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不管怎么说，这个数字也......"

ATM机丝毫不顾及黑尾铁朗的心情，冰冷的屏幕上硬邦邦地戳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寒酸的数字。

看来必须要再找份兼职了......可是现在又离学校近、又不那么辛苦、又可以早点回家的兼职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啊，或者说这样的兼职是真实存在的吗......黑尾郁闷地抓了抓无论怎么都梳不平的黑发，转身离开，顺手拿出手机打算再仔细看一下招聘网站。

今天一家打工的店倒闭了，虽说之前就有这种心理准备，但果然没有直面来得更有压迫感。听说老板打算转向机械配件方向了，还为此要去专门学习一段时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就意味着这份好不容易找到的兼职又没了，自己还要再在兼顾学业和其他兼职的情况下再费心费力重找一份工作。

夕阳早就撤下，天色已经显出夏夜独有的透澈明亮，路边柔和的灯光竭力以最舒适的亮度照着街道两旁的道路。多亏了国家致力于普及防范犯罪的惊人力度，即使是深夜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也很安全，每年的犯罪率都在逐年减少，去年更是创下有史以来的新低。

——不过，这只对于“人类社会”而言。

“好险！这玩意儿也太挡路了吧！”

“喂，我们还是走吧。”

“啧。真让人不爽......滚开！”

听到这段对话，黑尾的心中掠过一丝暗淡的阴云。

马路旁，几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骂骂咧咧地经过一个正在清扫街道的男性，其中一人还出其不意地伸了一下脚，看到对方被绊倒在地也没有反抗的样子哈哈笑着离开了。

就算每天都能见到这种场景，也无法对此产生认同或者习以为常的心理。然而上前制止也没有任何意义，无力的事实让黑尾的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为了早点到家，也是想甩掉那幅画面，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黑尾前辈......？”

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熟悉的嗓音了，他怔了一下，向声源看去，一个沉静俊秀的青年站在路灯下挂断电话，同样惊讶地看向他。

“赤苇？”

黑尾堪称惊喜地露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

赤苇京治是他高中时的好友，两人大学都选择了同一个城市，但由于在不同的大学，他们除了假期有时一起出来吃顿饭，渐渐就很难抽时间再见面了。

两人在路边寒暄起来，“赤苇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对方苦笑着指了指对面隔着段距离的大厦，“教授的公司出了点小问题，我也得过来帮忙。”

黑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顿时吃了一惊，“Cyberoid？你教授......”

在如今这个已经离不开机器人的现代化社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机器人都是从世界各地Cyberoid的工厂出来的，称Cyberoid垄断了全球的人工智能市场也不为过。这种情况曾引发各国政府的不满，经过多年的对抗与谈判，双方最终在利益上达成一致，终于形成了如今和平的局面。

赤苇点点头，“这个教授正是Cyberoid在日本地区代理商的负责人。”他的面容显出一点点细微的疲惫，“智能中枢研究上遇到了一点阻碍，连我们几个学生都被搬过来了。”黑尾心中一动，“Cyberoid还想让机器人变得更像人类？”赤苇叹了口气，“现在最新型机器人的外貌和反应都已经非常接近人类了，但听教授说，总公司的计划是连思维和感情也要越贴近越好......”他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抱歉地一笑，“好不容易见面了，结果我在这说个不停。黑尾前辈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想到家里等待自己的那盏灯光，黑尾犹豫了一下，但是一想这是难得的旧友见面，还是点了点头，“好啊！”他边说着边掏出手机，飞速发了一条“月月我待会有聚会，今天晚点回，你不用等我啦☆”赤苇看到，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诶——原来黑尾前辈是要和对象提前报备一声的类型啊。”黑尾含糊地笑了一下，佯怒道，“现在居然敢打趣前辈了吗赤苇！”

见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心内哭笑不得：要是赤苇知道自己给谁发短信，估计不仅不会这么说，可能会直接被吓到吧......




