩泉在出版社的职级也就水涨船高,及川还因此为借口请过赤苇吃饭,据说讲谈社还去岩泉的出版社挖过人,最后当然是无功而返。但要按赤苇的想法,他和岩泉算是互相成就——如果没有岩泉的亲力亲为,赤苇的很多想法都不能落地,更别提拿奖了。从这个层面上讲,赤苇应该请及川和岩泉吃饭才差不多。
不过赤苇反正已经都开车出来了,他也不介意跑一趟,正好出来透透气。
就这几分钟,岩泉还接了两个电话。
“最近实在是很抱歉——实在太忙了,都没有时间跟你好好沟通稿子的事。”岩泉带着歉意对赤苇说。“今天及川也跟着添乱。他马上要回家还没带钥匙,但我五分钟之后还有个会。谁让他不带钥匙的,干脆就在大街上流浪吧。”
赤苇算了一下到及川和宫侑的训练场地的距离。
反正距离他回家给木兔做手卷寿司还有点时间。
“不介意的话,我把钥匙给及川前辈送过去?我开车过来的。”
岩泉一开始极力推辞,但架不住赤苇坚持——他总觉得平时过于麻烦岩泉,也没什么机会道谢,何况感谢这个词在朋友之间说又太生分。
及川很快就出来了,语气轻快地感谢赤苇的同时假惺惺地抱怨岩泉。
就连用黑尾的话说是“满脑子都是猫头鹰”的赤苇也不得不承认及川彻确实有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的能力。和木兔光太郎那种不自觉地发光感不一样,及川彻非常清楚自己的魅力点在哪儿——在他专注地听人说话的时候,有种被注目的感觉,似乎全世界的偏爱都集中在被注视的人身上一样,就算最无动于衷的人都会控制不住地心脏漏跳一拍。
但这种凝视感当然是及川有意而为之的。他对待除了岩泉以外的其他人都一副刻意的风度翩翩的状态,而在岩泉一完全不是这样,更像小五生。
大概那才是真正的及川彻。
及川送赤苇出门,他们站在走廊里等电梯。
赤苇刚要说话,及川突然对他作了一个嘘的手势。
宫侑在走廊的另外一头焦躁地踱来踱去,似乎是在打电话。
——他最近状态不好,不要惹他。
及川对赤苇用口型说。
赤苇觉得自己知道宫侑状态不好的原因,他和及川交换一个眼神。
可惜周围没有空房间能让他们稍微躲一下。
宫侑的余光一定扫到了他们,但他并没有要放低声音的意思。
“也许你长我一岁,可那又怎么样呢?那能怎么样呢?”
“我已经努力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了,但你还是不爱我啊。或者说,北信介——你有哪怕一秒钟爱过我吗?”
“我的人生请让我自己决定,和前辈没有关系。”
说完这句话,宫侑就神情平静地把手机摔了。
他大踏步地走过及川和赤苇身边。
无辜的手机屏幕碎成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但宫侑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天之川
17
宫侑只恨自己告白的太晚。早知道北信介会答应他的话,宫侑肯定不会留到快毕业了才说,就算他们毕业就分开,至少还能多留点校园的恋爱记忆。
他天天端着便当盒大鸣大放地跑到北信介班级的门口堵人。宫治看不下去,说你也收敛点吧,你看前辈的眼神太下流了,是个人都知道不对劲。
宫侑不理他。
眼神下流又怎么样,他和北信介现在连手都没牵过。
他的双胞胎弟弟当然跟他心有灵犀,吹了声口哨说,侑,别告诉我你不敢。你这也不算恋爱吧——这都是偶像崇拜了。
宫侑反驳宫治,说怎么可能,我那是真爱。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宫治眼前晃来晃去,真爱你懂吗?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种。哎呀,想想你也不懂,怪可怜的。
但宫治只是平淡地回答他,也许不懂比较好吧。我也希望你不要懂。
在宫侑和北信介第一次分手之后,他回想起宫治的评价,不得不承认他弟弟说得有那么点意思。
不论宫侑抓得怎么紧,哪怕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为负,都无法消弭宫侑深刻的不安全感。
北信介所在的年级下礼拜就要离校,所以宫侑更加变本加厉。
宫侑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天台上吃在青春电影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已经被演绎得无比俗气的午饭,但他这个时候找不出来一句话说。
而北信介也没有多说什么,吃完午饭之后按照他平常的节奏,把便当盒用包袱皮仔仔细细地系好。
在完成一系列固定动作之后,他伸出手,摘掉夹在宫侑头发上的樱花瓣。
宫侑在北信介第一次吻他的时候,甚至连眼睛都忘了闭上。
雪国 - 05
及川彻递给赤苇京治一瓶从自动贩售机里面新鲜出炉的苏打水,拿在手上有隐约的凉意透过来;虽然这点凉意在秋天略显多余。
“接下来没安排吧?带你转转我们的训练场地。”
及川大剌剌地用前辈的口吻讲话,赤苇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他除了给木兔做饭以外也确实没有别的安排;而且他也确实对现役排球运动员的生活很感兴趣。
“是啊,正好在写职业排球运动员的事,正好在及川前辈这儿实地取材。”
及川抱起双臂,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赤苇。
“赤苇,我得跟你道歉。”
他的表情很轻松,但语气意外地认真。
“我知道以前小岩跟你聊稿子都是晚上,这几个月可能耽误你工作了。”
及川把头别过去。
“我有很严重的失眠,所以——”
及川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详细地描述这件事,而赤苇也不想从他嘴里听到更多的细节——倾听是温柔,但拒绝倾听有的时候更是。
“没关系。”赤苇很快地说。“真的没关系,及川前辈。并没有影响我的进度。”
及川笑了出来。
“我了解。小岩说过你是那种很难被外界影响的型。”
“所以现在好点了吗?我是说,失眠。”
“好多了,多谢关心。所以小岩也差不多可以恢复他原来的作息了。我最近也旧伤复发,倒意外地到手点假期。”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
赤苇也看体育新闻,据他所知及川最出名的旧伤大概是肩袖撕裂。
宫侑已经回到了训练场上,赤苇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练跳发,球不停地砸到训练场的地面上,像是最沉重的心跳。
“宫侑能来我们队,也有我的原因。虽然只有一点点啦。”
及川没看赤苇,与其说是他在与赤苇对话,更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我跟负责引进球员的教练算是朋友。赤苇,要不是早知道你不会继续打排球的话,也许我们现在会在同一支队伍里也说不定。”
“但是现在你们成绩很好,我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且你们算是各得其所——外星人和拔刀斋。不是吗?”
赤苇忍不住跟了一句。
这是一向形容夸张的媒体给他们两个人的花名:外星人及川彻,和拔刀斋宫侑。
“啊啊,好蠢的名字啊。不觉得拔刀斋更帅气一点吗?”
及川对赤苇扯开一个微笑。
但他更像是在进行某种高嗓音的沉思。
“是。因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就像NBA总冠军的球队里板凳队员也拥有戒指一样——宫侑对我来说,是鲶鱼效应里的鲶鱼一般的存在。但有的时候我也在想,他的压力可能比我更甚。”
“我的压力体现在躯体化症状上,是失眠。但他的呢?”
“肩袖撕裂是我的勋章,但失眠不是。”
赤苇走下楼梯。
除了宫侑自己,没人能回答及川的问题。
东京秋日的风卷起法国梧桐的叶子,在台阶下面杂乱无章地堆成一片。
夏天已经结束了。
赤苇坐在驾驶座上,训练场外的小店门口吱吱呀呀地放着邓丽君的歌,据研磨不无嫌弃地说这是黑尾的最爱,在家一天要唱八遍。
他想起木兔身上清晰可辨的伤疤。
那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有资格触碰的位置。
天之川
18
只要赤苇京治在场,木兔光太郎结束训练之后的定番一定是陪赤苇,无论是吃饭还是只是绕着训练馆轧马路。
也难怪所有人都来找赤苇问木兔的近况。
木兔走在赤苇前方,夹七夹八地说着一堆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食堂口味一般的饭菜,以及他有多想念啤酒,等等。
但现在的赤苇没心思听这些。
“我有信源说前辈要退役。是真的吗?”
木兔回过头来,他像是早就知道赤苇会有此一问。
“啊,是真的——我是有在考虑退役啦,但还没确定。”
木兔双手插在裤袋里面,眼睛弯着,但却殊无笑意。
“我本来想等我决定了再亲口告诉赤苇的。”
“为什么?”
赤苇能感觉到一股具像化的怒气一直升起到胸口,几乎要把自己的心脏撑破,血肉也相应喷薄而出。
原因很复杂:也许是因为木兔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但更多地则是对木兔的选择的不理解——二十八岁的木兔光太郎大概无法继续自己的黄金时代的荣耀了,但绝不至于突然退役。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木兔光太郎是赤苇京治的梦想。
“我知道赤苇可能一时间很难接受,但是——”
“抱歉前辈,我晚上还有安排。先走一步。”
赤苇转身离去,把木兔留在法国梧桐浓密的阴影里。
听说岩泉一晚上要来家里聊稿子,饭后的木兔光太郎呈现出一种令赤苇京治难以理解的紧张状态,开始主动归置房间里的杂物,看得赤苇十分好笑。
“岩泉啊,你又不是没见过。咱们光喝酒就多少次了。而且我们是聊工作啦。”
“正因为是聊工作嘛。我还没见过赤苇正正经经地聊工作呢。需要我出去转转吗?”
赤苇把在客厅里团团转的猫头鹰按到沙发上。
“做主人的就不要瞎跑了。你要是实在闲不住想做点事的话,就给我们倒茶吧。”
木兔还真就跑到书架旁边研究赤苇的各种茶叶。
岩泉倒是很客气,进了赤苇和木兔的家门之后循例称赞了一遍家装——虽然赤苇的审美是极简流,他觉得也实在没什么好夸的——然后在一大套客套话之后,岩泉漏出来一句有点新婚的感觉,赤苇觉得自己应该是红了半张脸。
但真到给岩泉倒茶的时候,木兔还是手脚不稳地泼了大半杯出来,赤苇又不好当着木兔的面笑,茶几对面的岩泉忍笑也忍得十分辛苦
泼了茶的木兔自动自觉地钻到了卧室里面,岩泉这才露出一个孩子气的表情,像极了及川。
“本来不应该到家里打扰的。”
岩泉在赤苇回家之后发邮件说晚上的时间空出来了,问赤苇方不方便见面。赤苇实在不想把木兔一个人扔在家里,所以他回复岩泉说我有时间,方便到家里吗?
赤苇摇头。
“别这么说。我们搬了新家之后应该请你们来暖房的,这已经很失礼了。”
岩泉把打印好的《天之川》手稿摆到桌上,纸上全是一层又一层的荧光笔划的记号,页边积了一堆几乎叠起来的批注。
这是岩泉看东西的习惯:和赤苇无纸化写作的习惯不同——除了几个赤苇觉得值得买纸质版珍藏的作家之外,其他的书赤苇都习惯存在Kindle里面——而岩泉看东西是非要打出来再加上手写批注不可的。
“《天之川》最让我惊喜的一点是,你开始关注’外面的世界’了。”
赤苇把手里的钢笔拧开又合上。
“但关注外面的世界,就意味着要从身边的人里取材。迄今为止,《天之川》只给你和木兔前辈看过——因为我所有的东西在给你看之前几乎都会给木兔前辈念一遍——但我在写作过程中真实地感受到了,挖掘身边的人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岩泉似乎是没想到赤苇会这么回答他。他翻动着手上的纸页,又抬起头。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当然也更想知道如果我和及川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就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在你的笔下,我们——起码我和及川我还是认得出来的——也许有了活另外一次的机会。能够借你的笔,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的故事,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吧。”
“撇开工作关系,我作为朋友要讲一句。起码赤苇现在很幸福,这就可以了。”
岩泉重又把《天之川》放平在桌子上。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许今天就可以,等我先给及川打个电话——我给你讲讲我和及川的故事,也许还有关于宫侑的我所知的部分。”
赤苇点点头,看着岩泉跑到阳台上给及川打电话,而木兔从卧室里面探头出来,用口型问赤苇他们需不需要添水。在得到赤苇否定的答案之后又把头乖巧地缩回去——虽然木兔实在不适合这种端茶倒水的大和抚子形象,但赤苇还是心卝痒痒地想捧着木兔的脸亲一大口。
“赤苇,你去过青叶城西吗?”
这是岩泉坐回到茶几前的第一句话。
他做了半个张开双臂的手势。
“那是一切的起点。”
天之川
19
白布贤二郎从枕头上爬起来,他身边的濑见英太睡得正熟,还一阵一阵地打鼾。
但白布已经习惯了濑见这种类似白噪音的鼾声;他回到东京的家里经常失眠,但在濑见这里就睡得很好,白布觉得自己简直不太正常。不过他也觉得自己不能用正常人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白布在东京的人生简直乏味到极点:债券承销虽然没有IBD那么出名,但加班程度却不比IBD的差,也是要满日本飞来飞去的出差的,他几乎没什么时间在家休息,进了房门就倒头睡觉,出了房门继续做他的社畜。
所以白布对濑见在仙台的家甚至比对自己在东京的家还熟悉。在东京的家里,白布连炉灶怎么打火都不知道,反正他也不在家吃饭;但濑见的冰箱有什么白布一清二楚。
濑见似乎也习惯了白布至少每半个月都要往返一次东京和仙台的频率,但他从来不问白布回仙台做什么,白布也庆幸他不问。
有的时候白布是出差,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为了见濑见。
毕业的时候白布说分手只是为了让不打算离开仙台的濑见更轻松。
但十年之后的白布回想起来,濑见是否轻松他不得而知,而对他自己而言,这个任性的决定让他的人生彻底撕裂成两半。
在东京的白布贤二郎是具躯壳,而他的心早就彻底停留在了仙台。
20
北信介毕业之后,宫侑的反应不仅出于宫治的意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成熟的一面。宫侑当上了稻荷崎的主将,虽然保持了日常被亏的节奏——他就是没有办法达到北信介那种话不多但字字句句落地砸坑的效果——但好在大家都团结一致,一心一意向着他们当年失落的冠军发起冲击。
砧板上的鱼被拦腰砍断之后还会挣扎,人单凭惯性也足够生活。
但是没了北信介就仿佛没了心。
北信介毕业之后回了乡下老家种地,时不常会骄傲地给宫侑发一些田间地头的风景。宫侑当然会捧场地回复前辈真的好厉害,但他心知肚明,这是他不感兴趣的人生,而自己和北信介注定会渐行渐远。
在宫侑升上三年级的那个秋天,快结束练习的时候,北信介突然给他发邮件说,我在校门口,要见面吗。
——当然要。
他紧张地手心出汗,但在双卝唇相接的那一瞬间,宫侑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宫侑听见北信介说,侑,你先放开我,听话——我快喘不过气啦。
但是宫侑固执地不肯放手,反而把怀里的人扣得更紧。
他只是把头埋在恋人的颈侧,贪婪地呼吸着北信介的味道——不是洗发水也不是香皂的味道,就只是北信介自己的气息。
前辈,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北信介用平和地捋顺头毛的方式安抚他,宫侑好不容易从语无伦次的状态中平静下来。
对于即将到来的分离,无论是宫侑还是北信介都绝口不提。
21
秋日凌晨的风很凉。孤爪研磨从黑尾铁朗的床上爬起来去关窗户。
旧书店的二楼是个有点像阁楼的半层,平时充作仓库用,黑尾说自己有的时候也会在这里睡觉。但研磨没去过黑尾真正的家,他们几乎都是在旧书店碰面的。
他也没带睡衣,在书店里过夜的时候总是穿黑尾的旧衣服。虽然单薄,但黑尾这里的暖气很足,研磨并不觉得冷。
研磨以前怕冷,但现在已经不会了。
他和黑尾的相遇,说是精心设计也好,说是巧合也有道理,但并不是完全在研磨的计划之内的。
就像研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黑尾居然真的在东京开了一家不挣钱的旧书店。
风停了,晨雾从东京的另一端弥漫而起,沿着窗框爬进来。
研磨伸出手,雾气在他的手指后面旋转。
可当他放下手的时候,雾就消失了。
就好像它从未曾来过一样。
研磨回头看睡熟的黑尾。
——旧书店、苹果派,还有下雨天。
他坐在窗棂下面等日出,想起那首黑尾总在柜台里摇头晃脑地唱的《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
——我回来了,但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呢。
送走了岩泉一,赤苇京治故意光着脚走进卧室,木兔光太郎似乎是刚洗完澡,就套了件内卝裤坐在床沿上对着窗户发呆,头发也没吹,水滴顺着发梢掉到木兔光卝裸的背上,又一秒蒸发在空气里。
他刚要捂住木兔的眼睛,结果被提前察觉到的木兔抓了个正着。
“京治好健忘哦。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赤苇觉得这确实是自己的失误,所以他干脆直接攻击木兔的腰——木兔怕痒,腋下倒还好,但腰完全不能碰,尤其是在他没防备的时候。
两个人在床上滚成一团,直到木兔使出杀招——他捏起赤苇的下巴,不由分说地直接伸舌头——他们都知道只要亲不到十秒,赤苇的腰就会直接软掉。
木兔发梢上的水滴到赤苇的锁骨里,赤苇勾着木兔的脖子小声地说我错了嘛前辈放过我好不好?
