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5129126
-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偶像梦幻祭 朔间零 , 羽风薰
标签 零薰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夜曲
-
163
4
2024-10-31 19:52
此为《夜曲》之下篇
月王零×蝎毒薰,经典搭配经典风味
重度ooc/瞎编/逻辑坏死预警
Nocturne No. 4 in F Major, Op. 15, No. 1
6.
薰对那场车难的记忆如同白纸,依靠姆妈的讲述才能拼凑大概。
姆妈是在一片马车的废墟里找到他的。那时她正准备去采些草药,不远处传来的嘹亮的啼哭惊扰了她。
她拨开郁郁葱葱的灌木发现一辆毁损的马车,烧焦的样子让人辨不清它原本的颜色。
扒开炭黑的锋利的木块,她看见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幼童因无法呼吸,小小的脸蛋憋得通红,难受得大哭着。
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把女人的手臂掰开,孩子掉进她的怀里。
姆妈说那时候的他小小一只,金色的头发摸起来很柔软,像最昂贵的金丝线。他对着她笑,盛春的鲜花就全部开放了。灰色的眼睛在光的折射下变幻着斑斓的颜色,像有天际的霓虹藏进了他的眼底。
姆妈将他带回了家中。
小屋的花园,成了薰记忆里最初的摇篮。
姆妈对捡孩子这件事似乎情有独钟。在薰来到这个家庭之前,他就已经有了好几位姐妹——她们大多是姆妈在森林里发现的。女孩们为他的遭遇感到悲伤,纷纷将丰硕的瓜果和甜蜜的糖块分给他。
他坦然享受着姐姐的宠爱和妹妹的撒娇,每天唯一做的只有唱姆妈教给他们的童谣,夜莺般的歌声总能换得家人的掌声和夸奖。
无聊的时候他就写蹩脚的诗歌,自不量力地递到姆妈面前。但无论怎样糟糕,温柔的她总会称他小诗人,在他的眼角轻吻,大地般沙哑温润的声音哄着他睡去。
泛着青草芳香的绿地,坩埚里药草残留的微微苦涩,姐姐们催他吃饭的无奈语调,姆妈留在他耳边的童谣,大家围着炉火一起唱的圣歌……这些东西构成了那些棉花糖般的日子,在清晨含着露水的阳光里闪着粼粼的波光。
有一天,薰躲了懒。贪睡的小狐狸在梦的触须里消磨了半个早晨。当他从松饼的绵软中迷蒙醒来,透过窗棂他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坐在花园的矮香柏下。
那人正捧着一本陈旧的诗集专注地阅读着,时而沉思,时而又似灵光乍泄,了然一笑。圆润的指尖捻着书页,有木质的清香被揉进指甲的缝隙中。
薰推开门,赤脚踏入春日的庭院。草尖轻搔足底,啮咬小趾,但他顾不上这些嬉闹,好奇心正牵着他的裤腿跑到那个神秘人面前。
薰的影子盖住了读者的文字,后者抬头辨认是哪位来客。
一簇红天竺葵落入一片虹色。薰被那捧红色慑住了。那是艳丽的红,像松鼠们珍藏于深林的朱红浆果,像静雨斜织里熟落的玫瑰花瓣。它比姐姐们用凤仙染的红指甲浓郁,又比姆妈药杵上的红色药粉明亮。洋溢的红,波动的红,天生带着惹人喜爱的甜度。薰记得他的生母也有一双漂亮的红眼睛,于是对这位天外来客抱有极大的好感。
你也是妈妈带回来的孩子嘛?你叫什么名字?
嗯,是的哦。我叫零*。
(注:此部分“零”均为法语发音)
好的零,我叫薰。我不太清楚我们之间谁更年长,但是我比你先来到这里,你就叫我哥哥吧。
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双眼微阖凝成两弯红色的月亮。
好的呀,薰“哥哥”。
像剥开一颗饱满的石榴,低沉甜腻的嗓音挠得薰有些心猿意马。男孩的双颊浮上红晕,似有人蘸着茜红果汁作了一幅画。
话说你在看什么啊?薰晃到零的身边坐下,瞧着那本老书上密匝匝的文字。晦涩的表达和生僻的用词让小少爷霎时就放弃了。
他把头靠在零的肩头上。随意散开的长发如游曳于浅溪的藻荇,浓稠的黑如同解散了星月的夜空。零轻轻地翻动书页,书页的气息融化在薰的鼻尖。他枕着那许多夜的梦睡着了,意识的彼岸有动听的声音轻念着他不懂却觉得极美的诗句。
蔬菜浓汤的香气将薰唤醒。他离开零的肩膀懒懒坐正。
后者合上书将他拉起来。薰才发现这位新来的“妹妹”居然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不免觉得懊恼。
但哥哥就得有哥哥的样子。他抓起零的手往屋内冲去。他的姐妹中有几个大胃王,他才不能让新来的“妹妹”只喝上残羹。
他俩是最先领到热汤的。薰想得很美:第一碗最鲜甜的给自己,第二碗,第二鲜甜的,留给妹妹。
薰端着自己的碗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准备回头招呼零就发现他轻车熟路地坐在姆妈旁边的位置。
真是入乡随俗啊。薰想。火苗一样的怀疑被掐灭在浓汤的鲜美中。
没过多久,姐姐妹妹们也都进屋来。她们跨过门槛,无一不注意到主座旁的零,脸上充满惊喜。
“零哥哥!”