大概是明天就是周末的原因，居酒屋里气氛很好，像他们一样的组合并不在少数。上次见面之后又发生的趣事、吐槽课程太难......两人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快十一点。

正说到租公寓时的事情，赤苇斟了一点酒，说道，“话说黑尾前辈是单租的吧，租房的时候有怎么装修过吗？”黑尾愣了一下，挠了挠脸，这是他心虚时的惯有动作，“嘛，反正就住我一个人，冷冷清清也没什么值得装修的......”开玩笑，他怎么敢说因为和月月住在一起的事情？万一月的真实身份被发现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他刚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果然，酒桌上气氛有些僵硬。

“抱歉，黑尾前辈，我......”

黑尾苦笑着摆摆手，“嘛嘛，没关系的，反正我爸已经走了很久，我都习惯了一个人了。”准确地说，是一个人没错，可又倒也不是一个人。

赤苇是知道的，在刚上高中没多久，黑尾的父亲就病逝了，父母早就离婚，家里也没什么亲戚，之后基本全是靠黑尾自己一路走过来的。但他还是每天一幅笑眯眯的样子，好像没什么值得烦恼的一样。虽然他看起来并没有非常在意，但赤苇还是很少主动在他面前提起关于父母和家庭的话题。

酒桌上略有些沉默。黑尾想了又想，还是犹犹豫豫开口道，“其实我现在早就没想那么多了......下次有时间的话，你要来我家看看吗？”赤苇愣了一下，确认他是真心的后笑了起来，“当然，我很乐意。”





到家时已经快到零点，黑尾用最轻的力度掏出钥匙打开门，结果还是看到玄关处的暖橘色灯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果不其然在客厅内侧的沙发上找到小憩的“罪魁祸首”。

身形修长挺拔的漂亮青年在门开的时候就已经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欢迎回来，黑尾さん。”黑尾颇为心疼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微微卷曲的金发：“我回来了——不是已经发短信告诉你别等我了吗，月？”月岛萤抿了抿唇看向另一边假装没听到，顺便嫌弃地拍掉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手掌，“酒精的味道，好臭。”看到他看起来气势十足实际上在撒娇的举动，黑尾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其实我今天是和赤苇一起吃的晚饭。”

月岛偏了偏头回忆了一下，“是......你高中的朋友？”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但在平时黑尾的碎碎念里对他也算有所了解。

“没想到赤苇居然给那个Cyberoid帮忙。”

“欸，Cyberoid？......好厉害啊。”

“是啊，应该毕业之后直接留在那里工作了。”

“那个，”黑尾小心觑着他的脸色，试探地问道，“如果我说想把月月介绍给我的朋友的话，你愿意吗......？”他其实并不想把月岛介绍给其他人，不如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自己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以外，更因为他的父亲去世前曾经叮嘱过他：

“听着，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月的身份。”

断气之前，重病的父亲只留下了这句话。

“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和月分开的话——”

“——就亲手了结他。”

他的父亲是机械工程学的天才博士，同时兼有医生执照。但他从不试图以此谋利，也没有任何为了造福人类或者社会的崇高理想，只是单纯地为了满足自我的探索欲和求知欲进行各种实验。对他而言，机械学、计算机学和医学才是兴趣真正所在。因此，家里经济状况并没有因为他的天分而有任何提高，反而常常因为各种购置的实验器材陷入拮据。母亲终于无法忍受整日埋头于实验的丈夫和一切都需要她操心的家庭，在黑尾铁朗小学的时候和黑尾博士离婚了。

那时，他已经研造出了寄宿着新生命的宿体。

和普通的机器人不同，或者说这已经不能算是单纯意义上的机器人了——它，或者说他，有智力、有感情、有自我意识，大脑位置的工作中枢和人类无限接近。

那就是，月岛萤。




“呃，我当然可以......可是这么做的话不就......”不出所料，月岛露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