虽然舌吻是杀招,但一招制敌的方法还是赤苇撒娇。
木兔果然放开了他,赤苇赶忙爬下床去拿吹风机。
他的前辈不爱吹头发,但赤苇格外爱看把头发放下来的木兔。就为了这点小心思,他觉得自己也得保护木兔的发际线。
木兔格外听话地任他摆卝弄。
赤苇调开吹风机的第三档,慢慢地拨卝弄着木兔的头发;因为木兔常年用发胶,头发也不太好吹干,赤苇只能左手捋开头发,右手拿着吹风机,耐心地一层层吹干。
直到木兔的头发半干不干的时候,木兔突然向后面伸出手,赤苇不明所以,把空着的左手搭到木兔的掌心上。
赤苇关上吹风机,手指上吹风机人工的热度和木兔头发天然的凉滑感揉在一起。
他的右手抚过木兔背上从肩膀开始几块嶙峋的伤疤。
——真奇怪,以前居然不知道木兔前辈还是瘢痕体质。
赤苇跪坐在木兔身后,左手保持被木兔牵着的姿势,右手环住木兔的腰。
然后他亲吻了木兔肩头仿佛大朵泪痕聚集的伤疤。
雪国 - 06
濑见和白布结束假期之后直飞回了东京,黑尾安排给他们接风的局当然叫上了木兔,还有赤苇;但木兔被按在樱田门加班,所以赤苇只能代替家属单刀赴会。
赤苇还小小地挣扎了一下要不要去——他在《天之川》里把濑见和白布这对火花带闪电的情侣直接写成了炮卝友,赤苇总有种微妙地对不起朋友的感觉,这也是他对岩泉说的“挖掘身边的人过于残忍”的意思——但又觉得因为这种理由不去也不好,才勉强地答应去当陪客。
“六本木?选这么贵的地方?”
木兔接黑尾电话的时候这么说。他把免提打开,赤苇站在衣柜门前听他说话。
黑尾经常攒局,但这个人一向是性价比为王的路数,挑的平价馆子多一点。
“今天我请,又不用你们家花钱。”
“黑尾你是中乐透了?”
黑尾在电话那头啧了一声。
“今非昔比了嘛。”
濑见英太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圈,在东京秋天凉浸浸的天气居然还套着夏威夷风格的短袖衬衫,衬衫上面还画着招摇的花朵;而白布看见濑见露在外面的手肘的时候总会带上毫不掩饰的不赞成的神情。他看见赤苇就开心地打招呼,并把盒子塞给赤苇说是给他和木兔的伴手礼。还好赤苇事先考虑到,带了酒来饭局——上次约排球的时候他就知道濑见对酒颇有心得,玩得特别明白——不然两手空空总归是不太好。
而白布贤二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副冷淡而周全的表情,就是对濑见的口气更没大没小了一些。
据濑见说,白布基本已经确定去庆应大学医学院继续念博士了,虽然这个时间段说还嫌早,但也差不多八卝九不离十。
“濑见——前辈,”白布在濑见的手边拍他的手腕——显然是平时叫濑见叫习惯了,能听出来那句前辈是后加上去的——濑见手腕上的手镯和桌面碰撞得叮当作响。“还没定下来呢。何况就是个庆应而已。又不是东大。”
“贤二郎,你也不要太旧帝国大学主义了。庆应也很棒啊。”
“嘛,反正再借给我一个脑袋都考不上。”
黑尾两手一摊,下句就是起哄敬正儿八经的东京大学毕业生赤苇酒。
但今天饭局的主题显然不只是接风那么简单。酒过三巡,濑见和黑尾就跑到一边讲小话,表情严肃得很,白布也凑过来找赤苇说话。
聊了几句夏威夷的风光后,话题自动地转到了白布即将来东京的事。
“其实没必要这么早讲的。”白布一脸无所谓,“仙台那边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完,开学也要明年九月份。而且濑见前辈的调职也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
赤苇隐约听木兔讲过一点濑见成功甩锅也成功地被牺牲到仙台的事。他不懂银行那一套,但是想起《半泽直树》里的刀光剑影,也替濑见捏一把汗。
饭局终了,黑尾站在门口醉醺醺地等车,他坚持要送赤苇回家,说不把你安全护送回去的话猫头鹰绝对要提刀来找我的。濑见和白布先一步打车回家了,主要是白布说“已经麻烦黑尾前辈请客了我们还是自己回去吧”,而濑见怎么都好,这种事他听白布的。
一辆红色的Model S停在饭店门口,半开的车窗后面露出研磨的半张脸。
黑尾吹了一声口哨,示意赤苇坐后面。
——原来叫的车是这么回事。
黑尾似乎是有点困倦,上车之后直接把头靠在车座位上闭目养神。
“走哪条路?”
研磨打开导航问黑尾。
“回你家吧。”
毕竟大家都不是熬个通宵第二天还能神采奕奕的年纪了,赤苇在好笑之余这么想。
好在研磨是个不需要操心寒暄这些虚礼的人。
“我一直都觉得作家很厉害。”
在等红灯的时候,研磨对赤苇说。
也应该是对赤苇说的没错,毕竟整个车里除了充当代驾司机的研磨也就只有他还醒着。
赤苇从后视镜里看见黑尾看了一眼研磨的方向,又把眼睛闭上。
“没什么厉害的。写字求生而已——唯手熟尔。”
赤苇下意识地说。
“赤苇很有趣。我的病人里也有像你说的写字的人。但你很不一样。”
赤苇竖起耳朵听。他并不清楚研磨口中的“有趣”是什么意思。
“起码能拿直木赏的人,不应该自我评价这么低的。”
“研磨。”
黑尾突然出声,好像他一直都没睡着,而是在听赤苇和研磨聊天,喊研磨的名字的时候带着点告诫的意味。
“抱歉。职业病。”
研磨平淡地说。
下一个路口再转弯,就到了木兔和赤苇的家。
天之川
21
孤爪研磨踮起脚去够书架最上端的书。
黑尾铁朗支着下巴,看研磨背后那对他亲吻过的蝴蝶骨的印记隔着T恤衫在背后印出一对和翅膀别无二致的形状。
所以黑尾及时上前,从研磨的背后帮他拿到那本书,又保持着这个从后面拥抱的姿势好一会儿。
太阳已经隐退了很久,天色也从柔美的浅金色逐渐过渡成浓重的宝蓝。
“你不回家吗。”
一片静谧中,研磨开口问黑尾。
这个问题也不称其为问题,黑尾只要摇个头就好。
但他不想这么简单地回答研磨。
“如果你是说我租的房子的话——可以不回去。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住在书店的二楼就可以。”
研磨转过身。
他们挤在书架之间狭小的空间里,不够温暖,但弥足亲密。
“如果你指的是有家人在的那种家的话,我从上大学以后就没有回去过了。”
自从黑尾考上大学之后,他就没有回过家;此后四年也一直都是半工半读的状态,好在黑尾物质欲卝望不高,够吃够喝就行,也这么挨过了最后的学生时代。他倒也不觉得辛苦,就是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已。
但黑尾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
“别听我说这些了吧。你想吃什么?我去叫外卖。”
研磨垂下眼帘,又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黑尾。
然后他用刚才的姿势再次踮起脚,勾住黑尾的脖子。
这是个再亲昵不过的姿势,况且研磨主动吻黑尾的次数也不太多。
但黑尾却毫无道理地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悲伤。
22
濑见英太睡得意识恍惚,隐约听见白布贤二郎起来收拾东西的声音。
按照他们的习惯,一般白布不会特意道别,顶多是坐上新干线之后给他发一封语焉不详的邮件说多有麻烦前辈,濑见也懒得回复。
这种麻烦的形式太古怪,所以濑见选择不提。
所以他强迫自己再次沉入睡眠之中。今天濑见的预约一直排到晚上八点钟,他必须保证自己在起床的时候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这显而易见的漫长的一天。
他们高中毕业分手之后,濑见英太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和白布贤二郎的联系。白布很少参加排球部的聚会,濑见也是辗转听说白布考到了名校学金融,这让他也有点安慰。
白布成绩很好是濑见一直都知道的事实。
也许自己以前那点在白鸟泽排球部培养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对白布的保护欲其实毫无用处,但濑见也甘之如饴。
他本来以为这种两两相忘的结局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大学一年级的冬天,濑见在自己楼下发现白布。
那天他跟乐队成员出去喝酒,一群单身汉闹着过圣诞节。
借着酒劲,濑见也不冷,直接从酒吧走回家。
但他看见自己公寓门口蹲着一个人影像极了白布的时候,濑见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直到冻得浑身发抖的白布扑进他怀里,牙齿打着颤说先让我进去吧前辈,你再不回来我可能就要冻死了。
他们坐在濑见家里朴素到有些寒酸的布艺沙发上,濑见捂住白布发红的耳朵,忍不住叹气说,贤二郎你这个小傻卝子。
而白布低下头,耳卝垂上的一点嫣红蔓延到脖颈上,直到色调变成潮卝红。
接下来睡到一起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濑见在白布第一次躺在自己胸口的时候就明白了,无论他多爱白布,胸口在这样的感情之下多么激荡,等到宣之于口的时候也只会变成简简单单的一句云淡风轻。
他对别的事情都没有希望,唯独希望白布过得好。
木兔也是刚到家不久,还顶着满脑袋的发胶。赤苇进门的时候就被抓过来狠狠地亲了一会儿——木兔美其名曰看看赤苇喝了多少——然后十分贴心地递过来一杯浓的赤苇都快不能入口的茶。
不过赤苇现在正好也需要这个浓度的提神醒脑。他虽然身体很疲倦,但大脑却不受控制地格外兴奋,也顾不上跟木兔讲这一晚上的见闻,径直地趴到书桌前打字。
他有木兔问他话的印象,但赤苇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直到赤苇从电脑中抬起头来,发现木兔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还盖着他那条空调毯,手里紧紧攥着电视遥控器,而电视上早就不知道播到了什么无论是赤苇还是木兔都完全没兴趣的深夜节目。
木兔在睡着之前的一句话应该是,赤苇好好写吧,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夜读书的人没睡,该添香的红袖倒是先打盹了。
他又好笑又心酸,想起木兔说过自己以前有放着电视当背景音乐睡觉的习惯——木兔睡觉不怕吵,他在所有地方都能睡得着,他的工作性质也要求木兔抓卝住所有能休息的一切机会抓紧补觉。
——所以我们果然都不是能够彻夜不眠的年纪了。
赤苇把窗户关严一些,又把电视的音量调小——突然关掉电视他怕木兔会醒——又坐回到桌前。
他想起几天前和岩泉的深夜对谈。
“虽然在社交网络上,大家都嚷嚷着颜值才是王卝道,但这个根本不是决定性因素——及川现在比他18岁的时候还好看,但我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追他的,我早都看习惯了——其实在一起不是问题。”岩泉端着茶杯说,他的表情严肃中带着点只在谈到及川时才有的柔软。“但在一起之后怎么面对你们共同的问题,这才是关键。”
岩泉像喝啤酒一样,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有的时候,压力被两个人分享,反倒会更加严重。赤苇有过失眠的经历吗?”
赤苇摇头。
“我的作息不规律,但应该不属于你提到的失眠。”
“想睡的时候能够睡得着,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甚至没有之一。”
岩泉深吸一口气,别过头望向赤苇家里开着的窗户,和在夜风中舞动的窗帘。
“尤其是在对方报喜不报忧的时候,”
他硬生生划过失眠的话题,赤苇也想得到有关及川的话题才令一向坦率的岩泉如此语焉不详。
“所以就算是从小就形影不离的幼驯染,我们就算再了解彼此,作为恋人而言的相处频率也是需要反复试探的。我和及川吵过很多架:我希望他能更坦诚,别拒绝我的陪伴和帮助,但他一想到所谓的拖累我就被负罪感包围,这种情况直到他打完锦标赛才有好转。”
岩泉的叙述确实克制而理性。这种性格的ACE和作为二传的及川应该是绝配没错。
“说实话,宫侑跟我没那么熟,最近因为他经常约及川,这才慢慢多了点接触。及川和宫侑算得上是亲友,虽然这俩谁都不可能承认。”
“宫侑和及川在一个队的事实,让他们都成为了彼此的压力的一部分。当然及川没跟我说过这些,纯属个人臆测。”
“但他们的性格非常不一样。及川你很熟了——他更偏向努力家的类型。但宫侑,他太天才,所以也更嚣张。你知道外星人和拔刀斋这两个称呼吧?”
“要我说,完全反了。外星人的能力才是天赋所致,而绯村剑心是有神性的凡人。”
赤苇撑起双手。
虽然和宫侑到现在见面的次数仅仅是个位数,但赤苇觉得岩泉对人的描摹异常准确,《天之川》里把他定位为硬汉式的小说家完全不违和。
“因为他是天才——天才是没有耐心容忍蠢人的。”
“所以天才把心碎都当作失败。”
赤苇脱口而出。
岩泉想了几秒,跟着点头。
“努力家有努力家的代价,天才当然也有。”
天之川
23
“所以你们吵架吗?”
宫侑泄气地趴在及川彻对面。
“吵啊。在一起之后只会比以前吵得更多。”
“诶?这也可以啊。”
宫侑一骨碌坐起来,手上依旧发泄一般地揉着茶包外面的标签。
“这怎么不可以——我表白的时候还跟小岩吵了一架呢。”
及川无所谓地灌了半杯水。
“哦哦哦——是你表的白啊及川。”
一有八卦听宫侑就立马精神了,好容易放过可怜巴巴的茶包,又盯着及川手机上表情呆萌呆萌的哥斯拉挂饰。
“对啊,是我表的白。不然指望小岩吗?那怎么可能,他虽然是个写字的,但小岩最爱的作家是海明威——你就知道他什么风格了;他这个人就是非常糙、非常直接,你稍微拐一点点弯他都届不到——”
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秀恩爱吧。
“所以他是ACE我是二传啊,没办法。”
及川很少和宫侑说自己的恋爱细节,但宫侑实在找不到人讲他对北信介的情绪:那种过于热烈的、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的感情汹涌而来,在每次宫侑想念北信介的时候,这种情绪都几乎要将他淹没,而他却找不到可以呼吸的出口。
毕业之后如他自己也如北信介所愿,宫侑成功地进入了职业排球运动员的序列,弟弟宫治留在神户和他最爱的饭团打交道,而北信介似乎也对农业产生了由衷的归属感,宫侑甚至都没办法开口说“我们要不要想个办法结束异地”。
但都是北信介来看他没错。
宫侑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北信介如果不爱他的话,根本不会选择和他继续这种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拉锯战一般的恋情。
但是宫侑想要的更多。
他想要天长地久。
24
赤苇京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他这几天的采访任务排得很满,但赤苇的状态并不好。
木兔光太郎给他打过电话,都被赤苇拒接了。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对木兔发过这种近乎于无理取闹的脾气之后,是不是还能以一个若无其事的姿态面对木兔。
赤苇京治从抽屉的最下侧取出一个相簿。它存在的时间过于久远,又太久没人动过,皮制的封面几乎要和抽屉的木头底融为一体了。
他从高中起就收集木兔的各种照片和新闻报道。赤苇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严格细究起来有点类似于stalker,不过他以前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可以在木兔前辈退役当天作为礼物送给他。
当然这不一定是真的。东西要照样收集,但礼物不一定要送。
理由就是理由,不一定要付诸于行动。
赤苇从最开始的一页翻起。
“赤苇?”
木兔疑惑地抬起头来问赤苇。
就算睡过一觉也都很累,但木兔还是坚持完成听赤苇念稿子的定番。
但赤苇到了这个部分却卡住了。
——因为接下来的内容太私卝密,我实在无法照着原样对你剖白。
——这一部分的我自己,就算是如今的你,也未曾谋面。
但他只能念下去,用死板的声音压抑喉间的颤抖。
高中二年级的木兔光太郎已经留起了他标志性的发型,他勾着高中一年级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赤苇京治,在照片里对着二十七岁的赤苇大笑。
多年来赤苇甘于站在木兔身后一步的位置,满足于那个“离木兔光太郎最近的人”的定位。
——我知道将我的梦想全部寄托在你的身上是一件如此不明智的事情,但这就是我生存的意义啊。
木兔一直在前进,而拒绝改变的人是赤苇。
赤苇京治始终停留在原地。
“这就是你吧,赤苇。”
洗过澡的木兔似乎完全清醒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赤苇。
“无论再怎么说是你所谓的加工,我都听得出来,这就是你。”
木兔的手掌划过赤苇的耳畔,把他的头发顺成背头的形式,最后又摘掉赤苇鼻梁上的眼镜。
“你完全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优秀,赤苇——你更完全不需要自卑。”
“或者说,是因为高中和我一起打排球,才会让你这样?”
没有眼镜,赤苇看不太清楚木兔的表情。
他没有办法回答木兔的问题,只是侧过脸,亲吻木兔手心那块因为他才会去不掉的伤疤。
“但是,赤苇,没有你和大家的话,我一个人怎么能够到得了那个位置呢?”