女孩儿们都兴奋地冲上去拥抱他,叽叽喳喳的小鸟雀们扑腾着翅膀,一时间把零忙得够呛。他一边应付着热情的女孩们,一边抬起眼从缝隙里看薰。好吧,这下可把小不点气得不轻。
薰被“哥哥”惊得大脑宕机。刹那间那些春草萌动的心思,那股蓬勃生长的大男子主义纷纷卷入他的脑海嘲笑他,那些青涩的旖旎与憧憬顿时化作羞耻与后悔的麦芒戳刺他敏感的心脏。
他抬眼,却又瞥见那个可恶的黑色家伙向他俏皮地眨眼。
他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嘛?幼稚鬼!谎话精!讨厌的混蛋!薰用他能想到的最过分的词谴责零。要是他手里有个代表零的小人,他会不假思索地扎上一针。
午餐时姆妈正式向他介绍了零。因她平常依靠给病人就诊和做点占卜工作补贴家用,作为最大的孩子,也是先前家中唯一一个男孩,零很自然就承担起助手一职。他特别聪慧,很快就从协助的位置成长到独当一面的“医师”。缺席的那段时间里,零去了离家较远的小镇,正为那里的镇民医治。
从那天起,薰有了一个哥哥。
家中有个优秀的长男总会让次子倍感压力,薰自然不例外。
每早他还在睡眠中醉生梦死时,零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工作。有时帮姆妈分类草药,有时帮女孩挑水洗衣。薰每次醒来都能看见女孩们与零打成一片,年长的同他嬉笑打闹,年幼的在他怀里打滚撒娇,这场景让他五味杂陈。
他的哥哥还有比他更丰沛的才华,比他更悦耳的歌声。如果他是一支干枯的宣叙调,那零就是一支充盈的咏叹调。他与零之间就像秒针注定跑得比时针快,兔子总比乌龟更快到达终点。他的舞台、他的宠爱,一夜之间全都被这个“哥哥”夺走了。
更气愤的是那家伙总是在他面前摆出一副温柔大哥的样子。结了薄茧的手指抚过他的头发,他的那些嫉妒、不甘与气愤就泄洪式地散走了。他享受着零的温柔,又恼怒于这份温柔,矛盾的情感在他体内缠斗,经常搅得他的脑子无法正常思考,甚至进化成一见到零就生理性喊出”我呕啊”“离我远点”之类的伤人的语词,即使这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这导致他和家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点紧张。姆妈和他谈过这个问题,但要强的倔脾气才不允许薰先低下头。
那段时间的梦总是充斥着一个主题——如何正确地对待零。梦境大体分为三类:向零道歉,打零一拳,和先向零道歉再打他一拳。
有一天薰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他要亲手解决自己的”宿敌”。
他开始起得比零早,向姆妈借来草药图鉴和诗集,抢着帮姐姐做家务活——这是浪子回头的开始。
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他总是凑到零的桌前刺探他在读什么书,然后拿来同样的一本开始啃食,并且一定要比零更快地消化完。当然如此囫囵吞枣只能一知半解,薰经常会在运用上出现失误。遇到难解的问题,他只得灰溜溜地来请教零——姆妈只会用繁忙做借口催他去找他的哥哥。
薰感觉姆妈在对他使坏心眼。成年人的恶意有时很致命,他又领悟了一个道理
时间推移,薰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多,在草药上犯的错误也越来越少。姆妈很高兴家里又出现了一位能干的小助手;他的诗歌也越发纯熟与优美,但是和零的诗歌摆在一起就相形见绌。
零安慰薰说他已经很优秀了,劝他不要勉强。显然宿敌的安慰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直到因为挑灯夜读累到发烧卧床不起之后,薰才稍稍收敛了些势头。无休止的对决渐渐演变成齐头并进——
他们开始一起出入草药室,依偎在一起看同一本书,为一首诗的韵脚争论不休。
所有人都为两人变得情同手足感到高兴,戏说零终于驯养了这只小狐狸。薰不服气,明明是自己征服了零。
明媚的午后,薰和往常一样抱着草药图谱找到零。他看见零的面前用白粉画着复杂的纹样。他只分辨出八芒星一类的典型符号,其余像胡乱为之的笔触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零,你在做什么?
薰?来的正好!
零拉住薰的手,往其中塞了一支莫名其妙的咒语。薰一瞧,比最癫狂的诗人的诗句还要拗口。
你记下这句话,等会儿你抓住我的手,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千万不要出错。我需要做个实验。
薰被他的话绕得云里雾里的。不过只是记一句话而已,对薰而言不过举手之事。
很快,薰对零说自己已经好了。零吃下了早就准备好的几味草药——看起来像是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的组合——两人围着那个奇怪的图案坐下,像一场神秘的宗教仪式。
实验开始。薰按着零吩咐的,跟着零的语调将那句咒语念完。
话音刚落,零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像濒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薰第一次见到零如此难捱的模样,双手被他楔得动弹不得
喂,零,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实验失败了吗?你怎么这么痛苦?你别死了啊,你不许死,喂!
眼泪跟着坠了下来。断线的珍珠,砸在木地板上摔成许多瓣。
没事,我不会死的。零咳嗽了几声,从喉咙里滑出了一块美丽的石头。
他举起那块宝石,小小的红托帕石宛如红裙红鞋的少女,阳光溜进其间戏弄她的裙摆,掀起群群红浪。要不是那双红眸正盯着他,薰会怀疑这就是零的一只眼睛。
噗,你是在为你的丈夫哭丧么?
薰被他的话呛得通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死的那天我才不会掉一滴眼泪。我甚至要唱一首《圣诞快乐》庆祝那个日子!
那我很期待哦,薰。我不喜欢悲伤地死去。要是你能为我唱首歌,这条路也许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况且你笑的样子比哭的样子好看多了。
油盐不进的家伙,你是搭错筋了嘛?肉麻死了,我呕!
薰叫嚣着要去锤这个拿他下菜碟的混蛋。零笑着任由他的弟弟胡闹,顺势将串好的托帕石项链挂到薰的脖子上。
实验助手的报酬。他是这么说的。现在可以原谅我了吗?
“所以那天你究竟干了什么?什么实验?”
“是炼金术哦。”
“姆妈从来没教我这么酷的东西。你快教教我。”
“薰,神秘术都是要支付代价的,这一点都不酷。它很痛,会让你把眼泪流干的。”
“可我没见你那天哭啊。”
“那是因为我已经支付过一次了。”
有什么东西被掷进日子的湖里,悄声细语,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扩散。
薰察觉小镇有点不对劲是在和姆妈出诊的时候,他们穿过一座座小屋,谈论的碎片流进耳朵里:魔女、巫术、诅咒……
那些语词让薰感到不适,他紧紧地贴住姆妈。
『魔女所给之物皆为毒药。』
镇民们开始不欢迎他们为病人诊断,即使是开方也只能使用蒺藜、桑叶、狗尾草这几类药材。姆妈后院的苗圃每天都会遭到破坏。
『魔女所说之言皆为诅咒。』
占卜之术、物、事、人皆被打入黑名单。伉俪成仇,沃田荒芜。男人咒骂着毒虫钻入了他们的田地,女人哭诉着荨麻藏进了她们的棉衣。
『魔女的善良皆为邪恶,魔女的虔诚皆为虚假。』
孩子们朝他们的小屋扔石子,天真的歌喉唱着暴力的歌谣。淹死啊、勒死啊、火烧啊、鞭笞啊……魔女魔女快死掉!