黑尾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外貌方面当然没什么担心的，单从外表看绝对分辨不出他的真实身份；虽然刚造出来时，月岛因为不熟悉人类世界的规则，闹出了很多笑话，但怎么说直到现在也一起生活了不短的时间，常识方面也没什么能露陷的地方。他从未把月岛当作仆人或者工具之类，或许被其他人听到会大吃一惊，在他心中，月岛是类似弟弟一样的重要家人。这么久以来没让他单独出门、也没请过朋友来家里，纯粹是因为担心他的生命安全——黑尾博士去世后，早就听闻到风声的Cyberoid公司派人到家里来，企图给他一大笔钱带走月岛。不可否认，如果这项技术被成功、成熟研发，人工智能界将迎来颠覆性的变革。当然，作为回报，这笔钱的数额也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如果接受，黑尾的下半辈子完全可以不愁吃穿，更别提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了。但他当场坚定地拒绝，并直接把来人赶出了家门。Cyberoid并没有死心，三番五次带着钱过来，数额一次比一次大，但无一例外，全被赶了出去。虽然被死死拒绝了，但Cyberoid并没有大肆声张，反而替他们完全保密了。这也难怪，毕竟倘若其他在它的统治下苟延残喘的公司听到这个消息，对于它的业界地位绝对是一大损伤；如果技术落到其他人手里，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这也是黑尾仍然不敢放心、在房子周围布置了一堆安保措施的原因——万一Cyberoid和他们撕破脸皮，直接抢走月岛，黑尾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举措。虽说这样也不能完全杜绝危险，但总比上街暴露在在光天化日之下安全。

这次的提议纯属心血来潮，毕竟赤苇和木兔和他都是多年的朋友了，还没有把月岛介绍给好友总让他觉得有点难受；再说，现在的月岛基本也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

“没关系，月月是我非常重要的家人。况且见一面应该发现不了的。”

月岛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既然这样就没问题了。”

他站起身，“我把饭菜收拾一下放到冰箱吧。”黑尾一听，立刻拉住他，“等等，月月你没吃晚饭吗？”他心虚地躲开了对视的眼神，嘟囔道，“一顿没吃而已，没那么严重啦。”......才怪。

虽然是机器人的身体，但黑尾博士不知道做了什么改进，月岛也需要像人类一样正常进食，食物会在体内的“消化系统”转化成所需的能量，能量不足就会自动进入休眠模式。

黑尾不知道叹了今晚的第几口气，他从身后掏出一个小盒子，“我就知道会这样，喏，这是给你的，现在赶快吃掉。”月岛接过盒子拆开，眼前的赫然是一块点缀着草莓的蛋糕。他低下头看着那一点嫣红，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好浪费钱......而且睡觉前吃这个不好。”黑尾都气笑了，弹了一下他的脑袋，“之前不好好吃饭，现在倒知道说这个了？快吃吧，我可不想看到你明早起不来。”

买草莓味是有原因的。虽然月岛没有味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能准确分辨出草莓的味道，哪怕掺了一点都能尝出来，因此对草莓味情有独钟。

黑尾帮月岛收拾完餐桌，趴在旁边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月月你说草莓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啊？”得到一个“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是白痴吗”的眼神，对方还是咽下一口奶油不情不愿地开口了，“嘛，怎么说......按人类的说法应该是甜吧，然后味蕾还有一些轻微的刺激感？再加上咬到时迸溅出的果汁那种，我也说不太清，总之蛮奇妙的。”

黑尾被这个描述说得不禁也有了一点馋意，他带着渴望的眼神看向月岛，眼里好像能看到一闪一闪的星星，“啊——”

月岛抽了抽眼角，时至今日他仍然对自己能做出这么多和人类相差无几的表情感到惊讶——然后他飞快地咬了一口本来打算放在最后吃的草莓，颇为得意地吐出一截被汁水染得红艳艳的舌尖。黑尾看着那一点水红色，不知道为什么喉咙传来一阵干渴，他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然后冲月岛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他直接把叉子上那半颗剩下的草莓一口吃掉了，一边嚼一边故意露出幼稚的挑衅眼神。