“没有人能够想象没有月亮的晚上啊。”
虽然木兔总说自己在文字这方面不通,但赤苇一瞬间被这个比喻击中。
他想起岩泉对他的上一本书里以木兔为原型的女主角的评论。
——没有太阳的晴天。
——没有月亮的深夜。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够好,但不是你的原因。”
赤苇抓过木兔的手,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和木兔的手连成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但这两样都不存在,真是太好了,木兔前辈。”
雪国 - 07
赤苇京治坐在孤爪研磨对面,听研磨复盘赤苇刚刚摆的沙盘。
除去书架上堆着的大概是医生定番的大部头英文版专业书之外,孤爪研磨的办公室非常没有个人色彩。窗户上是早稻田大学附属医院统一的百叶窗,窗前的两只单人座沙发中间是心理诊室标配的沙盘,而研磨的办公桌上除了文件档案电脑,只有一个按比例缩小的哥本哈根版小卝美人鱼摆件。
研磨翻开本子,赤苇看见上面用曲别针夹着一张表格,似乎是他在预约时在电话里告诉前台的个人信息。
“第一次来这里,还好找吧。”
“还好。”
“既然是正规的心理咨询,所以我需要把赤苇君当作陌生人来看待。”
研磨沿着记录着赤苇的个人信息的表格从姓名性别年龄职业一项项问下去,当问到婚姻关系的时候,赤苇停了几秒,而研磨从表格里抬起头。
“不能算已婚,因为对方的职业不允许我们真的结婚。就算是有稳定的伴侣吧。”
来研磨这里做咨询也不算赤苇的心血来卝潮。那天晚上回家时研磨的那句“自我评价低”一直在赤苇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所以他在和自己做了一阵斗争之后,上网找到了研磨科室的预约方式,并指名需要孤爪医生。
但这件事赤苇还没告诉木兔。
“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你?”
在询问完赤苇的基本情况之后,研磨正视着他的眼睛问。
——仿佛一把无声无息却不容忽略的逆刃剑。
赤苇想起《雪国》里驹子在弹奏三弦琴时迸发出的强大的气场。
这次看诊对赤苇来说纯属实验性质,这是他当然不能对研磨讲的内容。
研磨眨了眨眼睛。
他把赤苇让到窗口的沙发前。
“那就做点俗气的事。来摆个沙盘吧,然后我们聊聊天。”
赤苇没有刻意地去压平或拨动沙盘里的沙子。他想起研磨桌子上的小卝美人鱼,所以也挑了一个更小也更粗糙的美人鱼,放到沙盘的中央,又在美人鱼的身侧身后摆上密密实实的水草水车,最后在美人鱼面对的方向用贝壳海星摆出一条类似于路的存在。
在赤苇做这些事的时候,研磨一直近乎入定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赤苇示意他已经完成了的时候,研磨点点头,十分客气地问赤苇是否介意他放点音乐。
这和赤苇印象内的心理咨询不太一样。研磨似乎非常放松,也没有随时拿着本子记下赤苇的一举一动,放的音乐也不是莫扎特肖邦或者新世纪音乐,而是和风电音。
“我们来聊聊你的沙盘。当然这不是结论,只是我的观察所见。”
据研磨阐释,赤苇的沙盘从中心开始,四周有大片空间未被利用,是自信不足的表征;而人物极少,在社交上存在一定回避的趋势。
“但自然资源极为丰富,执着于’前行’,内心驱动力极强。而且赤苇君,你拥有许多人可遇不可求的、非常稳定的亲密关系,也信奉专一的排他的相处模式。这份亲密关系将是你未来发展最有利的资源。”
“但大家都想要专一而排他的亲密关系吧。”
研磨似乎真的是在和赤苇聊天。
“一样米养百样人。举个例子,我和我自己的伴侣的相处模式就极为排他——但我们彼此都知道是可以允许对方有走神的时刻的。”
“类似于萨特和波伏娃?”
赤苇想起有一次聚会的时候研磨说自己收齐了萨特的所有著作。
“怎么说呢——我理解萨特和波伏娃,但我们不是这种关系——我和他也都绝不接受类似的关系。”
咨询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赤苇对着研磨,说出了自己心头的“这不太像个心理咨询”的疑问。
而研磨皱着鼻子笑。
“心理咨询当然不是放着邓丽君然后咨询者和咨询师一起抱头痛哭的场景——更何况你也不是来求助的,赤苇君。”
“你是来对’自我评价过低’的这句话求证的;所以在你这里,我也用了一些平时不会对初次来访的咨询者用的音乐或者表达方式,算是实验吧。这应该对你不会产生影响。赤苇是一个内心非常强悍的人——比你自己想的要厉害很多。”
“但’刻板印象’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它是可以被打破的。”
“不过赤苇君比我想得还要有趣——而我也不会收回我对你的评价。打碎你自己,你一定会如自己所愿地变得更强。”
赤苇和研磨道别,同时也下了要再找个时间来的决心——正如研磨所说,研磨也比赤苇想的还要有趣。
“小卝美人鱼很特别。”
研磨送赤苇到门口,把落到脸颊旁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那是阿黑送我的开业礼物。但除了你们两个——你和阿黑——好多人都觉得那是星巴克的赠品。”
研磨耸耸肩。
“但我从来不喝星巴克。”
“欢迎继续来聊天。”
天之川
25
今年东京的雨水卝多得奇怪,孤爪研磨想。
在他的记忆里,黑尾是不怕冷的。在每个秋冬之交的时候以前的研磨都是早早地裹上了围巾,但黑尾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穿外套的人。
“肩膀在换季的时候会疼。”
黑尾一边套上那件红色的老头衫一边对研磨解释。
看着黑尾絮絮叨叨地说研磨你现在还小早晚也会知道的下雨天骨头疼可不是闹着玩的,研磨反驳他我才比你小一岁,没那么夸张好吧。他在感觉滑稽之余又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研磨花了这么久,也对物是人非有着充足的心理准备,但等真的到了一一验证的时候,还是没有办法克服这种违和感。
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但他是黑尾铁朗没错。
就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也是黑尾铁朗。
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安静地走进书店,似乎在是躲雨,其中一个还抱着一束包扎好的花,浓艳的玫瑰中点缀着零星的勿忘我,而女孩不安地盯着自己湿透的鱼尾裙的下摆。
黑尾把电暖气摆得离她们近了一些,又端上两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裙子湿掉的女孩感激地道谢。
离开的时候,她特意去书架上找了一本封面画着小卝美人鱼的《安徒生童话》结账。
研磨坐到刚刚女孩的位置上,把她们留在桌上的空纸杯推到一边,让它们在研磨看不到的角落继续冒着微弱的水蒸汽。
而黑尾在柜台里对着研磨促狭地笑。
他说,这个月的月供搞定了,接下来剩的钱都可以带研磨吃吃喝喝。想要什么?
研磨把空杯子丢到垃卝圾桶里,又把书店门上的OPEN转到CLOSE那一面。
——我要你想起来我是谁。
——但你做不到,所以我也不想要别的任何东西了。
26
白布贤二郎坐在濑见英太的床边。
还有十分钟,他就必须要出门去赶新干线了。
但今天白布想道别,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九分钟。
他迟疑了片刻,伸手把掉到濑见脸上一缕随着呼吸抖动的发丝拂到脸侧。
七分钟。
——对不起。
白布用口型轻轻地说。
——一直以来我都这么任性,给你添麻烦了。
六分钟。
天快亮了,从没拉严的窗帘里透过一丝晃晃悠悠的光,白布看着它一步步向濑见的眼睛靠近。
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去,亲吻了濑见的唇。
他们曾经是恋人,而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恋人;如今的濑见和白布之间的关系,比流沙更朦胧,比影子更浅薄——泡沫已经越堆越高,却也一戳就破,下一秒就会风流云散。
但白布贤二郎生命里所有的愉悦和痛楚,都建立在这泡沫堆积而成的高塔之上。
濑见像是突然醒了一样,伸出手扣在白布的后脑之上,加深了这个吻。
拒绝我吧,白布在心里说。
——这样我们都能回到正轨了不是吗?我不需要过撕裂的人生,你也不需要陪我胡闹陪我耗,我们都去过规定好的、该过的日子,不好吗?
——其他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活着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呢?
而濑见只是说,你的口腔溃疡应该快好了。
“回去别喝酒,少吃刺卝激的东西。路上注意安全。”
白布已经不记得他们上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了。
但濑见和白布做卝爱的时候从来不接吻。
木兔这几天都加班,好在赤苇做什么他都觉得好吃,并且吃得不少,十分捧场。
“咱们家是换大米了?”
刚才还把半张脸埋在碗里的木兔含卝着一口饭问赤苇。木兔不挑食,但如果连他都觉得口感不一样,那就是真的好。
赤苇才想起来,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恰好碰见及川。
“嗯。及川前辈送的。好吃吗?”
木兔忙着点头,赤苇又给他添上一碗饭。
及川甩着手上的车钥匙,戴着口罩含糊地跟赤苇打招呼。
“宫侑状态实在是糟烂,所以我把他押过来了。”
“这么下去不行,所以我给他推荐了一个医生——宫侑这种天才就只能用另一个天才来对付他。”
“天才什么的——及川前辈是想说疯子吧。”
及川大笑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赤苇的肩膀,拍得赤苇的肩周炎都要犯了。
“行啦、行啦——不愧是我喜欢的作家——也难怪你能成为作家。”
及川打开车的后备箱,提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牛皮纸袋。
“正好碰见你了,反正我一会儿也要去你家一趟。给你们俩拿两袋米。”
“高中同学现在在做农产品贸易,他说这款大米虽然是神户产的,但口感不亚于新泻越光大米。反正你们先试试看,吃得好了这玩意有的是。”
天之川
27
宫侑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假期,北信介邀请他回神户的老家,说就算是休假。
以前念书的时候,他也跟着整个排球部去北信介的老家玩,但当时真的就只是纯玩。半夜一堆高中男生睡得东倒西歪,宫侑迷迷糊糊地看见北信介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他当时半梦半醒地想北前辈真的是宜室宜家,不知道有哪个姑娘这么有运气。
但真到了神户的老家,宫侑也没觉得自己运气到哪里。北信介起得很早,在宫侑醒之前他就出门了,把早饭给宫侑留在桌子上,连个字条都没有;上午宫侑睡醒了之后就用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艺对付一顿两个人的午饭,然后巴巴地走个大老远去给地头的北信介送饭,下午回去发呆或者补觉,等北信介回家。
就算是小学生的暑假也比这个充实,起码还有暑假作业,宫侑郁闷地想。
“所以前辈也多陪陪我嘛。”
北信介先是愣住,然后低下头笑起来,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然后他探身过去吻住了宫侑。
这个吻和他们之前的吻都不一样。
乡下的房子冷气不足。
他们都是第一次,当然毫无技巧可言。
宫侑凑过去,一下又一下地亲他的前辈。而北信介闭着眼睛,像是真的很累。
“我弄疼前辈了吗?”
他撑着手臂望着北信介。
“我会好好学的——但我只有过你一个人嘛。也只会有你一个人。”
北信介没有回答他,只是把整个人都埋进宫侑的怀里。过了很久他才说,侑,跟我在一起太无聊了吧。
直到现在宫侑想起他第一次拥有北信介的时候,嘴里还是汗水苦涩腥咸的味道,耳边灌满了老式电扇风叶转动的轰鸣的声音。
他当然也想过,是不是在相遇之前,他们都爱过别的人,也许结局会比现在的好一些。
但宫侑唯一想拥有的、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让他充满了占有欲的,就只有北信介而已。
木兔趴在沙发上,赤苇跨卝坐在他身上给木兔的后背涂按摩油。《天之川》里黑尾在下雨天抱怨骨头疼的情节就来源于木兔的亲身体验;他现在虽然不像以前刚当刑警那阵子总跑外勤了,但也会不经意地跟赤苇说现在不比以前了,摔到球场上爬起来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接着扣球。所以赤苇为了这个还去特意报名学了套按摩的手艺,混在一群主妇和再就业人群里记笔记,回家就拿木兔练手,好在木兔十分受用,正好在秋冬之交也能用上。
他问起神户的大米和及川的关系,赤苇想了想,从自己和研磨的见面讲起来,搞了好长一大段,说完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有点口干。
“诶——有收获吗?我是说,和研磨聊天。”
赤苇的手掌在木兔的肩胛骨打转。
“不好讲,木兔前辈——不过蛮有意思没错啦。研磨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他想起来研磨对和黑尾关系的形容是,排他性很强但能够容忍对方走神。
赤苇无法想象木兔或者自己会爱上别的人,但他似乎也能够理解研磨的意思。如果说《天之川》里濑见和白布是爱上彼此的两只同极的磁铁的话,而黑尾和研磨无疑就是相吸的两极:无论间隔多远,他们都给赤苇一种迟早会找到彼此的感觉。
赤苇从沙发上下来,伸出手臂,木兔借了点他的力站起来。
“木兔前辈——作为我的女主角,我现在需要你的建议。”
赤苇坐在浴卝室里面,膝头摊着木兔的浴巾——他关于小说的无数灵感都是在和木兔一起在浴卝室的时候想出来的,赤苇觉得浴卝室是个格外适合聊作品的地方——而木兔把整个人蜷在浴缸里面认真地听赤苇讲话。
“别的都好办,但唯独这段我写不下去了。”
“所以,木兔前辈——如果我真的因为你退役但没跟我提前说而莫名其妙地生气的话,你会怎么办?”
木兔转着那对像极了猫头鹰的眼睛思考。
“我啊——当然是哄你直到你不生气了为止。”
“可明明是我有点无理取闹吧。”
赤苇不喜欢比木兔的视线高,他直接坐到浴缸旁边的瓷砖上,伸手到浴缸里面去握木兔温热的手指。
“但你已经生气了啊。你不高兴的话,无论什么原因,我都应该解决的吧。”
“如果我们那个时候还没在一起呢?你没有理由一定要特意告诉我的。”
“如果按照《天之川》这里现在的写法——我没记错吧是叫《天之川》?——我和你,是绝对没有办法在一起的。因为你不会默默地等我那么久却真的不让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不可能在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忍得住不表白。”
木兔捋了一把脸上的汗。
“但无论你怎么写,三次元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天之川
28
赤苇京治不是没有想过和木兔光太郎表白:毕竟无论是作为队友还是后辈,木兔对他的偏爱都明显到快要溢出来,明显到连局外人都一清二楚的地步。毕业聚餐上木叶秋纪就曾经借着酒劲的掩护问赤苇,你跟木兔真的没有在一起吗,不可能吧。
“真的没有在一起,前辈。”
菲茨杰拉德在所有的作品中都在等待能够向自己心中的女主角表白的、没人打扰的完美的一小时:终其一生,他的所有文字都是对未竟的《完美的一小时》的书写,女主角可能是他的妻子珊尔达,也可能是遗憾的初恋姞内瓦;但女主角是谁不重要,完美的一小时本身才重要。
赤苇在毕业的时候也曾经想过当全职作家,毕竟他发表过虚构类作品,而且反响还不错。但他后来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没有完美的一小时可以幻想。
赤苇所有的只是对木兔的隐秘的爱意。这当然值得他用一生去书写,但如果反复从这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暗恋中汲取养分来灌溉自己的文学创作的话,无疑是个不折不扣的蚌病成珠的过程,那对赤苇来说太痛苦了。
所以他选择做离木兔最近的朋友,甘于在这个位置上目睹木兔握紧他应得的声名,满足于朋友这个虚无的称呼。
但朋友不会因为木兔没有最先通知自己有关退役的决定而大发雷霆。
朋友应该无条件地支持他。
而赤苇做不到。
因为赤苇京治爱木兔光太郎,从木兔还不认识自己的时候起就爱他,一直到现在,直到这颗散发着毒液和香气的种子在赤苇心中生根发芽,和他的每根血管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在赤苇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赤苇充耳不闻,只是把相册合上。
相册的皮质的底页已经有一大块永远地和抽屉合为一体了。
来电人的名字是木兔光太郎。
雪国 - 08
宫侑靠在赤苇京治对面的沙发上,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映得四周闪闪发亮。
确实是天生应该被瞩目没错,赤苇想。宫侑和及川都是那种自带flare的人,虽然类型不太一样。
他们在赤苇挑的茶馆里见面。本来赤苇打算按着宫侑的喜好来——他俗气地觉得应该照顾失恋的人的情绪——但在客气了一轮之后宫侑直截了当地说赤苇你算是帮我忙,而且我完全没胃口也不想吃东西,包装袋还是怀石料理对我来说都一样,所以交给你吧。
既然宫侑都这么说了,赤苇就老实不客气地选定了一家看上去像是大佬们研究杀人越货才会去的茶馆。赤苇看中了它隐蔽性很好的包间——毕竟宫侑不仅是个会让女孩子尖叫的池面还是个公众人物——而且旁边就是木兔最爱的烤肉店,下午万一聊得时间太长可以直接带木兔去吃烤肉——总是让木兔吃自己做的饭,赤苇也不忍心。
他们沉默了很久。宫侑仰脸看着吊顶上做旧的日式吊灯,而赤苇专心地研究茶。他在别的作家前辈那里学到过:当两个人都不讲话的时候,不要急着做打破尴尬的那个人,因为对方往往比你还尴尬,还急着想找话说。
“我的医生给我留的功课是把困扰我的事情写下来。但我没那个本事,所以就想到赤苇你啦——抱歉。”
宫侑拖着关西腔说,赤苇当然注意到了他甚至有些刻意的口音。木兔光太郎很喜欢看月曜夜未央,在这档深夜节目播出的时间段赤苇也不太可能去睡觉——他很喜欢一边放音乐一边听木兔看电视,一般节目播出的时候他们也刚刚泡好澡出来,是赤苇产出最积极的时刻——节目里面有很多关于方言和地域的笑点,某种角度上对赤苇的写作也有帮助。
和其他人不一样,及川和宫侑都不约而同地保留了家乡的口音。只不过及川只会在句尾带一点仙台的方音,但他在和岩泉讲话的时候两个人完全切换成仙台口音;而宫侑则是完完全全的关西腔。
这跟职业也有关系。木兔念高中的时候表达方式甚至有些孩子气,但赤苇最近发现他时不时会带出显然是街头和地下钱卝庄学来的吉祥寺小混混调调,木兔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濑见从上大学起到离开东京不多不少刚刚好十年,练出了一口流利地道的东京腔,赤苇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完全听不出来他是仙台出身,但上次见面赤苇总觉得濑见好像又找回了点仙台话的影子;研磨话不多,他和白布的职业对表达方式有很高的要求,需要他们讲话逻辑清晰语调考究,所以研磨和白布谁都没有口癖,只不过白布的语速要快上很多。
众所周知,关西人对关西腔都格外执着,但像宫侑这种的,应该也不只有他出身神户这一个解释。
“困扰我的事情说起来很简单啊,其实就是失恋。也许你能废物利用呢。”
宫侑显然是急着找话说的人,他重新坐正,对着赤苇笑,但赤苇看出来他并不想笑。
这个时候连安慰的话都很多余,所以赤苇只是说,没关系的,而且感情当然不是废物,不存在利用。
“我可以帮你记下来,你自己留好——不发表也没关系,我不是一定要写成书的,只要我能帮到你。”
并不是赤苇圣母心发作,也不是他跟宫侑有多深的交情:算上宫侑在走廊当着赤苇和及川的面摔手机的那次,赤苇见宫侑的次数也只不过一只手数得过来。
他只是简单地思考了一秒钟“如果木兔前辈要跟我分手的话我会怎么样”,就被分手两个字刺得心头隐痛。
这件事赤苇连想都不能想,更别提与其正面遭遇的宫侑。
宫侑也收起了他那个让赤苇看得难受的笑容。
他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已经凉掉的茶,然后说,谢谢你。
“赤苇没谈多久恋爱吧?”