他们没有了食物来源——镇上的人们不会再卖任何东西给他们了。他们只能依赖剩下的药草和野菜度过灰暗的日子,坩埚中的苦味越来越浓。
晚睡前的圣歌被取消了,但姆妈依旧坚持给他们唱安眠曲,即使饥饿与疲惫偷走了她坚实的声音。
薰坐在零的身边问他,为什么白的会被抹成黑的呢?我们明明不是魔女。隔壁放牛人的女儿在深夜忍受高烧的苦痛,是姆妈将她治好的呀;村头老瘸子的肘部常年不休地疼,是姆妈的药草让他能够在播种季挥动锄头啊……
零以沉默回答他。
薰以为他饿死了,伸出颤抖的食指去探零的呼吸。零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平坦而漫长的呼吸让薰稍稍安心了一点。
不知过了多少个没有颜色与香气的夜晚,在一个惨淡的黄昏,有人踹开了小屋的门。为首的是个穿着神父服装的人,紧随其后的镇民举着火把。薰在他们中间看见了老瘸子扭曲的脸。
他没有听清神父说了什么,因为神父的话音未落,那帮人就开始撕扯屋内的草药,砸扁壁炉里的坩埚。小屋燃烧起来,接着是苗圃。镇民们欢呼着,围着壮观的篝火舞蹈,血液沸腾翻涌,冲上喉管推动尖啸一浪又一浪。火焰喜欢疯狂的夜宴,越烧越畸形,越烧越癫狂。
他们被赶进一个潮湿的地窖里。黑暗令年幼的孩子害怕地尖叫,高音贯穿耳膜几近失聪。但过了不久,连最细小的嘤咛也消失了,逼仄的空间里只有透明的呼吸。
每天送来的食物只有水和一块泛着霉味的黑面包。薰将自己的那份留给了更小的妹妹们。饥饿撅住了他的胃,不分昼夜地拧着他的皮肉。他费力地睁开眼,绿色的斑点闪烁在墙壁上,他分不清那究竟是幻觉还是青苔在碎砖与水汽之间漫延。
零递过来一小块面包,他下意识摆头拒绝。零没有理会他的动作,直接将其塞进薰的嘴里,还没等薰吐出就用水把面包灌了进去。
干燥的喉咙刚触到水就疼痛起来。薰咳了很久。
意识短暂地逃离了混沌,但他的眼前却空无一物。
他想去寻找零的红眼睛,那一向在夜晚也熠熠生辉的眼睛。他环顾四周,怎么找也找不到。好在耳朵捕捉到一段熟悉的频率,这使薰安心了些,又沉沉睡去。
可能是食物填饱了他的想象力,他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看着姆妈的身影在深井中沉沉浮浮;荨麻勒住了姐姐们的脖颈,她们曲线优美的足跳起芭蕾;妹妹们被粗长的绳鞭凌辱,小黄鹂的眼中渗出鲜血;他的哥哥被倒立着钉在倒十字架上,火焰从地的裂缝中喷薄而出,红色的眼睛掉了下来,溶化在恶魔的尖牙上。
他惊恐地尖叫啊,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向他的下颌摸去,小夜莺的皮肉翻了开来,那尖锐扎手的,是他断裂的声带。
有东西从那洞中缓缓地淌了出来,粘稠的红色泥浆,像一只又一只癞蛤蟆。他想醒来,却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他站不起来,脚下没有实地。他在飞,也在坠落。
拯救他脱离噩梦的是刺目的白光。
那些举着火把的人发出大笑:
“就说吧!魔女们原形毕露啦!”
他重新看见了他的家人,他们像泥沼里濒死的天鹅。
几个壮硕的男人扯起他的姆妈,推搡这个虚弱的女人。
火把在大叫:吃掉!吃掉!
有几个孩子被姆妈的离开惊醒,哭叫着去抱住那些男人的脚。阻止他们,阻止他们!男人们嗤之以鼻,后蹄向后一踢。坚硬的骨头撞在地面上,锤出闷响。
姆妈被带走了,窖门再次关上。
黑暗里传来无序的欢呼与尖利的歌唱,它们来自小镇广场的方向。
这是第一日。
第二日,他们带走了长姊,每个人身上散发着烟灰呛鼻的味道;
第三日,他们带走二姊,女孩踢踹厮打,他们给了她一拳;
第四日,他们要带走三姊,却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他们把她扔到看不到的角落,带走了四姊;
第五日,他们可能嫌效率太慢,把还活着的女孩都带走了。
地窖一下子宽阔了很多,水珠寂寞地滴着。
薰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他轻轻地唤着零,得到了一个“嗯”。
他笑了,那边也跟着笑。
薰拖着虚弱的身子,触碰过他路过的每具身体。他摸到了熟悉的薄茧,接着抚上肚子,感受到轻浅易碎的律动。他确信这是零的身体。
薰开心地哭了,干涸了这么久的身体居然还有泪水可以消费。
他顺着零的肩膀慢慢地向上摸索,像个盲人画家。他摸到纤长的脖颈,摸到锋利的脸庞,摸到干裂的嘴唇,它比森林东北角的峡谷还陡峭。再向上,他触碰到零的眼角,惊喜于他已经可以完整地擘画那双红眸,火红的荼蘼驯养了他心的花田。
他笑,开心地笑,面前的人也跟着笑。
白光再次照在他们身上。这次他们没有直接带他们走,而是在地窖口边张望边谈论着什么。好反常。
少顷,那里走下来一个衣着端庄的人。薰察觉到来人有着和那些镇上的男人不一样的气质,但他不想生出任何希望,他已经做好和零一起离开的准备。
少公爵。那个人说。小人来带您离开了。
离开。他抓住最后一个字眼。前面的话,他听不懂。
那人扶着薰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他透过那方缺口看见天空。
太好了。
薰喜出望外地要回头找零,却见那些男人粗暴地把零提了起来,像要把人偶脆弱的四肢拧断。零苍白的身躯挂在那几条青筋暴起的胳膊上,像张纸片。
你们不能带他走。薰想要上前拦住男人们,却跌倒在砖板上。
零的身影从窖口消失了。薰焦急地乞求着衣着端庄的男人。
小人只收到找您回去的命令,阁下。
薰的心凉了半截,他的希望泡进凛冬的湖水里。
这不对这不对这不对。
一下、两下、三下,终于在第四下薰挣脱了。他连登带爬地逃出地窖,泥土和草叶摔进他的嘴里。
他往广场的方向跑啊,像个老跛子。
他渐渐地听见人群的声音,他们在高声呐喊着纯净啊,上帝啊,在天的父啊;他看见男孩被高高地绑在行刑架上,脚下是危楼般的薪柴。
他高叫着冲进人群,挤开高墙的缝隙。
他推开第一个人,火焰点燃高塔,人群开始倒数;他每推开一个人,火焰就高上一丈,欢呼声就高过一浪。
前排,最佳的观赏位置。
火吞没了双腿,扭动,像人鱼的鱼尾。摇曳的红,撕了雪白的肌肤,镀上焦黑的鳞片。少女的脚趾化成泡沫。