本来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画面，月岛唇角翘起，却觉得心头一哽，涌上一种可以称为“难受”的令人胸闷的情绪。自己是怎么了？难道零件需要更新了？要不趁周末自己检查一下......一边按下奇怪的想法，他一边直直地看向黑尾。

看到他那个眼神，黑尾就知道大事不妙，他绝对会旧事重提，果然——

“想卖掉我的话那么做就好了，我没有关系的。”

“还要我说多少遍啊，我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除非月月你想自己离开我！”

“我从没那么想过，只是......”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黑尾懊丧地砸了咂舌：一旁静静放着的手机上，赫然是刚刚打开却忘了关闭的兼职市场界面。

“又要重新找兼职了吗？”

“没问题的，很快就能找到，我一个人也能......”

“可是你太辛苦了！学费和两个人的生活费......把我卖了，黑尾さん就再也不用担心这些了吧？包括草莓蛋糕也是，想买多少都可以。”

黑尾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居然被解读成买不起蛋糕了，“不不不，不是草莓蛋糕的问题......刚刚那是，怎么说呢？唔，算了那我换种说法，要是月月的话会怎么做？月月会卖掉我吗？”

“......什么？”

“假如有人说把我卖了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下半辈子了，你会这么做吗？”

“不可能。......嘛，好像也可以。”

“这就......欸欸欸等等！！月月你说什么？？！”

月岛露出了认真思索的表情，“要是其他的什么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是黑尾さん的话，就不卖。”

黑尾松了一口气，哭丧着脸倒在桌上，“呜呜呜吓死铁朗哥哥了，还以为你真的要那么干......”装模作样哭了一会儿，他从桌上爬起来，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难得严肃道，“既然月月是这么想的话，我也是一样的哦。”

“不一样。黑尾さん是人类，而我只是一个机器人。”

“我从来没把你当作机器人这件事，月月是知道的吧？”

“......”

“月月是不是机器人无所谓，你是我的家人就足够了。为什么明明知道还要这么说？”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轻松一点。而且，我妨碍了黑尾さん吧？”

“......呃？”

“我也是知道的，人类男子到了这个年龄，再怎么说也应该有一个女朋友了。可是黑尾さん为了家里的事和我，连联谊都没怎么参加过吧？”

“呃......”

与其说是不想，不如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每天完成课业和兼职之外，剩下的想法就全是早点回家陪着月岛了，至于女朋友什么的，也不是没有被告白的经验，可自己面对对方羞红的脸颊，内心一丝波动都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贸然接受对方也并不合适。这么一说对象似乎也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感，甚至被月岛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好像的确有这回事。可要是这么说的话，他肯定又要继续自责下去。黑尾不由得又抓乱了头发，”我不喜欢那种场合，与其浪费时间在不必要的人际交往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更有意思嘛。“

月岛一时无话，似乎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回答，”但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没有什么但是啦！我不这么做是因为我不想，就像我不卖掉月月也是因为我不想一样！明白了吗？”

“......嗯。”

“总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喔！”

“嗯，不会了，对不起。”月岛有点低落地低下头，声音里是全然的信任和一点点沮丧。

呜哇真是，这么可爱怎么舍得让他也辛苦地做兼职啊？黑尾边怜爱地又揉了揉那头手感极好的短发，边忍不住回味了一下口腔残留的酸甜浅淡的香气。

明天去问问那家蛋糕店用的哪种草莓好了，真甜啊。




第二天没什么特别的，两人之间依旧气氛和谐，好像前一晚的争论都不复存在了，硬要说特别一点的地方也就是周末了。窗外阳光透过擦得闪闪发亮的窗户暖融融地洒在地板上，屋内飘着牛奶的香气，一如既往的是平静美好的一天。就在这样一个和平的早晨，黑尾听到了一个几乎算得上爆炸性的消息：

“噗——咳、咳咳咳咳、咳！月、月月你说什么，你要打工？？！”