赤苇诧异地点头。
“我就知道。”宫侑换上一副仿佛恶作剧的表情。“因为你看着就像在热恋中的人,手机壁纸是对方的照片,然后还喜欢瞄屏幕。”
“但我谈太久恋爱了——有多久?十年多,如果北前辈跟女生在一起的话,可能小孩都生了几个了。”
“恋爱时间长就这点不好,分个手伤筋动骨的。我人生里关于北前辈的记忆太多了,以至于我想重新开始都找不到头绪。完全没有一件事是和他无关的。”
赤苇不喜欢也没有干涉别人的习惯,但他对宫侑说,这么痛苦的话,也许没什么矛盾是不能好好聊一聊能解决的呢,也许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重新开始吗?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很多次了。”
宫侑来回转着茶杯。
“其实现在想起来,北前辈真的容忍了我很多。但我也有我的想法——我希望他眼睛里只有我,只看着我——”
直到北信介对宫侑说,侑,对你来说也一定会有别的东西比我重要,你也没有一直都凝视着我,所以你要长大一点。如果你不能接受这种相处模式,那么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太累了。
“他说的没错,所以我们分手了。排球对我来说确实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要紧过一切的东西。”
“但赤苇,你知道我最不能理解的一点是什么吗?”
“我愿意为了他放弃排球,哪怕要我现在回神户,我可以马上订票,什么都不要了。”
宫侑放下茶杯,又把头靠到沙发背上。
“但就算我愿意,他也不需要。”
“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前辈喜欢我什么,又需要我为他做什么。”
宫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拿出平素他洋洋自得满不在乎的关西腔。
“谢谢你听我讲话。今天的茶归我请客——就当是祝我生日快乐。”
赤苇给木兔发了自己的地址,打开电脑。
如果世界上有全知全能的文学之神的存在的话——在直木赏快发表之前,木兔在吃饭的时候总要神神叨叨地念叨什么文学之神保佑这种傻话——他在看赤苇的作品的时候,大概会发笑吧,赤苇想。
故事总残酷不过生活。
所以他现在想写点轻松的东西。
天之川
29
及川在宫侑面前把自己的恋爱经历说的好像自己跟岩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一样,不过他也觉得能遇到岩泉这种恋人不能说是不幸卝运。
不过告白过程一点都不甜蜜温馨。
青叶城西输给乌野之后及川按照之前约定好的请大家吃拉面,一堆高中男生边吸鼻子边吃拉面,就算是正在为了输球难过到不行的及川也觉得好笑,还差点被自己呛到,岩泉在一边板着脸给他递茶。
但回家之后也睡不着,及川就爬起来给岩泉发邮件说小岩出来练球吧。
岩泉回复了一个好。
然后他们就傻兮兮地站在青叶城西体育馆里——备用钥匙是主将的标配——及川托球,岩泉扣球,直到两个人用尽拉面帮他们回血的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最后一个球落地的瞬间,及川真切地触摸卝到了属于他们的高中的最后一个春天的尾声。
这就结束了。
及川和岩泉的春天、青叶城西的春天,都结束了。
下一个春天,岩泉一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及川彻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悚然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及川觉得自己遭受了double kill,所以他拽过正在一边拉筋的岩泉,缺乏章法又真心实意地吻了上去。
岩泉先是被吓到了一样一动不动,在反应过来之后狠狠地回咬及川。
——及川彻你神经病啊。
所以及川也跟着发火。
“岩泉一你说谁神经病?”
岩泉抹着嘴立着眼睛瞪着他。
“还能是我吗?及川你脑子被球砸傻了?我是谁你还认得出来吗?”
“这是什么屁话?我知道我在干什么,OK?倒是你——”
在看到岩泉的表情的时候,及川被激得上头的下文全都失去了逻辑。
“喂。小岩你脸红了吧。”
岩泉狠狠地给了及川一拳。
——这样接吻很疼,所以你下次轻一点。
“我现在就可以轻一点。”
晚上吃烤肉的时候赤苇一直在走神,连盘子里面堆满了木兔夹过来的肉都毫无察觉,虽然他确实有点饿。
木兔从他对面换到赤苇身边,推了推赤苇的手肘说,京治如果你再不好好吃饭的话,我就要当众喂你了。
但一向脸皮薄的赤苇面对这种威胁都没什么反应。他拉了拉木兔没有卷好的袖口,轻声说,木兔前辈,我知道这是在外面,但是我现在想抱抱你。
“完全没问题——回家随便你抱,我一晚上不放手都行——但现在你好好吃饭。”
赤苇这才笑了出来,把刚刚被他有点拽松的袖口给木兔卷好,开始消灭堆起来的牛肉。
“木兔前辈。”
“嗯。”
赤苇开动之后木兔也没坐回去,他的右手在桌子底下牵着赤苇的左手——木兔虽然不是左撇子但很会用左手,后来他对赤苇解释是上班之后刻意训练的,没什么稀奇。
“我觉得研磨真的很厉害。”
“你是说考试嘛?”
“不是啦。这个职业,每天要消化那么多的情绪,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大部分还是不良情绪——真的很累很辛苦。我今天只是听了一个人的故事,就觉得很难过了。”
“所以你是作家,他是医生啊。”
这个解释简单粗暴,但赤苇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而且研磨当然有发泄途径啊。不然呢?”
“黑尾说研磨特别累的时候就会跑到他家熬夜打游戏,困得不行再睡上一整天,就好了。黑尾就狗腿地给他端茶递水——但反正他在研磨前面一直都那么狗腿。”
木兔又盯着赤苇咽下一块牛舌,才放开赤苇的手。
“我们都是普通人嘛。研磨是很聪明没错啦,但他再聪明,也是普通人。”
他做了一个挺起胸膛的架势。
“所以赤苇觉得压力太大的时候可以把我当沙袋打啦。”
赤苇想起自己总是被木兔的力量全面压制,干脆利索地摇头。他其实不关心自己,相较起来赤苇觉得自己面对的压力简直不值一提,他更关心的是木兔。
——那前辈之前呢——那个时候压力更大,你都是怎么做的呢。
赤苇有的时候会刻意避开他和木兔之间错过的十年:关于这个问题,他既好奇,又害怕。作为恋人,赤苇无法控制自己想要了解更多的欲卝望;而从体贴木兔的角度,赤苇并不想要他多回忆,他担心这对于木兔来说并不能用愉快来形容。
“最开始的时候是喝酒,可是喝酒慢慢地也喝不醉了——你知道的,后来我就没见过能把我喝倒的人。再后来就只有放着电视看遍所有深夜节目,直到有你之前,我都习惯了用所有空余时间睡觉,但一定要听点什么。”
“但现在没必要啦。”
“所以赤苇,你不要觉得你给我念你的文章是我的额外功课。没有你,我可能到现在都靠酒精睡觉呢。”
赤苇替木兔倒满酒——家里出门吃烤肉的定番就是木兔烤肉赤苇倒酒,他的前辈也只有在这一件事上有点前辈的样子——然后他说,以后前辈想要喝酒的话不需要自己喝了,我可以陪你的。
木兔用酒杯上沿轻轻地碰了一下赤苇的杯子。
天之川
30
这是黑尾铁朗第一次带孤爪研磨回他的所谓的家。
说是家,但除了点日常衣物和生活用品以外,就是普普通通的家用电器,他都不太好意思把研磨带回来——黑尾总觉得这不像是个能够带人回来的地方,一丝烟火气都没有。
不过研磨似乎毫不在意,自然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把腿搭在黑尾的大卝腿上陪他看电视。
但黑尾也总算在孤爪研磨的名字之外,知道了更多地关于研磨的事情。研磨没讲自己之前从事什么职业,只是说刚刚辞职;他和黑尾相遇的那一天被撞翻的苹果派就是研磨买给自己的辞职礼物。
“钱够用吗?”
黑尾没想别的,他觉得自己养两个人应该问题不大。
“嗯。勉强。”
研磨把腿收回来,像是在专心地看电视。
而黑尾被研磨的侧脸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孤爪研磨这个人非常特别:他看上去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甚至漠不关心,而如果不是黑尾的错觉的话,研磨对自己却有异乎寻常的执着。这个发现令黑尾重新拾起了少年时代他未曾经历的隐秘的雀跃和开心,像是课堂上不经意回头发现暗恋的人也正好注视着自己一样。
而那种无法用语言清晰地说明的、研磨带给他的熟悉感,也更挥之不去。
他们只认识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但黑尾却觉得像是从来没有跟研磨分开过一样。
“头痛还是肩膀痛?”
在黑尾撑着头出神的时候,研磨已经凑过来,跪坐在沙发上。
黑尾捧起研磨的脸。
但黑尾确定,他从来没对研磨讲过自己在下雨天除了肩膀之外也会头痛的事。
31
濑见英太在白布贤二郎吻他之前就醒了。
他特别紧张,所以干脆利用自己学医那点专业知识装睡,尽力控制自己眼球的动作频率,虽然白布不太可能那么敏锐地猜出来他在装睡。
也因为濑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布。
但在白布吻他的时候,濑见几乎浑身僵硬:他知道白布的压力太大,甚至是没有办法好好讲出来的那一种,所以他也愿意把自己放置在一个不可告人的位置。
只要白布愿意。
白布呆了几秒,开始回应濑见的吻。
在濑见的印象里,他们上一次接吻还是在自己的毕业典礼上,白布吻过他之后就说了分手。
这在濑见的意料之中,却也情理之外。从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濑见就有白布迟早会离开他的预感。他不是感性的人,只是未卜先知这种能力,往往出于对对方的极度了解。
他不知道白布有多了解自己,但濑见确信自己非常了解白布。
但就算毕业就分手、就算十年间处于一个如此尴尬的境地,濑见英太也甘之如饴。
他甚至享受这种割裂的人生;某种意义上,濑见自私地利用了白布的任性在替他自己任性。
而他现在想凭借自己的意志再任性一次。
在他们终于分开的时候、在下一个吻的前奏之时,濑见贴着白布的额头问他,贤二郎,今天别走了好吗。
32
木兔光太郎把手机放回包里。
赤苇京治还是不接电话,而木兔除了在训练的空闲时间继续打电话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
他其实不太理解赤苇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毕竟木兔以前怎么胡闹,哪怕是半夜开完会跑到赤苇家门口砸门把人叫醒,赤苇都不会生气。
所以木兔曾经觉得,赤苇永远不会生他的气。
他试着想了一下,从不相干的人嘴里听到关于最好的朋友的人生最重要的决定的话,也难免会生气吧。
木兔也习惯了在身后永远能看到赤苇这件事。
他们看起来无话不谈,但其实木兔和赤苇从未聊过严肃的话题,比如他为什么选择了及川所在的队伍,再比如赤苇为什么会选择前景一般又辛苦的体育记者。在木兔的印象里,赤苇就应该是从事严肃文学这种职业,而不是跟着自己的排球队满世界乱跑,为了别人的荣誉连一个整觉都没时间睡。
但赤苇从来没抱怨过工作里的心酸,就像他小时候不会抱怨训练累人一样。
木兔当然也想过最不可能的可能;眼尖的及川就开过这种玩笑,他说木兔你的记者后辈是你的头号粉丝吧,只要你在场上,他的眼睛就一刻不离的盯着你。
这番话的含义木兔不是不明白,但他选择难得糊涂。
他当然希望赤苇一直注视着他、永远注视着他。
但运动员的运动寿命是有限的。
而就算是木兔光太郎,也需要知道自己在排球之外能开启怎样的人生。
木兔不可能第一时间把自己准备退役的决定告诉赤苇,因为他并不清楚离开了排球的自己还是否值得赤苇专注的凝视。
吃过烤肉之后木兔和赤苇兵分两路。赤苇去电台做今晚深夜节目的准备,木兔回家先补个觉再来接他。本来赤苇觉得自己不需要木兔这么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又不是女生,虽然下班时间在凌晨也没什么需要男朋友亲自来接的必要;但木兔可能感觉到他状态不好情绪也不佳,说反正待着也是待着,回家刚好赶得上看这个礼拜的月曜。
赤苇的深夜电台反响不错。据岩泉反映,还有小女生给出版社写信——寄给赤苇的读者来信一般都是岩泉先捋一遍再挑给赤苇——满纸的少女心事,十分梦幻。
“哎,说出来就不浪漫了。但这个我是真的get不到啊。”
岩泉一边笑一边叹气,说女孩子们大概不知道自己的信是一定要被责编先看过一遍的吧。
但赤苇对少年少女们总是特别宽容。
接听观众来电的环节反响很好,可能是因为赤苇声音很好听,讲话又很照顾人的情绪。之前是会和听众聊书聊生活,但及川开了胡说八道的头之后,也有零星的来电讲自己的感情经历,赤苇也被迫偶尔客串情感节目主持人。好在他的听众受众面也很窄,没有太狗血到让经验不多的赤苇接不下话的情况。
“您好。”
赤苇重复了几遍之后,对面无人作答。他刚想示意外面的导播切掉这个电话,一个平稳的男声响了起来。
“您好。”
“我来自神户。”
他这么回答赤苇关于他的所在地的问题。这也是赤苇接听来电的定番;有些时候深夜电话的主人不喜欢透露太多,问所在地是一个能够快速拉近双方距离的好办法。
“口音很亲切——我下午刚刚和神户的朋友聊过天。”
“啊,是吗?是说关西腔吧。”
“我一直在听你的节目。今天打电话是想祝以前的恋人生日快乐。”
“以前的恋人吗?”