薰看见一场了不起的日落,远山吃了太阳,金红入侵地平线;他看见死亡的猩红床单展开,献祭的少女敞开她的身体,蔷薇吐露月色的花蕊。
置于那火焰之上的美丽的女神,所有人都赞颂他的美貌。洁白的羔羊,它的肉质如此鲜美,正适合做恶魔的口粮。献祭是感恩,毁灭是净化。
神的赤红的眼睛降临在薰身上,那么熠熠夺目。
他冲薰笑了,双眼凝成两弯红色的月亮。
别哭啊薰,我不喜欢我的死亡太悲伤;
笑笑吧薰,你还欠我一首《圣诞快乐》呢。
薰向前扑去,下巴磕在高台上。没有一根骨头能支撑他站起来,他就拄着下巴爬上高台。劈开的指甲抠进木板的缝隙,他一寸一寸向火刑架挪去,拖着烂肉般糜烂的身,像条落水狗。
昔日他枕着的黑发已被火的恶蚁啃食完了。雪白的肌肤烤焦了,呈水滴状落下,浇得那火笑得愈发欢腾。泪水,还是高温,扭曲了空气,零模糊在火里,那双红瞳清晰可见。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了,混蛋。
薰想流泪,可身体里的雨已经被烤干了。人是一眼丰饶的泉,泪流干之后血就涌上来,五脏六腑的血翻腾着向七窍外跑。血在舞蹈,火在流淌。
意识弥留之际薰听见:
“可怜的小少爷,被魔女魅惑得如此至深。”
他像要反驳似的,从心上取了一抷血,喉管作壶嘴,倾倒在他痴情的魔女的脚下。
血的湖泊,一轮迟暮的太阳。
这是第六日。
第七日,是神的休息日。
薰醒来,在一个落了大雨的日子。灰雾铺进陌生的房间。
他被冠了一个陌生的姓氏。他也见到了他的生父。他们有着相同的发色和相似的眼睛。薰第一次把“家人”和“相似”联系在一起。
薰从管家口中得知,他的母亲是一位东方的舞姬。公爵与她邂逅,诞下一枚爱情的结晶。在他五岁那年,母亲与他遭遇了劫掠。马车失控冲进了森林,倾翻,演变成一场大火。他的母亲不幸遇难,而他失踪了。公爵找了他们很久。
他感觉管家的话轻飘飘的。
那段空白的记忆像一把锁,但他懒得寻找钥匙。
这没有必要——他不爱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不爱他,那只独眼鹰只是缺个继承人罢了。
第二天,公爵安排了一堆课程,从天文到地理,从文理哲史到兵法剑式,这更加印证了薰的想法。
他看着课表发呆。窗外的雨一直下,从薰来到公爵府后,就没有停过。
薰祈祷这雨下足三十个日夜,可它在第二十五天停了——过后他知道那时正值南部的雨季。
他转身,任由繁忙的课业吞噬他的日子,忙碌成了逃避痛苦的乌托邦。他发现只要自己投入成本,掌握那些知识和技能就有如探囊取物。那家伙对他的观点又得到了印证。
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真是令人不爽。
偶尔午夜梦回,他会轻哼姆妈的安眠曲,夸赞自己真是个懦夫。
红色,填满时间与思考的缝隙。
因为紧张的南部战事,公爵在府邸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薰机械又孤独地生活,反刍那些过去的歌聊以自慰。
十二岁时,薰结束了成年前的所有课业。他踏上了南部的军营,第一次见到战马、战甲与战士,营帐的红与脚下的红土混合在一起。他花了些时间驯服了一匹烈马,习惯了在马背上挥剑。他清瘦的身板被士兵们嘲笑,不久他们都被他打服了。
他坐在会议的末席,提出自己的计策,这导致了一场小型战役的胜利。那些人赞他有智者之谋,勇者之心,和他的父亲一样——但他只是完成上司的命令罢了。
他见过箭矢铆进他的左肩,见过他的长剑贯穿敌人的胸膛;炽热炙烤他的血肉,寒冷淬炼他的骨头;他指挥过战斗,也设计过阴谋。
“毒蝎”,他于是得了个称号。
太多太多血汇成一潭,外邦人的和战友的,也许也有他的。他不会纠结于那里记录了多少名字,他连火和血都分不清,更别说分清那是谁的血了。
十八岁那年,公爵去世了。他冲锋,与外邦的首领交手。钉锤打碎了战马的头颅,一只毒箭凿进他剩下的一只眼里。他最终死于毒素,浑身是紫。
战场上的葬礼很短暂。作为儿子,薰要负责整理公爵的遗物。他翻到一只怀表,上面有个抱着婴儿的女人,薰有着和她相似的面部线条。女人笑着,看向孩子的眼神如此慈爱。
他突然想起姆妈给他讲述的那天,马车倾翻,灼烧的木梁压在女人单薄的背上。母亲将他死死地护在怀里,朱红的眼睛里唱着安抚他的童谣。
他和他的父亲真不愧是一家人,两个落魄鬼,都丢了一双红眼睛。
第二天,他披了父亲的红披风,骑上枣红色的战马,继续奔行于硝烟中。
公爵的第二次葬礼在王城举行。
薰骑马穿过王城的街巷。冬天惨白的光照在这座上帝庇佑的圣城上。这里似乎除了白与黑没有其他一丝颜色,空气中弥漫着刻骨铭心的烟味。广场的木台摆在正中央,那比他七岁时见的大得多了。十字架下的灰烬堆成一座座坟冢,却没有人去清理,仿佛这是一种习惯。
薰来到宫殿,在红毯之上见到这个国家年轻的王。他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脸色却苍白得过分。瘦削的身板,像轻轻一推就倒下的棋子,让人不觉威严,反而怜悯。
薰想起书上见到的白色曼陀罗。
『蝼蚁蚕食大象。天上是地上。』
这是他在姆妈的笔记本上看到的一句话。姆妈称之为预言。
『白鹿行枫林,金叶掩其影,饿狼不得食。』
这是第二句。
薰忽然想看看自己的宝石是什么颜色。
他的记忆力很好,那个复杂的图样被他画了出来。
他找来了那些草药,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他把它们送入口中,苦涩辛辣侵占咽喉和大脑。
他没有一起进行实验的同伴,就把那枚鸽血红握在手中。
他一句一句地念咒。心脏被折叠、被撵轧、被研磨,那些草药裹紧他支离破碎的心脏,挤压,再挤压。
那枚鸽血红几乎要被捏碎——自从它的主人走了之后它就变得异常脆弱,一夜之间衰老居然如此轻易。
有一块圆润的东西要冲出喉咙。薰呕了很久很久,艰难地将其吐了出来。
一枚晶莹剔透的托帕石,像晨曦的标本。
原来人的心脏可以变得这么小。他想。
『普绪克的眼泪滚落百合。睡美人的童话编写终章』
反常的晴天。羽风薰想。
今天的伯利恒迎来了他的弥赛亚。
他的弥赛亚有着一双红色的眼睛。
7.