赤苇知道此时只需要他倾听。
“以前的恋人。”
“我们之间误会太多,以至于积重难返,才走到分手这一步。”
“我的恋人——我以前的恋人,很久没回过家了。”
“所以借你的电台,把我唯一拥有的也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家乡的声音,送给我的前任。”
“无论我们适不适合在一起,我都希望在没有我的时候对方也能幸福快乐。”
赤苇屏息静气。电话的收音没那么好,但他确定自己听到了来自神户的遥远悠长的风声。
吃晚饭的时候被木兔驱散的悲伤又重像秋日森林中的晓雾一样漫上赤苇的心头。
他知道今天是谁的生日;而如果事实真如赤苇所想——赤苇简直无法继续再往下想。
——那么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所以人为设置的曲折情节是多么的可笑;明明卝心痛的效果只需要求不得就够了。
雪国 - 09
天之川
33
北信介觉得自己不能算是一个对人生有着仔细规划的人——至少在与宫侑有关的事情上不是。
就算在他们关系最平淡、只是普通的前后辈的时候,北信介都没有办法忽略掉宫侑过于炙热的眼神。
在更早的宫侑没有凝视着他的时候,也许北信介就已经爱上宫侑了。
他当然知道宫侑不只是把他当队长当前辈来尊敬,不过那个时候的北信介并不打算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任何实质性质的推动。
因为北信介比任何人都希望宫侑能够在更宽广的平台上发光;而他自己有他自己该走的道路。
如果宫侑没有告白的话。
宫侑告白的时候,声音和嘴唇都在发抖;但他在说“春高的优胜理应属于我们”的时候,依然有着不可一世的骄傲眼神。
那是北信介最爱的宫侑的表情。
也是在那个时候北信介才发现,他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对宫侑说不。
——因为我毕竟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我也是会爱上某个人的。
虽然宫侑一直都固执地觉得自己是那个更加主动也走得更远的人,北信介也从来没有反驳过他——宫侑是一个很难说服的人,这点北信介早就知道了。
但先爱上的是北信介,初吻和初卝夜主动的人还是北信介。
分手之后北信介觉得自己可能要比想象中还要爱宫侑,但那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确实没有人会比宫侑更爱北信介,但他们也确实不合适。
就算理智上知道他们不合适,但北信介也是会心痛的。
但他曾经有过、也许现在还抱有那么一丝的幻想:他那么爱宫侑,可能就合适了呢。
“电台的事我听说了。赤苇你命中的事业运还真是不弱啊。”
岩泉坐在出版社的会客室里对赤苇说。
赤苇没接茬。
这又算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业运。
他刚刚从电台回来,神户来电片段的收听率瞬间飙到翻倍,负责这档蹭直木赏热度的节目的工作人员都乐疯了,早上一摞电话把赤苇叫到电台开会,宗旨就是以后这个节目要挖掘类似这种有爆点的电话,当然也要控制频率云云。
赤苇坐在一边,听都没听。他没给出什么意见,虽然也有被例行公事的问到过,但赤苇也感觉得到这群专业人士并不需要自己的意见。他对自己的定位再明确不过,头上挂着明晃晃的直木赏三个大字,就是来给这个节目镶边造势的,最好的结果不过熬到下一个直木赏作者出来,他们就又会找到新的方向,到时候赤苇也有理由功成身退。
很可笑,他想。
——我并不是志野陶,但打着直木赏的旗号,居然也堪比身价千金的名贵陶器,足以作为带着底色的看板了。
但他并不会对去神户拜访这件事提出尖锐的反对意见。
“只要对方同意,我就会去。”
赤苇这么回答。
他厌恶这种贩卖猎奇的行为。无论这份感情对当事人多么珍贵,它的命运都是被人当作谈资,直到原有的金子一般的光亮在反复翻看中丢失了光彩;但赤苇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为了满足不可抑制的那份表达欲,他甚至连自己和木兔的感情都能拿出来反复书写,又有什么权利去要求别人尊重这件事呢。
岩泉给赤苇换上一杯热茶——他总是随身带着上好的狭山茶,尤其是见赤苇的时候。
“赤苇,我有的时候会觉得你跟及川很像。”
“你们都是几乎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当然我这里是褒义。”
“但理想主义者往往都格外辛苦。有的时候,这种辛苦除了给自己增加压力之外,其实并没什么一定存在的必要。”
岩泉这话说得很婉转,赤苇明白他的意思,也无法反驳。
天之川
34
岩泉一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情人,尤其是在和及川彻相比之下。
及川是个很浪漫的人。鲜花蜡烛红酒纪卝念日礼物这些就不必说了,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当然都是出自于及川之手,他就喜欢这种大鸣大放的表达方式,虽然及川品味很好,但在这种事上及川俗气的不得了。
相比之下,岩泉则要内敛得多。他也努力地在记纪卝念日,甚至在手机里的备忘录标注好提示以免自己忘记——因为及川嘴上说无所谓,但他却是会认真地不开心的。但就算及川不明确地讲出来自己不开心,岩泉也是会看得出来的。
在成为恋人之前十八年的了解并不是一场空话。
岩泉也尝试过给及川一些惊喜,但他能想到的surprise只有在自己的每一本书的扉页都写上,献给我的爱人。
因为及川的性别,他不能指名道姓,连首字母都最好不要写;但爱人对岩泉来说是个特别的称呼。
男朋友女朋友是个人称代词,而爱人是种情绪,是爱着人也被人爱的情绪——它特指及川彻,也只有及川彻。
岩泉以老派的硬汉推理见长,他也从来不写爱情故事。
在岩泉心中,自己和及川的故事不仅是不足以为外人道。
而是这份感情比钻石还要无上珍稀,仿佛被不相干的人看一眼,岩泉都觉得是种亵渎。
赤苇京治经常会想象废墟。当然不是真正的废墟:是被人丢弃的住处,被无情又最宽容的自然接手。房子里属于人的部分是萧索的,而破门而入的自然还拥有着勃勃生机——墙面上爬满了密密实实却又娇卝嫩脆弱的常春藤,上面一层绿色掩盖了墙上原来有的发黄的藕荷色墙纸,走廊的地板上布满灰尘,虫蚁悬挂在年久失修的楼梯角落,而整幢房子里唯一拥有呼吸的就是书房。
孤爪研磨坐在扶手椅上听他描述自己的想象,CD唱机里放着韦伯的精选集。
赤苇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和研磨约第二次见面——或者用研磨的说法,聊天——他和岩泉见面之后不想回家,就顺道去早大附属医院问孤爪医生最近一期的空闲时间,结果刚好碰到前一位预约的人取消看诊。
不过他没有办法把最近发生的事都讲给研磨听:无论是宫侑的故事还是赤苇内心的曲折,都太复杂也太漫长,赤苇也没有再从头说起的心力,所以他只对研磨描述了在自己脑内徘徊不去的关于废墟的想象。
“你看jojo吗?我记得你不感兴趣。”
在赤苇讲完话后,研磨突兀地问他。
“但是木兔前辈看,阿黑也看。濑见前辈也是jo厨。”
赤苇摇头又点头。他确实对这种王卝道漫画没什么兴趣——赤苇念本科的时候看了一堆船户明里和水城雪可奈——但是木兔很喜欢,还是在黑尾的大力安利之下入的坑。
上个月两个接近三十代的大男人窝在赤苇和木兔家的客厅里面看第三部,看到花京院典明挂在钟楼上的时候赤苇怀疑黑尾还在疯狂吸鼻子——那是黑尾最爱的角色。
“赤苇的能力很像那种可以把人变成书本阅读的替身。我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但jojo里面有个漫画家是这样的。”
赤苇也不记得那个角色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研磨说的是什么。木兔当然喜欢战神空条承太郎,而乐天派濑见是东方仗助的粉丝。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以前我认为这算是我的天赋所在——我可以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写下来,就算是一只鸟一朵花也能被我所阅读并为我所用。但对我而言,现在这是我的枷锁。”
因为赤苇太敏感也太容易对别人产生同理心;过于敏感的人可以听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笑声哭声和沉默,对于他们都太刺耳了。而表达欲就是赤苇输出的窗口,他命中注定要穿着红舞鞋在必须表达的宿命之下不停地写作。
这是赤苇京治一鸣惊人的天分,更是他身上的诅咒。
研磨的唱片刚刚好放到Michael Ball的《日落大道》。
Well, I am a writer.
“但你的道德标准又太高了。用清高这个词来形容你,毫无问题——你也是我第一个觉得适合这个词的人。”
研磨把手肘支在桌上。
“我不会对你说不开心就不要写了——这是爱你卝的卝人的说法,但我知道你不会停下来,就像我学心理的契机也是明白我自己无法停止一样。”
“我对你没有建议——虽然赤苇对自己评价不高,但拿直木赏的人不需要我的所谓的建议。”
“我只有一个想法:去试试最世俗的东西。”
“世俗之物才是最高尚的。”
“谢谢你。我现在开心一点了。”
研磨鼓起嘴巴,看上去更显得像小孩子——如果他不穿这身白大褂说他是大学生估计都有人相信。
“毕竟开心的人也不会来找我。”
天之川
35
孤爪研磨对黑尾铁朗没有说过谎。
他只是选择性地说了一些实话。
研磨的钱不是勉强够用;他眼都不眨地卖掉自己创业公司的股份,而手头的钱够他自己和黑尾下半辈子财务自卝由。而卖股份这件事是早就敲定好的,他只是在和黑尾相遇的那天正式辞去公司的管理岗位而已——反正这个岗位也不适合研磨,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的合伙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这是研磨为自己设定的目标:用比别人快的时间读完大学,而且一定要学编程,因为这是来钱最快的合法路径;在三十岁之前实现财务自卝由,完成他该做的事,然后他就解放了。
但他没想到和黑尾的相遇如此顺利。
黑尾家早在多年前就搬离了研磨父母的房子所在的社区,几乎没人记得他们。
而黑尾这个人连社交网络的账号都没有。
研磨本来不抱希望能够这么快和黑尾相遇。
他拎着苹果派走在街上,而刚好那天东京在飘着小雨,也刚好研磨没有带伞。
研磨只是觉得那家书店的氛围古早又熟悉,像极了他们还在念中学的时候在自修室幻想过的梦中的旧书店。
准确地说,那是研磨的梦想:小时候的研磨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他曾经对黑尾说过,将来只需要有一个旧书店维持温饱,不需要跟人过多接触,能活下去就好了。
那个时候黑尾和研磨会躲在立起的书册背后偷偷接吻。
研磨在和黑尾相遇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剧本。如果黑尾能够认出他来,那就皆大欢喜——虽然研磨也觉得那不可能;如果黑尾认不出来,那研磨会平淡地告别,从此真正从黑尾的人生中消失,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但他们偏偏开启了第三种世界线。
黑尾铁朗忘记了孤爪研磨,却又一次爱上了他。
36
所以白布贤二郎当然没有走。他当着濑见的面打电话申请了一个礼拜的年假,连流程都是拜托HR帮忙弄的——今年白布还没顾得上休假——把手机关机丢到房间不知道哪里的角落里,而一向有耐心的濑见都等不到他处理完这一堆麻烦就专心致志地吻他。
他们过得就像一对无比纯情的早恋中学生一样;简单吃了点东西之后白布哪里都不想去,所以濑见就搂着他在床上重温jojo第四部——濑见的床对面的墙上就是一大幅投影,白布曾经腹诽过无数次濑见看着投影睡着的毛病——这部动漫濑见看过无数遍,但白布完全没印象。他枕在濑见的胸口听濑见给他科普剧情,但心思完全没在这上面,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能亲到一起去,好在白布还记得给投影按暂停。
白布有点困,就抓着濑见的手指说我想睡觉,也不让濑见关投影,但濑见还是调成静音。
他们以前不会这样相拥入眠——准确地说,白布不会跟任何人相拥入眠,即使他知道濑见就在自己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但濑见没有要放开白布的意思,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扔了手机下床,另一只手牢牢地跟白布十指相扣。
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白布所能听到的只有濑见的心跳。
赤苇京治睡得很浅,他甚至可以听到木兔光太郎的呼吸声。木兔睡觉不打鼾,但呼吸声总是格外沉重。
过浅的睡眠比失眠还折磨人,是温吞水一般不冷不热不彻底的难过。
他不想吵醒木兔,但木兔已经先他一步醒了过来,用犹疑的声音喊赤苇——先是姓氏,后来换成名字。
以前木兔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赤苇也会有过于低落的时刻——他太敏感,这对于作家来说是天赐的礼物,同时也是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剑。
但曾经赤苇也不觉得如何难过。
木兔前辈——木兔前辈,赤苇听见自己反复地在嘴里咀嚼恋人的名字。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
大概是赤苇希望善良努力坚强的人都值得那份幸福,但缘分往往却又不能定量计算,幸福并不是等额分配的。
“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一个人坚强起来,但又变得好依赖你。”
“依赖我也没有错呀。”
木兔没有回答赤苇几乎语无伦次的告白。他抱赤苇抱得更紧,亲了几下赤苇的耳朵和耳边的碎发。
“嘘、嘘——别这么说——没有赤苇我要怎么办呢?如果我当时知道要好好告白,就不会让你一个人这么久了。这是我的错,赤苇是好孩子——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赤苇把脸埋在木兔的怀里。
他闻得到木兔旧T恤上的气息:洗了澡还是挥之不去的几乎刻骨的烟味,虽然木兔从来不在赤苇的面前抽烟;浮在领口的薄薄的汗味,和赤苇常用的古龙水交缠不休,还有属于木兔自己的隐约的荷尔蒙的味道。
赤苇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的思路太多太杂乱。换在以往他一定会起来写字,但赤苇现在只想抱着木兔。
——你爱我、爱我爱到想要永远跟我在一起,是这样的吧。
只有把这句话反复在心头摩挲,赤苇才觉得共情过度没那么难过了。
天之川
37
“前辈。”
“赤苇你终于接电话了。听我解释好不好?我不是不想告诉你——算了,说起来太长,还是当面讲吧。晚上出来吃饭嘛?”
赤苇京治知道如果再不接木兔光太郎的电话,他的前辈大概真的会抓狂,甚至影响到训练,而这是赤苇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
“前辈,我这几天都很忙,也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
电话那头的木兔好像放下心来,语调也随之上扬。
“那就出来吃饭。”
赤苇突然心酸到差点掉眼泪。
——真好骗,又天真又好骗。
“可我今天还是很忙。”
“那你就是今天不想见我,还是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不是。”
赤苇再次说了50%的谎。赤苇不生木兔的气,但是不能见他。
在他握着手机的时候,赤苇第一次意识到他到底有多爱木兔光太郎——不是年少时懵懵懂懂的崇拜,也不是青春期以激素打底的崇拜,虽然这两样他都经历过,对象也都是木兔——而是没有木兔就无法生存的真正的爱。
赤苇能听见木兔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而他自己的呼吸几乎要开始飞奔。
“正相反,前辈——我不是对你生气,而是对我自己。因为我那么在意你,却迟钝到忽略掉这件事——以前的我是绝对不会这样的。”
“以前我都是故意的——故意对前辈特别特别好。如果只有我对你这么好,我就是特别的——就再也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对你,这样你起码不会忘掉我,是不是?”
木兔的呼吸似乎也在那个瞬间停滞了。
雪国 - 10
赤苇这次来神户算是出差。电台的人联系到了神户来电的主人,他们转述给赤苇的时候说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说服对方允许赤苇去神户做采访,不过刚好赤苇当年跑社会新闻出身,这趟差倒也不算勉强他。
明明木兔早就知道赤苇要去神户,可能会在那边过夜——神户来电的主人的地址并不在市内。赤苇的手机导航只能定位到最近的公交车站,一个蓝色的点被四周的绿色包围着,看起来很是孤单——他只是在赤苇出发的那天早晨把头埋在还没起床的赤苇怀里,悄无声息地撒娇,在赤苇反复保证会速战速决快去快回之后才放开手,眉梢眼角都带着委屈,是一个毛都垂下来的寂寞的猫头鹰。
“那我晚上去找黑尾喝酒。”
赤苇在送木兔出门的时候木兔这么说。
“好呀,前辈开心就好了。但是早点回家。”
赤苇给木兔整理西装领口,然后目送着他快步走下楼梯,直到看不到木兔的背影才关上防盗门。
天之川
38
木兔光太郎到最后并没有回应赤苇京治的近乎告白的语句。
他对赤苇说,我知道了,那么吃饭还是改天吧。
如果说木兔一点都不惊喜,那是不可能的:他当然喜欢赤苇,喜欢到希望赤苇只凝视着他一个人的程度,这点没有人比木兔更清楚;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份情绪里面有多少是出于惯性,又有多少是因为自己执着于过去而不想改变。
外界评价里,木兔是永远在尝试新打法的选手。他绝不会抱着自己的必杀招固步自封,而是永远在学习和前进的路上。
这个优秀的个人特质也让木兔光太郎成为了真正值得队友信赖的王牌。及川就曾经说过,在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调配的时候——就算是及川彻也有不知道该如何调配队友的时刻——就会把球给木兔,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直觉。
因为木兔输过最不想输的比赛。
虽然失败无可避免,但他站在这里的理由只有赢。
赤苇曾经说过,木兔没有变真的是太好了——但这句话不仅是不完全准确,而是完全不准确。
孩子气和天真只是木兔的保护色;他现在除了胜利,已经一无执着之物。
木兔退役的理由,除了不能继续赢下去之外,还有对空无一物的未来的迷茫。
而现在的木兔无法回应赤苇。
这样的木兔光太郎,不值得赤苇京治一见倾心。
赤苇在新干线上敲电脑,耳机里是白金之星的处刑曲,窗外是在阳光下波光闪烁的濑户内海。
陈舜臣在《日本推理的诞生地》中写道:“应该说神户是日本推理发出第一声婴儿啼哭的土地。”
赤苇对关西并不算熟悉,他去东北部的次数更多,也觉得那里更亲切;关西一带迄今为止他只去过大阪,站在心斋桥附近的时候切身地感受到了那种和东京截然不同的、令大阪人为之自豪的击不垮的蓬勃的生命力。
神户港在秋日的阳光之下蒸腾。
和人间烟火的大阪以及沉郁隽永的京都不同的是,神户因为有港口的存在,一直以开放和包容闻名,也造成了城市特色较前两者没有那么鲜明的特点。
赤苇很喜欢研究不同的城市所造就的作家的不同性格。这是种玄学,也缺乏理论依据,但也是他在写作的时候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原因。当时去大阪的时候是为了他的第二本书——这部作品带有一些现实派的悬疑色彩,而赤苇也把舞台设定在了大阪,有一部分也是出自于岩泉的建议。
“女主角的个性很像关西人。”
这是岩泉看过前几章的感想。
那个时候赤苇和岩泉之间还没有现在这么熟,还是讲话会互称“赤苇老师”和“岩泉桑”的关系;但赤苇从那时起就觉得岩泉给他一种《漫长的告别》里的马洛的感觉,是那种会孤身深入敌境解救爱人但天亮之后又一声不吭的离去的硬汉形象,所以在《天之川》里沿用了这个他早就想贴给岩泉的设定——而且岩泉本人很喜欢这个设定,还一本正经地跟赤苇讨论了半天如果自己是推理作家的话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小说。
所以赤苇也就顺理成章地跑到大阪住了两个月。在大阪待得越久,他就越理解这片土地孕育出的作家的特别之处:与东京的严密又疏离的欲说还休的都市感不同,大阪是一座更有烟火气息又更直接热辣的城市。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赤苇给自己作品中的都市感找的借口;毕竟他的校友以及一生的偶像川端康成也是出生于大阪,但文字上并没有赤苇所感受到的大阪风味。
他拍了几张神户港海岸线的照片。
如果是和木兔旅行的话,除了新泻之外,关西应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赤苇摘下耳机,合上电脑,打开手机用刷社交网络的方式转移一下卝注意力。
濑见在几分钟之前刚刚po了一张拉斯维加斯的落日,配了一句歌词。
swеet like a chica cherry cola.
最快评论的账号的名字还是白布那一串乱码,但头像换成了一罐樱桃可乐,评论也只有一个举手的emoji.
大概黑尾又要敲他们一顿酒了,赤苇想。
天之川
39
木兔光太郎准备退役这件事,及川彻已经辗转从几个信源那里听到了。
他不缺信源,当然也不打算向木兔本人去求证。
无论是及川还是木兔,身为运动员的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早晚会有的一天,说实话都不必太过惊讶。
但从及川本人的角度讲,他是希望木兔再坚持几年——木兔的体能和伤病状况在这个年龄段的运动员里都算是保持的相当良好,现在就退役的话也属实可惜。
大概是晚上在家过于心不在焉,岩泉问了他几次明天早上几点出门练球及川都没听见,直到岩泉伸手过来拍他大卝腿。
“在这里充什么沙发土豆?”
及川把头靠到岩泉的肩膀上。
“小岩不知好歹。我是想陪你哎。”
他们恋爱十年,早就不会像热恋期那样腻腻歪歪到众人侧目——青叶城西排球部曾经认真地搞过关于“关于要不要禁止及川和岩泉同框出席聚会”的投票,最后看在岩泉的面子上大家勉强接受及川到场秀恩爱——但岩泉的肩膀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累了就去睡觉。”
岩泉嘴上这么说,却伸手环住及川的肩膀。他正在对着屏幕上《魂断蓝桥》里的费雯丽出神——他有看老电影找灵感的习惯,毕竟岩泉的作品里全是古早的硬汉流侦探——而及川靠在他的肩头轻声地哼《友谊地久天长》。
“是啊。我是有点累了。”
但赤苇并不想勉强别人倾诉并不想宣之于口的心事。
赤苇京治把手肘放在桌上,尽量在不让主人感到局促的情况下打量四周。
而房间的主人北信介就坐在他对面。
甫一见面赤苇就认出了他。
在赤苇还在枭谷的年代,得益于半路杀出来的乌野,赤苇并没有机会正面遭遇稻荷崎,但北信介和宫双子的大名他和木兔还是听说过的。不过那个时候,引起更多注意的人是那对双胞胎,尤其是宫侑。
排球身为格外需要配合默契的运动,主将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队伍的下限:木兔至今对枭谷当年的惜败耿耿于怀——也不一定是觉得可惜,他只是觉得自己能够做到更好——而赤苇到现在依然觉得,因为木兔的存在,枭谷才能保持紧密的气氛,主将的“不可靠”在某种意义上锻炼了其他人的应变能力,当然木兔本人也是个脾气很好又可以用可爱来形容的人;青叶城西在及川的引导之下,已经发挥出了他们当时身为高中生的最大能力,及川彻和岩泉一称得上是配合无间,当然及川也值得一句知人善用;音驹虽然没有拿到像木兔牛岛佐久早这种神牌,但黑尾十分巧妙地活用研磨的头脑,成功地让音驹成为了令乌野这种强攻击型队伍都皱眉头的棘手的存在。
不过北信介作为稻荷崎的主将,甚至不能用“显眼”这个词汇来形容。比起像宫侑及川这种天生带有star特质的人,北信介更倾向于成为空气一般的存在:可以不被看到,但绝不能被忽略。
赤苇当然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
但他问不出口自己该问的话。赤苇知道宫侑有多痛苦:日常的训练当然还要继续,但只有刻骨的伤心,才会让宫侑如此骄傲的人放下卝身段向对他来说只算是熟人的赤苇倾诉。
北信介看上去十分平静,甚至太平静了。
如果不是宫侑亲口证实,赤苇无法相信北信介就是宫侑十年的恋人。
因为宫侑太跳脱太机灵,而北信介有和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沉稳。
“果然是赤苇君。我之前听宫侑聊起过你,说他在看你的书——当时我还在想,是不是枭谷的那个赤苇啊,这跨度也蛮大的。”
——宫侑的那份坦诚与北信介倒是如出一辙。
“我就是那个赤苇。这些年没写什么好东西,承蒙宫君和其他人关照了。”
北信介笑起来。
“真好啊。”
他笑的时候眼波都带着笑纹。
“你们都成为了很优秀的大人。”
我们都成为了优秀的大人吗,赤苇在心里反问自己。
和《天之川》里不一样:木兔没有变成名扬四海的主攻手,赤苇也没有继续做记者。像木兔一样顺从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也好,像濑见一样选择正面冲向大阪夏之阵也好——赤苇不知道其他人的生活里是否也充满了漫长的时光所带来的代价伤痛当然还有喜悦。
他只知道他们披荆斩棘地成为了大人,然而没有胜利可言。
天之川
40
黑尾铁朗并没有追问孤爪研磨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下雨天会头疼这件事,虽然他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口误也没有巧合。
研磨理所当然地在黑尾的家里安营扎寨。他的东西不多,生活用品也就基本跟黑尾对半分。
白天研磨基本都是在家里睡觉,偶尔也会帮黑尾看店。
“我是不是要给你加班费?”
黑尾对正在埋头在电脑前的研磨说。他有一天在家里随口对研磨念叨说旧书店的书目检索系统实在太烂,用的语言又旧,现在连更新都是捏着钱找不到人——他的本意也只是抱怨一句,反正黑尾一向善于忍耐,这个检索系统也只是用起来麻烦而已,又不是不能用。
但研磨似乎当了真,第二天在黑尾快下班的时候他推门进来,说阿黑现在没顾客了吧?你提前关店,我看看你的系统。
“这个不难,其实你找个会点编程的朋友应该就没问题。你的书店量走得不大,我先给你写个检索式用着。回头回家了再给你优化点图像检索功能。”
研磨咬着汉堡说。
“哇。”
黑尾配合地鼓掌,当然一大半是出于真心。
“不过我没有朋友——除了你之外。”
他顺手吸了一口研磨剩的半杯可乐——黑尾的做人原则一向是不要浪费。
黑尾在大学当然有酒肉之交,但毕业之后也就没有联系了。除了研磨,他的记忆里没什么值得自己下班后去见的人。
“真巧。我也一样。”
研磨转过身,开始给黑尾演示检索式的用法。
41
濑见英太拖着一脸不情不愿的白布贤二郎出来逛超市。
他甚至怀疑自己如果不张罗的话,白布能抱着他睡到天荒地老——他的后辈好像根本不会饿,或者说已经失去了对食物的兴趣一样。
但这样当然不行,所以濑见使上浑身解数也要把白布拎出来。
但白布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无感表情,气得濑见把他放置在装冰激凌的冷柜旁边。
走了几步濑见回头,发现白布在冷柜旁边居然看上去像是真的能睡着,差点一头扎进冰激凌和速冻炸鸡里。
他没办法,只能回头去拉白布的手,像足了带小朋友逛街。
“我真的太困了。”
在薯片和饮料的架子旁边,白布说。
“你看看你一副困死鬼的样子。说你当年还是运动员都没人相信吧。”
白布总算睁开了眼睛。
“是啊,我自己也不相信。”
正在研究薯片口味的濑见突然感觉自己被人从后面抱住,带着白布自己身上特有的凉意。
“我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轻声温柔地又重复了一遍,温柔地简直不像白布贤二郎。
揭开别人尚未痊愈的伤口这种事,赤苇做不到。
如果是陌生人,赤苇可以轻易地说出他早就在新干线上打好腹稿的开场白,但面对北信介本人之后这件事变得过于残忍,虽然无论是宫侑还是北信介对赤苇来说都没有很深的私交,但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后窗》里的偷卝窥者,而偷卝窥者是没有资格对被凝视者的生活品头论足说三道四的。
就算没办法聊当时的电话也好,赤苇想——就当自己是来神户取材的吧。
但话题当然无可避免地向那个方向滑去。
“说实话,如果是我的话,会觉得电台的要求很过分。所以前辈可以拒绝,我代为转达就好。”
北信介没有直接拒绝,他只是说,给我点时间,我争取尽快答复你。
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钟。
“这个时间点回去的话,很可能赶不上回东京的新干线了。”
赤苇也看了一眼时间。他到北信介的家的时候就接近傍晚——要坐城际公交再转公交车,下车之后还要骑一段时间的自行车——现在回去的话时间也确实不合适。
“你难得来一次,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地吧。你平时应该也没什么机会看这些。”
大概是赤苇的错觉,他总觉得神户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咸味,和东京的风大不一样。
赤苇跟着北信介走在路上,一前一后很平淡地叙旧。虽然赤苇京治和北信介之间也没什么旧可叙,是北信介单方面地有对东京的问题——他对东京很感兴趣——然后说,赤苇君是来采访我的吧,对不起我一直在发问,因为家里的孩子好久没讲过东京的事了。
“对我来说,这是神户最美的季节。”
北信介伸出手臂,而赤苇被眼前盛大的金色的波涛所俘获。
他也完全理解了北信介执着于这片土地的理由。
这是不亚于宫侑对排球的执着的更加极致的浪漫。
天之川
42
宫侑说过很多次不然我回神户老家陪前辈好了,你教我怎么种稻子。我不相信我会做得比前辈差。
北信介只是说,我也不觉得你会做得比我差。
有的时候宫侑是开玩笑,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出于真心。
直到北信介非常严肃地对他说——这在北信介的概念里就算发火了——他说,侑,别用你的前途开玩笑。我不可能要你回来跟我做这些的。你生来就该在最大的舞台上打排球。
宫侑没有反驳他。
因为北信介说得有道理。
但宫侑不喜欢他一直讲道理;他希望北信介能够对他说,留下来,或者我到你身边去。
哪怕是虚情假意也好,但北信介没有说过这种话。
宫侑最爱他的前辈的与自己正相反的纯粹理性,但他有的时候更恨这种理性。
北信介在厨房准备晚饭,他坚持要赤苇留宿。
赤苇想去帮忙,但是被北信介阻止了,说让客人动手也太失礼,再说当年稻荷崎排球部来玩,全体的饭都是我一个人搞定的,宫侑只会在旁边帮倒忙,所以两个人的饭我还是做得来的。
虽然很久没做了。他补上一句。
木兔很快接了电话,听到赤苇今天不能回家的消息的时候并没表现出早上的沮丧感,这让赤苇稍稍释然了一些。
“我刚下班。黑尾也在哦。”
黑尾在电话的另外一头拖了长音和赤苇打招呼。
“替我问黑尾前辈好。喝酒之前有好好吃东西吗,木兔前辈。”
“有啦有啦——你不要担心,我一会儿就回家了。”
——想也知道是没有。
木兔和黑尾凑到一起多半就是直接开喝,但赤苇并不打算戳穿他。
赤苇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开启说走就走的旅行了,但他并不遗憾。
人生不过就是代价和希望,而木兔当然值得赤苇用一切代价来换。
雪国 - 11
赤苇京治在很久之前看过《小森林》,那个时候他刚刚辞掉记者的工作,正处在疯狂补片的阶段;但赤苇当然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神户乡下端着北信介手作的米酒,说出这样很像电影情节的话。
北信介只是笑了笑。
“这是我的日常。对我来说,东京的生活才像是电影。”
“赤苇君,其实我没看过你的书——但我晚上有听电台的习惯,偶然调到这个频道,想起来你是侑提过的作家。也算是机缘巧合吧。”
“我没写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不需要特意去看。”
和北信介聊天是非常舒服的事。宫侑是那种故意不好好说话的人——赤苇还在做记者的时候听跑体育板块的同事抱怨过宫侑远没有及川好采,他配不配合完全看心情——北信介并不算能言善辩,但讲起话来一字一顿,是少见的自带令人信服buff的人。
米酒的口感很醇厚,完全没有酒味。赤苇不是爱酒的人,但北信介的家酿让他忽略了自己在喝酒。
因为北信介提过想听东京的事,所以赤苇就努力多说一点话,虽然他不习惯在木兔和岩泉之外的人面前讲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
不过当然是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这个朋友也当然存在,赤苇把及川当作“这个朋友”来描述。
他知道北信介想听什么,但赤苇不能直接讲出口。
东非大草原上的摄影师只能眼睁睁看着豹子优雅地撕开斑马的喉咙。
但赤苇发现自己也没什么闪光的瞬间可以对北信介描述。排球是他们都熟悉的话题,但现在赤苇只记得岩泉在描述及川训练时候的表情。
北信介从来没有提过他的恋人具体姓甚名谁,但宫侑这个名字在他们的对话中反复出现。
只有当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这样,会不自觉地提到他,满心满眼全都是他。
“他真正发光的时刻就只有在赛场上的时候。”
岩泉在赤苇家里说。那天赤苇用了一整个晚上听他和及川的故事。
“及川从来不准我去看他训练。”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加量就会把自己练吐,吐完接着练,但到了饭点再没胃口也得吃东西,硬咽下去。”
岩泉露出赤苇从来没有见过的复杂神情。
“及川今年已经28岁了。他已经过了最黄金的年龄段,说实话也到了该考虑退路的时候。”
“外星人还是要在地球降落。但我希望我能做他的软着陆。”
米酒虽然口感好,但却是不一般的上头,虽然北信介陪他喝完一整瓶还是面不改色。
赤苇从洋溢着稻草和阳光清香的毯子里爬起来。
他趴在北信介家里阁楼上的窗棂旁看月亮。
这个时间木兔和黑尾也差不多该散场了。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人接起来——一般木兔从来不会错过赤苇的电话,赤苇想要找他的时候,只要不是开会木兔基本能做到秒接秒回。
“啊、不接电话。喝到哪里去了……”
赤苇对着听筒自言自语。
“在讲谁?我没有哎。”
木兔带着笑意的声音沿着手机传来,赤苇几乎能触摸卝到还带着烟味的灼烧一般的热度。
“我又不知道你接起来了——而且你接得好慢呀,光太郎——你在哪儿?回家了吗?”
木兔又笑起来,像安抚闹脾气的小孩子说,我刚刚到家,你放心好了,快去睡吧听话。
“没有不放心你——才没有不放心你。而且我不要睡。”
赤苇赌气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气。
“好,那就不睡。那我给你唱歌。”
“不要——我要你听我讲话。”
于是赤苇真的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北前辈的酒量是真的好,没准光太郎你都喝不过他;神户夕阳下的稻田没有办法更美了;我不喜欢电台这种挖人隐私的工作,也许过几天就会很任性的辞掉它……
赤苇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仍然保持着那个趴在窗台上的姿势,而手机早就电量不足关机了。
反正酒也醒了一半——他只有自己给木兔打电话的印象,好像还说了很多话。
手机在地板上重新亮起来。
通话记录有一个将近两小时的和木兔的由赤苇拨出的电话,还有另一个来自木兔的未接来电和一封未读邮件。
明天我去接你,木兔在邮件里说。
赤苇把电脑摆在膝头。
天之川
43
岩泉一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感性大过于理性的选手,哪怕在作家这种感性泛滥成灾的物种里,岩泉也是格外理性的那一派。
但及川彻认真地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说话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没有办法形容及川有多好看。
及川的长相是丢到演艺圈都能出道的程度,这点岩泉心知肚明——其实他自己没意识,还是谈了恋爱之后有那种恋爱轻小说作家称之为占有欲的古怪情绪冒头之后,岩泉才察觉到及川有多好看。
但颜值当然不只是及川唯一的优点:岩泉知道及川在自己的事业方面有多努力。他只看过一次及川训练,还是及川刚刚成为正式球员的时候——训练结束的时候及川消失了好一会儿,队里的人都走空了他才笑嘻嘻地出来拉岩泉的手,说小岩我们回家吧,我好饿啊。
后来岩泉才知道,及川在训练结束之后其实根本不饿,该吐的早都吐得差不多了。
还好及川并不避讳岩泉知道这些。
现在的及川正在专心讲话,而岩泉盯着眉飞色舞的及川,胸膛里除了奔涌而上的柔情,就再也无法有任何情绪。
“而关于你的所有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
及川咬了一下嘴唇。
“那我想要继续,直到我再也没有办法上场的一天为止。”
44
赤苇京治坐在会议室里,接受部门负责人和HR的轮番轰炸;但在他们确定赤苇辞职的心意已决之后,都带着一脸遗憾的表情在表格上签好字。
他抱着装着自己个人物品的纸箱子等电梯——箱子里面最显眼的还是木兔队伍的照片,还有一堆带着logo的周边——然后一个同事凑过来说,恭喜开启人生的新一页,但你不会是因为木兔光太郎要退役了才辞职的吧。
“请不要这么说——我是我,他是他——请不要用前辈开这种玩笑。”
这差不多是赤苇京治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态。
当赤苇抱着纸箱在门口的便利店里面等泡面熟的时候——他早上出来的太着急,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他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人家同事也只是想找话对他讲而已。
但他无法忍受在这种情况下被人把自己和木兔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尤其是还说中了。
——如果你不在的话,我的职业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也是时候给我和你一个新的开始了。
泡面的热气熏得赤苇几乎看不清手机的屏幕,但他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前辈,我是赤苇。
我辞职了。
赤苇坐在木兔对面,看他专心致志地对付鱼刺。
木兔果然如邮件里所言地来接他,但赤苇总觉得木兔笑得意味深长。
“喝酒吗?”
“我拒绝。前辈是不需要上班了吗?”
“因为喝醉了的京治很可爱嘛。”
木兔一本正经地说,把一条挑干净刺的秋刀鱼丢到赤苇的碗里,自己转而攻击那盘炸鸡。
赤苇知道他有在某些场合胡说八道的毛病——喝酒的时候和不可描述的时候——后者就算了,反正在木兔面前赤苇其实没什么所谓,但喝酒上头之后乱讲一气真的误事。
“我是说真的哎。昨天一直在电话里喊我光太郎哎,爆炸无敌超绝可爱——”可能是看到赤苇有拒绝卝食用他挑好刺的鱼的苗头,木兔举起手,“好啦我不讲啦——但下次我不准你在外面喝多了。快点把鱼吃掉啦。人喝完酒都没胃口,但这家的鱼真的好吃。”
赤苇感觉自己脸都红了,只能专心对付那条辗转了两个盘子的秋刀鱼。
“还顺利吗?”