醒来是一个过程,是冻港解封,是航舶起锚,是东南风夹着尚寒的水汽鼓起长帆。
薰咬着烟蒂。来自南国的上好烟草,它氤氲的烟带着一股水果的香气。他自觉不是一个优秀的烟鬼,偏喜欢把烟盈满口腔再徐徐吐出,比起鼻吸这更像品尝,像个老餮。
他看着那缕细雾摇晃着上升,又被调皮的海风吹跑,如此反复。他热爱这个坏习惯。
新王上任就给贵族议会放了三把火:
一个新兴崛起的商团的主人摇身一变西部伯爵与会。老鹦鹉们原认为这只是一个长发小子打的水漂,可这水漂越击越多,越击越远,直到那财富的宝座易主,他们才察觉这件事失去了控制;
民间研发出了能够改良土壤质量的药水,半瘫痪的农业系统开始重新运转,百姓头上的阴云终于消散,金色的灿阳落落大方地入主了这座城市。而它的发明者由末席的红发子爵认领,他因此得了一笔可观的财富——足够一个没落家族复兴——和一个伯爵的后缀;
缺席许久的北部公爵回到了他的座位。当老派们欢喜于命运又在他们一端加注砝码时,却发现那个位置上坐的是个陌生小子,懒懒散散的样子,见到王的第一面就不顾仪态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们想就此弹劾他,但他的绶带又代表是他解决了北部的鲸灾,他父亲留下的烂摊子;
还有那个粉发疯子,从老头换成了小子——小子,又是小子——就不知点错了哪根筋,竟在城内贩卖成衣,不是定制而是提前做好的衣服。他们嘲笑他愚蠢的眼光。但当他们的女儿穿着那下等的华服问安时,他们彻底呆住了。低廉的价格做出优秀的质量,独特的价格阶梯机制,应季售卖,以及成熟的纺织工坊体系,这些让成品服装成为了平民乃至贵族的宠儿。他们先前嫌弃的那个用金钱堆起的矮小位置,现在越摞越高。他们梦里都是那个粉毛小鬼蔑视的眼神。
他们走投无路地写信给前摄政王,信里痛斥着新王将他的老师发配南部的忘恩负义,请求南部的公爵重新回到那个荣耀的坐席上。
薰略读过那几封毫无营养的信,在昂贵的羊皮纸上烫了个窟窿。
不久救世主来了信。那帮老头们欣喜若狂地摊开信纸,却读到公爵因病痛已无法忍受那高位的寒冷——政客我当累了;现在能在南部为国家建设贡献绵薄之力已是王对垂垂老矣的旧识的恩赐——我不是被发配,是请假,自愿的。
旧贵族又找上教皇要求他兑现他的诺言,却只找到一座修道院。曾经辉煌的教会只剩下十字架和圣像,曾经沐浴神光的教皇沉浸在一个人的声色犬马中。他们在他黄金的杯子里找到了罂粟和颠茄。
自此,老鸦们闭上了嘴巴。
南国的战争要结束了。旧王的子嗣斩下了入侵者的头颅,他的白骨成了那段历史唯一的陪葬。绵延了十多年的暴政画上了句号,距离繁荣篇章的开启只差一顶金王冠。
比这消息先抵达的是阿多尼斯的信。昔日的紫发少年如今成为了正式授勋的骑士,成为了稳重的第二骑士团团长——和他形成对比的是第一骑士团团长,一个灰发的像狼一样的少年,听阿多说是零从深巷发掘并培养出来的,性格急躁,但在剑术和战斗上有着极高的天赋。
他提到他的姐姐夺回了他们的国土,将骑士的荣誉归还给了母亲。字里行间难掩喜悦与激动。他说姐姐找到了他,请他代表她向公爵表示无上的感激,并希望有机会能够登门致谢。
他提到主城的纺织工坊正如火如荼地开办,很多女孩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也问到了姆妈的情况,并让薰转达自己在主城过得很好。
薰将这封信递给姆妈,这个坚强了一生的女人仿佛终于年轻了一回,靠在薰的胸膛上,像小女孩一样落下泪来。
零也隔三差五地写信给他,总用师生两人才知道的一只小鸽子送过来。那些小纸条薰都收集起来,从没展开读过。那些文字被他囤积起来,丢进他的储备粮树洞。这看上去像自己和自己较劲。
他面向靛蓝处吹来的风,看春的庭院里藤丛叠翠。落日推倒群峦,暧昧隐于黛绿的屏风,白鸥标记黄昏的吻痕。漂泊的旅人弹着里拉琴,向海边出发。
他眯上眼,像一只变温动物,偿还多年欠下的冬眠。
睡意在浅滩舞蹈。
南国的新王造访了他们的王城。黄金的马蹄踏入城门,木棉、火绒草与她们的英姿,被一同写进女孩儿们最喜欢的儿歌里。
王以最高的礼节接待了南国女王。在圣城的白日下,女王失散多年的弟弟重逢。姐弟俩抱在一起,再多的泪水也无法描绘两人间难以言喻的情绪。
来自异国的宾客想要到南部去,去感谢弟弟的恩师。
她诚恳地向王请求。王应允了。
薰接到来自王城的信件:王准备在南部设宴款待异国的使节团。
狂妄的家伙,毒蝎的头脑如今要拿来策划一场宴会?教皇那老头也从没这么要求过他。
他掖了掖搭在肩上的毛毯,苦苦思索一场宴会需要什么——宾客名单、场地、酒水、菜单,还有大大小小的装饰,他不得不承认公爵府实在太单调了……
他无奈地找上了姆妈,后者看着苦恼的公爵咯咯地笑:放心交给我吧,大人,虽然您可能要吃点苦头了……
于是,尘封已久的厚重窗帘被拉起,空置已久的花瓶插入了新鲜的玫瑰,无人问津的宴会厅亮起了不息的灯火。设计师、商人、清洁工、乐师以及裁缝,各行各业的人开始进出府邸。蛰居的公爵开始被搬上酒桌,成为街巷男女的谈资。
被招聘到府邸清洁的女工说,那里的灰尘多得不像话,她曾拿掸子一扫,赶起一窝筑巢的喜鹊;宴会设计师说,要不是有人接待,他会怀疑那是座荒弃的空房,他无法想象一个贵族的府邸居然没有开过派对或是宴会,那里什么都没有;为公爵设计礼服的裁缝说,公爵的身材是她见过最优美的,像塞巴斯提昂神庙中走出的少年,美神的财宝,有人质疑:公爵不是个五大三粗的彪汉么?她说瞎扯淡。
话题的主角此刻正待在卧房中。姆妈正在那张勾起少女们旖旎幻想的脸上施着白粉与唇膏。薰抱怨何必多此一举,反正他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姆妈笑说这是暴殄天物,美好的东西就该展示给所有人看。
人们会把我绑到火刑架上去的。
上帝啊,可不能说这么不详的话!姆妈在他的脑袋上重重一敲,像在教训她不肖的儿子。
悠闲的午后,他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姆妈提到阿多尼斯姐弟,两人都特别像他们的母亲,姐姐比较潇洒,弟弟比较稳重;她提到南国的夜市,那里的小吃是阿多尼斯的最爱,有一天姐姐哄着弟弟要带他去夜市,实际是给她和她的“小情人”打掩护。结果那晚她溜回宫时把阿多落在了那里,王宫上下都乱成了一锅粥;她提到五月一的瓦尔普吉斯之夜,魔女之夜,人们围着五月柱跳舞、唱歌、编花环、选举“五月皇后”——她说阿多尼斯经常被选做皇后时笑得流出泪来。
她说宴会那天就是瓦尔普吉斯之夜。她很高兴,这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冬天逝去,春天来临。
意料之外,南国女王提前一天造访了公爵府。她说她是骑马过来,在战马上坐了十多年,可坐不惯舒适的马车。
紧随而来的阿多尼斯向薰表示歉意,他的姐姐有点不拘小节。
薰摆摆手,给了曾经的学生一个拥抱。
女士见到了姆妈,浅金色的眼中蓄满了泪。她半生的所有温柔,都倾注在一个拥抱里。
她敲开公爵的接客室,感谢他救下她的家人,还慷慨地给予两位异邦人如此多的照拂。她说南国会与他的国家建立长久的友好关系,她也正打算开展外交贸易,而南部的港口会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嗅见商机的毒蝎说那再好不过了。
南国的女主人品了一口红茶,南部的茶香令她愉悦。她开口道:
公爵还未婚娶么?