还好木兔及时转移了话题。
“不能算不顺利。”
赤苇含糊地回答他。
他有比对电台工作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濑见还说这家店的酒不错呢。下次我们可以叫外卖。”
赤苇捏了捏木兔的掌心以示不满。
“不要再说这件事了,前辈。”
“抱歉嘛。”
话是这么说,但木兔只是吐了吐舌头而已。
“说到濑见,我有大八卦要给你讲哎。”
“你猜他和白布在夏威夷度假度到一半跑到拉斯维加斯干什么去了?”
这并不难猜,赤苇甚至都不需要用超过一分钟来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木兔前辈,我们要准备送什么?锅碗瓢盆太俗气了吧,而且也不够贵重。”
木兔先是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笑得格外开心。
“不愧是我的——赤苇你真的好聪明哦。”
“黑尾昨天已经快递了一大束手捧安卝全卝套过去了。”
天之川
45
黑尾铁朗出门去进货——这是黑尾的原话,他总是喜欢把收旧书这种行为叫做进货,听上去像便利店老板一样——孤爪研磨就在柜台后面守着硬币盒,一边debug一边帮他看店,好在工作日的中午生意一向清淡。
他没吃午饭,抓了一把黑尾柜台里的薯片塞进嘴里。黑尾的柜台下面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不合大人口味的零食,像在弥补什么童年缺憾一样。
研磨记得以前黑尾是不喜欢吃这些的。
黑尾最爱的料理还是盐烤秋刀鱼没错,但他以前去便利店都是为了给研磨带薯片冰激凌碳酸饮料,只有在研磨把零食塞进他嘴里的时候才会勉强给面子吃一两口。
现在回想起来,研磨觉得他们当年虽然接过那么多次吻,但大概可能也不算在谈恋爱。
“小孩子胡闹而已。”
有个大人这么说。
研磨已经想不起来是谁这么说的了。
但他始终记得,在他为黑尾画素描的时候,黑尾对着自己的画像眼睛闪闪发亮地说,研磨好厉害,研磨什么都能做到。
——明明我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孤僻内向没朋友的小孩而已。
从研磨和黑尾分开的那一天起,研磨就对自己发誓,我早晚要回到你身边,直到没有任何事情能把我们分开。
这些年里他再也没有捡起过画笔。
现在研磨做到了,但他和黑尾之间无论再亲密也都隔着漫长的由秘密和分离构成的鸿沟。
——孤爪研磨无所不能,但孤爪研磨也有做不到的事。
他捏起一个硬币,向上弹出它又用拳头紧紧地攥卝住,直到硬币的温度上升到几乎融化在研磨的手心里。
——正面是告诉他,反面是装聋作哑地继续。
研磨缓缓张开手心。
而下一秒钟,黑尾推门进来,撞得门边的风铃叮当作响。
46
白布贤二郎坐在濑见英太家里的沙发上,听着厨房传来的切菜的声音。
其实濑见烹饪水平可以说是相当一般,而且刀工尤其的差,虽然说他好歹也是个牙医,按理讲动手能力应该不差,但濑见对此理直气壮。
“你就将就一下吧。反正这也算是肉烂在锅里,我又不出去丢人。”
白布对这种不求上进的行为嗤之以鼻,但他没什么理由教育濑见。
他对自己的劣根性心知肚明:在依赖这种在濑见身边才有的氛围的时候,白布又固执地觉得自己就是不配享受这份幸福的人。
在白布出神的时候,濑见端着一个碗过来,像是要他尝尝味道——濑见做饭就是这样,白布之前总笑他说我尝都尝饱了。
他就着濑见的手喝汤,一不小心热汤刚好和还没好利索的口腔溃疡撞了个正着。
濑见皱着眉头笑,转身倒了一杯冰水回来。
“我都说了有点烫——你倒是好好听我讲话嘛。张嘴我看看?”
白布仍然捂着嘴,而濑见把他的手拉下来,灌了一大口冰水之后动作轻柔地吻了上去,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所有的疼痛和灼热在濑见的唇齿之间烟消云散。
然后白布第一次喊了濑见的名字。
他说,英太,我是个特别糟糕的人。是不是?
濑见刚刚握过冰水的手心还残留着一丝凉意,他握着白布颤抖的手指。
“一点也不。”
他从碗里捡出来一只栗子,吹凉之后塞到白布嘴里。
“你的外在很坚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已。但如果有人有耐心了解内在的话,其实又甜又软——我知道你是很温柔的好孩子。所以不要再说你自己很糟糕这种话了。”
栗子绵卝软清甜的味道在白布的舌尖蔓延开来。
而你像是水蜜卝桃,白布想。性格是带着魅力的香气,但你的心是硬的,会崩掉牙的那种。
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你愿意做那个了解全部的我的人吗?
赤苇对地铁门外的木兔挥手,坐下之后打开手机给宫侑发邮件。
宫君:
打扰了,我是赤苇京治。
我刚刚从神户回来。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听一下我下周一晚上的广播吧。FM85.9,生放送时间23:30.
我很期待宫君你的repo。
赤苇京治
天之川
47
一直都是北信介来东京看宫侑的次数更多。
宫侑没问过为什么,何况职业运动员除非因伤退场,否则根本谈不上假期一说。
不过他很过意不去,就找机会对北信介说,真的不需要前辈来照顾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而北信介语气丝毫不变,说不存在照顾这种事,我只是想来看你而已。
——但如果你真的想的话,就解决异地这件事啊。
直到北信介一言不发地夺门而出,宫侑才意识到自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在房间里面坐立不安——北信介已经是成年人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要担心他,更后悔自己的失言。
明明以前的宫侑只要看到北信介的笑容就很满足了。
直到午夜时分,北信介才开门进来。
宫侑根本没睡着。
他听见北信介轻手轻脚地上床,又吻了一下他的头发。
——东京这么大,我却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样的人了。
但当然是在神户的北信介更加像宫侑爱上的那个人。
在神户之夜的尾声,北信介对赤苇京治说了这样的话。
他依然没有提到恋人的名字和性别,但是字字句句都只有一个名字,宫侑。
“我们谈了很久的恋爱,但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他有他的——事业,但我要陪我的稻子长大。”
“但这样我就失去了陪他长大的机会。这是我一直特别特别遗憾的事。他高中毕业就去了东京,而他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我都不在场。”
“我知道他没有安全感,但这件事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没有在他需要的时候陪着他,他才会这么不安,才会有一身的坏毛病。也许我在他身边,结局也不会好一点点——但起码我还能陪着他呀。”
“所以他怎么不安我都理解,但就在某一个瞬间,我觉得我们可能没有办法继续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不会幸福。”
“我从来没对别人讲过这些,今天是第一次——就是觉得你很亲切,可能因为你是他喜欢的作家吧。”
赤苇沉默着听北信介说完。
“所以关于电台的邀请,很遗憾。”
赤苇几乎松了一口气。
“但前辈还是会听我的节目的吧。”
“我会听。”
“如果赤苇君需要的话,下期节目我会打电话过去。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雪国 - 12
赤苇京治站在木兔光太郎办公室的走廊外面,透过老旧的风门的玻璃找木兔的身影。木兔今天加班,赤苇回家补了一下午之后去接木兔下班,他们约好在樱田门门口见,反正接待的人也基本跟赤苇混了个脸熟,所以赤苇干脆跑到木兔的办公室走廊门外等他。
他对木兔的工作其实谈不上了解。谈恋爱之后,赤苇就习惯把自己的作品读给木兔听,工作方面的问题基本也都会给木兔讲;但木兔跟他正相反,几乎从来不提自己的工作。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因为木兔的关系甚至威胁到赤苇的人身安全,虽然事情最后以木兔苦肉计顺利解决,但赤苇总觉得木兔在某种程度上有点无法对他坦白的PTSD,甚至有些时候木兔给赤苇一种希望把他保护在水晶宫象牙塔里的感觉。
大概也是因为赤苇的人生较木兔而言过于平顺了。他从东大毕业之后就在全国数一数二的大报纸跑了三年社会新闻,后来又以刚出道三年的新人作家身份成为继三浦紫苑之后最年轻的直木赏获得者;细想起来也只有做社会新闻那几年算是赤苇与社会距离最近的时刻,全职写作之后他也确实跟在象牙塔里没什么区别。
赤苇盯着木兔的侧影出神。
木兔的一边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肘,另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对着几个同事说话,像在开小规模的搜查会议——搜查二课的警部补都是要独立带队的。木兔高中毕业之后也只念了警卝察学校,这个学历在精英云集的搜查二课只能用吃亏来形容;就算是对他的工作具体内容不太了解的赤苇,也能轻易地想象出他从横冲直撞天真的木兔光太郎到现在的二课最年轻的警部补木兔光太郎这期间,到底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
木兔像是在布置任务,结束之后简单地拍了拍手。一个后辈凑到他跟前——赤苇认出那是木兔的搭档,刚刚从警校毕业,喜欢围在前辈身边打转——然后木兔大笑起来,拍了下后辈的肩头,转头和赤苇的目光相遇。
木兔隔着玻璃对赤苇皱了皱鼻子微笑。
赤苇辨认出他的口型是在说,稍微等我一下。
——没关系的。
赤苇也用口型回应他。
因为是你,所以要我等多久,都没关系。
他有太多的话想对木兔讲了。
天之川
48
赤苇京治站在木兔光太郎的训练场外。
木兔在接到邮件的第一时间就给他打来了电话,这次赤苇没有拒接。
但木兔什么都没讲,只是问赤苇要不要来看他训练。
当然,我很乐意,赤苇这么回答他。
因为他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么近距离看到木兔纵身一跃的机会了。
木兔肩头披着毛巾,从球场的另一头朝赤苇跑过来。
赤苇忍住想张开双臂的冲动。
他们肩并肩站在球场旁边,看着及川远远地冲他们挥手。
“以后要怎么办,想好了吗?”
木兔回过头问赤苇。
赤苇诚实地摇头。
“我还没想过。但也许会去旅行吧。我想先好好休息。”
“那赤苇会来看我的最后一届日本杯吧。”
木兔语气平静,而赤苇重重地点头。
他只在场地里停留了五分钟,就和木兔告别。
赤苇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
他告诉自己,不能回头。
49
木兔光太郎在日本杯后即将正式退役的消息,及川彻比别人要早一步知道。
不只是因为他和木兔私交不错,还因为及川看到了已经有半个月没出现在训练场地上的赤苇京治。
关于退役这个话题,最近在及川和岩泉的对话中时常出现。
毕竟运动员再怎么传奇,这件事都是不可避免的。
虽然职业运动员如木兔往往给人一种强大的错觉,但同道中人及川无比清楚,这几个字不仅意味着光荣和梦想,更意味着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许人间见白头;木兔其实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冒,而及川自己身上的肌肉撕裂等等更是数不胜数。
但岩泉从来不会说我很担心你,所以为了你身体考虑起见早点退役这种话。
他只会说,注意安全。
及川和木兔面对面坐在食堂里,听木兔像聊天气一样聊起自己要退役的话题。
“我应该会在咱们队里先做助理教练——我不可能离开排球的嘛。”
“那赤苇呢?”
及川知道自己大概不应该问,但他就是好奇。
木兔摇摇头。
“我不知道。”
“但我希望他能拥有自己想要过的人生。”
在及川上次和岩泉正式关于自己进路的问题的时候,岩泉几乎没给他什么及川意料之外的反应。
“小岩知道——”
岩泉当时粗暴地打断他。
“我知道,所以你不需要再解释了。”
“及川,如果这是你认定的事,你当然会一条道走到黑吧。”
“不然就不是及川彻了。”
研磨打开百叶窗,让阳光照进他那间朝向并不怎么好的办公室。
“这是上次听到你说废墟的时候,我想到的东西。”
赤苇京治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连今天该完成的稿子都没写几行字就搁下了。他并不是那种无法多线程处理工作的人,但想到即将到来的电台节目,赤苇就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多此一举到底有没有必要。
但刚好他今天约了研磨看诊。
研磨指给赤苇看办公室墙上的画。
一艘白色单薄的小船,迎着黑暗高耸的岩石,穿越海洋而去。
“《死之岛》?”
“《死之岛》。我去瑞士的时候买回来的复制版本。”
“就像你会想起废墟一样——我自己会经常想起船和海洋。”
研磨描述的大概是忒修斯之船的意象:他说自己常常会感觉身处在一艘连风帆都破败不堪的船上,在灰黑色的海洋之中穿越茫茫雾气;而大海是一片静谧,空无一人。
“漂泊的荷兰人。”
赤苇想都没想就给出了这个定义。在他看来,研磨在这个年纪还能保持这种看起来像大学生的状态,本身就和漂泊的荷兰人永生的意象有些相似。
“和你聊天真的很有趣。”
研磨平静地微笑。
他走到墙上的画面前,沉默了几秒。
“我选择心理专业的契机,是因为我和阿黑之间的问题——不能说是问题,而是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阐释很感兴趣。”
“每种行为都不是孤立的,而我就是主要研究原因之间的逻辑关系。”
研磨转过身面对赤苇。
“但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白布的研究方向有点道理。”
“原因和结果,没人能够用理论说得清究竟那个重要。”
“任何选择都有道理,而选择了什么,其实你都会后悔。”
天之川
50
孤爪研磨好像对零食感兴趣,这是黑尾铁朗通过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但研磨也不是喜欢吃,他会把开了包装的东西一样捡个两三口再丢到一边。
研磨看起来并不是对人坦诚的类型,但黑尾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得越多,越是不了解他。
——迷雾之下的一个谜。
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哪一点可以吸引到研磨。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他们都很孤单这个共同点。
研磨帮他把拿回来的旧书一本本地码好放好。黑尾当然没有工资可以开给研磨,但研磨似乎也不在意这个。
孤爪研磨不在意钱,对身外之物也丝毫不感兴趣;但研磨会深深地看着黑尾,在黑尾背过身的时刻他甚至都能感觉到研磨的目光钉在他背上。
研磨在看他,但又像是透过黑尾,看着其他的人,那个真正能够全身心理解孤爪研磨的人。
——一无所在意之事,一无所在意之人。
——也很巧,这点我们也一样。
“有的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正在经历的这个时刻,我似乎在很多年前已经活过了一遍,现在只是重复而已。”
研磨趴在窗边窄窄的木头桌子上,对着窗外的雨讲话。
今年东京的雨太多也太密了。
而黑尾盯着柜台的记事本上翻开的那一页上研磨在无聊的时候手涂的叫做勿忘我的花朵。
他在念中学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而黑尾对那场病的记忆里只有卧室床头的勿忘我。
不过在他恢复之后,黑尾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束花。
黑尾并没有丢失了什么记忆的印象;但那场病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节点:陪伴和孤单、明媚和阴郁、过去和未来——以及一直持续到现在的阴雨天里四肢百骸传来的隐隐作痛。
当然还有勿忘我。
51
白布贤二郎是个非常好懂的人,起码对濑见英太来说是这样。
——表面上无坚不摧,实际浑身破绽。
白布好像是被口腔溃疡和烫伤击败了,整个晚上都没怎么讲话——他不说话的时候风格突变,甚至可以说乖巧了起来——就只是趴在濑见的肩头陪他看电影。
上高中的时候知道他们在谈恋爱的人不多,大概因为白鸟泽排球部的一大部分人都是眼里只有排球的疯子。
大平除外——他是个举止稳重的人,但也对濑见说过,我觉得你们感情是真的好,也许十年二卝十卝年之后的同学聚会还能看到你们在一起呢。
但感情好不好这种事,就连局内人濑见自己也解释不了。
甜蜜的时候是真的甜蜜,好多细节濑见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也许是年纪大了,濑见觉得自己闭上眼睛就能回到在排球馆和白布呼吸同一份空气的日日夜夜——在集合的时候他会刻意回头找白布的眼神,当然总是在刚好的时间撞上;训练的间隙里白布会来抢他的运动饮料,明明自己手边就有满满的一瓶;训练结束之后他们甚至都等不到去冲凉,就会躲在密密匝匝的柜门背后接吻……
那个时候濑见英太总是会想,快点变成成年人,快点拥有对自己生活的主动权。
但现在他才明白,成为成年人的代价是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
白布许久没动。
正在濑见以为这人大概是最近严重缺乏睡眠的时候,白布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腰。
“濑见英太。”
“我留下来,或者你跟我走。”
“一般电视剧会说你慢慢考虑,但我现在就要你说yes或者no。”
“我是那个来自神户的人。”
“你好。”
但在接通北信介电话的那一刻,赤苇反倒平静了下来。
“你好,好久不见。我是赤苇京治。”
北信介果然信守和赤苇的约定。他拒绝和电台做一期专访——虽然这也是赤苇私心所希望的,他不想要太多人打扰北信介的生活——但出于给后辈面子的考虑,北信介答应在这一期再打一个电话。
赤苇按照事先和工作人员re好的台词,询问北信介的近况。
“我很好,谢谢关心。”
“我和我的恋人是分手了没错,但这和一切安好没有关系。”
北信介的声音让赤苇想起米酒的味道,以及神户那天的风和月亮。
“因为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就算我不想吃东西,稻子还是要收的,别人也还是要吃饭的。”
北信介的语气太温柔宁静,赤苇甚至怀疑他是在对想象中的宫侑说话。
下一个问题不在事先沟通好的范围内,但这是赤苇想替宫侑问出来的话。
“遗憾吗?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回答你。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无法用遗憾与否来下结论。”
“但曾经注视过那么耀眼的人的我,觉得这段人生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用遗憾来形容。”
“所以我爱他。而且不后悔。”
木兔垂着头,坐在沙发上对着深夜剧的片尾打瞌睡。
赤苇也觉得今天算得上惊心动魄,可以收拾收拾拎着猫头鹰去睡觉的时候,他被一阵毫无节奏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他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甚至都忘了要先看看门外是谁——木兔对赤苇耳提面命,开门一定要问清楚对方的身份,看着不顺眼的坚决不要理。
脸色惨白的宫侑站在门外,两手空空,连把伞都没带,被雨浇过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比起上次见面,他好像又瘦了一点,衬着那双眼睛更加亮的奇异。
木兔在赤苇背后出声招呼他,但宫侑也不肯坐。
“我联系不到你——所以我问了及川你的地址,对不起……但我一定得来见你,我听了你今晚的广播……你见过他了?”
宫侑杵在赤苇家的玄关,一口气说了一堆话。
这不符合他的逻辑,但赤苇忍不住想插手。
因为他想过无数次如果自己有那份幸卝运一直陪在木兔身边的话,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幸福到赤苇光是用想的就控制不住微笑:也许木兔会一直打排球,也许他还是会机缘巧合做警卝察;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赤苇和木兔错过了十年,所以他不想要那么深爱彼此的宫侑和北信介再错过。
等到宫侑稍微平静了一些,赤苇从玄关的柜子上面找出一把伞递给他,然而什么都没说。
宫侑迟疑着接过那把透明折叠雨伞,伞的手柄上画着一只已经有点模糊的猫头鹰。
他神经质一般地把雨伞捏在手里,反复折来折去。
“我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见我……而且见了他我要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既然你想见他,一定是有话要跟他讲吧。”
宫侑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拥抱了赤苇一下,又放开。
“不好意思,木兔前辈——我知道赤苇是你男朋友,但不管怎么样,我欠赤苇一个天大的人情。”
“以后如果你——你们有需要,宫侑随叫随到。”
赤苇摇摇头。
“他不介意的——我是说,木兔前辈,他不介意的。新干线下一班在明天早上。你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下?”
“我去机场。”
宫侑捋了捋头发。
赤苇几乎有种错觉,刚才那个手足无措的宫侑似乎从未存在,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变回了那个游刃有余的拔刀斋宫侑。
一直抱着手臂站在身后没出声的木兔按着赤苇的肩膀说,你要去神户的话我刚刚查了,从羽田到神户的飞机最早也要早上6:30,所以你好歹睡一晚上,早上我上班之前顺路开车送你去机场,这样行吗?我们送佛送到西。
宫侑还是摇头。
“多谢前辈,但不麻烦啦。我只有在机场才坐得住。”
赤苇把门关上,木兔耸耸肩,咂了下舌。
“这小子——谁告诉他我不介意的。”
后一句话很小声,但赤苇还是听到了。
为了朋友的隐私考虑,赤苇就算是对木兔也没有讲过宫侑的故事。
但他觉得木兔什么都知道;哪怕是赤苇京治没有说出口的话,木兔光太郎也都知道。
北信介在电台里说,曾经注视过那么耀眼的人的话,这段人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用遗憾来形容。
赤苇把木兔散落在耳边的头发别到耳后,而木兔转过头对着他露出笑容,又轻轻吻了赤苇的手腕。
雪国 - 13
赤苇京治不是一个好奇心强的人,但当他看到手机上来电显示为宫侑的名字的时候,还是有种念中学时考试放榜前一秒的错觉。
但他也不好问,好在宫侑什么都没提,只是说你和木兔前辈如果没安排的话晚上出来喝酒吧我请客,我还叫了及川他们,反正及川现在也没事。
赤苇按照宫侑说的时间地址到了XEX,宫侑居然还订了个包间——木兔还在开会,要晚点到,而赤苇是个永远不迟到的人——及川和岩泉比他到得还早,岩泉端着电脑在蹭Atago Green Hills的网办公,对落地窗前在天高云阔的映衬下格外明璨的东京塔视而不见,而及川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撑着下巴,看不断交织的灯火在东京塔的脚下闪耀,一脸放空的安静。
所以长大之后的及川私底下除了闹腾的一面更算是个严肃安静的人。岩泉聊天的时候跟赤苇说过,及川在家的时候能一个人看一天比赛录像都不讲话,训练和社交已经足够他用尽全部精力了。
“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我也不求别的。能够看点书看点电影,也总算他研究一点排球之外的事。”岩泉这么对赤苇说。
赤苇觉得自己虽然没有这种经验,但他大概可以了解岩泉的担心:迟早有一天,排球这件事所占的比例会在及川的生活中逐步缩减,他再怎么热爱,也要找到一点别的事情来感兴趣,不能说投入,起码转移一下卝注意力也是好事。
岩泉挪了挪电脑,跟赤苇打招呼。
及川听见岩泉说话,也回过头来,递给赤苇一个他在cm上会用的笑容。
“来帮我照相吧赤苇,小岩都不理我——宫侑今天下了血本,不知道抽什么风。好不容易他请一次客,你一会儿看看菜单多敲他几个大的,什么神户牛啊松阪猪啊都来一套——不吃白不吃嘛。”
岩泉收起电脑,顺便用结实的机身给了及川一下子。
“赤苇你别管他。他就一人来疯。”
不过及川说的有道理。赤苇虽然说现在算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但他对这种电梯一开就透着销金窟气味的地方毫无兴趣,跟木兔出去也都是那几家连卝锁居酒屋喝酒,偶尔给木兔改善伙食吃吃烤肉,这种灯红酒绿的开销他一概不懂。木兔大概懂一些,赤苇听他讲过银座那一堆酒吧,家里抽屉里甚至还有名字娇嗲花花绿绿的名片,和一堆陈年卷宗的复印件夹在一起。但他主动跟赤苇交代这些,还发誓都是为了公事,虽然木兔不这么说赤苇也相信他——但木兔也显然不想要赤苇太了解这个。
看岩泉有当场发作的趋势,赤苇默默地给及川照了几张逆光的照片——他不太会拍照,没有濑见那种好手艺,照相水准比直男还不如——又很会看眼色地开始跟岩泉讨论他现在的写作进度。
“如果按照你的这个速度,今年下半年出版是没问题的。”
岩泉在XEX厚实的餐巾纸上面画时间轴。
赤苇点了点头,但没接茬:他有他的考虑。《天之川》写得越顺,他对这本书的命运就越不确定。
“对不起对不起——临时有会。”木兔忙着道歉,抬眼才发现宫侑并没到。
赤苇帮木兔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又忙着给满头大汗的木兔倒茶拿纸巾。及川看了眼手表,掏出手机准备联系宫侑。
“他请客结果最晚来?算了,我们随便吃吃就好了,回头把他留在这里买单。”
及川给宫侑的电话刚刚拨出去,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
“初次见面,我是北信介。”
宫侑抿着嘴,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北信介身后。
及川彻的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他和岩泉对视了一眼。
“我也觉得很突兀,莫名其妙联系大家吃这顿饭。”
说话的还是北信介,而宫侑几乎无法收回盯着他前辈的目光。
“之前是我失礼了。宫侑在东京这么多年,承蒙大家关照,我早就应该来跟及川君和大家打招呼的。”
一向能说会道伶牙俐齿的及川都哑火了,只能一边鞠躬说你太客气了,谈不上照顾,一边瞪宫侑。
“宫侑,解释解释吧。让你前辈一直顶在前面算怎么回事?”
宫侑这才抬起头对着一屋子莫名其妙的人——其实也不算莫名其妙,只不过捅破一层窗户纸而已——然后他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带人见过朋友,最熟的及川前辈也只不过知道他的名字、知道我一直在谈恋爱而已,但现在你们见到他啦。
趁着忙着落座的时候,宫侑对赤苇眨了眨眼,轻声说,谢谢你。
果然北信介如赤苇所想,酒量不亚于木兔;岩泉已经和北信介喝得称兄道弟了,还说下次一定还要叫上别人,木兔也在一边帮腔说等黑尾和濑见聚齐了再热闹热闹。
赤苇出门准备透口气——包厢里有隔出来的吸烟区,他知道木兔今天忙了一天大概没什么时间抽烟,而且他的前辈一向不在他面前抽,但赤苇能看出来木兔也需要一根烟提提神。
他站在走廊上,对着东京的夜景出神。
宫侑从后面拍了拍赤苇的肩膀。他也没少喝,但比上次在岩泉家的聚会时要清醒很多。
“我还没有当面对赤苇道谢呢。”
宫侑对这一点异乎寻常的固执。
“宫君如果真的想谢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赤苇平静地说。很简单就可以推理出来,北信介大概不是一个喜欢把私生活公之于众的人,而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赤苇也不希望北信介知道自己曾经干涉过他和宫侑的人生。
“我知道——你见了他一面就知道的事情,我又怎么能够不知道。”
宫侑站到赤苇旁边。
“我就只是很开心而已——我很久都没这么开心了。”
赤苇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和木兔惯抽的牌子不同。及川不抽烟,赤苇也知道岩泉偶尔有点一支烟但不抽的习惯,纯为了解压;木兔抽烟抽得很凶,虽然他在家里一点都不碰,但时不常也会借着跑腿买菜的机会在楼下抽一根过瘾,等味道散净了再上楼。
“我什么都没跟北前辈说;但也是机缘巧合,我到神户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不过前辈还没出门——他一般中午都在地里,可能那天刚刚好稻子收完——不只是没出门,他还没起床。”
但宫侑当然有北信介家里的钥匙。
“你知道吗赤苇?”
宫侑伸出手,摩挲着干净到透明的玻璃上映出来的霓虹的倒影。他当然不是对赤苇说话,宫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而已。
所以赤苇在一瞬间了解了北信介为什么看起来对宫侑几乎无限包容;他们的故事中,充满了未曾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不安和爱意。宫侑少年离开家求学,而这个社会的规则是你需要收敛锋芒,像一把伞收束自己那样,才会获得朋友。濑见需要融入社会,所以他可以在东京如鱼得水;而宫侑的才华过于锋芒毕露——谁能够阻止钻石在灯光下卝流光溢彩呢?没有人。所以宫侑注定孤单,也注定没有人可以说心事,所以北信介也才无论如何也赖不掉对宫侑的爱。
他们看似拥有全世界,但除了脚下的土地和天赋的才华,所能真正拥有的东西,也就只有彼此了。
“我不会做饭。按理说,我自己住了这么多年,应该多少会做一点东西吃——但我真的不会做饭,连烧开水都用微波炉,被及川笑了好久。”
“但我那天到前辈家的时候,看到他的睡颜,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我当时以为我已经失去他了。”
“我应该给他做点东西吃。他看上去好累也好孤单啊。”
赤苇和宫侑身后的包厢门漏出一点光,玻璃上映出木兔的身影。
宫侑吹了一声口哨,又对赤苇挑起嘴角笑说不打扰你们,握着门把手进了包厢,赤苇还能听到他在包厢里面嚷及川你不许灌北前辈酒。门慢慢关紧,把及川不满的声音隔在木兔和赤苇身后。
木兔伸出手臂,刚要揽过赤苇又往后躲,说赤苇你离我远点我刚抽完烟——他的身上确实带着浓厚的烟味,但赤苇主动地贴过去。
他靠在木兔怀里看木兔摆卝弄手机。
“我给黑尾打个电话——里面喝high了,”木兔对着包厢的方向点点下巴,虽然赤苇觉得木兔也处于酒够了的飘飘然的状态,“非要叫黑尾来。”
“白布据说现在也在东京开会,但濑见不在不好叫他,等下次吧。”
赤苇的姿势足够他把木兔和黑尾的对话听个七七八八——黑尾好像在研磨家里,当然一叫就到——木兔虽然要求黑尾带上研磨,但黑尾非常上道地拒绝,说研磨明天有会。
木兔打完了电话也不肯回包厢去,当然赤苇也不想回去。
他磨着赤苇的唇,含糊地说京治你都干什么了?我就知道宫侑不会莫名其妙地跑到家里来。
赤苇故意不肯讲,骗木兔跟自己耳鬓厮卝磨多一会儿。直到实在躲不过去、唇齿之间全都是日本酒的味道之后他才贴在木兔耳边说,前辈,回家慢慢讲啦好不好?
木兔又啄了几下赤苇的嘴角,才舍得松手,说先放过你,我去楼下接黑尾。
“那我跟你去。”
“不用,你快回包厢吧。不然我真的忍不住了——快去。”
黑尾来了之后气氛为之一变。此人并不算最能喝也不算最能闹的人,但黑尾拥有能够左右饭局气氛的仿佛台风眼一般的能力,这点在他和濑见凑在一起的时候尤甚,赤苇已经领教过了。
他和宫侑根本只能算陌生人,但喝不到三杯酒,居然宫侑和黑尾已经互相以名字称呼了。
但黑尾和濑见还不一样。濑见正好是外刚内柔的白布的反面,而黑尾则令人感觉不到他的喜怒哀乐——他可以完美地融入任何一种气氛之中而不令人有违和的感觉,是很好的倾诉心事的对象——赤苇唯一见过黑尾表露自己真正的情绪的时候,是他和木兔恢复联系的第一场排球局之后赤苇不小心说出了研磨的名字。
赤苇直到现在还记得黑尾的眼神和表情:满不在乎的微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认真在为了什么事情难过的痛楚感;而这种眼神就算是擅长观察的赤苇也没有在别的人身上见到过。
“研磨轻易叫不出来啦。”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黑尾带着点醉意对赤苇说。他住的和木兔赤苇算是顺路,回研磨家也不远。
黑尾提到研磨的方式无比自然,就像在说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但研磨很喜欢你,赤苇——他喜欢聪明人。”
赤苇有种拿到直木赏的受宠若惊感。
上次岩泉在和他聊稿子的时候曾经问过赤苇这个问题。
“我大概能猜出书店老板和程序员这对的原型是谁。但你这么写的逻辑,说实话我不是很能理顺。情节过于戏剧化了,反倒令人忽略他们本来的性格特征,我觉得这不像你的风格。”
赤苇当时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岩泉,但他现在觉得自己可以理清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黑尾和研磨这种看似平常实际排他的相处模式,完全可以应对最戏剧化的人生。
再戏剧化的情节都是为了成为他们的底色而存在。
刚才还在出租车后座上和黑尾大谈麻将经的木兔到了家就放松地像小孩子一样——他不准赤苇去洗澡,所以两个人就挤在沙发上,木兔给最近用脑过度有点头疼的赤苇揉太阳穴。
“赤苇刚才说回家要给我讲的。”
木兔理直气壮地说,赤苇也只好把关于宫侑和北信介的故事的前因后果讲给木兔听;但讲到关于自己和电台的时候,赤苇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对木兔讲——虽然他还是一五一十对木兔交代的清清楚楚。
“所以我说——我一直都说,赤苇是真正温柔的孩子嘛。”
“哪有。人生至少也过了三分之一了,木兔前辈。”
木兔停下手,用他们在伊豆重逢那天的力道抱住赤苇。
“可是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长大。”
赤苇闭上眼睛,木兔衬衫上的烟味清晰可辨。
——可是在你没有看到的地方,我已经长大了。
——是对你的爱塑造了如今的赤苇京治,我才能一夜长大。
赤苇在大仓饭店的大堂里面等白布。
白布这个礼拜在东京开学术会议,早上起来赤苇就和木兔商量说刚好今天也要出门见岩泉聊稿子,干脆约个见面把礼一并送了。
木兔当然是没有意见。赤苇倒是因为送礼的事烦了好久,最后才定了一盒四件套和一套摩卡咖啡壶。四件套算是新婚送礼必备,反正用得上,转手送人也好看;而木兔在和赤苇逛松屋的时候一眼挑中这只矮矮胖胖的咖啡壶,说是上次吃饭之前白布手里还拿着咖啡,应该蛮爱喝的,所以就这么定下来了。
“太客气了。”
白布当然也带了回礼——不过据他说,这不算回礼,也算是送木兔和赤苇的礼物,用精致的礼盒包得严严实实。
“算是商业互吹吧。反正以后我们回东京也算山水有相逢。”
赤苇也笑笑。他跟白布算不上太熟,木兔也就是和濑见喝过酒而已,但介于黑尾的关系,居然也称得上是朋友了。
白布身上有一种非常特别也非常尖锐的气质。初见的时候不觉得,但聊得久了,赤苇就越感觉这股气质的明显的不容忽视。
赤苇并不擅长应对白布这种性格的人,但他对白布充满了好奇。在他的印象中,赤苇觉得心理医生都有点像特里劳妮,裹着毯子放着心灵音乐,诊室里有熏香座位旁边可能还有水晶球——当然这只是想象,赤苇完全清楚这是门科学——但近距离地接触过研磨和白布之后,他也感觉对这门行业的印象需要完全更正;孤爪研磨和白布贤二郎,都是几乎可以用绝对理性来形容的人。
“还没说恭喜。”
白布晃了晃头,像是毫不意外赤苇会有此一问。
“没什么,反正其实都一样——拉斯维加斯的登记又不作数,就是濑见心血来卝潮而已;没有戒指,只有洋葱圈,也不算度过蜜月。”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白布的表情是连赤苇都看得出来的愉快。
“我其实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的人。遇见濑见之前之后我都这么说。”
“我是研究亲密关系的人,而我很清楚我自己有多不适合进入婚姻。”
“不过濑见会让我觉得,是他的话也不赖。”
白布左耳上磨砂银的耳钉发出柔和的光芒,他露出在谈到濑见时才有的无比温柔甚至带点羞赧的微笑——不像是接近三十代的成年人,更像是第一次聊到初恋的少年。
“应该没有人能像他容忍我这样的对我好了吧。”
赤苇注意到他只戴了左耳一侧的耳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