毒蝎的大脑当机了一下。
女王又委婉地表达:如果不是碍于公爵的身份,她真的有可能把薰带回南国去。虽然外边传言南部公爵是个烂脸的糙汉,但她一看薰就明白所言非实。南国的女人不会放过视野里的任何一位美人。
薰对女王的豪爽恣肆和南国开放的民风感到惊叹。
好在两位都善于交际,谈话也在愉快地氛围中结束了,这让阿多尼斯悬着的心得以放下。但当薰和他说他的姐姐要把他绑去作王夫时,青年的心又悬了起来——薰摸不清他是担心他还是担心自己的姐姐。
宴会开幕在即,王的车队却还未抵达公爵府。南国女王表示无妨,这影响不了宴会正常举行,况且主角要在舞剧的高潮出场才有看头。
薰今天换上了他的新礼服。他的设计师用了大量的金丝为其描绘花边,主体采用典雅的黑色绸缎,衬边及胸前铺开大面积的金丝刺绣,紧身的马甲勾勒出流畅的腰线,贴合的马裤展现出优越的腿部线条,肩章坠了金色的流苏,搭配阿提拉夹克的设计,奢华的袖扣与胸针再锦上添花。
宴会的一等星,五月的皇后。姆妈这么评价,她还擅自把薰的全脸面具换成了半脸面具。宴会上不可能不享受美酒啊。她是这么说的。
薰只好无奈答应。
他踩着宴会的铃声步入华美的舞台。所有宾客都被震撼了。
月色的夜莺舒展开他的羽翼,振翅抖落星辰的碎屑。优美的唇线抿着,似乎封闭了所有蜜一般的诗词,引诱人想从中求一声如歌的啼鸣。
他向女王致意。
你瞧,我看人可准了。女王笑说。
第一曲华尔兹开始演奏了,紫发女王率先向薰发出邀请,薰哑然失笑。
舞池的聚光灯打在二位身上,金发公爵精湛的舞步配合着女王潇洒的舞风,像两尾徜徉金色旋律里的金鱼。两位的表演赢得了满室掌声。
舞曲的间隙,女王为薰斟了一杯酒。红色的酒液,宝石的色泽,像少女最爱的一只唇膏。
这是用南国最好的葡萄酿制的红酒,它代表我对您不胜的感激。
入口甘甜,轻盈的重量感,后味有水果的芳香与泥土的韵调,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薰先是抿,然后是小口啜饮。愉悦的香气在他的舌尖缭绕,呼吸也染上樱桃的绯红。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尝到酢浆草汁液时的滋味,小小的白色一滴,酸甜的味道与泥土的清香清晰地在他的口腔中流动;想起第一次钻入深林的灌木中去寻找一串莓果,饱满的果粒以及酸涩的风味,刺激着他的神经欢脱地蹦跳。
音乐再次响起,舞会的女王与公爵作别跃入爵士的漩涡。公爵点头,他的唇乃至身心都被这股甘甜的醉意霸占了。
零在第三支圆舞曲的时候进入宴会场。他没有声张,所有宾客都处于欢愉的浪尖,沉浸在浪漫的曲调中。他不想打破这份平衡。
他的公爵无论什么事都能完成得百无一失。
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薰,便问了薰的副官,后者指了指露台的方向。
他轻轻地推开露台的门,看见梦里的身影坐在白色的大理石栏柱上。黑色的半脸面具被他摘下了,灰色的眼眸清澈得像林间的小鹿,像清晨的知更鸟。摇曳的酒杯中盈满月光。他仰头,夜的呼吸捧起金丝,月桂花撒落教堂的白色砖瓦。夜莺华丽的尾羽颤抖着,那看上去像是它们飞行的姿势。
“薰。”
颤抖的唇齿间滚动着这个一度被视为禁忌的词汇。
那张拨动了仲夏碧青池水的面庞转向他。夜色朦胧了多余的线条,藏了星子与霓虹的眸子里荡漾起多情的涟漪。
“你终于来啦。”
他听见他心尖的夜莺轻啄着他的沉默。眉梢是铃兰的弧度。晶莹的两颗宝石折射出灵魂的黎明,轻敲着言语的蛋壳。
他拖着语词的亚麻袋苦行许久,可此刻打满补丁的织袋如此轻易地破了。从中泄出澄澈的清泉水,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夜幕下的大漠。
薰向他伸出手,一个邀舞的手势。
零像一条咬上银丝钩的鱼,牵住那只手。指节上的老茧轻挠着他的思绪。原来月亮也是有温度的。
中厅的竖琴流进了这方小小的空间,他听见薰的声音在追随那古老的曲调: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您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代我向那儿的一个人问好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他曾经是我的爱人
小提琴的中音加入了纯净的竖琴音,薰就恣肆地笑起来。
他突然向后仰去,向着那一线瘦弱之月的方向。
零受惊地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箍住他的腰。
“放我飞去吧,零。”
薰笑着说,像一只濒死的天鹅。
“你不能这么命令我,老师。”
“那就请放我飞去吧,陛下。”天真的声音残忍地回荡。
回应薰的是抓得更紧的手指。这让他想起很多支箭矢,那支楔进他左肩的,还有那支铆进他父亲眼中的。
那我做什么才能把你留住?
他听见他的学生如此恳问他,像每个他向他请教的日子。
可我什么都不缺啊。让我仔细想想吧。有另一个人也想把我留住呢……
不如你们开条件吧,哪个条件更诱人,我就选那边,怎么样?
他的年少的国王宣布了一个课题,精致的脚踝如秋千般晃晃荡荡。
红色的双眸黯淡下来。
沉默填满他们之间的距离。
梳着金色短发的男孩瞧着他苦苦思考的样子得意地笑了。
你看,我也可以把你难倒吧!
“去他的,你还欠我一首《圣诞快乐》呢。”
我知道,你早已拥有了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以及荒地的月亮。
那我就用一束香草、一颗心脏以及一首歌的时间来与你交易。
你不必再用你的血去染红玫瑰了。
薰突然坐了起来,两个额头差点撞在一起。
他盯着零的脸。
夜的口袋被割破,月华就尽数跌下来了。
他捧起那张脸,手指描过下颌,描过鼻梁,描过眼角。他发现自己竟可以完整擘画那双红眸。
好像,太像了……真的是你么?
“吾等难道还要花时间讨论忒修斯之船的问题么?”
遥远记忆里的唇咬住了他的,小金雀儿的尖喙细细碾着那薄如蝉翼的皮肉,直到撬开一个小缺口,深红的酒液渗出三四滴。温热的血给苍白的唇增加了一点生命力。
薰伸出食指轻轻描着零的唇线,遗失的种子在那座小岛上开了红色的花。他笑了:
“你现在看上去像个偷用母亲口红的窃贼。”
他们尝到血的味道,甜甜的,像熟成的葡萄,后调是泥土、铁锈和橡木桶的气息。他们嬉戏,摔进天鹅绒的溪流里。白昼的绿藻在他们的身下铺开。
“May I?”
现在轮到零向薰邀一支舞。
他将自己的身体交给默契的舞伴。
我的幽昙花。夜的絮语攀上青涩的花萼,它的温柔的手指轻点蓓蕾,像在扣响谁人的门扉。怎样你才肯开花呢?
还不够啊,夜的主人。您需用黄昏的温度焐热我,用海燕的勇气开拓我,用矮人的技艺锻造我,拨开我纯白艰涩的花瓣,撬开我苦杏仁味的核,那样您方才收获一轮贫瘠的月亮。
夜的主人便答应了。
一枚硬币开始燃烧,两枚硬币,再是三枚,直到小小的花蕊承托不住这笔财富。
夜莺的嗓子里流出蜜来,渴水的旅人将这珍贵的水源舔尽了。
船夫在两条山脉间抛下他的锚。
薰感觉夜的巨大的根系在他的身体里铺开,充满活力的茛苕要拱开废墟的砖瓦舒展它的茎叶。他感觉自己摇摇欲坠,像一座火烧的教堂。他尖叫着,战争与飞翔填满了他骨头的缝隙,飓风正在猎杀他体内的千百只蝴蝶,它们的翅膀有多么脆弱,就显得这场虐杀多么残忍。
他向他的王控诉,这实在太过分了。王用甜糕与糖块哄骗他,然后无情地驳回他的议案。
他羞恼的眼神落进王的眼里,后者狡黠地笑了,像是得到了肯定的孩子。
一叶小舟被抛上浪尖。薰如溺水者般抱住零的肩膀。他是迷失航线的船只,任凭肆虐的风暴掌控了他的舵。初出茅庐的船夫,在细密的雨中寻找一星渔火,他看见灯塔向他招摇着红色的光,那红苹果、红发带和红梳子的颜色是一种警告;他看见夜鸟啄食初升的星辰,面包的碎屑沉淀在它们的眼底,羽翼燃烧,组成新的星群;他看见苦朽衰败的老藤开出新生的白花,那些新鲜的生命汲取着它们的母亲。
大海喧嚣的腰带环绕住海岸,细碎的如雪的浪花击打着沉默的岩壁。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我不是被砍倒的,也未曾上过天去。我是从那圣洁的火中爬出来的,焦炭曾涂黑我的羽翼,抹煞我的光环,直到遇了那皎洁的月,我才得了治愈的恩赐。
我的莉莉丝,救我世的主,此刻正卧在我孱弱的双手上,我要同他一道坠入最深之深去。
零轻吻可人的羽尖,在纯白的画布上描绘出川流的形状。他是个优秀的冒险家,在险滩探索着每处暗礁与岛屿,记录下每一条或深或浅的水路,收集所有遗失的贝壳,在隐秘处寻觅他的珍珠。
他很庆幸时间停滞了他爱人的样貌,他这命运的小偷。
零欣赏着薰被细汗晕红的脸颊,他修长的脖颈此刻正被他轻握着,像只引颈受戮的兔子。而他是这场追逐游戏的狐狸,他悠闲地在他狩猎的乐园里闲庭信步,一旦他的猎物松懈了,他就扑上去,品味他受惊的可爱表情。
或者让他猜猜下次我是迈出左脚还是右脚?
他回想起仲夏的下午,他轻轻掀开厚重的夜幕,在那里邂逅了他的星空。白色风信子使他多言的嘴唇缄默,扭曲了他的灵魂;他回想起每一起模糊的梦,梦里他躺在开满蒲公英的草甸上,春天的暖阳停落在他的鼻尖。他感觉有人躺在他的旁边,扭过头却看见一只金色的知更鸟。他的耳朵贴近它小小的心脏,听见一段熟悉的鼓点,和他在那块黄玉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此刻他用他的眼睛描摹着,那些遥远记忆里的意象逐渐清晰。辛勤的诗人,要给他的长诗添注韵脚,再镌刻进灵魂的空白里。
他噙住一绺金色,小心又珍惜地咀嚼,像个学习进食的幼子。
主宰我的莉莉丝啊,请在我心的音乐盒上,伴着我天空的乐谱起舞。
清晨的鸟鸣唤醒了他们。
薰凝视着零左胸口处的那块托帕石,它不知为何嵌到了血肉中。
“在一岁的时候就这样了。”零的指腹抚平爱人眉间的担忧。”吾从小就没有心跳,一直是这枚宝石代替吾的在跳动呢。”
薰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唇吻上那块宝石心脏。两人交换彼此的体温。
“你是从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还是说你一直都在耍我?”
“汝肯定没看吾的信。”零叹了口气。”吾是梦见的,虽然比不得记忆清晰,但每场梦吾都记着。在那座花园里发生的,在那座广场发生的,虽然细节模糊难定,不过吾都知道。”
“没关系,记不清是好事。这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薰摩挲着那枚金色托帕石,那里面承载着他的心脏,此刻正在他爱人的体内跳动。那么不真实的真实。
“汝又是怎么想把如此珍贵的宝石给吾的?”
“因为预言,姆妈说给我听的。”薰把他看到的悉数讲给零听,“我在见到你父亲时想到的,外加一点心血来潮。也许我们都是命运的囚徒,只是带着镣铐起舞。不过我只庆幸这枚小东西确实发挥了作用。
“现在想来,姆妈可能确实是个魔女。不过她一定是个好魔女,命运的使者。”
零亲了亲薰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
金色的脑袋在他手心里拱了拱。
“但按照道理,你不应该停滞在八岁左右的样子么,就像我的样貌停留在十八岁一样。”
“或许上帝见吾上辈子太倒霉了,也或许是因为这颗宝石的主人拥有永恒的十八岁,吾这个窃贼也幸运地共享了?”
他轻轻舔了舔爱人的耳垂,像只不知餍足的小猫向主人讨要一碗羊奶。
薰不胜痒意,咯咯轻笑:”话说你的称呼怎么回事?像个老头一样。”
“算上上辈子吾确实是个老头了呢。薰不也是么?”
两人笑着打闹在一起。零的视线又落在他的心口处。
“可惜它如今跑到吾的身体里,吾亲吻不了汝的心脏了。”
但你还可以亲吻我的唇。
他们吻在一起,唇齿间有欧芹、鼠尾草、迷迭香与百里香的味道。
8.
十只绿瓶子挂在墙上面,有人将它们尽数打翻。
铜绿的玻璃碎片掉进仲夏的花庭。饱和的绿,浓稠的绿,致盲的绿,世界是个圣餐杯。常春藤骨节分明的藤蔓勒住古老的砖瓦,像条绿色的蝾螈。接骨木是绿色的喷泉,吐着无歇息的绿色的呼吸,在最无聊的诗人的叙事里。夏的午后在薄荷甜酒的风里打了嗝,这个老醉鬼,发酵了盎然的生机,同时把死气一同发酵。
十四岁的少年玩着骑马打仗的游戏。他打败了篱笆,打败了灌木,打败了园丁,终于光临了他荣耀的凉亭。可国王的宝座上却睡着一只恶龙。
少年国王挥舞着他的宝剑急得团团转。
他的谋士悄悄对他说:杀了它,把他的财宝夺过来吧,陛下。
可它也是条生命啊,他虽然总是欺负我,但按律法罪不至死。你瞧它黑色的鳞片,多么光滑,多么结实。它一定是个战士,我尊敬他。
那就把它的黑鳞取下来吧,就当是它大意的结果。一条黑龙鳞项链,陛下,那比您头上的金冠珍贵百倍。
少年国王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他轻轻揭开那副面具,它曾经是可恨与混蛋的代名词。
一个用苹果派做谜底的谜面。勇士在黑龙的假面下找到了自己的公主。
他拥有金色的风、麦穗的力量,拥有蒲公英的香气,拥有许多爿梦的苗圃中萌发的春草。
绿色时间里的一颗小金粒儿,国王收获了他的宝藏。
可心软的少年将龙鳞放了回去,他深知自己掰下的是黑龙的逆鳞。他想拥有他的公主,但拥有不是占有也不是控制,他深谙这个道理,也不愿成为绿的魔神,惊扰他的芦苇。
他听见带着花香的风如泳于碧空一般奔跑而过,他灵魂的白风信子就随着风的步履抖动,抖落下银铃的奏鸣。
他笑看着梦里的金色知更鸟振翅在他油画的蓝天上飞翔,他现在能描出它飞行的轨迹,这便足够了。
宴会最终成功落下帷幕。南国的宾客对这个夜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们的女主人有意无意地提到两国联姻的事宜,被王七拐八绕地回绝了。
南港口的建设进行得一帆风顺,和南国的酒类贸易更是因为有王的文一路路绿灯。
阿多尼斯写信问候归国的姐姐。回信里都是好消息,就是一直在惋惜异国的金发公爵。她那天特地准备的美酒,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只小鸟。
那酒有什么奇特的么?阿多无心问了一句。
哦,我往里面加了点可可。姐姐回他。
零在南部醉人的暖风中开始了他的假日。
公爵的露台是极佳的观景点。向远处眺望可以看见天与海的蓝色交融在一起,像一个灵魂拥抱另一个灵魂——也许它们本就是一对爱侣——白鸽从青天的玻璃瓶中飞出,小喙上朱红一点是一个俏皮的吻。风在收拾那些被晴天烘干的白手帕。
零和薰此刻正站在那里。宁静里似乎传来集市上的喧闹,宝石商人贩卖金斑青石,女孩儿们挑选着最美丽的一株飞燕草,要给自己的海滩草帽添上点自由的颜色。
“我似乎还欠你一个愿望。”
“汝居然记得比吾还清楚。”零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薰的肩膀上,高上两公分的身子让他不得不微微弯腰才能完成这个动作,这看上去更像一只慵懒的黑猫了。
他显然忘记了他面前的公爵是个精明且守信的商人。
“现在可是个好时候哦,所以来许愿吧,趁我还没清醒反悔前。”
他的神明降下了他的赐福。
那么吾的神明啊,吾该许什么愿望呢?您的信徒似乎正是餍足呢。
吻落在金色的发尖。
“我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或者什么也不想地活。”
“好奇怪的愿望,反倒像是你在实现我的愿望。而且居然要花我的一生来实现——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零恶作剧似的捂住薰的眼睛。薰笑着要去掰开他的手。
“要什么都不想哦,薰,汝刚刚犯规了。”
他聪明的信徒明白自己不可能也不会抓住一缕风。他曾奢求取得一个风向标,结果发现那笨拙的金属指针还不如他的发丝来得准确,于是他便不需要了。
如今那遥远的纸风筝将自己的线轴交到他瘦弱的手中,青鸟在他单薄的肩头做了定居的窠臼。他在自己最一贫如洗时得到了他的黄金。这便足够了。
天蓝蝴蝶停落天蓝的矢车菊,飞燕草摇曳。
明亮的灰眸倒映,一如那天他在一众百合中寻得的。他听见他的青鸟婉转地啼鸣。
“那我就答应你吧。”
9.
斯洛德蒙一世*正式即位第四年,教皇被以荒淫无度,横征暴敛、引导猎巫行动等多项罪名被指控,在王城的广场丢了他的头颅。
斯洛德蒙一世在位期间,推动了民间医疗与科学的发展,致力于提高女性劳动者的社会地位,与南国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关系,经济发展欣欣向荣。和平与繁荣拥抱他的国家。
他最终不幸死于一位狂热教徒的刺杀,那柄锋利的纺锤刺入了他的心口。他的王位由他的胞弟,先皇后的遗腹子继承。
在他死后不久,守卫南部一生的勒文德公爵与世长辞,医生初步判断他死于心脏病,但又有人称公爵的心室里其实没有心脏。
他们都被葬在北部最高的峰尖,碑上刻了他们一生的功绩与赞美诗,一个黄金的年代。
*此处与后文“勒文德”均为零与薰名字的部分法语变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